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6日
兩個寂寞的陌生人眼睛瞬間交流
在夜裏漫無目的地走
在夜晚結束之前
我們分享愛的機會如何
你的眼神透露出邀請我的信息
你的笑容裏流露出興奮之情
——(美)法蘭克?辛那吐拉:《夜晚的陌生人》
譚漁像電影裏那些遇著了煩心事的人一樣,在屋裏來回的踱著步,趙靜,我現在真的無法向你陳述我當時煩躁而憤怒的心情,怎麼會這樣呢?這些可惡的官僚主義老爺們!這些隻會坐享其成的寄生蟲們!他們憑什麼就這樣白白浪費掉我的一天時間呢?時間是什麼,你說?時間就是生命,你他媽的在圖財害命你知不知道?告訴你,明天這個時候我不會在這兒等你們,你們誰想去誰去,什麼狗屁……這事兒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王主席說,你聽我說……
譚漁在窗前停住了,我不聽你說,我為什麼要聽你在這兒滿嘴噴糞?我還不知道你那套鬼把戲?你對與不對都是這種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麵孔,我討厭你……
可是,我是一個臭不可聞的小人,我是一個陽奉陰違口是心非的懦夫,趙靜,你知道剛才那些怒發衝冠的話語隻是在我心裏翻江倒海,但我的麵孔仍像窗外的秋雨,剛才那些憤怒的話全都是我的那些小說裏麵的事兒。
譚漁說好吧,那就這樣吧,明天十二點我準時來到這裏……
麵對那位狗屁不通但又自以為是的頂頭上司,譚漁還能說些什麼呢?我能和他鬧翻嗎?那我不是瞎讀了這些年的老莊?不能,不然他會不準你的創作假,他不給你報銷旅差費,不然他在年終考評的時候不讓你合格……我日他小娘他給你小鞋穿,他跟丁主席差遠了……哎,你說怎麼辦?譚漁隻有把那些惡毒的思想扼殺在肚子裏,我隻有對他說那好吧,我隻能這樣。接著譚漁就離開了那讓他感到壓抑的房間,譚漁真的不願意再看見他那張人不人獸不獸的驢臉了,他說話的聲音使我感到惡心。譚漁的腳步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陰暗的走廊,可是,我該如何對付這一天冗長的時光呢?
你看,趙靜,這就是那場綿延不斷的秋雨的開始,現在我的心情就是那些沙沙作響的雨聲,你看到秋雨裏那些垂頭喪氣的菊花了嗎?那就是我現在的麵孔,我在夜間的城市裏行走,我到舞廳裏去,我到美容廳裏去,我在流淌的人群中企圖看到你的身影,可是沒有……你說,趙靜,我該怎樣打發掉那一天無聊的時光呢?你就讓我去買一盒煙吧,讓那些含有尼古丁的煙霧來麻醉我的神經吧!事情就是這麼巧是不是,我們命該如此對不對,趙靜?就這個時候你讓別人留給我的傳呼從那些鈔票中間跳了出來,那是一片從台曆上撕下來的白紙,1996年10月14日,在那個殘破的日子下麵記著一個數字:1271686057。昨天當滿臉虛腫的汪洋把那張紙條遞給譚漁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數字會給他帶來什麼。趙靜?我陳州師範的同學嗎?在項縣郵電局工作的趙靜嗎?那個在電話裏一邊給我說話一邊指揮著別人出牌的趙靜嗎?可能是,但是他卻很不負責任地把那張紙條和那些肮髒的鈔票裝在一起,因為他得準備一下行裝,準備和那些讓人討厭的家夥一道……當時煩躁的心情使譚漁忽視了那個女人的存在,現在她突然從那些肮髒的金錢裏麵跳了出來,看來這真是命該如此……
一個細雨綿綿的秋日的上午,譚漁撥通了趙靜留給他的傳呼號,但那個時候譚漁對趙靜還處在想象之中,如果你不是我的同學趙靜,那麼你又是誰呢?譚漁對電話那端的女子一無所知,你是誰?什麼職業?住在哪裏?長什麼模樣?……趙靜,一個十分熟悉又充滿神秘感的名字,她就像窗外那些細雨一樣突然從空而降,她敲打樹葉的聲音使譚漁感到陌生,是的,你不是我的同學趙靜,這個陌生的趙靜,她的聲音從話筒裏傳過來是那樣的溫柔而充滿誘惑力。
那個時候譚漁已經沒有能力來拒絕她的來訪,這個陌生女子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悄然地改變了譚漁當時煩躁的心情。譚漁一邊想象著她的模樣一邊坐在他那間空氣潮濕的辦公室等待著她的光臨,譚漁一邊在幻想裏遊走一邊隨手在紙上寫下了她的名字:趙靜。趙靜,你長得什麼模樣?從聲音裏譚漁判斷她一定是個身體瘦弱的女子。那個時候,譚漁突然想起了一個詞,小巧玲瓏。趙靜,我渴望甚至有些焦急地等待著你的到來……
心情焦急的譚漁終於聽到有高跟鞋在走廊裏響起來,這和當年葉秋的腳步聲有些近似,可譚漁知道她不是葉秋,那麼她是誰呢?肯定是她,那個對他有點神秘的趙靜,譚漁有一種感覺,走廊裏的腳步聲果然在譚漁的房門前停住,門外的人在門前猶豫了片刻還是敲響了譚漁的門。我知道那個時候你有我同樣的心情,你想打開我的房門就像我的等待一樣,我們都在渴望著那個時刻的到來,來窺視那片我們各自陌生的天地,是嗎,趙靜?
現在譚漁在黑夜裏行走,他很後悔當初沒有問她這個問題。就譚漁的個性和職業習慣,無論如何他是應該詢問她一些這方麵的想法的,可是譚漁沒問,那個時候譚漁同他的驢臉上司一樣自以為是,我當時以為我們今後的日子還十分漫長,而眼前的事實證明我是多麼的愚昧無知!譚漁忽視了他是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年代,一些東西,比如一些流行的服裝,比如一首歌曲或者一部電視劇,比如從我們對麵走過來一個外國人,等等,這些東西就像風一樣在我們的記憶裏轉瞬即逝。我知道現在大街上行走的男女大部分都有一種實行婚姻革命的想法,這當然也包括我在內。你看,那些神采飛揚的麵孔大都是一些離過婚或者正在經曆婚外戀的人,而那些麻木或者痛苦不堪的麵孔大都是一些由於種種原因被婚姻家庭捆綁著的人。是的,我說的肯定沒錯。離婚,婚外戀,已成為世紀末的時尚,就像現在我們看到的窗外的秋雨那樣打濕了我們人類的思想,這或許是一種標誌,一種向人類文明過渡的標誌,或許經過這場秋雨的沐浴,我們人類將更加成熟,就像秋天裏成熟的莊稼一樣。而使我們感到悲哀的是,在這場秋雨過後,我們將麵臨的是寒冷的冬季。是吧,趙靜,在我們生活的土地上,無論是你還是我都無法逃脫這個季節,就像現在我無法拒絕你的來訪,聽到你的敲門聲我不得不對你說請進一樣。
房門被推開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推開了我的房門?誘惑?機遇?巧合?命運?異性的互相吸引力?神秘的陌生感?我不知道,因為那個時候你已經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你已經不給我時間去思考,你的右手裏提著一把紅雨傘麵帶微笑立在我的視線裏。譚漁淡淡地笑了笑說,你就是趙靜?
趙靜說,是呀,我就是趙靜。
果然不是他的同學趙靜,那個在電話裏指揮著別人出牌的趙靜。譚漁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她的長發高高地紮成一個把子像一個女孩子,但是她的眼角上已經有了細細的眼角紋。是的,你就像我想象的那樣,小巧玲瓏,你果綠色的毛衣你棗紅色的長裙……
怎麼,不歡迎嗎?
譚漁笑了,他說,不歡迎我還在這兒等你?請坐。譚漁走到茶幾邊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麵前,然後在趙靜的對麵坐下來。
趙靜朝譚漁微笑著,但她的麵頰上增加了某種色素,比如紅色。譚漁知道她在向他傳遞著某種信息。趙靜說,你不認識我了?
趙靜當時的話語裏包含著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說他們以前見過麵,你是我的同學趙靜?不會吧,除非你做過二十次美容手術,可是……譚漁對她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你忘了,兩年前你去郵局寄過書。
兩年前?寄啥書?
很多很多的書。那是你的小說集,名字叫《孤獨者》。
你怎麼知道?
當時就是我給你辦理的業務,你還贈給我一本書。
你在郵電局上班?
對呀,怎麼了?
譚漁差一點就說出了他那個在項縣工作的同學,她不但和她一樣在郵電局上班,而且和她一樣都叫趙靜,譚漁說,那是你?
你想起來了?她也顯得很高興。
譚漁朝她點了點頭,突然間,譚漁就記起了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那個秋日的上午譚漁帶著一大捆他剛剛出版的小說集到郵局裏去寄給全國各地的文學朋友。譚漁說,真的是你?
真是我,我就是從那本書裏開始認識你的。
你當時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可……
你把我忘記了,是吧?可是我一直記著你。趙靜說著,從她的小包裏取出一本書遞給譚漁,說,這上麵還有你的簽名呢。
譚漁接過那本書,那是一本已經看得十分破舊的《孤獨者》,譚漁在扉頁上果然看到了他的簽名:譚漁。
這本書我讀過不下十遍。
是嗎?譚漁抬頭看著她,就是從那一刻起,譚漁眼裏的光發生了質的變化,由於這本書的緣故,把她和他一下子拉近了,是那本書,一下子清除了橫在他們之間的障礙。你像我一樣熟悉這本書裏麵的每一個句子,熟悉那些句子裏麵所包含的意義。
她說,我很早就想來找你……
是的,從她的眼睛裏譚漁看到了一種欲望,一種渴望表達的欲望,你的目光仿佛一條清澈的小溪,你的話語從嘴裏蹦出來,開始在我思想的河床裏叮當作響。
有些時候,我常常望著你書上的照片發呆。我這樣說你不會介意吧?因為很多日子以來我就有想找你說話的願望,想把我的一些生活經曆講給你聽,因為我也曾經愛好過文學,我上電大學的就是中文,我的畢業論文寫的是瓊瑤,瓊瑤的《窗外》,直到現在,我還有一種拿起筆的渴望。可是當我拿起筆的時候往往又力不從心,我不知道從何寫起,但我又不甘心,我總想把我的生活經曆寫成一本書,所以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你,一個離我很近的作家,我不但有你的一本書,還見過你本人。你的書寫得確實好,看你的書就像和你本人說話一樣。實話說,我曾經有幾次走到了你單位的門口,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卻沒有勇氣走進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傷感,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值得聽我講述的人,就像你這本書的名字一樣,我感到很孤獨。我本來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子,我活這麼大……哎,你能看出我今年有多大年齡嗎?
譚漁仔細端詳了一下說:二十五?
你是為了讓我高興還是真的這樣看?
真的這樣看,不是嗎?
趙靜搖了搖頭說,我今年三十,比你整整小八歲。你的年齡我知道,在那本書上寫著。但你看上去沒這麼大,像我現在一樣,最多也就三十歲,你看上去平易近人,在你的麵前我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你就好像我久別重逢的朋友,有點像我的哥哥,一見到你我就感到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緣分。那個時候譚漁對她用了一個很講究的詞。
趙靜想了想說,是緣分。你在書裏好像對緣分有過描述。你說,世上這麼多人為啥偏偏讓我們坐在一起?這是緣分,可是現在我坐在你麵前又不知道說些啥好。
隨便吧,隨便談談,比如說你有趣的經曆或者你的家庭生活。
家庭?她看他一眼說,我離過婚。
離過婚?那個時候,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是那樣的坦率。
是的。我當初是一個追求自由又浪漫的女孩子。你現在可以想象一下我那時的樣子,我喜歡穿色彩鮮豔的衣服,紅色的衣裙,藍色的衣裙,紫色的衣裙,果綠色的衣裙,頭上常常紮著一對長長的辮子,辮子上紮著一朵紅色的布花,走起路來一蹦三跳的,像許多中學生一樣喜歡讀瓊瑤的小說,有些時候,又一個勁地坐在那裏傻呆著幻想,做夢,在夢裏編織著我未來的生活。我給你說,我的家庭條件比一般的同學要好一些,因為我父親那個時候已經是處級幹部了。由於父親在任時工作經常變動,所以我也常常跟著轉學。父親很忙,很少關心家庭,我是在母親的身邊長大的。我母親曾經自殺過,她企圖用一根筷子刺穿喉嚨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個時候我還很小,有六七歲吧,我不知道母親為啥要自殺,母親對此事守口如瓶。我想母親當時一定十分絕望。後來由於自己的經曆,我才漸漸明白,有很多事情,人們是很難開口講出來的,所以我才明白,人世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秘密。比如說我父親就離過婚。父親的第一次婚姻,我能知多少呢?我隻知道在山東老家,那個離開了父親的女人守了一輩子的寡,父親對這事的解釋是包辦婚姻,在戰爭年代,我父親自從參軍離開家鄉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大概是前年吧,我老家的同父異母的姐姐還來過……你看,我在這裏對你瞎說些什麼?
不錯。譚漁說,挺有意思,你沒看我在很認真地傾聽嗎?
她笑了,我這樣是不是浪費了你的時間?我知道你們作家的時間都很珍貴。
譚漁朝窗外看了一眼說,你看這天氣,在我們鄉下老家,人們不是坐在家裏噴大空就是下棋打撲克。
她又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從來沒有打過撲克。
那你平常都愛幹什麼?
跳舞,唱歌。但這兩年我已經不大去跳舞了,這幾年我生活不穩定,我開過服裝店,到北京打過工,現在我一邊上班一邊開了一家美容店。
美容店?那你還是老板娘了。
人家都這樣叫我,但我並不認真,啥老板娘,我隻是想試一試,看看別人幹的我能不能幹。
結果你想幹的都幹成了,是不是?
可以這樣說吧。盡管我的生活閱曆不如你,你當過搬運工人、石匠、漆匠、教師,現在又是作家……
譚漁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譚漁知道他的一些生活閱曆都在那本書上寫著。譚漁說,你做的也十分出色。
可以這樣說,你想,我有一個很不錯的工作,現在我們郵電係統可以說是社會上最好的職業之一,工資獎金都高。像我這樣的條件,可以找個很不錯的對象,比如說找個處長或者科長,但我沒有那樣做。我覺得生活應該由我自己來設計,我要尋找自己的愛情,尋找自己的意中人。我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喜歡我,上中學的時候就有兩個男孩因為我打得頭破血流。你們寫小說的,喜歡用一個詞,那個詞叫啥?就是形容少男少女早熟的……
情竇初開。
對,情竇初開。那個時候我不斷地接到一些男孩子寫給我的紙條。
譚漁說,那是情書。
情書?
情書。情書最初的形式就是相約的紙條。
你說我那個時候就開始戀愛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那樣。
上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男孩子在操場上坐了整整一夜。我不知當時都說些啥,我隻感到很新奇,但也感到害怕。那個男孩子叫白冰,白冰,你聽多麼好聽的名字。可你別以為我是為了這個名字才喜歡他的,不是,他人長得很帥,常常一副沉思的麵孔。在教室裏他坐在我的後排,從那個夜晚之後,我就覺得他的眼睛像一隻手,老在我後背上摸來摸去的。
你的感覺很好。
感覺?
是呀,你剛才把他的目光比喻成一隻手……
那你說我也能寫小說?
是的。應該說很多人都能寫小說,隻是他們不願意去寫。寫小說是一件很苦很累的活。如果當初我有你這樣的條件,我也決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你知道文學這個東西最害人,害了很多的人。特別是那些愛幻想的少男少女們。
這其中也包括我吧?
也許是這樣。如果當初你要是找一個處長,而不是去追求什麼所謂的愛情,你現在說不定會感到生活得很幸福很知足。
是嗎?
趙靜用一種迷惑不解的目光看著譚漁。她說,你的這些觀點,和你在書中說不一樣。我覺得你這些觀點,讓任何一個老百姓都能說出來。實話說,我很看不起這樣的人。
譚漁笑了,看來你真是脫俗的人,你的警覺性還可以。譚漁停了一下又說,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真的無話不說了。
你在試探我?
沒這個意思。我是說,人與人之間的交談,需要具備一個基本條件。
啥條件?
真誠。
趙靜看著譚漁說,我具備這個條件嗎?
譚漁站起來走到茶幾前,倒了一杯水說,你不覺得,現在我們的心靈已經有了一種感應嗎?
是呀。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有這種感覺,不然,我會啥話都對你說?這些話已經埋藏在我心裏好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盡管我性情活潑,但我有自己的生活原則。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郵電學校,在學校的時候,有一個比我大二十多歲的老師愛上了我,從他的話語裏,我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在我畢業後,他一直等了我十年,十年後他結婚的時候還來信征求我的意見。他說,如果你不同意,我還過獨身生活。你說他這是啥意思?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很感動。但我覺得在我們之間不存在愛情,那隻是像父女一樣的師生情。
譚漁說,我可以想象出你當時的心情,但你的談話裏缺少細節,包括你的初戀,這些恐怕都不是一句話,總應該有些……
什麼?
有些讓人感動的情節吧?
那是。有很多讓我難忘的事兒,我想每一個初戀的女孩,或者正在戀愛的女人,都會有同樣的感受,因為我不是你,我沒有本事把那些東西寫出來。這很不好意思。但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讓你了解我,了解我這個人的性情。我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我是個追求自由的人,不然我也不會離婚。
請問,他是不是那個和你在操場裏坐了一夜的男孩?
不是。自從畢業後,我和白冰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但他也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名叫陳浩。我和他談了五年,婚後又生活了五年。結婚後,我就像一隻燕子,整天辛辛苦苦地銜泥建造我們的窩,在我們結婚以後,不,在我們結婚之前,他的穿戴都是我一手操持的,家裏一切也都是我一手置辦的,我們結婚的時候他還沒有工作,你說我圖他啥?我覺得一切都是為了愛,為了愛就覺得啥都可以不顧。但一到了現實生活裏卻有許多想不到的事兒,愛情真不是我想象的那麼浪漫。你總得先吃飯吧,你總得先給他找個工作吧?為了給他找一份工作,我費了很大的勁,有了工作還想給他換個好一點的,為了給他換工作,我犧牲了自己,讓他去讀電大,好工作找到了,他的心卻慢慢地變了。他到了一個新單位,人家讓他負責一個宣傳隊,他就覺得天底下都放不下他了,他就覺得你配不上他了,他心裏想的就是那些女孩子,你說,你是作家,是研究人心理的,這人就這麼容易變?
譚漁沒有說話,他突然間想到了蘭草,想到了葉秋,想到了小慧和小紅。
趙靜說,這人為啥就這麼容易變呢?
譚漁仍然沒有說話,那些和他有關的女人飛快地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站起來,給她加了一杯水。趙靜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話題裏,他忘記了是誰給他帶來了這一切,他忘記了我們的花前月下,他忘記了我們的海誓山盟,我是不如那些女孩子,可我要操持家,我要帶孩子,我沒有時間陪他出去跳舞,就是一塊兒出去跳舞,他也會把我晾在一邊。你看得出來,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難道我看不出來這些?難道這就是我所追求的愛情?我受不了這些,你說他,他竟說一些讓你傷心的話。一次又一次,到後來,我不在家的時候,他竟敢領著女孩子到家裏來住,因為一句話,他就動手打我,不但在家裏打,他追到街上打,你說他成了一個啥人?一個地痞,一個無賴,一個沒有教養的小市民!起初,我試圖改變他,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多餘的。在一個夏夜,他喝醉了酒,他又無緣無故地打我,一不小心,他打碎了窗上的玻璃,他的手被劃得鮮血直流,是我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敲開了鄰居的門,然後把他送到醫院。要不是我,他的手一定會落下殘廢。你想,我怎樣能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跟他離婚!一說離婚他就怕了,他拿孩子來嚇我。但我的心已經傷透了,我真的不能再忍受了,我啥都不要,空手一人走出了那個家,我把我操持的家,把我置買的一些東西都留給他,房子,家具。沒有了愛,我還要那些幹什麼?臨走的時候,我還給他買了兩條煙放在那兒,我要讓他明白,他那樣不珍惜自己身邊的幸福,他會後悔的,他會痛苦的!
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前些日子我回去看孩子的時候,我見到了他,瘦了,長長的頭發,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那些曾經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子,早都遠遠地離開了他。兒子說他愁悶的時候就喝酒,喝醉了就抱著兒子哭,他說失去了我就失去了幸福……
你當時是不是又被感動了?
是呀。我畢竟愛過他,和他在一塊兒生活過幾年,我很可憐他。最初他曾經跪在我的麵前,請求我原諒他,和他複婚,你想,一個男人跪在你麵前,這樣的軟骨頭……
你當時心裏很矛盾?
不,我很堅決。讓我放心不下的還是兒子,你說,世上的母親,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盡管有他奶奶照顧,我還是常常到學校去接兒子。最初他不讓,你不讓我就不去接了?法律上還有規定呢。我每次都把兒子接到我上班的郵電所,輔導他做作業,有時候,我就在馬路邊的台子上輔導他……
譚漁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圖畫,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在車淌人流的馬路邊,一個母親在專心致誌的輔導他的兒子,他們好像是無家可歸……
趙靜喝了一口水,每次做完作業,我就把他送到家門口,我站在那裏,看著兒子背著書包上樓,我一直等到兒子上了五樓,打開陽台上的門出來給我擺手,我才慢慢地離去……
趙靜把她自己都講感動了,那個時候,她的眼睛裏盈滿了淚。譚漁坐在那裏沒動,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她,但是他的腦海裏,卻晃動著自己的兒子的身影,亮兒,他看到亮兒站在河邊,對著離他越來越遠的渡船揚起了手。河風從河道裏吹過來,吹動著兒子的頭發和衣服,譚漁感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濕潤,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睛裏偷偷地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