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2 / 3)

二郎的話使譚漁心裏發酸,他的眼睛潮濕了。可他躺著沒動,聽著二郎說下去。

我日他奶奶!難道我們真比他們差嗎?要是放在一個起點上,我不把他們拉下五公裏那就算我沒本事!在學校裏我就對那些雞巴幹部子弟城裏人充滿仇恨,現在我們不是也打到北京來了嗎?二郎越說越激動,他一邊打著手勢一邊下床到寫字台那兒去拿煙。

譚漁說,咱們到底和城裏人不一樣,你看現在有多少農民進城混事?多的是,成千上萬。

對,二郎說,這就是毛主席說的,農村包圍城市。

譚漁說,再包圍,城裏人還是城裏人,咱來這裏用你的話說是打工,可人家是在這裏生活,概念不一樣,咱沒人家心裏踏實,因為咱沒有根,咱的根還是在鄉下。

二郎不言語了,他點一支煙悶悶地吸著,到最後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手表看了一下說,咦,乖乖,十點了。他下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起來,吃點飯去。

算了吧。譚漁說,十點了,哪裏還有飯?反正我也不餓,中午一塊兒吃吧。

二郎說,也中。二郎說著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而後對譚漁說,我到方聖那兒看看。說著他走出去。譚漁躺在床上沒有動,他聽著二郎的腳步聲漸漸地弱下去,就拿起《人祖伏羲》,翻了幾頁,可是怎麼也看不進去,腦子裏完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想起師範畢業後這些年的生活,他突然有些心酸。說起來在圈子裏他也算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了,辭了錦城文聯的編輯工作到鄭州的一家報紙去供職,本想把關係轉到省城,眼看有些希望了又趕上機構改革,人事凍結,這一凍結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他一咬牙就到了北京,可像範導這樣的人他看著不順眼,方聖的電視劇也沒太大的把握,他本想通過這個本子掙個十萬八萬的,可是眼前這事兒真不讓人放心。如果我手裏有個十萬八萬,那我就啥也不愁了,找個地方租間房子埋頭寫東西就是了!如果這事弄不成,我該到哪兒去呢?回鄭州?可報社的事兒已經辭了,租的房子也退了,我到哪兒去?隻有到葉秋那裏去了。可她那裏不是我的家。葉秋,你還恨我嗎?你不能全怨我,難道咱倆的事兒你就沒有責任?我和蘭草離了婚一等就是三年!你從錦城借調到省裏,我就辭職跟你來,我一等就是三年,這能怪我嗎?你就沒責任?我恨你,葉秋,我真恨你!這裏要是不成我到哪裏去呢?回錦城嗎?我咋還有臉回去呢?在城市裏我沒有家,我成了一個流浪者。命呀,我的命運我的星辰,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折磨我,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我的家在哪裏呢?譚漁這樣想著,淚水就湧出來,流向他的麵頰。我真的不像個男人,為什麼我的淚水這麼多,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我為啥老流淚呢?正想著,走廊裏傳來了二郎的腳步聲,他忙起身下床,到衛生間去。等他從衛生間出來,他已用另一種平靜的表情麵對已在屋裏的二郎了。二郎的臉陰沉沉的,二郎說,走吧,咱吃飯去,媽那個×,吃飽喝醉不想家。譚漁看出二郎心裏有不痛快的事,就沒多問,他拍了一下二郎的肩膀說,走,吃飯去。

在昨天那家餐館裏,譚漁又一次見到了李文國和夏子,但他沒有看到方聖和範導。夏子笑著說,早起沒有吃飯,餓了吧?

譚漁說沒事。

夏子說,方聖臨時有些事兒,不能過來陪你了。

譚漁說,自己人,不客氣。

李文國說,對,這話說得對,今兒個咱們兄弟好好地喝幾盅,其它的事兒咱不管,天塌下來有方聖頂著,他個高,來,喝酒。

對,二郎說,喝!喝了沒事咱去遊香山,楓葉正紅哩。

他們就一起喝了三杯。喝完三杯李文國站起來對譚漁說,讓我給你斟倆酒。

譚漁說,對不起,我不能喝了,再喝就多了。

李文國說,兩杯小水酒,咋就多了?咱哥倆今兒個第一次坐在一塊,你到北京來,就算到我家裏來了,到家裏來還不喝我兩杯酒?說著就端起酒杯。譚漁無奈就喝了。李文國說,好氣派,到底是作家,來,我代方聖斟兩杯。

譚漁說,我一杯都不喝了。

李文國看了夏子一眼說,咋,不給方聖麵子?

譚漁說,咋會呢,你問二郎,我真的不喝酒。

咋?李文國說,還要夏子親自給你斟?我的酒能喝,方聖的就不能喝?

二郎說,你要這樣說,那你瀉吧,我替譚漁喝!

你喝?好,我可給你斟了,說著就瀉酒。二郎一下把酒瓶從李文國手裏奪過來,把餘下的大半瓶二鍋頭一分兩半倒進茶杯裏,一半遞給李文國說,來吧,咱倆一人一半。

李文國說,你先喝。

二郎說,我喝了你喝不喝?

李文國說,我喝。二郎二話沒說站起來,一氣把那杯酒喝了。夏子攔都沒攔住,二郎喝完對李文國說,喝!

夏子說,他不能喝,下午他還出車呢。

二郎看一眼夏子,紅著眼說,這酒是你錢買的,心疼了不是?他不喝你喝!他回頭看著李文國說,你喝不喝?不喝你得喊我一聲老師!

李文國說,你別狂。說罷也把半杯酒喝了下去。二郎說,再喝半杯?

李文國說,牛,再喝!

二郎就去吧台上拿酒。譚漁上去拉住了二郎。二郎看著譚漁說,不喝酒幹啥?喝!不就是北京二鍋頭嗎?一瓶不就是七塊錢嗎?比得上咱的宋河糧液?說著硬去要了一瓶,這瓶酒還沒喝上幾杯,李文國就已經糊裏糊塗了。譚漁對夏子說,吃飯吧。夏子就安排了幾碗麵條過來。李文國和二郎連麵條也沒吃。等吃完走出餐館,二郎就一把拉住李文國,說,走,送俺去香山。

夏子說,他這樣能開車送你?

二郎生氣了,你不叫他送是不是?你不叫他送俺自己去。

二郎一把拉住譚漁就往街上去,伸手攔了一輛的士,二郎把譚漁推上去,自己也上了車,把李文國和夏子都晾在了那裏。司機說,去哪?二郎說,香山。譚漁說,不中,香山今天回不來,去雍和宮。

二郎說,雍和宮就雍和宮,他媽那個×,做喇嘛去,當了喇嘛看他誰還敢欺負我!他媽那個×!他想欺負我哩!說著說著二郎就哭了起來。譚漁說,二郎,看你,醉了,別哭,讓人家笑咱!

我沒有醉,我就罵他個鱉孫,都是範導個龜孫搞的鬼,他打電話給孫導,把本子調走了!

譚漁一愣,他突然明白了二郎話裏的意思,他的心沉下來,怨不得二郎的心情這麼不好。譚漁說,別哭二郎,不就是本子嗎?咱不寫還不成?二郎就哭得更痛了。二郎說,譚漁,我咋對得起你?我對不起你,譚漁!你到北京是衝著我來的,譚漁,我對不起你,都是範導個龜孫家兒!他媽那個×!

譚漁說,二郎,看你,不寫就不寫,不寫這個本子咱就不活了?小事一樁,不寫咱回去。

回去?你回哪去?譚漁,二郎對不住你。二郎哭著說,譚漁,我這人就這樣,為朋友我兩肋插刀。我來方聖這兒,問他我講過錢沒有,這些年來,我就這樣混,可現在世上不興這樣的人!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在鄭州弄了個窩不假,可我還欠人家幾萬塊錢,你弟妹的工作到現在還沒有著落,我咋辦?譚漁,不瞞你說,咱來的前幾天我才賣罷一回血……譚漁,我對不住你。二郎就越哭越痛,淚水和鼻涕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二郎說,我這人你也知道,就是賣血我也不會去求人。說完又嗚嗚地哭。

二郎的話深深地感動了譚漁,他把手搭在二郎的肩上,狠狠地用了一下力。譚漁說,二郎,別說了,我不會為難你,走,咱今天晚上就走,咱今天就走。二郎抱住譚漁的胳膊一邊哭一邊說,我對不起你,譚漁……說著說著,車就到了安定門內,譚漁和二郎下了車,走了一陣就到了雍和宮。冬日下午的陽光把雍和宮裏的建築照得一片迷離。北京的很多地方譚漁都去過,就是沒到過雍和宮,這次來北京他準備抽空到雍和宮看看,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買了兩把香,走一處燒一處,天王殿、雍和宮、法輪殿,一座又一座,可是那些建築都沒有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在那尊高大的用旃檀木雕成的彌勒菩薩麵前,譚漁的腿不由得有些發軟,他在菩薩麵前跪下來,冬日下午的陽光從門洞裏照進來,把他的背影照得十分清楚,可周圍的一切卻都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他抬頭看看如山一樣的彌勒,腦海裏突然呈現出人祖伏羲的陵墓。他不知道在各種各樣的神麵前人們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那樣虔誠,甚至不敢大聲言語。譚漁久久地跪在那裏,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就如照在彌勒菩薩腳上的那一束使人發冷的陽光。

這天晚上,他們從雍和宮出來又去了天安門廣場。在天安門前,他們默默地沿著廣場行走,看著輝煌的華燈照亮漆黑的夜空,心中卻有無限的淒傷。後來他們又在前門那邊吃了一點飯,八點鍾才回到了龍祥招待所。一回到招待所二郎就到方聖那兒去了,譚漁獨自回到房間裏,坐下燃著一支煙默默地抽。一會兒二郎就回來了,回來的二郎手裏拿著兩張當天的火車票。二郎說,這兩張車票本來是給我和夏子準備的,準備去陳州找穀名泉買版權的,正好咱倆回去。

譚漁思考了一下說,我自己回去吧。

二郎說,我不在這兒幹,我也走。

譚漁說,幾點的車?

二郎說,十點半。

譚漁說,收拾東西。兩人就收拾東西,本來都沒有太多的東西,譚漁就一個旅行箱,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放進一個手提袋裏,剛收拾好,方聖就過來了,他一臉的沉默。二郎拍了拍他的提包說,我也走了,別嫌不夠意思。

方聖似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對譚漁說,真是對不起。

譚漁說,沒事,咱們兄弟,來日方長。

方聖抱起雙拳朝譚漁說,到底是大哥,肚量寬。說完他從內衣兜裏掏出一捆錢來,他抽出一遝數也沒數丟在床上,說,我沒有別的,回去給侄兒買點東西。

譚漁說,你這就外氣了,把錢收起來。

二郎走過來,他拿起那遝錢數了十張放在譚漁的麵前,把剩下的又還給了方聖,說,我做主了,就這麼多。

譚漁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望著那遝花花綠綠的票子悲哀地想,這就是我的價值了!後來方聖和二郎他們又胡亂地說了一些話,可是譚漁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這樣一直到方聖把他們送到街上,坐進一輛的士。北京的夜被無數的燈光和噪音撕得粉碎,嘩嘩地在譚漁的感覺裏飄落。北京車站仍舊擁擠著無數陌生的同類,他們都從哪裏來?他們又到哪裏去?我對你們一無所知,就像別人不知道他一樣他也不知道這些像螞蟻一樣擁擠的人。10點37分,北京開往鄭州去的第79次特快列車。譚漁想,昨天早晨我才來到這裏,今天晚上我又要離開了,我匆匆忙忙、這麼大的北京隻不過是我行程中的一個小店而已。10點37分,這就是時間嗎?時間可以用來希望,時間也可以用來淒傷。時間可以用於生,時間也可以用於死!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我卻這樣的孤獨,我就要在這時間之中慢慢地體驗孤獨,在孤獨之中體驗死亡了。第79次。北京至鄭州。每天都有一次。10點37分。這就是時間,時間可以用來停留,時間也可以用來行走。長長的通道。長長的站台。長長的列車。第3號車廂。兩個中鋪。長長的黑夜。這就是時間。頭頂上的燈光熄火了。這就是時間。時間可以是光明,時間也可以是黑暗。列車在黑暗之中運行,運行能使人感到天地的遼闊。一站又一站。石家莊、邯鄲、安陽、新鄉。到了新鄉二郎就要下車了。二郎說,我正好回家看看,我快有兩年沒有回老家了,我要回去看看爹娘。應該。譚漁說,應該,我也要回家。你下吧,我還繼續走,我要過黃河去。列車最終要到達終點,可是我的終點在哪裏呢?譚漁這樣想著,在晃晃蕩蕩的中鋪上就睡著了,他糊糊塗塗地想,這就是時間,時間可以用來清醒,時間也可以用來睡眠。睡吧,睡著了什麼都不想了,饑餓沒有了,淒傷沒有了,孤獨也沒有了,睡夢是我們快樂的家園,睡夢是我們幸福的家園。

譚漁走出車站,他看到車站廣場裏紛雜的聲音使得秋日裏的陽光沸沸揚揚,遊來遊去的人流裏全是一些陌生的麵孔,隻有對麵建築物上的廣告內容是熟悉的:奧克啤酒。三九胃泰。宋河糧液。但是那些廣告卻使他感到迷茫。

他在迷茫的時光裏遲疑了一會兒,才一手提著行李一隻胳膊上搭著風衣穿過焦躁的廣場,在一家公用電話亭邊停住了。他看了一眼電話亭裏那個紋了細眉嘴唇塗得鮮紅的女孩子,又看了一眼她麵前那部縫隙裏布滿了灰塵的電話機,最後放下手中的行李,拿起電話機上麵那細長的一部分。準確地說,他不知道那個拿在手裏能說話也能聽話的東西叫什麼,送話器?聽音器?怎樣來概括這種有著相反功能的東西呢?用一個什麼樣的名詞?他不知道。他隻能稱它是電話機上細長的一部分,這樣從它的外部特征來說或許更準確一些。在準備按號的時候,他聽到那個女孩說,長途嗎?

不是。但他說話時沒有抬頭,他聽到那個女孩的聲音仿佛一聲短促的鳥鳴。那聲音來自一片廣闊的春日曠野嗎?一片藍色的天空和一群飛翔的鳥。他隨手撥了那個他不知道撥過多少次的號碼。電話通了。在等待對方說話的時候,他的腦海裏呈現出了一片藍天。是鳥鳴。譚漁想。可是在以往流失的歲月裏,譚漁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鳥,那些鳥在天空中飛翔離他十分遙遠。他曾經渴望著那些飛翔的鳥能在他的麵前落下來,讓他仔細看一看,可是那些在空中飛翔的鳥始終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在後來生活的天空裏,他很少能再見到鳥飛翔的姿態了。譚漁抬頭看看,天空似乎沒有以前的藍了,那純淨的顏色被灰白的煙塵和身邊雜噪的聲音所改變,這種變質的天空使他忘記了鳥鳴和鳥的飛翔。鳥鳴和鳥的飛翔對他來說仿佛是上一個世紀的傳奇故事了。現在,他一邊把話筒支在耳邊。一邊感激地看著有一對櫻桃嘴唇的女孩,是她的聲音使他再次想起鳥,想起鳥鳴和鳥的飛翔。他有一種想吻那嘴唇的衝動。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會那樣做。這時電話那端有個男人說話了,譚漁說,喂,你好,我找葉秋。

電話裏的男人說,哦,你等一下。

譚漁聽到那個男人朝他們辦公室的某一處喊了一聲,葉秋,電話。譚漁聽到了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等那腳步聲消失的時候,他聞到了她那熟悉的呼吸聲了,她說,喂。

是我。

譚漁知道她一定被這突然來臨的聲音弄得不知所措,譚漁說,喂,是我。

葉秋說,我知道。

譚漁說,我剛下火車。

剛下火車?譚漁聽到她的聲音裏有幾分意外,你在哪裏?

我在車站廣場。譚漁說,現在能回去嗎?說完,他的身上就湧過一陣熱浪,他幾乎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說,我這就打的過去。

哎,不行不行。他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聲,她說,我這會兒走不開。

仿佛有—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譚漁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他握著話筒站在那裏沒說話。

她說,你有事嗎?

如果現在她在他麵前,他一準會用一種淒傷的目光看著她。他說,沒事我千裏迢迢回來幹啥?

葉秋在另一端遲疑了一會兒說,好吧,你到樓下時給我打電話。說完,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盲音。譚漁突然感覺到,他今天要到達的地方仿佛還有很遠的路程,他有些淒傷,他知道那路程或許夠他走上一輩子,直到老死也許走不到終點。

在火車站北邊的二馬路,譚漁乘上了32路車。他上車的時候,車上的乘客已經坐滿,但在司機的後麵竟然空著兩個座,真是幸運,他想都沒想就提著行李走過去,可還沒到那空座跟前,他就聞到了一股子酒氣。誰喝酒了?這車裏一定有個醉漢,他想。他先把箱子放在座位上,一腳踏到座位下麵的空隙裏,他感到腳下有些異樣的東西。他低下頭,看到一片紅紅綠綠的嘔吐物,接著,更濃烈的酒氣衝進他的鼻孔,他感到惡心,有股東西從胃裏往上翻撞,他險些要嘔吐了。這種情景的出現,使得他進退兩難。他站在那裏回過頭來,他想在車箱裏找到嘔吐者,可是全車的人都用一種鄙視的目光望著他。嘔吐者在哪?他突然明白過來,在這之前,車裏的人全都知道這兩個空位是不能坐的,世上會有那樣的便宜?你也不想想,這麼好的座位如果沒有別的情況他們會留給你?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進肮髒之地,卻沒有一個人去提醒你,使你陷在尷尬之中,你仿佛成了嘔吐者的替身,或者幹脆就是嘔吐者本人。

正在他進退兩難的時候,乘務員右手提著一桶水,左手拎著一個拖把罵罵咧咧地走上車來,她對譚漁凶狠地嚷道,起來起來,不嫌髒嗎?媽那個×,喝兩杯貓尿,滿地的吐!

盡管譚漁的臉色難看,但心裏還是感激她給了他一個台階,他忙提著行李,閃過乘務員伸過來的拖把往後去,在走道裏站定了,可是他身邊的一位小姐卻閃著身子往裏靠,她用手帕捂著鼻子翻他一眼就轉過頭去,這使譚漁感到難堪。他想,一定是他身上的某種氣味使這位高貴的小姐難受。我身上有什麼氣味呢?他低頭看看,才明白那氣味來自他的鞋底,他成了嘔吐者最嚴重的受害人,這使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煩惱。在他正想離開這輛討厭的公交車時,車門卻關上了,隨後車就走動了。從車窗裏灌進來的風使他好受了一些。那個低矮的乘務員正在行駛的車裏撅著碩大的屁股擦著那片嘔吐物,她一邊擦一邊不停地罵罵咧咧,最後她丟下拖把直起身來開始售票。就在這時,譚漁看清了她的臉,她的右臉上長著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他和小紅不止一次在這趟車上見過她,乘客多的時候,這個乘務員就站在他們身邊,她抬起臉看著譚漁說,幾張?譚漁說,兩張。那張臉離他是那樣的近,他看清了她臉上的那個銅錢大的胎記。那會兒他突然有一種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胎記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剛一產生,她就閃身去麵對另外的乘客了。小紅拉了他一下,踮起腳尖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你看,胎記……回憶使他深刻地懷念那個已經遠去的季節。夏天真是戀愛季節呀!他在心裏這樣感慨到,可是那個季節已經離他十分遙遠。他的目光從窗子裏看到的全是流動人群的衣著,在城市裏,最能體現季節變換特征的是人們的衣著,在聳立著建築物的街道裏,你很少看到有秋風掃落葉的情景,街道仿佛一道道交錯的河床,白天洶湧著車流和人群,嘈雜的聲音和混濁的目光仿佛一些灰白的泡沫漂浮在空間裏,到了深夜,這些河床就幹枯見底了。這就是城市留給我的印象。他和葉秋走在空蕩無人的街道裏,望著遠處的燈光他這樣對葉秋說,你看這街道像不像河床?

葉秋沉思了一會兒說,是的,有點像河床。

葉秋挎著他的胳膊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偶爾有一輛“黃蟲”從他們身邊駛過,譚漁說,這座城市不會有啥收獲。

葉秋說,你說啥?

譚漁說,你看,到處都是“黃蟲”。你聽說過1942年嗎?

葉秋說,1942年怎麼了?

譚漁說,1942年的秋天,遮天蔽日的到處都是蝗蟲,天上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黑雲一樣。

葉秋說,你怎麼知道?

譚漁說,我是在資料上看的。譚漁說完就笑了,葉秋也笑了。接下來就是葉秋達達達的鞋跟敲擊路麵的聲音,走著走著葉秋突然停下來,她看著譚漁說,街道像河床,那我們像啥?像水?

不。譚漁說,像魚。你看我們多像魚類呀,魚鱉蝦蟹。

魚鱉蝦蟹……葉秋一邊說一邊嗬嗬地笑起來,笑完之後她說,那誰是漁夫呢,誰捕我們上岸呢?

譚漁停住腳步望著葉秋,他在她的額上親吻了一下,算是對她奇思妙想的一個獎勵。誰是漁夫呢?這是一個多麼深奧的問題呀。後來在譚漁空閑下來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回到他的腦海裏。這些魚鱉蝦蟹,誰捕它們上岸呢?譚漁望著窗外,街道裏全是一些走動的物體。在一個十字街口,一隊軍樂團正站在一家新開張的夜總會門前吹奏著震耳的樂曲,在富麗堂皇的大門前,譚漁看到那裏放著一片鮮豔的花朵。在這個季節裏,哪兒還有這樣的鮮花?鮮花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在他思索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公交車停在了一個站牌前,那個拿手帕的女孩子站起來,譚漁沒加思索就坐了下來,他的屁股立刻感觸到了那個女孩子所殘留在座位上的體溫,他突然有一種坐在那個女孩腿上或者懷抱裏的感覺,這感覺使他的手心發癢。他想看一看那個女孩的麵容,可她一直到走下車去都沒有回過頭來,她留給他的隻是一頭鬆散的長發。譚漁想,她在走向誰的懷抱呢?那懷抱是一張網嗎?擁有那張網的人不就是漁夫嗎?可是,誰能捕她上岸呢?譚漁望著窗外,行駛的公交車突然停了下來,恰好有一片黃葉從窗口前飄落下來,他伸手接住了那片搖搖曳曳的葉子,那片黃色的葉子上布滿了黑色的斑點。是誰使你這樣蒼老?譚漁用手撚動著葉柄,那片葉子就在他的麵前搖晃起來,仿佛在回答他。譚漁在心裏說,對,是時間,是時光使你蒼老。這是一個多麼古老的問題呀,這個問題就像一張網網住了所有的人,時光就是漁夫。譚漁突然為這個答案激動起來,等一會兒見了葉秋就這樣對她說,是時光捕我們上岸!車子又走動了,可是沒走多遠又停住了。譚漁通過車前的玻璃,看到前麵的街道裏塞滿了各種顏色的車輛。司機伸出頭朝一個從對麵走過來的人問道,前麵怎麼回事?

譚漁看到那是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那個大胡子興奮地說,車禍,出車禍了。

司機一聽也興奮起來,他說,誰撞誰了?

大胡子掃一眼從車裏射向他的眾多目光,打起手勢開始演說,一輛桑塔納,藍色的,把一個騎摩托的小妮撞翻了。哎,那小妮長的還挺帥,可惜被撞翻了,一下子摔出一丈多遠,她的頭正巧撞在隔離墩上,血嘩地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哎呀,那個慘呀……大胡子一邊演說一邊搖著頭朝前走,車裏的人也都站起來探長脖子朝前看,可是他們看到的仍是塞滿各種車輛的街道。

司機又探出身去,向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問道,哎,前麵怎麼回事?

車禍。青年停下來,他推了推眼鏡說,一個男人把他女人撞死了。

他的話語引起了人們更大的興趣。司機說,怎麼把他女人撞死了?

有人說,咋這麼巧?

青年說,女人在外邊跟人家相好,一弄幾天不回家,他就開著車找。正好在路上碰到她,他讓她停車,她不停,騎著摩托就走,結果男的一惱,追上去就把她撞倒了,哎,那個慘……說著,青年人又用右手的中指推了一下他的眼鏡。司機望著外邊的行人,然後把身子收回來,靠在座背上,他一邊敲打著方向盤一邊哼著小曲,麵對堵塞和車禍,他突然失去了興趣。他回頭對臉上長著胎記的乘務員說,老程回來了。

那個低矮的乘務員正站在車門邊數錢,她聽到司機的話停下來,看樣子她對司機的話很感興趣,她一直走到司機身邊,靠在司機的座背上,她說,他女人給他算完了?

完……司機哼哼地笑著說,她能會給他完?昨天鬧了半夜,弄得我一夜都沒有睡好……

譚漁不知道老程是誰,更不知道老程的女人為什麼給剛剛回來的老程鬧騰,他覺得司機和乘務員的話語就像街道裏響起的腳步聲一樣平常,平常得遍地都是,平常得讓人什麼也記不住。譚漁看著街道,路邊一家名叫“大路貨”的小餐館,使他記起一些往事,他曾經和葉秋在這兒吃過飯,這兒離葉秋的工作單位不是太遠,大概在前麵拐一個彎再走五百米的樣子就到了。於是他就讓司機打開車門,提著行李走下車來。他一邊行走一邊望著那些被堵塞的車輛,那些車輛好像沒有盡頭,望都望不到邊。

譚漁終於來到了葉秋辦公所在的那幢半舊的樓房前,他望著被陽光沐浴的灰色建築,目光在第六層上停住了。他看到他曾經站過的那個陽台,很想在那兒看到等待他的身影,可是現在那個陽台上空無一人。麵對那個空空的陽台他突然失去了自信。他站在那裏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閃過一輛“黃蟲”,朝對麵的一家小商店走去,因為那家小商店裏有一部公用電話。店子裏冷冷清清,隻有從門洞裏射進來的陽光是溫暖的。譚漁看到一個女人鬆散地坐在櫃台後麵,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了臥室裏舒服的席夢思。如果有的話,他真想躺上去好好地睡一覺,如果再有個女人躺在他的身邊,那樣或許會更好一些。讓這個女人躺在我的身邊嗎?不不不,是葉秋,應該是葉秋。譚漁看到那個女人站起身來,朝他微笑著說,要點啥?

譚漁說,先打個電話。

那個女人伸手朝櫃台上指了一下說,打吧。

而後,她又坐下來。譚漁放下旅行箱,拿起電話,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撥了那個號碼,接電話的是葉秋,譚漁聽出了她的聲音,他對她說,我在樓下。

葉秋說,知道了。

說完,她就把電話壓住了。譚漁抬起頭來,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他轉過身來,這樣,他能通過門窗看到葉秋將要通過的大門。他一邊望著那個大門一邊從兜裏掏出錢來,側身遞給櫃台裏的女人,說,有口香糖嗎?

有。女人說,還要老樣的?

譚漁回頭看了她一眼,並向她點了點頭。你愛吃口香糖嗎?小紅一邊說著一邊把口香糖含在嘴裏,她把頭伸過來,讓他咬住餘在外邊的那半截,他的鼻尖和她的鼻尖碰在了一起。那個女人一邊遞給譚漁兩包口香糖一邊說,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來了,你好到我這裏來買口香糖。

是嗎?譚漁把女人遞過來的零錢放進兜裏,他是常常來這兒買口香糖,小紅喜歡吃這種韓國產的口香糖。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朝對麵的大門看,那座他熟悉的大門被高樓的陰影所籠罩。有一個男人從那陰影走出來,一閃就消失在街道裏。譚漁剝一塊口香糖放在小紅的嘴裏,小紅說,你愛看足球嗎?你看黑人一邊踢球一邊嚼著口香糖,有多棒。譚漁說,那都是些野種。譚漁看到葉秋的身影出現在陰影裏,葉秋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風衣,她推著車子走出大門,由於陰影的緣故,她的臉色顯得沒有一點生氣。譚漁提著行李走出去,葉秋在拐向大街的時候停住了,她看到了他。譚漁走過來,把行李放在後架上,朝她微笑一下說,我來推。

葉秋說,上哪兒去?

譚漁說,還能去哪兒?回你住處。譚漁的身上湧過一陣熱浪,他現在就渴望得到她,多日來存積在他體內的熱情如海浪一樣撞擊著他,他真的有些支持不住了。

葉秋說,我忙,現在不能回去。

譚漁說,你有多忙?

我真的很忙。

那你先送我回去,你再過來。

我搬家了,離這兒很遠。

譚漁痛苦地蹙了一下眉頭,他說,你在拒絕我?

葉秋低下頭,她把腳邊的一粒石子踢到陽光裏去了。

譚漁痛苦地搖了一下頭,他說,那我走吧。他想葉秋一定會挽留他,他渴望眼前的情況有所轉機。但葉秋看他一眼卻說,那好吧。

譚漁的頭像挨了一棍,有些承受不住這打擊,他的手一哆嗦,旅行箱就從後架上滑落下來,他沒有去管,他用一種淒傷而痛苦的目光望著她,他說,我大老遠從北京回來找你,可你卻讓我走。

葉秋不看他,她盲目地看著流淌著人群和車輛的街道。

你再忙……譚漁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說,陪我吃頓飯的時間還有吧,我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葉秋把目光收回來,她說,好吧,我陪你去吃飯。

譚漁從地上拾起旅行箱,重新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他們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拐上了緯三路,而後向東,最後他們在一家燴麵館前停住了。

葉秋說,吃碗燴麵吧,暖和。說著,她把車子支在燴麵館的門前,譚漁提著箱子跟她一塊兒走進去。因為不是吃飯的時候,燴麵館裏顯得很空落,七八張桌子清閑地立著,葉秋進去後對一個站在吧台邊的女孩子說;下碗燴麵。

兩碗,譚漁補充到,下兩碗。

葉秋說,一碗,我不吃。

譚漁固執地說,兩碗,一大一小。

葉秋無奈地說,好吧。他們就在臨街的窗子前坐下來。在那個流失的夏季裏,他們常常坐在這張桌子前吃燴麵。坐在這裏,可以看到街道裏的景致。炎炎的陽光往往把街道蒸烤得像一截冒著熱氣的腸子,可是現在這腸子涼了下來,顯得沒有一點生氣。在等待燴麵的時候,他們相視無語,許多情景一幕一幕地在譚漁的腦海裏閃過,譚漁突然說,你還記得嗎?

葉秋說,記得什麼?

夏天,譚漁說,你常常穿著一件紅裙子,戴著一頂紫草帽。

那對我一點都不真實。

夢嗎?

是夢。

譚漁突然沒有了說話的欲望。他從葉秋手邊拿起車子鑰匙,輕輕地敲打著桌麵。這個時候,燴麵上來了,一大一小,兩碗,冒著熱氣。譚漁端起一個白瓷壺對葉秋說,要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