1992年春天(3 / 3)

汪洋說,我自己來。汪洋說著端著臉盆去樓道的水管裏嘩嘩地接了半盆水回來洗臉。汪洋一邊洗一邊說,累死了。汪洋擦完臉把毛巾搭在盆架上,走到床邊鞋子一脫就仰倒在床上,他油膩膩的頭發枕在被子上,有一股臭腳氣撲鼻而來,這使譚漁心裏生出一絲不快來,可他又拿汪洋沒辦法。汪洋的衣領上積滿了黑色的油膩,這使他又一次想起了汪洋的妻子和他的家。他很同情汪洋現在的處境。有關汪洋男女之間的傳說從他的腦海裏閃過,他想,汪洋是活得很累。

譚漁抽一支煙遞給汪洋,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看一眼窗簾,這使他突然想到了黃昏。譚漁站起來拉開窗簾,混沌的時光傾瀉而來,他說,幾點了?

正在翻雜誌的汪洋停下來,他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說,四點半。

這個數字的出現使譚漁心情焦躁,眼前的時間如同泥流在艱難地朝前滑動著。他對汪洋說,去學院吧?

幹什麼,去跳舞?

譚漁笑了,葉秋上午打電話來,想叫去和文學社團的學生見見麵。

汪洋說,幾點?

譚漁說,七點。

好。

譚漁端起臉盆去走廊裏接水,汪洋剛才洗過的水灰灰地躺在臉盆裏,有些已牢牢地塗在盆壁上,譚漁抓些洗衣粉很有耐心地清除那些油汙。

在以往的許多日子裏,當譚漁站在繁華的十字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的時候,他就會產生一種失落的感覺。那些他熟悉的但沒有生命意識的街道如同一道深深的河床,那些陌生的人和車輛仿佛浩蕩的河水從他的麵前流過,一去永不複返,留在我記憶裏的隻是像蟲子一樣湧動著的沒有具體形態的車輛和人流,這就是城市的許多早晨和黃昏留給譚漁的印象。

現在黃昏又一次來臨,他卻把那種感覺和印象拋在了腦後。在城市裏到處都洋溢著春天氣息的這段時間裏,譚漁曾一度把這些忘在腦後,因為他現在也如同一滴水身不由己地落人了那流淌著的河水之中,並被另外一些孤獨者所觀賞。到後來他終於明白,城市的河流仍舊在拒絕他,他們把我當成一滴油,我隻能是一滴油,隻能永遠地在水麵上漂浮,盡管在陽光下他做出了許多美麗的圖案,但那條河流卻不願容納他。但現在他還沒有認識到在這座城市裏他隻是一滴油,他自我感覺良好地把自己當作一滴水,並做出很瀟灑的樣子流淌。他們的車輪無聲地在平光的路上滾動,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們就蹬上了一道長坡,之後,潁河就呈現在他們的眼前。

他和汪洋驅車行走在潁河的堤岸上,向西,車輪下是平坦的沿河大道,沿河兩岸的樓房如圖片一樣在譚漁的跟前晃動,這使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鄉的那段潁河。他知道順著這條河一直朝下走就可以回到他的故鄉潁河鎮,但在他的感覺裏,這段河床沒有家鄉的河道寬闊,也沒有家鄉的河床粗獷沒有家鄉的河流充滿自然的氣息。這裏的河床被人為地改造了,河兩岸都被水泥護了坡,不再會有泥土的流失,人們在河道上架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橋梁,不再有艄公的號子和吱吱呀呀的船槳聲。人們在某一個橋頭邊塑起了一尊弓腿伸頭的鬥牛,把這條河人格化了。譚漁對這一點一直保持著沉默。實際在心裏他對這頭牛懷有一種厭惡。在他的小說裏,在他的感覺裏,我一直把這條河當作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的母親。母親怎麼會是這種樣子?母親應該非常的溫和,母親的胸懷應該非常的寬闊。可是今天當他再次看到這頭鬥牛的時候他忘掉了那種厭惡感。他似乎很激動,他跟在汪洋的車後穿過橋頭繼續往西走。一條攔河大閘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堤邊的房屋漸漸地稀少,對岸半坡上生長著一片片油菜花,油菜淡黃色的花朵在這之前已經枯敗,但仍舊有清香從河道裏飄過來,譚漁看到對岸的河水裏有兩個少年在用一架網弓著腰撅著腚在那裏攔魚,幼年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生活立刻回到了他的記憶裏,這使譚漁很興奮,他感到喉嚨有些發癢,一股氣從胸腔內躥上來,他忍不住地吆喝了一聲,喔哦——

這聲喊叫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出現的效果極佳,很有些味道。要是葉秋在我的身旁那該有多好!可是葉秋不在,葉秋在前麵的一所學院裏等待著他們。這時譚漁有些迫切,他和汪洋一同穿過閘橋,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段高高的引橋,橋下高大的楊樹探出腦袋來左右搖晃,這使譚漁很容易就想起了天壇公園裏的那條神道。我應該把這種感覺告訴葉秋,這感覺太棒了!他們的車子順著引道快速地往下滑,春天黃昏的風吹起他們的衣服,這又使他想起了那部法國電影《老槍》,使他想起了電影裏的主人翁和他的妻子女兒在那條彎彎的長滿了樹木的山道上騎車旅行的情景。那是秋天,黃色的葉片從空中劃落下來,在屏幕上搖曳。將來我和葉秋有沒有這樣結伴騎車旅行的時候呢?我應該把這種情景告訴她。在他們的車子滑行到學院的校門口時,他的思想仍舊沉溺在幻想裏。

這所突然出現在譚漁麵前的學校和他的想象出入很大。在這之前,他曾經對他將要到達的這所師範院校作過種種的猜想,幾次他在等葉秋的電話的時候會從電話裏傳過來一些雜亂的聲音,那聲音使這所學院留給譚漁一個擁擠的印象,然而事實上這所學院的校園很寬闊,他想,擁擠的應該是人的心。

他們從校門的緩坡滑過去是一條兩邊長滿冬青的甬道,甬道長長的如一條帶子,從遠處一座漂亮的教學樓裏吐出來擺在黃昏時分的開闊地裏。就這個時候譚漁看到了葉秋,葉秋身著深藍色的套裙和她的學生在走道中間的花壇前等待著他們的到來。譚漁在後麵看到了葉秋和她的學生迎上來接住汪洋和他的車子,葉秋熱情地和汪洋握手,說著客套話。接著,葉秋來到了譚漁麵前,譚漁看到,在葉秋的眼睛裏放射出一種興奮的光芒,她向他伸出手來說,歡迎歡迎。

譚漁握住了葉秋的手,那手很光很細,當那隻手從他的手裏抽出去的時候,他用了一下力,他看到葉秋朝他笑了笑。整個學校都被昏黃的光線所淹沒,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

譚漁說,在哪?

葉秋朝教學樓指了指說,就這。他和葉秋並肩走進樓廳,樓廳裏沒有燈,明亮的光線從某個教室的門縫擠出來,使得樓廳的空間如同一潭渾黃的水,這種情景使譚漁想起了某個動物園水族館裏老大的玻璃牆壁,使他想到了那些在水中遊動著的魚。在他們一同穿過樓廳來到二樓的時候,葉秋一直很快活地說著話,但後來譚漁一句也記不起來了。葉秋說話的聲音化作了一首混沌的曲子在他的想象裏滑動,那曲子終止的時候,他們已經立在了一所寬敞的會議室裏。

坐,大家都坐。葉秋對她的學生們說。之後又有許多學生悄無聲息地走進會議室,在周圍的椅子上落了座。他們之中有許多男孩和女孩,他們都以真誠崇拜的目光怯怯地看著他們。葉秋坐在門邊的一隻沙發裏,在她的身邊坐著六七個女學生,這使譚漁再次想起那個充滿陽光的上午他和葉秋一同穿過花圃的情景。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那次有關文學座談會上的許多細節都被譚漁淡忘了,有關汪洋的談話和同學們的提問也都成了一種混沌的印象,但他卻為自己成功的講演暗自得意。那天他講得很投入,講他的身世,在講述他苦難的經曆時譚漁流下了真誠的淚水,以至使幾個女孩子也都伴著他流淚,那天他們一起走出那幢教學樓的時候,葉秋激動地對他說,講得好,講得太好了。那天葉秋一直陪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把陪汪洋的教導主任和學生們拋在了後麵,葉秋說話的聲音化成了一支曲子時常在我的感覺裏響起來。在他們分別握手時,譚漁在夜色裏拉住葉秋的手,他用了一下力,又用了一下力。那隻手仿佛已經不存在,存在的隻是一種情感,一種情感的相互傳遞,這是那天晚上留給譚漁最深的印象。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那次活動的許多細節都飄失了,惟有那次握手的經曆使我終生難忘。

十一

他們幾個穿行在城市的夜色裏,那條河道被他們拋在身後,還有剛才他們去過的那所學院,還有葉秋。汪洋和學院的教導主任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姓張的女教師走在前麵熱烈地討論著。而譚漁卻默默地獨自跟在他們的身後,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地從他們的頭上移過,零星的行人仿佛一條條離群的魚在無聲地遊動。開始沉睡下來的建築仿佛一張張陳舊的照片從譚漁的眼前滑過,他對這些照片沒有絲毫的興趣。他的思想仍舊停留在剛才的情感裏,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葉秋的麵容,這種情景一直持續到他和汪洋分手。

譚漁回到編輯部,仍激動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在他的胸中湧動著一股熱流,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已被那熱流燒得焦渴。他倒了一杯水—飲而盡,他仿佛聽到那水流進了幹裂的土地裏發出了吱吱的響聲。樓道裏很靜,那靜使譚漁突然生出孤獨來,那孤獨凶猛地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譚漁在心裏默默地叫著葉秋的名字,他不知道葉秋是否也同他—樣徹夜難眠。他渴望聽到葉秋的聲音,譚漁忍不住抓起鑰匙打開電話間的門,撥通了學院辦公室的電話,6653。電話裏—下接一下地鳴叫,沒有人接。他清楚現在已經是深夜,他知道辦公室裏不會有人守在那裏,可是我仍固執地拿著話筒立在那裏。他知道這樣自己才會好受一些。但最終他還是不得不放下電話,就這個時候,我產生了要寫一部小說的衝動。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屋裏,鋪開稿子,他思索了一下,一些充滿情感的文字像水一樣地從他的筆下流淌出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想到這篇小說的題目,他隻是記錄了一些情感。後來他才給這篇小說起了一個名字:《進人城市》

後來他把那些文字當作了這部小說的第八節、第九節和第十節。那天寫完之後他躺在床上仍然不能立刻入睡。

當第二天他被敲門聲驚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從窗子外邊傳來了稀稀拉拉的雨水聲。他不知道天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因而屋子裏的光線很暗,譚漁惺忪著眼睛坐在那裏,他還恍惚如同在夢裏。當敲門聲再度響起的時候,他才快速地穿上衣服拉開門。

葉秋一手拎著雨衣一手拿著兩本書站在門前看著他,這回他真糊塗了,真是在夢裏嗎?他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疼。他說,是你嗎?

葉秋說你說呢?

譚漁說,我還以為是夢呢。

你這夢做的可不短。葉秋抬起手腕指著手表說,看幾點了?十一點了,你還睡著。葉秋說著走進屋來,譚漁隨手帶上了門。他說,不好意思了。昨天回來一直睡不著,就動手寫了點東西。

寫的什麼?能不能讓我看看?

譚漁說,在桌子上放著,是一部小說裏的幾個章節。

葉秋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來,可是譚漁走過來伸手按住了稿子。他看著她說,我得先告訴你,你已經走進了我的小說,但不知你高興不高興。譚漁用一種熾熱的目光看著她。

葉秋說,那得先看你寫得怎樣。

譚漁放開手說,你看吧。

譚漁說完隨便去擦洗了一把臉,然後就在床邊坐下來。葉秋坐在桌前很認真地看著他的手稿。譚漁順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著,可是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有些不安地看著葉秋,而葉秋正在默無聲息地看著他的手稿,暗淡的光線把她的臉映照得很恍惚,看著看著葉秋趴在了桌子上,她的肩膀在不停地顫動。譚漁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伸手去撫摸她顫抖的肩膀。

葉秋抬起頭,譚漁看到葉秋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葉秋轉過身子,把她的臉壓在譚漁的雙膝上,一隻手不停地拳打著他的身子。譚漁撫摸著葉秋那短而光滑的頭發,然後譚漁捧起了葉秋的臉,他們相視,然後擁抱在一起,久久地,他們的體溫穿透衣服融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安撫著。

就這個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他們急忙鬆開,突然而來的敲門聲使他們有些不知所措,他們坐在那裏誰也沒動,一起盯著那扇門,他們看到有一份報紙和一個白色的信封從門下的縫隙裏滑進屋來。

十二

譚漁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坐車返回他的故土了。在剛剛進入城市裏的那段時光裏,每逢到了星期五,他就有一種要回家的迫切心情。這使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他清晰地記起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初夏的上午,他扛著小凳子沿著那條凸凹不平的街道往家走,他回到家,家門卻緊緊地閉著,他就在花花噠噠的樹陰裏坐下來,等待他的母親。麥子幹燥成熟的氣息從田野裏湧來,布滿了鎮子裏的整個空間。譚漁就在麥子成熟的氣息裏依著家裏的柴禾堆慢慢地睡著了。那一覺我似乎睡了很長的時間,一覺醒來,就把這二十多年的時光全都省略掉了。那個充滿陽光的遙遠的上午似乎就在我的眼前,可是麥子成熟的氣息已被飛駛的汽車所拋棄、被車窗外那霏霏細雨所洗刷,隻剩下低沉而陰濕的天空和那條默默無語的潁河了,隻剩下那條充滿泥濘的黃土村道和那沒有門的牆洞了。現在,呈現在他麵前的潁河鎮小學是那樣的破爛不堪,我在這樣的學校裏一住就是十一年嗎?他仿佛看到自己昔日的身影在這所學校裏走動。可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他麵前的兩間西廂房同樣是那麼寒磣,土牆壁破木門,我就是在這樣的房子裏一住十一年嗎?門開了,兒子朝他撲過來,他把兒子摟在懷裏,妻子立在他的麵前,妻子突然間顯得是那樣的蒼老,妻子留著的“掃帚把”發型也是那樣的難看,妻子的衣著是那樣的土氣,妻子撫摸他的手是那樣的幹燥,這就是和我一塊生活了十年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嗎?是的!在那些風風雨雨的歲月裏,這裏就是我的歸宿,在以往的那些歲月裏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一點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心。妻子用一種平靜的眼光望著他,而後給他做可口的飯菜。望著為他忙碌的妻子他的內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欲望,那欲望在他的體內湧動著,不停地折磨著他。當兒子在外間的小床上睡著後,當妻子偎依在他懷裏的時候,他體內的欲望達到了頂點。譚漁緊緊地摟住妻子,他的手順著妻子的肌體滑下來,可是妻子卻拉住了他的手。妻說,別動,忍忍吧,我身上正厲害。譚漁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摟妻子的胳膊慢慢地鬆弛下來,肌體裏的欲望悄悄地退弱下去。

妻說,忍忍吧,說點別的。

譚漁猛地想起了葉秋,實際葉秋一直就在他的潛意識裏,一旦清閑下來葉秋就會毫不猶豫地走進來,葉秋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飄蕩過來,如同屋外那場霏霏的春雨。

妻說,就不會說點別的嗎?整天不是寫就是看,你看人家兩口子,到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話。

譚漁仍沒有說話,他的眼前晃動著葉秋的麵容。

妻說,睡吧,那就睡吧。妻的手鬆開了,妻側過身去,妻在很短的時間裏就入睡了。妻均勻的呼吸聲如同一把鋸子鋸著譚漁的神經,這使他感到了痛苦。那痛苦如夜色一樣把他浸泡在裏麵,折磨著他,妻子的呼吸聲使他感到厭煩。他把搭在妻子身上的手抽回來,把腿也從妻子的腿下抽出來,他突然有一種不想觸摸她的念頭。他輕輕地歎口氣,翻過身子。我這樣痛苦她卻睡得那樣甘甜,十多天不見就一點不想我嗎?痛苦在譚漁的體內湧來湧去,他忍不住坐起來,他就那樣固執地坐在寒冷的春夜裏,光著背,連衣服都沒披,他想讓妻子看一看,他想讓妻子有所感覺,可是妻子卻睡得很香,睡得很甜,你怎麼就能睡著了呢?他在黑暗裏盯著妻子模糊不清的麵孔,你咋就會睡著了呢?妻翻了一下身,把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多麼渴望妻子能醒過來,並吃驚地看著他,然後把他拉進被窩裏,或許那樣他就會好受些。可是妻子沒有醒,他厭煩地移開妻子的手,他感到冷,可是他不願意再躺下去,他滿懷痛苦地穿上衣服,立在床邊,久久地立著,在黑暗裏盯著妻子模糊不清的麵容,你咋就會睡得那樣死呢?你就不會醒醒嗎?他渴望著妻子醒來,渴望著她朝他伸出雙手,可是妻子沒醒,他久久地被那痛苦擠壓著,—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譚漁抱著一條被子走到外間的破沙發躺下來,黑色的時光在他的思想裏艱澀地流失。在黑暗裏,他最終聽到妻子醒來的聲音。妻子拉開燈,妻子慌張地來到外間,妻子驚慌地在他的身邊蹲下來搖著他的手臂說,你弄啥了,你弄啥了……妻子的聲音裏夾雜著恐懼和濕啞,你弄啥了,你弄啥了……

妻子的聲音顫抖著仿佛一隻迷途的小鳥在黑暗裏飛翔。譚漁閉著眼睛,有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

十三

這年春季的一天上午,譚漁騎車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要到學院去為一個姓葉的女子祝賀生日,那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遠在鄉下的妻子和兒子,妻子和兒子的出現使得譚漁猶豫起來。他停住車,望著陽光下川流不息的陌生的人群,春風浩浩蕩蕩擠滿了整個空間灌滿了人的肌體,把那種不安的情緒傾瀉在人們的臉上,這使他感到迷惘。這真是—種奇妙的現象,在那個春日的上午譚漁要和一個姓葉的女子去聚會,卻一下子想起了他遠在鄉下的妻子,他的妻子和兒子坐在潁河岸邊的草地上,在藍色的天空下很孤單。他的這種思想沒人知道,那個時候他的肉體靠一種下意識騎車行走在城市的人群中,而他的思想卻回到了灑滿陽光的鄉村的草地,我不知道這兩種情景哪一種更接近真實。

這種思想的出現使譚漁忽視了周圍的事物,他不知道他是靠一種什麼樣的智慧輕而易舉地就來到了葉秋所居住的那幢教學樓的,他腳下的樓梯如同山中的棧道,兩邊的牆壁仿佛被霧籠罩著的森林變得飄忽而不真切。他不知道這幢房子裏今天為什麼會這樣安靜,整個樓道裏隻有他單調的腳步聲。當他來到那扇朱紅色的門前立住的時候,譚漁看到有一束陽光從他頭頂的某個方向照過來,改變了門上的顏色。那門變得猩紅而矚目,這使譚漁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知道他將麵臨著什麼。譚漁拉了拉挺直的西裝,整了整火紅的領帶,我不能這樣精神恍惚,我要使自己的氣質好一些,在別人麵前我不能使葉秋失望。譚漁抬起手臂,他聽到門鈴悅耳的聲音在屋裏響起來。鈴聲剛過,門就開了,葉秋立在門裏,她仿佛一直就在門邊等著。葉秋沒有說話,她拉開門,讓譚漁走進去,而後把門關死了。

所有的窗子都被深綠色的窗簾擋住了,屋子裏的光線非常暗淡。屋子的四周全都點燃著蠟燭,燭光使得屋子裏的一切都搖擺不定,這種氛圍使譚漁好像一下子走進了夢境。譚漁注視著這一切,他很喜歡葉秋把屋子弄成這種神秘的樣子。他轉身看著葉秋,葉秋仍舊靠在門邊,她好像很勞累,燭光晃動著她的臉,這使譚漁突然想起那個他最初進入城市的初春的下午葉秋立在霞光裏的情景。譚漁走過去,他輕輕地用手托起她的下頜。譚漁看到葉秋微閉的眼睛,看到葉秋紅色的嘴唇在他的麵前花朵兒一樣開放,譚漁忍不住就把自己火燙的唇印到那花朵上,葉秋也就勢抱住了他,緊緊地。門外的樓道裏傳來了腳步聲,他們鬆開了。他們聽著門外的腳步聲一點點地走近,那腳步蹬上了樓梯,譚漁緊張地等待著門鈴聲,可是那腳步卻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朝著更高的樓梯走去了。

葉秋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拉著譚漁在一張小桌前坐下來。小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色彩鮮豔的菜。她說,放心,沒人打擾我們。

譚漁說,小三她們不來了?

不來,我沒讓她們來,今天隻有你和我。葉秋說完斟上兩杯酒說,來,幹杯!

為了你的生日。他們一飲而盡。譚漁放下酒杯說,我送你一件禮物。說著,譚漁從衣兜裏掏出一本薄薄的小書遞給葉秋。葉秋看到那是一本題為《風》的詩集,詩的作者就是譚漁。

你的詩集,啥時候出版的?

昨天,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本。

這是你自己做的封麵?

譚漁笑了,說,禮物輕薄了一點,但詩都是為你而作,請收下。

葉秋輕輕地翻看著這本幾乎可以亂真的詩集,最後在一首題為《三十隻小紙船》的詩上停住了:

三十隻小紙船

誕生在三十個港灣裏

二十九隻已經遠航

駛進藍色的海洋

那風多麼狂呀

折了桅杆濕了船舷

在旋轉的星空裏沉下去

在瀟灑的月光裏化為水粒

還有一隻依戀著陸岸

黑色的眼睛裏作幾滴淚水

粉紅的嘴輪裏作幾個音符

幾根孤獨的長發

也作幾片秋葉似的飄落

時光卻像強盜

舉起虎頭牌大刀

那船兒在纜繩的楚叫聲中

飄飄搖擺去趕它的船幫

揚著黑眼睛裏的淚水

去日夜耕犁大海

揮舞著粉紅色的音符

去日夜騷亂星空

招待著散淡的長發

求它別這麼慌忙地飄落

你要到第三十一個港灣裏去嗎?

去疊放你第三十一個小小的紙船嗎?

葉秋看完把書輕輕地摟在胸前,她看著他,說,全是為我寫的?

譚漁點點頭,朝她伸出一隻手。譚漁把她輕輕地拉過去,讓她坐在他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撫摸著她的麵頰。他在她的麵頰上摸到了淚水。他說,你哭了?

葉秋說,我從中學時代就夢想自己成為一個詩人,成為一個作家。這麼多年來我的生活不管怎樣變化,可是這種願望一直深深地藏在我的心裏。雖說到現在我還沒有什麼成績,但我總算遇到了一個知己,遇到了一個同路人,我太幸福了。葉秋癡癡地看著譚漁說,這不是夢吧?

不是,譚漁說,不是夢。他握著葉秋的手說,來,聽我給你唱首歌,你翻到二十六頁,對,就唱這首《生日禮物》。接著譚漁的歌聲就輕輕地響起來:

在秋天的時光裏

我要到春天的田野裏去

去為你尋一件生日禮物

祝你生日挾樂

已經沒有了天真的柳笛

隻有一把沉默的琴

我決心去把它踏響

你聽呀琴聲如訴

譚漁的歌聲如同暗淡的光線把一種情緒布滿了屋子的空間,沒等他唱完,譚漁的嘴就被葉秋的唇堵住了。屋子裏一下子化為寂靜,隻有他們的呼吸聲如微風一樣在他們的麵孔上飄浮,有一陣無聲的更加狂烈的風在他們的肌體裏湧動著。

十四

現在譚漁站在船頭,迎著春雨,腦海裏卻又一次呈現出他和葉秋在那間如同夢境的暗淡的屋子裏所度過的時光。春雨傾斜著飄落下來,打濕了他的褲管和鞋子,在渡船突突突的機器聲裏,他看到了北岸那鋪了石塊的碼頭。那些石塊上的泥土已經被雨水所衝洗,露出暗紅色的本質來。在那些石塊上,他仿佛看到了兒子。在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他的兒子就立在那石塊上等待著他歸來。兒子站在風雪裏,站在沒有人跡的河岸邊朝對岸眺望,他的兒子希望他的父親出現在對岸的碼頭上,可是沒有,兒子沒有等到他的父親。到後來他躺在城市裏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就突然記起了這個他幻想的畫麵。兒子向空中張開他的雙手,高聲地呼喚著,爸爸——兒子呼喚他的聲音久久地在河道裏回蕩。可是他忘記了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他穿過鄉村小學的操場時對兒子所作的承諾,他說,兒子,爸爸每星期都回來看你。在這個細雨霏霏的春日裏,譚漁站在船頭突然間又想起了這句話。他不知道上個星期日兒子是不是又在碼頭上等待他的歸來,他仿佛看到兒子立在碼頭上,一直等到黑夜的降臨。他的妻子來尋找兒子,她也用一種迫切的目光望著對岸,可她卻對兒子說,走吧,你爸這一星期不回來了。妻子拉著兒子的手往回走,兒子一步一回頭地望著河的對岸,對岸已被夜色所朦朧。他被這想象之中的情景所感動。他不知道在以後兒子還會不會這樣到河邊來等他,他不知道兒子今後還會不會這樣深深地愛他。他不知道。請原諒我,兒子,爸爸背叛了對你的諾言。譚漁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他該怎樣向妻子說出深深地藏在心底的話,兒子和你我都養著,我每月都給你們寄錢……我就這樣對妻子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向她開口,我不知道。葉秋似乎說得也對,我為誰活著?我是不是應該首先為自己活著?葉秋說,你想成為大家,就得砍斷你的根,你應該遠走高飛,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等你飛遠了飛高了才能回頭看清這些,你說是不是?譚漁在心裏想,我說不清楚,葉秋,我真的說不清楚,讓我好好地想想吧。譚漁這幾天一直都在思索著這些問題,我該怎樣麵對妻子呢?他心事重重地穿過街道,穿過春雨回到了學校。

那個陰雨霏霏的傍晚譚漁又一次回到了他曾經生活過的工作過的潁河鎮小學,那個時候他沒有注意到許多綠色的葉子已經布滿了枝頭,那些葉子在春雨裏呈現出一種令人興奮的姿態。但他沒有注意到,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從—進家門他就沉默不語,他坐在桌前悶悶地吸煙。妻子在他的麵前忙來忙去,妻子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有會兒妻子站在他的身後,用粗糙的手撫摸著他的肩膀。妻子說,不順心?他抬頭看妻子—眼,妻子的麵目在混沌下來的光線裏是那樣的模糊。妻子說,要不還回來吧,在這裏教學多好。他又燃著了一支煙。妻子說,學會吸煙了?譚漁的思想在妻子的話語裏飄忽不定、他對妻子張了張嘴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我知道,她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不能,永遠也不能。

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妻子躺在他的身邊,他們一同聽著春雨在窗外沙沙地走過。春雨的腳步從遙遠走來又走向遙遠,沒有一點停歇的意思,譚漁望著漆黑的屋頂這樣想,春雨要到哪兒去呢?我知道春雨最終要走過去的,春雨最終是要把我拋棄的。妻子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妻子的手撫摸著他的胸膛,妻子的手撫摸著他的大腿,妻子說,不想嗎?不知怎地,他竟沒有一點欲望。他努力地想使自己亢奮起來,用來安慰妻子,可是他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妻子說,真不想嗎?妻子的手從他的腿間滑上來,在他的胸上停住了。妻子的臉依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感到有熱乎乎的淚水滴在了他的身上,她哭了。他一邊用手撫摸著妻子的頭發一邊說,別哭,別哭。妻子哽咽著說,我知道,你有心……事,不看……我,也得想……想……兒子吧……

譚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再也沒有說話,他就那樣一手攬著妻子,妻子在他的身邊慢慢地平靜下來,慢慢地進入了夢鄉。他卻一直那樣躺著,望著漆黑的屋頂。那屋頂化作一塊巨大的黑石從他的頭頂上滾下來,發出隆隆的聲響,一遍又一遍。石塊滾動的聲音在他的幻想裏一次比一次強烈,充斥著他的大腦,他的太陽穴一次比一次跳得猛烈。最後,他再也難以忍受,他坐起來,穿上衣服,給妻子蓋好,又到外間看看兒子,最後來到屋外。他望著茫茫長夜,最後走進霏霏的春雨裏。

譚漁穿過空蕩蕩的操場,來到大街上。大街上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踏著泥濘發出聲響,他毫無目的在故鄉的土地上遊走,最後他來到了潁河邊。河道裏的水微微地發亮,在這個春天的雨夜裏,在這個偌大的鎮子裏,隻有他一個人在遊走,他仿佛一隻痛苦的精靈,仿佛一隻被淋濕了翅膀的小鳥在故鄉的土地上艱難地飛行。在這片土地上曾經印滿了我的足跡,這塊土地的精氣早已注入了我的腦髓,注入了我的血脈。當他意識到他要擺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將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呀!在這個黑夜裏,譚漁又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了孤獨和痛苦的滋味,我有一種失去依靠的感覺。

那個雨夜裏譚漁最後來到一所房子前,那是他家的老宅,生他養他的父母都還在這所房子裏熟睡。苦難的生活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叫道,媽,媽……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正孤孤單單地站在風雨裏,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站在生他養他的土地上心裏卻想著遠方的城市和那個姓葉的女子,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正在暗暗地下決心離開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譚漁站在風雨裏,雨水早已打濕了他的衣服,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來,寒冷使他渾身發抖,譚漁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叫道,媽,媽……他的腿一軟就在雨水裏跪了下來,他把雙手插進頭發裏,一次次痛苦地狠狠地抓著……

在春季一個雨後晴朗的早晨,譚漁告別妻子和兒子,穿過空空蕩蕩的操場,在那個沒有裝門的牆洞邊停住了。兒子拉著母親的手站在清新的空氣裏,兒子眼巴巴地朝他喊道,爸爸——兒子的聲音很單薄,顫抖著飛過來撞在譚漁的心上,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手裏的提包就脫落在地。譚漁站在那裏,他看到妻子和兒子身後是一片灰紅的底色,譚漁的心刷地一下如同觸了電。這幅充滿淒涼的畫麵在後來的日子裏曾經無數次地回到了譚漁的眼前,這種情景的一次次重現,使得畫麵失去了本有的顏色,慢慢地變得如同一張放得陳舊的相片底版一樣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