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漁感到趙靜放在他臉上的手有些顫抖。譚漁說,你那種情況就沒有人送你?
誰送我?
怎麼,他不該送你?你路上萬一要有個好歹……我真不明白,他這樣對待你你卻還要給他生孩子,我真不明白。
我想,趙靜說,我畢竟是愛過他一場,我要給他生個孩子,我要用他的親骨肉來喚醒他的良心。在我臨產的那幾天,我還盼望著他能回來,哪怕是聽一聽他說話的聲音,我就會原諒他,躺在產床上我還叫著他的名字,我在死亡線上掙紮,是的,那就是死亡的滋味,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活過來的,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嬰兒的哭啼聲,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在哭,一個被他父親拋棄的孩子,譚漁,你知道……
有淚水滴落在譚漁的臉上,她的聲音在顫抖,她的手在顫抖,趙靜急促的呼吸打在譚漁的臉上,他深深地被她的情緒所感染。譚漁伸出手抓住了她的雙肩。趙靜,那個時候我就想給你力量,一種男人才會有的力量,我想讓你這個孤獨無助的女子在我的身上靠一靠,譚漁抓住趙靜的肩,他的手慢慢地移動,他摸到了她的脖子,譚漁的雙手合在她的脖頸上,譚漁輕輕地用力,她的臉離他越來越近,最後,你的唇落在我的額頭上,你的淚水滴落在我的嘴裏,我嚐到了你淚水的味道。我的手在你的背上輕輕地滑動,一下,又一下,我們的心在碰撞,你輕輕的哭泣聲就像那個季節的風一樣在我心頭掀起嘩嘩的聲響,我真的想變成一棵樹,讓你在我的身邊吹過來吹過去,真的,趙靜,我真的想變成一棵樹,在這無邊無際的夜色裏,變成一棵任你搖擺的樹。
天黑的時候,他們離開了美容店,再次來到大街上。趙靜說,你說過夜間的樹比白天的樹高大,這是為啥?
你自己沒有感受嗎?
我曾經好幾次在夜間出來看樹,正像你書裏說的那樣,夜間的樹是比白天的高大。可是為什麼呢?
那是光的緣故,但實質上沒有啥差別。
這同人一樣是不是?那些正人君子一到了晚上就都變了樣是不是?
你是在說我嗎?是的,你就是在說我,可那個秋天的夜晚,我還是跟你沿著寬寬的八一路走向火車站。可能是一列客車就要到站了,在車站的廣場上他們看到停了許多出租車。雷秀梅在那裏嗎?當然沒有,這兒不是項縣,這是錦城。他們一起走地錦城車站前麵的那條剛修好的馬路,就到了郵電局。錦城郵電局的辦公大樓坐落在火車站的東側,走廊裏靜悄悄的,灰暗的燈光隻照著他們兩個人。在趙靜的工作室裏,她看著關閉的房門對譚漁說,我從來沒有領過一個男人走進過這間屋子,就是有男人在這兒,我的房門也是開著的。
譚漁明白她話裏的含意,那是你對我的暗示。那個時候譚漁正站在窗前,通過窗子他看到了車站裏高高的燈塔,燈塔上明亮的燈光照亮了車站裏成列成列的車皮。譚漁說,車站的外側是什麼?
田野。趙靜說,白天你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田野。
譚漁突然轉過身來看著趙靜說,那你為啥要把門關上?
因為你和別人不同。
那我是白天的樹還是夜晚的樹?
你說呢?
譚漁說,我不知道。但那個時候我的身上湧過一陣熱流,我一伸手就把你攬在了懷裏,你緊緊地摟著我,我們親吻,你的舌頭像一隻手探到我嘴裏。那個時候一切都離我們十分遙遠,近在身邊的車站和遠處的田野,白天的樹和夜間的樹。我們為什麼這樣快就擁抱在一起?難道為了這一天我們已經準備了許多日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那個秋天的雨夜,你聽,四周都是雨聲,可是我們卻無法再回到你那間工作室裏去,譚漁當時想出去小便,趙靜就出來告訴他廁所的位置,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把趙靜工作室的房門給關上了,真他媽的見鬼,你的鑰匙和那把紅雨傘都丟在裏麵,我們上哪兒去呢?我們總不能在這走廊裏待一夜吧!
最後他們重新來到了雨夜裏,他們在一棵大樹下又擁抱在一起,雨水擊打著他們頭頂上的樹葉,譚漁伸手撫摸著她的臉說,我們總不能在這兒待下去吧?
我們去哪兒呢?
譚漁說,你住在哪裏?
我母親家。
你單位就沒有房子嗎?
有一間,可那裏堆放著雜物,那是老鼠的天下,我不願意到那裏去,那裏會讓我想起許多傷心事兒。
那我們怎樣度過這個雨夜呢?
趙靜把臉深深地埋進譚漁的懷裏說,我不知道。
這個時候火車站裏的喇叭響了。譚漁說,要不我們乘火車去旅行吧。
乘火車去旅行?
對,我們從這裏出發,火車走一站路我們就下來,或許那是一個陌生的小鎮,我們對那裏的情況一無所知。
這樣很刺激。
你看這樣好嗎?
趙靜說那好吧。於是我們就決定在那個秋天的雨夜出外旅行。就在這個時候你的傳呼機響了。趙靜說,我去打個電話。趙靜說完就朝不遠處的一個電話亭走去。譚漁站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看著趙靜在雨中漸漸地走遠,他知道一次陌生的旅行就要開始了。
在那個雨夜裏,沒有幾個旅客來乘坐這趟火車。當他們趕到車站候車室的時候,旅客們都已經進站了。有一個長得眉目清秀的檢票員橫著眼睛對他們說,快點快點,就要發車了。
真的,火車正在鳴笛,他們是最後一對上車的乘客。他們剛剛上來,火車就開動了。他們一前一後沿著車箱往前走,車箱裏全是一些昏昏欲睡麵目不清的旅人。他們在昏暗的燈光裏穿過一節又一節車箱,最後選定了一個位置坐下來。譚漁起身前後看了看,車箱裏隻有幾個稀稀的旅客,大部分座位都空著。這是一條單線的地方鐵路,線路的東端是新開通不久的京九鐵路,現在列車行駛的方向是往西,它的終點是京廣線上的小站漯河。現在他們乘坐的列車就行駛在京九線與京廣線之間,在這段狹窄而偏僻的地段裏,你就別指望著有太多的旅客,況且這趟列車又在夜間行駛。是吧,趙靜,我們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我們相對而坐,可是目光卻看著窗子。趙靜說,窗外是什麼?
譚漁說,田野。
不,趙靜說,窗外是黑夜。
黑夜裏的田野。
趙靜說,夜間裏的田野和白天裏的田野一樣嗎?
譚漁說,白天裏的樹和夜間裏的樹一樣嗎?
不一樣,就像那些人是不是?我在美容店裏幾乎天天都能見到那些來尋找刺激的男人,我說你們這樣在外邊尋花問柳,回家怎樣麵對你們的妻子?
那他們怎樣回答?
他們幾乎沒有了羞恥感,說這不很正常嗎?現在的人沒有了羞恥感。就像我嗎?趙靜,你是在說我嗎?趙靜說,下午你見的那兩個服務小姐,胖些的叫小菊,瘦些的叫小瓊,她們都還是女孩子,可她們在外邊都有相好的。自從我開美容店以來,光小姐換過不下二十個,她們在外邊都有男人,而且那些男人都是有婦之夫,你說他們這都是愛嗎?你說現在的人都怎麼了?你說說,你是一個作家,是不是這個世界真的變了?
譚漁說,那你怎麼看我呢?
趙靜沒有回答他,她隻是靜靜地看著譚漁。譚漁有些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黑夜裏在下著雨,列車在向西行駛,他們要在列車第一個停車點下車,可他們對那個地方卻一無所知,他們幾乎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你看,趙靜,這是一個啥地方?當他們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的時候,他們沒有找到車站裏的站牌,一些下車的旅客在他們的視線裏也是那樣地匆匆忙忙,他們連一個詢問的機會都沒有,他們也像魚兒一樣隨著人們遊出車站。車站的廣場裏仍舊下著雨,他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看到廣場的前麵也有一條剛剛修好的馬路,通往市區的街道兩邊也栽著梧桐樹,趙靜說,這是啥地方?
譚漁說,不知道。
趙靜說,我到那邊去問一問。說完,你就朝不遠處的電話亭走過去。片刻,你從電話亭裏走出來。這時火車站裏的喇叭再次響了起來,喇叭裏傳來了那列火車就要離站的消息。
趙靜說,火車走了。
譚漁說,是的,火車走了。
那我們到哪兒去?
隨便走走吧。於是他們就沿著火車站前邊的那條道路往前走,那是一條剛修好的道路,路的兩邊還有許多沒有來得及清除的泥土,可他們不知道這條道路通到哪裏去,真的不知道。這條道路將要把我們引到哪兒去呢?
他們沿著那條陌生的道路往前走,近處或遠處,有一些燈光和建築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我記得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給你講述我過去的一些陳舊的往事的,講著講著,我就給你唱了一些歌,《紅河穀》,《紅梅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說,你唱的歌真好聽。
譚漁說,這都是一些經久不衰的歌。
為啥經久不衰呢?
譚漁說,你為啥要吃飯呢?
因為我要活著。
你現在明白那些歌經久不衰的原因了吧,因為這些歌歌唱了真正的愛情。愛情對於人來說和吃飯一樣重要。
趙靜停下來,她看著譚漁說,你餓了嗎?
譚漁說,是的,我餓了。
他們就擁抱在一起,久久地親吻。可是在這個城市裏他們不知道走向哪裏,哪裏才是我們的歸宿呢?譚漁說,我們總不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吧?
是呀,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成為落湯雞的,譚漁,趙靜說,我冷。
那個時候我就把你攬在懷裏,可是我這單薄的身子怎能擋得住這無邊的秋雨呢?這時從他們的後麵開過來一輛出租車,譚漁伸了一下手,那輛出租車就在他們身邊停下了,他們上了那輛紅色的出租車。這一點譚漁看得很清楚,是紅色的夏利,盡管在黑夜裏,他也看清了那輛車的顏色。那位年輕的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問道,你們到哪兒去?
譚漁說,附近有旅館嗎?
你們從外地來?
譚漁說,是的,你就近找一家旅館吧。
司機就不再說話,那輛紅色的夏利在街道上飛快地行駛,車輪軋起的雨水四處飛濺。出租車不停地行駛,一幢又一幢建築從他們的身邊閃過,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子好像離開了市區,來到了一條鄉間公路上,四周漆黑一團,趙靜似乎有些緊張,她摟著譚漁的胳膊說,他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
那個司機說,你們不是住旅館嗎?一會兒就到。是的,果然沒用一會兒,那輛車就停在路邊。司機朝窗外指了一下說,看到那個大門了嗎?過去大門就是。
譚漁看了一下計程器,那上麵已經是十二公裏。這個雜種,哪有這麼遠的旅館?這樣的小城……但又有什麼辦法呢趙靜,我們隻有給他掏錢,是不是?
可這是一個什麼地方呢?是什麼東西在遠處發出經久不息的隆隆聲呢?陰冷的風從有聲音的方向刮過來,他們不由得哆嗦起來。他們看到不遠處有一盞在風雨中搖曳的燈,燈下是一對被風雨搖得咯吱作響的木門,門上寫著兩個字:旅社。
趙靜緊緊地拉著譚漁的胳膊,他們一起走進了大門。大門裏邊是一條兩邊長滿了樹木的甬道,隨後他們又穿過一道圓門,來到了一幢大樓前。樓裏靜悄悄的,隻有前廳裏亮著燈光。通過樓前的玻璃門譚漁看到通往樓裏去的大門從裏邊鎖上了。那個時候我回頭看看你,你害怕地哆嗦成一團。你說,這是啥地方?
旅社。譚漁回頭朝遠處看了看,院子裏長著許多高大的樹,樹的外側好像是一個很深的大溝,這座房子就仿佛建造在溝沿上,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說實話,當時我也有些害怕,可我是個男人,如果……譚漁用力地拍打著樓門,他一直拍打了許久,才聽到從裏麵傳出一個喑啞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從墳墓裏傳出來的一樣,陰森森的,聽得譚漁的後背一緊一緊的。他們看到在燈光裏出現了一個駝背老人,駝背為他們打開門說,都啥時候了。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但是誰也沒有說話,他們跟著駝背來到住宿登記室裏,駝背把一個本子遞給譚漁說,你們是來考試的?
是的。譚漁順著他的話說,來考試的。可是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他問話的意思。
他說,這幢樓裏很久都沒有住過客人了,偶爾一個也是你們來考試的。他說完又說,怎麼,黨校關門了?
譚漁說,是的。我猜想這附近可能有一所黨校。
他說,你們的結婚證呢?
譚漁說,忘帶了。
老人抬起頭看了譚漁一眼說,這沒辦法,你們隻有分開住了,這是規定。
譚漁說,那好吧,你就給我們開兩間房子吧。說著譚漁從兜裏掏出錢來放在桌子上。老人開完票撕下來一張遞給他,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串鑰匙對我們說,走。
那天他們跟著駝背老人一直來到五樓。在五樓,他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或許是長久沒有使用的緣故,他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門推開。在走廊裏,借著從外邊映進來的燈光,譚漁看到走廊的左側是一排鐵窗子,有一扇窗子沒關好,從外邊鑽進來的風發出呼呼的聲響。在微弱的光亮裏,他看到那是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右側是許多關閉的房門,駝背老人為他們打開了兩間相鄰的房門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老人下樓去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淡下去,最後走廊裏恢複了平靜,隻有風吹打得窗子呱咚呱咚地響,還有從遠處傳來的經久不息的隆隆聲,走廊裏變得陰森可怕,趙靜緊緊地抓住了譚漁的胳膊說,我怕。
譚漁哆嗦著說,別怕。他把她帶進一個房間裏,反身把房門死死地關上了。
趙靜,你還記得那個潮濕的房間嗎?是的,一切是那樣的潮濕,被褥,空氣,還有聲音。在我們的四周到處都在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們在驚恐裏查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這個房間太簡陋了,除了兩床被子什麼也沒有,沒有茶瓶,沒有茶杯,甚至連拖鞋也沒有。可是,我們還需要什麼呢,在我們驚恐過後,在我們漸漸平靜下來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我們岩漿一般的激情,趙靜,我們還需要什麼呢?在那陌生之地,難道有我們兩個火一般燃燒的肌體還不夠嗎?我們還需要什麼呢?你不覺得在那個雨夜裏我做的很出色嗎?我不像個男人嗎?你在我的身下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可是你的尖叫聲很快就被四周湧來的聲音給吞沒了,那些聲音在感覺裏離我們卻是那樣的遙遠,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我們聽到的隻是自己的喘息聲,在那些潮濕的被子裏我們大汗淋漓,我們仿佛掉進了一口深深的泥潭裏,我們在泥潭裏越陷越深,最後我們被淹沒了……趙靜,在最初相識的夜晚裏我們被欲望之火熔化了,可是我們相互又了解多少呢?你隻靠一本《孤獨者》走進我的生活,可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那個時候我們相識還不到一天時間,我們就那樣大汗淋漓地被我們的欲望烤化了……我們在那個陌生之地相擁著沉沉入睡,在夢裏,我們分別走進了一些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境地。
在夜間,他們被窗子的呱咚聲所驚醒,在燈光裏他們看到墨綠色的窗簾被風高高地揚起,像一麵夢中的旗幟發出呼呼噠噠的聲響。我們房間的窗子是什麼時候開的?是誰打開的窗子?趙靜看著譚漁說。
譚漁說,或許是風吧。
譚漁下床把窗子關好,那墨綠色的窗簾才肯平靜下來,可是他們再也沒能入睡,他們聽著窗外的風在樓外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還有更遠處的經久不息的隆隆聲,那到底是什麼發出的聲音呢?
好像是水吧。
是水嗎?
不知道。
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聲音,他們感到迷惘。他們在這種聲音裏又開始做愛,他們幾乎用光了力氣,最後並排躺在床上,望著斑斑駁駁的天花板傾聽那種陌生的聲音。
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呢?
不知道。
停了一會兒譚漁說,或許是肉體的撞擊聲吧。
趙靜說,可能是。然後她摟著他脖子說,你真的很像個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還不明白?因為你讓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噢,譚漁說,我明白了。說完他又揭竿而起,又開始在一片白光之上耕作。在你不停的呻吟聲裏,黎明悄然而至,整個世界又開始歇息後的騷動,而我卻在從窗子裏射進來的晨光裏昏昏地入睡。
譚漁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中午。可是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趙靜。趙靜,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譚漁急忙起身來到走廊裏,在那裏,他企圖看到她的身影。但是走廊裏什麼也沒有,通過走廊左側的窗子,譚漁看到了一條河,是那條她曾經給他講過的河流,她的名字叫潁河。接著譚漁看到了那座橫在河上的水閘,看到從水閘裏飛瀉而下的白色的瀑布,那個時候他突然明白了夜間那隆隆聲音的來源,也突然間明白了他身在何處。三年前譚漁曾經在這地處偏僻的大閘賓館主持過一次筆會,就是在那次筆會上他開始寫那本題為《孤獨者》的長篇小說,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幾乎把樓下的那條河那道閘像熟悉自己的身子一樣熟悉了一遍,可是昨天夜裏我怎麼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呢?趙靜,那天夜裏我們並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可是在我的思想裏,在我的感覺裏,我怎麼老覺得我們曾經一起乘車去過一個陌生的城市呢?趙靜,你在哪?我多想把這一切告訴你,可是你在哪兒?譚漁匆匆忙忙地來到樓下的登記室裏,接替那個駝背老人的是一個身材消瘦臉上長了一塊胎記的女人。三年前譚漁在這裏寫小說的時候她就在這裏,三年過去了她仍舊在這裏,三年過去民,沒想她還能一眼就認出了譚漁,她有些驚喜地叫道,你怎麼來了?
譚漁對她笑了一下說,你見到一個女人嗎?
女人?
對。有三十歲左右。
沒有,我來這兒接班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我沒有見到一個人。你知道這是河道管理處的賓館,隻有到夏季的時候才有人來住。
趙靜,那個時候我沒有心思聽那個多嘴的女人饒舌,我想給你打個傳呼,可是我卻把你的傳呼號忘在了辦公室裏。那會兒譚漁想了一下,就往辦公室給汪洋打了一個電話,汪洋一聽是譚漁就在電話裏叫起來,你跑哪兒去了?我們找你都快找反了。
譚漁說找我什麼事兒?
汪洋說,省電視台來車接你,讓你去改本子,都在這兒等兩個小時了。哦……還沒等譚漁哦完,汪洋又說,你在哪?
譚漁遲疑了一下,才說出了他所在的準確位置。二十分鍾後譚漁就坐車進了省城。譚漁在省城一住就是二十天,盡管有葉秋時不時地在他身邊,可他還是給趙靜打過無數次傳呼,但譚漁把她的傳呼號給忘了,他隻知道前邊的幾位數:127168,可是後麵的幾位數他記不清了。趙靜,我隻記得大概是這樣幾個數字:5,6,7,0。可是這幾個數字怎樣排列才是你的傳呼號呢? 我不知道, 我曾經按我的設想給你這樣列排:0567,0657,0756,0765,5067,5607,5670,5760……
可是譚漁從來沒有排對過。今天,也就是11月6日,在他們分別二十天後,譚漁又回到了錦城,一回到錦城他就找到了趙靜的傳呼號和她聯係,可是電話裏卻說她的傳呼欠費停機。譚漁立刻騎車來到那個名叫雅倩的美容店。譚漁一路風塵地走進趙靜的店裏,接待他的卻是一個滿眼紅絲的女人,譚漁知道,她眼裏的紅絲顯然是夜間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你看,她有些肉麻地對我說,大哥,你洗麵嗎?
我不洗麵。
那你按摩嗎?
我也不按摩,我來找個人。
找人,來找我嗎?
不是,我找趙靜。
趙靜,趙靜是誰?
就是你們的老板娘。
你別開玩笑了,我就是老板娘。
你就是老板娘?譚漁又打量了她一下說,你不是。
為啥不是?這個店我都接過來半月了。
噢……你是剛剛把這個店接過來?
怎麼,你不信?
我信。譚漁對她笑了一下就退了出來,她追到門口罵了他一句,神經病。
但譚漁沒有同她一般見識,我沒有理她,因為我還要去找你。之後,譚漁又來到了火車站東邊的郵電局,在趙靜的工作間裏,譚漁一進門就看到了她忘在那裏的紅雨傘,看到那把紅雨傘譚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個正在埋頭工作的頭發紛亂的女人抬起頭來看著譚漁說,你找誰?
我找趙靜。
趙靜?那個女人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譚漁說,我們這兒沒有趙靜。
怎麼沒有。譚漁指了指放在椅子邊的紅雨傘說,這把傘就是她的。
那個女人似乎有些明白了,你說這把雨傘是她的?
是的,譚漁說,二十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同她一塊兒來過這裏。
二十天前?你不是在說胡話吧,這是別人剛剛放在這兒的,你沒有看見外邊下著雨嗎?
那這雨傘……
我們局裏的女同誌都有一把這樣的紅雨傘,這是我們發的勞保用品。
譚漁愣在那裏,他說,她確實在這裏上班。
那個女人說,不可能,別說我們科裏,就是我們局裏也沒有人叫趙靜,肯定沒有這樣一個人。
趙靜,現在我該怎樣向你陳述我失望而孤獨的心情呢,在這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我幾乎問遍了你們局裏所有的人,可是他們都說沒有一個名叫趙靜的女人。在茫茫的秋雨裏譚漁獨自一人沿著那天他們一起走過的路慢慢地行走,最後他來到了火車站前邊的那條新修的道路上,譚漁久久地站在那裏,在雨水裏他看到了一棵掛滿了黃葉的楊樹,那棵蒼老的楊樹在風雨中獨自哭泣,他聽到了它的哭泣聲是那樣的淒傷,像雨水一樣模糊了譚漁的視線,堵塞了譚漁的耳孔,然後又慢慢地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