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11-6(2 / 3)

趙靜掏出手絹擦一下眼淚又接著說,有一次我去接孩子,看錯了時間,結果早去了一個小時,我就來到河邊,望著寬寬的河道。哎,你知道潁河路小學嗎?

譚漁對她點了點頭。趙靜說,我兒子就在那上學,出了他們的校門,就是潁河。我獨自一人坐在河道裏,腳下全是一些黃色的枯草,你說,那些從大橋上走過的人,遠遠地看到我獨自一人在河道裏坐著,會怎麼看我?

一道風景。

一道風景?或許是吧。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我在想啥,沒有人知道。那天等我回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陳浩。他騎著車子來接孩子,我看著他把兒子抱上了車,我沒去驚動他們,難得他來接一回兒子,就讓他去吧。我站在那裏看著他帶走了兒子,那個時候,我就忍不住地流下來眼淚來……

譚漁再也不忍心去看她的麵容,他閉上了眼睛。兒子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兒子站在河水邊,一邊向他揮手一邊向他喊叫著,可是他卻聽不到兒子的聲音。譚漁知道他被趙靜的講述所感動,盡管她的講述是那樣的沒有條理,思維混亂,沒有感人的細節,但因為共同的感受,譚漁還是被她的情緒所感染。由於趙靜的出現,對於譚漁來說,現實突然變得有意義起來,就連窗外那些秋雨也開始明亮起來。譚漁起身走到盆架前,他往水盆裏對了一些熱水,擰了一把毛巾,然後遞給趙靜,她一邊擦著眼睛一邊對譚漁說,謝謝。

譚漁抬頭看看鍾表說,你看,我們一說起話來,連時間都忘記了。

趙靜也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石英鍾說,哎呀,都快一點了。

譚漁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一塊吃頓便飯,好嗎?

趙靜說,合適嗎?

你是不是有約會,或者有其它的應酬?

沒有,可我們第一次見麵……

你這就外氣了,你回去不吃飯?

譚漁隨手拿起那本《孤獨者》,就為這本書,我們也得坐在一塊兒吃頓飯,你說是不是?

趙靜笑了一下,從譚漁手裏接過那本書,放進了手提包裏,她沒有再說什麼,拿起那把雨傘,和譚漁一起走出了房門。

譚漁知道有著憂傷情調的深秋已經隨著他們身邊的雨水悄然而至,那個時候趙靜就走在他的身邊,趙靜努力地想把雨傘往譚漁這邊靠一靠,想為他遮擋風雨。譚漁停下來,看著趙靜,你確實長得很動人。你的眼睛,你的紅唇。你的眼睛變成了一隻手,就像你形容的那樣。你看,我在抄襲你的形容詞,你看我現在已經江郎才盡,我應該說你的目光像這無邊無際的秋雨,這世界就是我的五髒六腑,你把我的思想全都給打濕了,在我的皮膚上,到處都是你的目光所留下來的烙印。看著趙靜站在風雨中那小巧的身子,譚漁真的想走過去擁抱她,但他沒有那樣做,譚漁隻是從她的手中接過那把雨傘。趙靜沒有反對,她了看譚漁一眼,跟著他一塊兒往前走,在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有了某種默契。

他們沿著地委院內的那條兩邊生長著冬青的小道來到一個花壇前,花壇裏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菊花和月季,那些花在譚漁眼裏是溫柔而嫵媚的。

趙靜說,喜歡花嗎?

譚漁說,喜歡。

這句話我不應該問是不是?

為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花,你在書裏說的。趙靜看了譚漁一眼朝花壇走去。她的長發她的果綠色的毛衣她棗紅色的長裙在譚漁的眼裏是那樣的清新,趙靜在花壇邊停下來,譚漁看到她的身影倒映在水裏。她伸手把一朵月季拉到麵前,去聞花的芳香。飄灑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趙靜仿佛沒有感覺。相似的情景突然出現在譚漁的記憶裏,他想起了最初他和葉秋一起走過這個花壇時的情景,記憶裏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遙遠,飄浮不定,那些模糊的記憶很快都被眼前的真實所代替,趙靜探著腰,就那樣在雨水裏聞著花的芳香。在譚漁的感覺裏眼前這個女性是那樣地熱愛生活,對一切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譚漁被她的姿態所感染,他走過去把雨傘支在她的頭上。譚漁說,你和我一樣喜歡這些花兒,是吧?

是的。即使在這雨水裏,我也能聞到這花兒的氣息。

譚漁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伸手摘了一朵紅色的月季,送到了她的麵前。

送給我嗎?

譚漁點了點頭。

可趙靜沒有去接譚漁手中的花兒,而是從他的手裏接過雨傘,轉過身去,說,給我插在頭上吧。

譚漁看到了趙靜潔白而光滑的脖頸,譚漁從她的頭發裏聞到了淡淡的香味,一種讓人心酥的氣息。一種和葉秋的頭發裏截然不同的氣味,當然,和小紅頭發裏的氣味也不盡相同。一個女人就是一種氣味嗎?可是,我怎麼從來就沒有從蘭草的頭發裏聞到過那種花草的氣味呢?譚漁拿花的手顫抖了一下,就把那朵紅色的月季插在趙靜的頭發上。趙靜回過頭來看著譚漁說,好看嗎?

好看。

她說,我們走吧。

於是他們就在秋雨裏前行。他們穿過一道圓門,穿過一片停車場,來到大街上。在大街上趙靜突然停下來,她看著譚漁說,這些細節,都是你在小說裏寫過的。

譚漁笑了,真的嗎?

真的。你在小說裏就是這樣寫的。你寫兩個相愛的男女也是在一個雨天走過一個花壇,那個男的從花壇裏摘了一朵花兒,戴在那個女孩子的頭上,你是這樣寫的。

那你說我就是那個男子了?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是的,你有些不好意思了。譚漁說,咱們走吧。

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家小餐館裏,選了一個火車座坐下來,火車座?他和葉秋第一次吃飯坐的就是這樣的火車座,真他媽的,生活為什麼這樣相似呢?等他們點了幾個菜之後,譚漁說,你挺在意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不是?

她說,是的,我挺在意。

那是小說裏麵寫的。

小說裏不是真的嗎?我覺得那裏麵寫的就是你。我曾經很多次想象過你的生活,因為這些年來你是離我最近的一個男人。每當我讀《孤獨者》的時候,就好像和你坐在一塊兒說話。兩年前我去北京打工的時候,這本書就在我的身邊,可以這樣說,在我最痛苦最孤獨的時候,是你在默默地陪伴著我。

她的話讓譚漁深深感動,他當時差一點就站起來去擁抱她。

她也有些動情地看著譚漁說,真是這樣。

譚漁說,你為啥要出去打工呢?

為了愛。

她的話確實讓譚漁吃驚。他說,真沒有想到……

這個時候他們的菜上來了,譚漁說,我們是不是少喝一點酒?為什麼生活總是這樣的相似?他和葉秋說過這樣的話嗎?他不知道,他已經有點記不起來了。

她說,我們喝點白酒吧。

趙靜的建議又一次使譚漁感到意外,他沒有想到她還能喝白酒,就像葉秋一樣。譚漁說那好吧。等白酒上來後,譚漁和她碰了一下杯子說,能給我接著講你的愛情故事嗎?

你對我感興趣了是不是?

你去北京真的是為了尋找愛情?

不能說是去尋找,因為小王在北京做工程。

譚漁低下頭,他似乎有著傷感,他自己呷了一口酒。

趙靜注意到譚漁的情緒發生了變化,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不高興嗎?

譚漁抬起頭來,我沒有不高興。我不是正在等你說嗎?

好吧,我給你說。趙靜也呷了一口酒,這樣對譚漁說道。趙靜,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我並不是吃醋,但是我當時的心情確實不怎麼好。譚漁呷一口酒,然後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那有些疲憊的眼睛,望著她那張失去了口紅的唇,趙靜,你當時的聲音變得是那樣的細弱,仿佛那場秋雨,離我是那樣的遙遠。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小王。說起來你或許不相信,那一天他去打電報,等他寫好了電文卻不見了錢包,他的錢包丟了。當時我正在服務台和一個同事說話,我最初分到局裏就是搞電傳的,電傳是我的專業。當時我一看他為難的樣子,就同情他,從電文上我又知道他家是山東單縣的,和我的老家曹縣相鄰,我就把電報錢替他付了,同時我又給了他二十塊錢,作為回家的路費。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去年冬天,有一個賣茶葉的外地老頭病在我們單位門口,我就把他弄到醫院裏,去給他看病,臨走的時候,我把自己的軍大衣都送給了他,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譚漁說,心好。

也說不上。就這樣我認識了小王。按說,他條件也不錯,從海軍部隊複員回來,看人也像個樣,我們最初接觸的時候,他確實表現不錯,會做家務,又知道討老人喜歡。他同陳浩一樣沒有工作,但我覺得那是次要的,隻要他人好,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你說是不是,就像我這樣一個女人開服裝店,一年還能掙個五、六萬,別說男人了,你說是不是?關鍵在人。我們相愛之後,我就在油田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在門口給他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可他卻不是那種安分的人,他覺得每天讓他守著那個小鋪子,委屈了他,他想出去給人家幹裝修工程。你說那能是一句話?可是又一想,男人嗎,想幹點事兒,就讓他幹吧。我就拿錢讓他去學習,接下來,就給他跑工商局,跑稅務局,辦執照,這些都是我給他跑的。幹工程需要本錢,也是我給他拿的,兩萬多,我不是為了他好嗎,想讓他幹出點樣子嗎。那時我們已經辦了結婚手續,你說,我不為他操心誰為他操心?可是他不懂管理,結果,被他弄得一塌糊塗,不但投資的錢沒有收回來,還欠了人家一屁股債。他也覺得沒臉麵。正好他的一個戰友在北京幹工程,他就去了那裏。最初的時候,三五天一個電話,十天半月來封信,可是後來電話少了,書信也沒了,一去就是半年一年不回家。我也不是那不講道理的人,你幹事兒,我支持,也不好整天讓人守在身邊,可你也得回來看看呀,我也是個人呀。後來我想,你幹事業,忙,顧不得回來,我不難為你,我去還不中嗎,這人活著圖個啥?不就是身邊有個相親相愛的人嗎?那我就到你身邊去,我就停薪留職到北京去了。我在公主墳那邊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又在附近擺了一個攤,到北京動物園那邊的批發市場去進貨,我自己還不能養活我自己?本想著這次能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他仍舊三天五天不回家。你就是白天忙,晚上總該回來看看吧?有一次我去工地找他,工地上的人告訴我他愛人剛把他叫走。我當時聽了這話都傻了,原來他是個有婦之夫。這個騙子!後來我就找到了他那個家,可他不讓我在那兒說,他把我拉出來。回到我那兒他就給我跪下了。當時我看到他那個樣子心都碎了,這就是我所愛的人嗎?這些軟骨頭!你說,這些男人都是怎麼回事兒?他當時對我痛哭流涕,他說他不該對我隱瞞這段婚史,他跟她已經離婚了,可他說孩子我總得管吧,我總得讓孩子受教育吧,他說她隻是來這裏住幾天,她很快就會走的。既然這樣,我還有啥話可說,我當時就原諒了他。第二天我就給那孩子買了兩身衣服,還有吃的,給他送了過去,你想,他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有啥差別?從那天起,我就不斷的去看那孩子,你說,我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呢?對自己所愛的人就這樣傾心,就這樣信任。當初在錦城的時候,他說他要到漯河去看他的表妹,我就把東西給他準備好。後來我才知道,啥他表妹?那是他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子,他是一個標準的騙子,很多事實證明,你別想從他嘴裏聽到一句真話。可我卻對他一片真誠。他在錦城的時候,每次回山東老家,我都把東西給他準備好,吃的,穿的,我上北京去的時候,還大包小包地給他提東西,花生呀,綠豆呀,那是啥?那光是東西嗎?那是我的心,可他體會不到。我記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我住的屋子裏沒有暖氣,也沒有煤火,我一個人在夜間凍得發抖,可他回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有的時候十天半月也不回來一趟。孤獨的時候,我就讀《孤獨者》,讀《安娜?卡列尼娜》,讀著讀著我就哭成了淚人……

由於趙靜的陳述,那頓飯他們吃得很沉悶。譚漁把一張餐巾紙遞給她,她擦了一下眼淚又接著說,有一天半夜,我實在忍不下去,就起身下床,頂著刺骨的寒風,步行十幾裏路去找他。路上沒有多少行人,隻有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你想想,我一個女人,在那寒夜裏,在異鄉他地,步行尋找自己的愛人,我是多麼的可憐!那天我到了他那裏,站在外邊敲門,他的前妻不讓開門,他就不敢給我開,我當時淚水漣漣,我的天呀,他竟不給我開門,別說是我,就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這樣的雪夜裏向你求助你也不能不理呀。譚漁,你說,這樣的人還有沒有良心!這是為啥?我一片好心,可為啥總得不到好報?你得到的都是謊言和欺騙?你說,這世上的人還有誰可以相信呢!

麵對趙靜的設問,譚漁無言相對。是呀,我們憑什麼去相信別人呢?比如你和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為什麼要相信我?我們的相互信任應該以什麼為基礎呢?真誠?心靈的相互感應?是的,應該是這樣。在他們一塊兒走出那家小餐館的時候,譚漁就是這樣對她說的。譚漁突然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熱,現在想起那天他對趙靜說過的話,盡管那個時候他是真誠的,可現在他突然感覺其實自己是個厚顏無恥的人。我對誰真誠了?對蘭草嗎?對葉秋嗎?對小慧嗎?我真厚顏無恥呀,我還竟然給別人說真誠。

趙靜說,是這樣。真誠,心靈的相互感應。可我為啥就碰不到一個這樣的人呢?難道這個世界上就不興好心人了嗎?

趙靜的麵孔在灰黃的天空下似乎有些絕望。她說,我總是真誠的去尋找,可我又得到了什麼呢?

麵對趙靜的設問,譚漁沒有回答。有些時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多人都這樣設問。那天他們一塊兒穿過六一路上那段肮髒的菜市場的時候,他們的談話又涉及到了這個問題,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到底為什麼活著?譚漁說,趙靜,你今年三十,我今年三十八,如果再過五十年,那時我們都在哪裏?

他們又一次在泥濘的街道上停下來,譚漁看到趙靜的嘴唇有些微微地顫抖。我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嗎?說過,我肯定對別人說過同樣的話,可是對誰呢?趙靜搖搖頭說,我沒有想過。再過五十年我八十,你就八十八歲了。

再過五十年我肯定死了,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活到那個歲數?

不,你一定活著,一定能活到那個時候。趙靜好像不願意接受再過五十年譚漁就會死去這個事實,她對他搖著頭說,不,再過五十年你不會……

那麼再過六十年呢?再過七十年呢?

天哪。趙靜的臉色有些蒼白。她說,到那時我們都得死?

譚漁說,是的,那個時候我們這茬人肯定很少有人活在世上。

你好像在書裏說過,人一出生就麵臨著死亡。死亡的到來,對於每一個活著的人隻是個時間問題,可是誰又能留得住時間呢?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是的,你在書裏是這樣說的,可我當時怎麼也不能接受,這對於一個孩子,對於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來說太殘酷了。

可是,譚漁說,如果一個人明白了這個道理,那麼他還有什麼理由不真誠地生活呢?他還有什麼理由去欺騙別人?盡管苦難不時地在我們的身邊降臨,但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他還是值得的。比如說你……譚漁突然忍不住伸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我真是個無恥的騙子,可是,當時我就是這樣對她這樣說的,沒有半點的虛偽。譚漁的話語又重新激起了趙靜內心的激情,她用一種隻有在陽光下才能看到的目光看著譚漁說,你說我很值得?

當然值得,因為你在不停地追求,在不停地尋找著理想中的東西,哪怕你失敗了,但終有一天那種東西會來到你的身旁。

哪一天呢?

當你看到死亡的那一天,你會看到那種美好的東西降落在你的身旁。

她不再看他。他和她又沿著那條泥濘的街道往前走。你當時一定不能理解我話語裏所包含的意思,當時你的思想一定浸溺在我的話語裏。你每天像所有的人一樣忙忙碌碌,為獲得愛情而高興,或為失去愛情而痛苦,我們吃喝拉撒睡,我們上班下班,我們生兒育女,我們為自己的生計而奔波……可是誰又知道我們呢?誰又來關心我們呢?誰又來理解我們呢?沒有,因而我們感到悲哀,我們要尋找自己的依靠,我們要找一隻巨大的而溫暖的手來安撫我們這些痛苦而躁動不安的靈魂,最後我們找到了,找到了上帝,或者找到了基督,或者找到了……我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樂園或者宗教偶像,於是,我們在自己的生活裏建立起一個又一個廟宇,來供奉我們心中的神,他們的關懷像我們頭頂上的天空一樣龐大,他們的關懷又像天空一樣虛無……這就是我們可憐的人類,可是我們還在無休止地為自己的同類製造戰爭製造災難,上帝看著一個人去欺騙另一個人,看著被騙的痛苦和絕望,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坐在那裏不言語。比如說,現在我們兩個走完這段滿是泥濘的道路我們對自己的前途感到迷惘,可上帝他看著就是不言語。趙靜,看來我們前進的方向還是得靠我們自己來決定,是不是這樣?

我們到哪兒去呢?譚漁望著仍舊飄落不停的秋雨朝趙靜問道。

這樣吧,趙靜說,到我店裏去看看吧。

這就是事實。我們的行為不是依靠上帝,最終還是要依靠我們自己。上帝太忙,上帝顧不了我們,我們世上的人太多,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多得就像螞蟻,成千上萬的螞蟻。你想想,在世間,我們像螞蟻,你見過螞蟻嗎?它們在地上就是那樣忙忙碌碌,嘴裏銜著一小塊白色透明的食物,在匆匆忙忙地趕路,他是那樣的盲目。你知道不知道,那可能就是你,或者我。上帝就像我們人一樣蹲在那裏看著我們在地上爬來爬去,那麼多的螞蟻,他老人家把眼睛都看花了,他還有閑工夫看你怎樣走路?你看,天又下雨了,怎麼辦?我們還是撐起自己手中的紅雨傘,這就是現實。

在雨中,在秋雨中,一片又一片黃葉被風吹落下來,那些葉子仿佛他們說過的話語被遺忘在他們走過的道路上。那是一條通往火車站的比較寬闊的街道,它的名字叫八一路,路的兩側栽著一種西方的樹,法國梧桐。那些從樹上落下來的葉子就是人類的某種語言嗎,可是譚漁卻聽不懂它們在說些什麼,或者當時譚漁就沒有在意,我是一個平庸的人,關心的隻是我們身邊的一些瑣碎的事兒,比如說趙靜現在幹什麼工作,還在營業所裏嗎?

不。她一邊走一邊對譚漁說,我在彙撿上。

彙撿?

就是分撿進口和出口的彙款單。

出口進口?

這是我們的專業術語,就是從外地來的彙款和本地寄出去的彙款。趙靜說著朝前麵的火車站的方向指了一下,我上班的地方就在火車站東邊的郵電局,那裏有我的工作室,我們兩個人,每天輪換著上班,上班的時候常常就我一個人。我常常見到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對,你的彙款單,都是稿費。

噢,是這樣,那麼你今天下午還去上班嗎?

去也可以,不去也行。本來是明天上午的活,如果晚上幹了,明天就可以不去。

晚上?

晚上。那時樓道裏沒有一個人,我一個人常常工作到半夜。

你們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一袋一袋的郵件,一堆一堆的書信。

你感興趣是嗎?

是的。你知道,我在文聯的雜誌社當編輯,因而我們和你們郵局有很多的業務來往,我常常想象你們工作時的情景。

那好吧,先去給你洗洗頭,然後我陪你一塊兒去看看。

洗頭?譚漁說,我很少去美容店。

那你就更應該去體驗體驗了。

你這是替我做主了?

趙靜停下來看著譚漁說,難道不應該嗎?我占去了你這麼多時間。

趙靜說完用她似乎會說話的眼睛看著譚漁。譚漁突然發現,趙靜的眼睛真的會說話,他已經從她的眼睛裏感覺到了她話語裏的含意。那天譚漁跟著趙靜走進了她的美容店,那是兩間散發著人造革氣味的房間,牆壁和布簾都是橘紅色的,屋子裏彌漫著一種隻有到了春天才有的那種暖洋洋的色調。那個時候店裏沒有顧客,兩位小姐正在沙發上打撲克。由於他們的到來,她們立刻歡快起來,趙靜也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變得那樣活潑,妙語連珠,整個房間裏都洋溢著她明快的聲音。她一邊給她們說笑,一邊讓她們給譚漁洗頭,理發,最後趙靜說,讓我給你洗洗麵吧。

趙靜把譚漁領到按摩間,讓他在一張小床上躺好,她給譚漁蓋好被子,又過去拉上了與外間相隔的玻璃門,然後在他頭前坐下來,趙靜為譚漁做好洗麵前該做的一切,最後她把手放在他的臉上。那是他們的肌膚第一次接觸,她開始給他洗麵,譚漁靜靜地躺在那裏,趙靜的話語伴著她的手指不停地在他的臉上和耳間行走。

你困了?

不困。

困了可以睡。我給你洗麵你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我知道你有午飯後睡覺的習慣,這是你書上說的。有一段時間我同你一樣,可後來就不行了,我做生意那段時間裏,我隻有在長途汽車上打盹。

長途汽車?

是的。開服裝店的時候我常常乘長途汽車到外地去進貨,武漢,溫州,還有附近的一些大的批發市場我都去過。

你一個人嗎?

我一個人。每次進貨回來我都快要累死了,不是沒黑沒明地在車上顛簸,就是大包小包地背,我常常一個人在外地旅行。有一次我去北京,光在鄭州就等了一天的車,誰知到了石家莊又轉車。你想想,我一個女人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腰都壓彎了,還要去簽字,上車下車……那一年冬天我從北京回來,也是我一個人,我已經有了八個月的身孕,我自己腆著一個大肚子,長途旅行,沒黑沒明地在汽車上顛簸,你現在可以想一想我當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