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說,我不要。
譚漁就在自己碗裏放些醋,他真的餓了。他唏唏溜溜地一邊吃著燴麵一邊對葉秋說,吃呀,你咋不吃?
葉秋把碗往譚漁的麵前推了推說,我不餓。而後站起來到吧台前去結賬。譚漁想叫住她,想了想,又止住了。接下來也沒有客氣,他把那一大一小兩碗燴麵都吃光了,而後提著行李來到了大街上。譚漁把旅行箱放葉秋自行車的後架上,他們一直默默地往前走,最後又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葉秋單位的大門前,站住了。譚漁把旅行箱放在地上說,要不這樣吧,把鑰匙給我,我先回去。
我搬家了。葉秋說,你不知道地方。
譚漁說,你沒搬,你在騙我,你在拒絕我。
葉秋不去看譚漁的眼睛,她把頭低下了。
譚漁動情地說,我都聽到你快樂的呻吟聲了,真的,我想你。
葉秋咬著嘴唇兒說,我不要!
譚漁說,你真的拒絕我?
葉秋說,你不是來找我,你是來找那個婊子,你去呀,她正在等你呢!
葉秋,譚漁說,你真的不肯原諒我?你看我的淚水就要流出來了。
葉秋說,你應該,我都哭過多少遍了,你哭一回就不應該?
葉秋……譚漁痛苦而淒傷地說,我真的很想你,做夢都在想。
葉秋又把目光抬起來,她盲目地看著街道。有一個中年男人騎車走過來,那個男人朝她叫道,葉秋。
葉秋朝那個男人笑了笑,也不看譚漁,她推著車子往大門裏走。
譚漁說,哎——
那個中年男人回頭看了譚漁一眼,對葉秋說,誰,咋不讓他進來?
葉秋說,一個賣皮衣的,硬纏著讓我買。
賣皮衣的?那個男人說,什麼樣的皮衣,我倒想看看。
葉秋說,沒啥好看的,這樣的人手裏還會有真貨?走吧。
那個男人聽了葉秋的話,就跟著葉秋推著車子走進大門,往左一拐,就消失了。
譚漁茫然地立在街道裏,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滿街裏的車和人都在流淌。一輛黃色的麵的停在了他的麵前,司機探出頭來說,上哪兒?
譚漁對他搖了搖頭。
神經病?不要車擺啥手?司機說完,“黃蟲”就開走了。
譚漁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擺手,他有些疑惑地問自己,我擺手了嗎?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沙子,被這流水所拋棄,遺落在這紛亂的河岸邊了。我到哪裏去呢?一輛的士又停在了他的身邊,一個女人探出頭來說,用車嗎?譚漁什麼也沒說,他伸手拉開了車門。女人說,你上哪裏?譚漁說,我要回家。女人生氣了,我知道你回家,可是你的家在哪裏?黑龍江?海南島?譚漁突然清醒了,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在夢中。他說,我這是在哪兒?女人說,在車裏。哦,譚漁說,你送我去南站吧。
九
窗外的一切都是潮濕的,人群是潮濕的,樓群是潮濕的,車流是潮濕的,陽光是潮濕的,連那個賣茶葉蛋的女人的叫聲都是潮濕的。雞蛋,雞蛋,兩塊錢一袋。我為什麼要流淚呢?為什麼呢?走吧,快開走吧,讓這一切紛雜的聲音都離開我吧!滾吧葉秋,滾得遠遠的吧,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你,永生永世我也不會原諒你,永遠!你這讓我永生永世感到恥辱的日子!
十月二日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而對我天空卻充滿陰霾
在你暗淡的目光中
我的頭發變成一片枯亡的草叢
在你走遠的腳步聲中
禿皺的山岩已化成了我的麵容
充滿死亡氣息的十月二日
化成一隻暴躁的困獸在大火裏奔突
狼倉的濃煙是焚燒我的立柱
茫茫的人海惟有你
是祭奠這個日子的靈旗
葉秋,我要讓你永遠痛苦!葉秋,我竟看不透你是這樣一個人!為了你,我把一切都舍掉了,我把一切都背叛了!背叛了我的鄉親,背叛了生我養我的黃土地,背叛了我的父母,葉秋,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那嫣然一笑,為了你那一個長長的親吻,為了你那在春風裏行走的姿態。看報了,看報了,一個銀行職員貪汙二十四萬巨款!看報了,看報了,一個女人和她的姘頭合夥殺死了她的男人!看報了,看報了!葉秋,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道那一個又一個等待的日子都在冬天來臨的時候化成了冰涼的淚水?消失的十月二日/如風一去不複返!葉秋,難道我們一起走過的路程都化成了身邊的風?葉秋,我不會原諒你,到死也不會原諒你!看報了,看報了!一個人販子一年之內拐賣十二個兒童。看報了,看報了,五毛錢一張!葉秋,你就是那人販子,你把我給賣了!為了你,我離了婚,我拋棄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你現在哪兒?你在學校裏嗎?陳州那個瀕臨湖畔的中學,開門就是蕩漾的湖水,夏天滿湖的荷葉。兒子,爸爸好想你,你知道爸爸是多麼地想你嗎?車票,車票,你的車票。葉秋,都是為了你,可你卻拒絕我,對別人說我是一個賣皮衣的,你真無情無義,葉秋,我恨你!你拋棄了我,就像我拋棄兒子一樣!兒子,爸爸對不住你,爸爸這就回去向你認罪去!兒子,你還記得爸爸對你說過的話嗎?爸爸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讓你上貴族學校,兒子,可是爸爸沒有掙來錢,那個不要臉的女人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把我拋棄了!我永遠不會再理她!兒子,你恨爸爸嗎?爸爸就要回去看你了,兒子,爸爸已經坐上了開往家鄉的客車了,兒子,三百六十五裏路,汽車走三百六十五裏路就可以回到你的身邊了。兒子,三百六十五裏合多少公裏?你一定能算出來,你都上高中了這還算不出來?我兒比我小時候強,我小時候上街去打醋,嘴裏就得一個勁地說,醋,醋,醋,醋……說著說著要是一停頓就忘了,菜店的老板娘說,要醋還是要醬油?我說,醬油。兒子,你看,車外的東西為什麼都是潮濕的呢?那是爸爸的淚水,爸爸為什麼哭?都是為了她!葉秋,都是為了你,可是你卻把我拋棄了,葉秋,滾你的,我永遠不會再理你,我恨你,這討厭的城市!爸爸,你別哭。兒子,爸爸沒哭,兒子,你看,在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麥田了,青青的麥田,一地的淡綠。兒子,爸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家都是整勞力了,兒子,你看,冬天的陽光總是懶洋洋的,兒子,你看到了嗎?看到那片白色的羊群了嗎?那片羊群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潁河邊。兒子,你還記得那年初春爸爸在校園裏堆的雪人嗎?兒子,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你媽領著你一塊去城裏看你姥姥嗎?我們坐了四十裏的車就能從咱們鎮上到城湖邊你姥家。我小的時候跟著你爺去城裏給人祖爺進香哪坐過車,沒有,都是步行。你奶奶半夜裏就起來給我和你爺爺烙油饃,天不明我和你爺爺就背著熱乎乎的油饃上路了,我們要去趕二月二的太昊陵廟會。太昊陵廟會從農曆的二月二到三月三,整整一個月呢!兒子,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去趕一回廟會就像盼著過年一樣,哪像你現在就在太昊陵邊上住著,一出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城湖。城湖有多大呢?比杭州的西湖還要大呢!隻是沒有開發好,就像我們家的那條潁河。你知道嗎,兒子,我們家那條河是有名的內運河,在我們這兒數了黃河就數潁河了,從我們鎮子的碼頭上乘船可以到長江去,可以到上海去。兒子,爸爸在許多篇小說裏都寫到過這條潁河和那個鎮子,寫過那裏的商船和白帆,可是現在不行了,兒子,那裏現在已經不通航了,河裏的水又黑又臭,那裏已經沒有白帆了,我的兒子,一切都是那樣的暗淡無色,河道裏流著醬油一樣的河水,兒子,你看,窗外的一切都在晃動。爸爸,那些房子為什麼會走呢?兒子,那不是房子在走,那是我們坐的汽車在走。兒子,到了夏天,爸爸一定帶你去北京。爺爺去嗎?爺爺去。奶奶去嗎?奶奶也去。媽媽去嗎?媽媽也去!好呀!去北京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去!爸爸,我們走著去嗎?不,兒子,走著不行,爸爸到那時用小車來接你,用好漂亮的小轎車來接你。好呀!爸爸是大官了!爸爸來接我了,爸爸來接媽媽了。蘭草,蘭草,我怎麼想不起你的模樣來了,蘭草,你在我的眼前隻是一個影子,蘭草,你和兒子現在還好嗎?還有穀名泉,穀老師,我應該喊你聲老師了,你的頭發都寫白了吧?你的腰都寫彎了吧?穀名泉,你都寫了一輩子啦,可你還是那個水平,但無論如何你寫了一本《人祖伏羲》,你寫了一輩子的人祖爺的傳說,到底你就快成功了,人家就要來買你的版權了,方聖就要讓你發財了!二十集,穀名泉,最少也得給你三萬哪!不,要高點,六萬,再少也不能少了五萬,少了五萬不簽字!對,我一定得回去告訴穀名泉。方聖,你多掏幾個吧,業餘作者不容易,命都拚上了,說不定一輩子就這一回了,方聖,你多掏點吧,聽口氣你也是大款,你隻是大款而已,但你不是大腕!我日他娘,現在有錢啥生意都可以做,人家都跑到北京去做電視劇的生意了!北京,北京,北京離我們有多遠呢?爸爸,北京離我們有多遠呢?好遠好遠,北京離我們這兒好遠好遠,我們要先坐汽車到省城,從省城再坐火車走上一夜的路才能到北京。爹,北京有個天安門嗎?是的,北京有個天安門。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門上嗎?是的,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門上。爸爸,我要去北京。可是,兒子,夏天已經離我們遠去,現在是秋天。你看,兒子,秋天的田野是那樣的蒼莽,兒子,爸爸怎麼看不到那白色的羊群呢?兒子,爸爸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潮濕,樹林是潮濕的,灰色的房屋是潮濕的,彎彎的小河是潮濕的,大地上的陽光是潮濕的。爸爸。兒子,是你在叫我嗎?爸爸就要回到你的身邊了。爸爸。兒子,這是你在叫我嗎?你的聲音為什麼也是潮濕的呢,像我夢中的那無邊無際的永遠也沒有盡頭的梅雨呢?兒子,你哭了嗎?你不要哭,你一哭爸爸就忍不住地要流淚!別哭,兒子,爸爸不哭,你也別哭,讓那城市見鬼去吧!讓所謂的愛情見鬼去吧!讓葉秋見鬼去吧!讓小紅見鬼去吧!讓方聖見鬼去吧!滾吧,你們都滾得遠遠的!我不想再看到你們,滾吧!滾得遠遠的,讓你們通通地見鬼去吧!爸爸,你哭了嗎?兒子,沒有,爸爸沒哭……
十
譚漁回到錦城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他記得最後一次離開這裏的時候樹上長滿了密不透風的葉子,可是現在已經是深秋,在通往市區的寬寬的馬路上到處都在飄落著黃色的葉子。樹葉上布滿了黑色的老年斑嗎?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給撞死了。戴眼鏡的青年推了一下眼鏡說。是的,那些葉子一準都布滿了老年斑。客車在穿過潁河上那座高大的閘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幾年前他第一次和葉秋相見的情景,在那個仍舊寒冷的初春他們似乎一見鍾情,在這個風景如畫的河岸邊他們開始了浪漫的情人生活。譚漁現在還能記得那時他寫的噴發著火岩般熱情的詩句:
我伏身於大地
在漆黑的夜裏聽你歌唱
讓你那纖細的手
來切開我的胸膛
可是那座被灰色的光線所籠罩的閘橋和河流在他的麵前一晃而過,大閘東邊的那個旅社一晃而過,他和神秘的趙靜的經曆像夢中的情景從他的眼前一晃而過,我有什麼權力在這種時候去回憶那些遙遠如夢的往事呢?上帝呀,當我和她們在瀑布聲裏在黑暗之中在習習的夏風之中擁抱的時候你就開始來懲罰我了嗎上帝?是你派來這些妖豔的女人來嘲弄我這顆真誠而躁動的心嗎?上帝呀,你最終給予了我痛苦,我靈魂的翅膀已經被這痛苦弄濕了,我無法飛翔。譚漁麵對這座他熟悉的小城麵對這座仿佛他已經離開了很多歲月的小城卻沒有一點點激情,相反,他的情緒卻被傷感所浸泡。他提著他的旅行箱和手提袋在客車路過七一路的時候下了車,然後轉乘2路車沿著七一路往東去。
譚漁坐在公交車裏,望著不停地閃過的灰紅的路燈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他想,這裏還有一個他落腳的地方,還有一片他生存的空間。我的鑰匙呢?我的那把能打開那片空間的鑰匙呢?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行駛的公交車上打開了他的旅行箱,他清楚地記得他的那把黃銅鑰匙就放在旅行箱上蓋的小兜裏,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那把鑰匙對他的重要性,盡管在很多時候他忘記了它,但他知道他把它安放得好好的,從來沒有過一絲的馬虎。現在他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摸到了那把鑰匙,那把使他感到溫暖而平靜的鑰匙,他把它緊緊地握在手裏。我一個農民的兒子,在奮鬥了十幾年之後我進城所得到的就是這把鑰匙和能用這把鑰匙打開的那片小小的屬於自己的空間。在八一路和七一路相交處的站牌前,譚漁下了車。他把旅行箱和手提袋都放在右手裏,他的左手隻牢牢地握住了那把鑰匙,他生怕那把鑰匙像一隻鳥從他的手中飛走,飛向那黑色的天空。
譚漁在灰紅的燈光裏穿過七一路。在他走進地委家屬院的柵門時,他就看到了那座三層高的灰色小樓,就像七年前他剛調到這裏來一樣,他要穿過窄窄的走廊,一直走到底,在走廊西邊的門前停下來,用他手裏的鑰匙去打開那扇他不知道開過多少次的房門,走進那間屬於他的屋裏。他幾乎記不得他在那間屋子裏度過了多少時光,他在那間屋子裏寫作讀書編稿子,有時還從食堂打了飯菜回來吃,而更多的時候他在等待一種腳步聲,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現在譚漁終於來到了那座灰色樓房的門前,走廊裏靜悄悄的,現在單位肯定沒人,這個時候誰還不回家呢?他用手推了一下那半扇關著的門,就來到了走廊裏,他的腳步在走廊裏發出聲響,走廊裏那盞暗淡的頂燈還亮著,為什麼不關掉呢?他想,就這樣讓它獨自明亮一夜嗎?他在灰紅的燈光裏一直往前走,左右兩邊的房門都被他拋在身後,最後他在靠裏端的一扇門前停住了,他放下手中的旅行箱和手提袋,很熟練地把手上的鑰匙插進鎖孔裏,用力,可怎麼也擰不動。咋啦,鏽住了嗎?他又試了兩下,還是打不開。就在這時,他聽到屋裏傳來了腳步聲。誰在我屋裏?他正疑惑的時候,那扇門打開了,在明亮的日光燈下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孕婦立在了他的麵前,一股溫暖的氣息迎麵撲來。那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少婦用一種溫和的聲音問道,你找誰?
譚漁朝後退了一步,他朝外看看,又朝身後的門看看,他想驗證一下是不是自己開錯了門,沒錯,開的就是我的門,他回過頭來看著少婦說,沒錯。他說,你是誰?你咋在這裏?
少婦似乎突然明白了,她用女人那種特有的口氣驚訝地說,呀,你就是譚漁老師吧?請進請進。她慌著來幫譚漁提東西,但被譚漁攔住了,譚漁說,我自己來。
譚漁彎腰把東西拎進屋裏,他站在那兒,看到屋裏原來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單人硬板床已換成了席夢思,靠門的牆角裏放著一個立櫃,下麵是一些簡單的飲具,煤氣灶上正燃著藍色的火苗,火上放著一個鋼精鍋,鍋裏冒著熱氣,這儼然是一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子,不但過日子,看樣子他們還要在這裏生兒育女!這就是使我感到安穩的屋子嗎?這就是我渴望的那片空間嗎?少婦這時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說,譚老師,你喝水。
譚漁在恍惚之中接過那杯茶水,他說,你咋知道我是譚漁?
咋不知道,汪洋不斷地給我說起你。
汪洋?譚漁說,你是汪洋的愛人?
是的。少婦臉紅了一下說,你坐吧。
譚漁沒想他一下就猜中了,他的手有些顫抖,茶杯差一點從他的手裏掉下去。她就是汪洋的新婚妻子?是的。汪洋兩年前終於和他的老婆離了婚,現在汪洋住進了他的房子,汪洋和他的女人占去了他從來都認為不會被別人占去的空間!
譚漁按住內心的憤怒說,汪洋呢?
少婦說,去張家界旅遊去了,跟王主席他們一塊兒。
譚漁真想把茶杯摜在地上,憑什麼,憑什麼占我的房子?可是麵對一個不相識的孕婦他又能說什麼?把她從這間房子裏趕出去?把她的東西從這間房子裏扔出去?不,不能。再說,汪洋搬到這裏來一定是領導的決定,不然,汪洋也不會搬進來。他立在那兒,看著那個年輕的少婦,他突然有一種來到別人家裏的感覺。他說,我的東西都放在哪了?
少婦說,都放在樓梯間裏。
樓梯間?你有鑰匙嗎?
有,我給你拿。少婦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找出一串鑰匙,他跟她來到樓梯間的門口,看著她打開那扇小門,她隨手拉亮了裏麵的燈。譚漁走了進去,譚漁看到他的書都一捆一捆地好好地放在牆根上。為了防潮,下麵和四周都用了塑料薄膜,他回頭看看,少婦仍舊立在門口,在燈光裏,她仿佛一幅年代久遠的油畫。譚漁說,你回去吧,讓我在這裏待一會兒。
少婦說,要不我給汪洋和王主席他們打個電話?
譚漁說,不用了,你去吧。
少婦說,那我做著你的飯了。
哦,不用不用,你去吧。譚漁看著少婦離開房門,感覺到少婦在他的麵前說話小心翼翼的,他知道是因為那房子,憤怒在他的胸中衝蕩,最後化成一種無奈,他一直站在那兒,聽著少婦的腳步聲消失,他才關上了門。他立在狹小的樓梯間裏,他的用具他的書和他現在都擁擠在窄小的樓梯間裏,他輕輕地撫摸著那一捆又一捆伴隨他多年的書,他抬頭看了一下傾斜的房頂,眼淚就忍不住地盈滿了眼眶,這就是我的歸宿嗎?他像個孤兒失去了親娘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他仿佛立在漆黑的曠野裏,立在寒風吹打著飄雪的街頭,他無家可歸!他久久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那句話,這就是我的歸宿嗎?他再也忍不住抽泣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門的聲響,他抬起頭來,他淚水模糊地再次看到了那個少婦。那少婦驚慌地望著他,說,譚老師……
譚漁沒有擦淚,他走出去,快步走回房間,提起他的旅行箱和手提袋走出來。少婦迎麵站在那裏,她驚愕地看著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少婦叫了一句,譚老師……
譚漁在走廊門口站住了,他回身用潮濕的聲音說,我沒事。說完轉身走進夜色裏。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他把那把黃銅鑰匙忘在了這裏。他提著旅行箱在夜色裏傷心地往前走。街上那些賣小吃的吆喝聲似乎離他很遠,他在夜色裏一直往前走,迎著寒風,他的身邊是一些南方的植物,南方的植物被人們種植在花帶裏,周身落滿了灰塵,可是這一切都跟譚漁無關,他隻是淚水朦朧地往前走,淚水流下來,流過他的麵頰,一直往下流,他沒有去擦,任那些變涼的液體去自由地飄落。
譚漁在不知不覺之中來到了潁河邊,他走上了大橋,沿著橋欄杆一直往前走,灰紅的燈光把橋欄杆外邊的空間照得無比深遠,最後他在橋中間停住了,他想,我到哪裏去呢?他感到了勞累。他放下手提袋和旅行箱,一對情侶騎著車子從他的身邊穿過。他想,他們要回家了,可是我到哪裏去呢?我沒有家了,連最後一片生存的空間都被別人侵占去了!他站在橋中間,望著遠處朦朧的河道,他知道沿著這條河能走回他的老家潁河鎮,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可是,那裏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他和他的女人離了婚,他拋棄了他的兒子,他的爹和娘對潁河鎮的人說,俺沒有這個兒!他沿著這條潁河能走回他的老家。五十裏水路。水路為什麼要比旱路多出十裏路呢?因為河流的彎曲嗎?是的,因為河流的彎曲。可是在這個漆黑的夜裏他能回去嗎?不能,我無家可歸了,在這遼闊的土地上,沒有了我的駐足之處。讓我變成一隻鳥吧!變成一隻鳥在黑暗裏飛翔吧!我這樣沉重的身體能飛起來嗎?從一個高處往下一跳我就能飛起來嗎?是的,比如現在我邁過橋欄杆往下一跳我就飛起來了。
譚漁彎腰從腳邊提起手提袋,把胳膊伸到橋欄的外側,他手一鬆,手提袋就落了下去,許久他才聽到了手提袋撞擊河水的聲音,是那樣的悠遠,那聲音仿佛從山澗裏傳上來似的,我就這樣落下去嗎?就這樣讓河水淹沒我嗎?讓橋邊的石頭撞爛我的腦袋嗎?死,死吧!死了什麼都不講了!死亡是構成我的物質,死亡是吞噬我的河流,死吧,讓我死吧!我死了,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吧,可又有誰知道呢?明天有個漁人在河邊撈起一具屍體,可是沒人知道他是誰,他就那樣躺在河灘上,沒有人認領,在冬日的陽光裏他的肉體開始慢慢地腐爛,直到最後被幾個漁人匆匆地埋掉!那就是我嗎?我就這樣在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我到哪裏去了,死吧,讓我死吧,時間對我已不存在,我已屬於死亡,死亡是焚燒我的火焰!燒吧,燒掉我吧!我的淚水已經流幹!結束吧!他提起旅行箱,他要讓這個伴他多年的夥伴先做一次飛翔!
這時從橋的南邊駛過來一輛車,汽車強烈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那輛車在他的跟前慢下來,有一個聲音喊道,陳州陳州,陳州走了。說著那車就在他的身邊停住了,從黑暗裏走過來一個青年,青年說,陳州去嗎?譚漁說,陳州?青年說,是的,走吧,就剩最後一班車了。說著他上來接過譚漁手中的旅行箱,那個青年推了他一把說,走吧,再不走就沒車了。
譚漁就這樣在恍惚之中走上車,在車裏他看到一片灰色的麵孔,他想,這些人都是同他一起準備張開翅膀在空中飛翔的嗎?他的旅行箱已經丟下去了,可是為什麼聽不到它的翅膀在黑暗裏顫動的聲音呢?
十一
中巴車把他吐出來的時候,譚漁就看到那片城湖了。城湖四麵展開,卻灰黑一團,中間就是他當年讀書的陳州了。在遠處閃爍的燈光裏,譚漁看不見城湖的模樣。湖裏的落葉都已經幹枯,但粉色的藕莖還埋在黑泥裏,農人們要等到春節來臨的時候才肯把藕莖挖出來,到那時能賣出個好價錢。蘭草,你在挖藕嗎?是的,蘭草正在幹枯的湖田裏挖藕。湖水裏的蒲子都已經被收割,但水裏還有魚,還有支在水邊的漁人那高腳的板棚子,他現在看不到那遼闊的水域,但他能聞到從湖麵上吹來的腥風,那腥風使他打了一個冷顫。他把旅行箱放在地上,裹了一下風衣。這時有個老頭在燈光裏騎著三輪走過來,他說,進城嗎?
譚漁哆嗦著說,進城。譚漁提著旅行箱上了三輪車,三輪就在灰暗的馬路上行走,車夫要沿著在湖中築起的那條路把他的客戶送到城裏去。路上很遠才有一處燈光,那燈光無精打采。這就是我來過無數次的陳州嗎?這裏就住著我的兒子嗎?是的,這裏住著我的兒子,兒子,爸爸回來了,爸爸千裏迢迢從京城回來了。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哪兒?我在千裏之外的京城,那裏燈光如海,那裏人流如潮,可遠在偏僻的中原腹部的陳州卻如此的荒涼,小城裏的人都去哪了?眼前漸漸地有了房子,漸漸地有了燈光,漸漸有了賣小吃的吆喝聲。譚漁感到身上又一陣發冷。譚漁想,無論如何我得先吃點東西,我確實有點餓了。上一頓飯我是在哪兒吃的?在鄭州,那個小飯館裏,一大一小兩碗麵條。葉秋,我恨你!他對三輪車夫說,停下停下。他給三輪車夫付了錢,朝路邊的一個臨時支起的棚子裏走去,他在燈影裏坐下來,要了一籠包子和一碗餛飩,他不抬頭地喝下了那碗餛飩,直喝得兩眼流出淚來,直喝得流出鼻涕來。
譚漁從兜裏掏出手帕來擦了一下鼻子。這是他熟悉的街道。錯對著的是一條小胡同,胡同口上那棵老槐樹使他記起來穀名泉家就在這裏。他想,等吃了飯應該先上穀名泉家去看看,給他一個驚喜的消息,一定要他五萬,要五萬!穀名泉,你不能手軟,不能便宜了方聖那小子!可就在這時,他看到從胡同裏走出來幾個人,他們之中就有穀名泉。他再一看,吃了一驚,那人群裏竟有二郎,不但有二郎,還有夏子!二郎不是回新鄉了嗎?他突然明白二郎騙了他,說不定二郎就沒有出站,他跟他坐的還是一趟車,還有夏子。二郎拍了拍身邊的提包對方聖說,我也回去了!原來二郎是演戲給他看!二郎,你竟騙到我頭上來了!
譚漁蹭地一下站起來,但他又慢慢地坐下了。他想,我有啥權力去教訓人家呢?我有啥權力呢?我兜裏現在還裝著別人的一千塊錢,那就是我的價值!你們為什麼要拋開我?就因為我那兩句話嗎?這還算本子?我隻不過是對你們說了一句實話而已,範導,這就受不了了?去你媽!跟你們這些小肚雞腸的人打交道那才委屈了我!你富你有是你的,跟我有啥關係?中國這麼多大款我又認識幾個?滾你媽的蛋吧!我才不稀罕。我窮是我的,我又沒讓你們背著抱著,中國這麼多窮人你們又認識幾個?咱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命,誰又能替了誰呢?譚漁坐在那裏,看著二郎和穀名泉他們握手告別,看二郎那喜氣洋洋的樣子版權的事兒準是談定了。他看著二郎和夏子上了一輛三輪車,他想,二郎你這小子,又在打夏子的主意了。二郎,你不夠朋友,這事你不該瞞著我,從此我再也不理你,滾吧,滾蛋吧,都滾得遠遠的吧!
譚漁一個人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一直到又來了兩個吃飯的人他才提著旅行箱往城裏走。燈光一會兒把他的影子縮短,一會兒把他的影子拉長,他一直走到城裏,拐向往北的大街。有一輛三輪車在他身邊停下來,車夫說,坐車嗎?他沒有理他,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會兒又過來一輛三輪車,車夫說,要車嗎?在燈光裏他看了那個年邁的車夫一眼說,不要。那個時候他已經來到了通往北關的馬路上,那段路建在湖水中。譚漁越過一座石拱橋,在橋的兩邊他看到了蕩漾的湖水,再往前就是畫卦台了,人祖爺當初就是在這兒畫八卦的。是的,畫了八卦,就有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的象征了。在灰暗裏他看不清那棵傾斜的柏樹。真是奇怪,那棵柏樹你往哪看它就往哪兒傾斜。爹說,別多嘴,那是人祖爺的事兒!有一次他領著兒子在黃昏裏從這裏走過,遠遠地看著那棵柏樹就想起爹的話,可是現在他看不清那棵樹的麵目了。他沿著那條路—直往前走,他連想都沒想,就走上了去兒子他姥爺家的路,他要去看兒子。
在他來到城北關的時候,他看到路邊有一家鐳射放映廳,放映廳的門邊有七八輛做買賣的車子排在一起,其中還有一輛烤紅薯的車子,在漸漸寒冷的空氣裏譚漁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這使他再次想起他的老爹和老娘。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吃過紅薯了,他真想吃紅薯。他這樣想著就來到了爐子邊,這時他看到一個少年從爐子後邊站起來,他看到那少年就失聲叫道,亮!譚漁的聲音有些哆嗦,他上前捉住了少年的手,他說,你咋在這裏?
那少年看他一眼說,我在這裏賣紅薯。
你咋在這兒賣紅薯?你不上學了?
我上學,今天是早期六,我替俺媽看車子。
亮兒,你不認識我啦?
少年又一次抬頭看著他,但他沒有說話。
譚漁用顫抖的手撫摸他,他說,亮兒,我是你爸,連你爸都不認識了?
少年後退兩步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有幾絲仇恨,他說,你不是我爸,我爸死了。
譚漁一下子被少年的話打暈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少年吃力地拉起車子往前走,他沿著馬路走到一個胡同前停住了,少年可著嗓子喊媽。一會兒譚漁就看到蘭草出現在他的視線裏。蘭草說,咋回來了?
少年就朝譚漁指了指。蘭草順著少年的手看到了站在燈光裏的譚漁。蘭草沒有說話,她回頭拉著車就往胡同裏走,譚漁看到少年跟在車子後麵,少年在走進胡同的時候又朝譚漁看一眼,之後,就消失了。
譚漁像一個雕塑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在心裏叫道,兒子,兒子,你真的不認爸了!我千裏迢迢從北京回來就是為了看你,你不認爸了?譚漁拎起旅行箱沿著馬路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這樣喃喃地說,兒子,你不認爸了?他就這樣說著走著,淚水再次從他的眼睛裏流下來,到最後他來到了一座高高的石拱橋邊,他走上了石拱橋,在夜色裏他看到了一道黑黑的城門,有風鈴聲從樓角的空間裏傳過來,之後,他看到了城牆後麵那黑濃濃的鬆柏了。譚漁自言自語地說,兒子,你真的不認爸了?譚漁這樣說著走下拱橋,走過那道門樓,沿著兩邊長滿鬆柏的神道往前走,他穿過一道又一道門,然後穿過一片開闊的空地,又穿過大殿和二殿,在大殿和二殿的旁邊他沒有看到一個人,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最後他一邊思索一邊來到了人祖爺的陵墓前。
在黑夜裏,譚漁再次看到了那如山丘一樣的陵墓。他立在那裏,感到陵墓前麵散發著熱氣,那是一堆白天還沒有燃盡的香火,於是他就在那堆香火前蹲下來,他拿起一根燒得還剩半截的棍子去翻動那堆香火,有無數的火星從中濺出來,而後又消失了,他想,這就是天上的星星嗎?身下那片早已被香火燒焦的土地散發著熱氣,這使譚漁感到了溫暖,他用手摸一摸身邊的石墩,石墩也是熱乎乎的,他就在石墩邊坐下來,把背靠在石墩上,一切都是那樣的溫暖。譚漁坐在那裏,感到四肢酸疼,他想,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程,我要好好地睡一覺。睡吧,睡著了什麼都忘記了,孤獨、眼淚和疲勞,睡吧。那麼明天呢?明天我要到哪裏去呢?我真的不知道。靠在溫暖的石墩上,譚漁望著夜空這樣想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