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還是跟陳建走進了胡同。呂芳說,我才不相信你會自個兒去。陳建說,往常不會,今兒一定得去。呂芳說,為什麼?陳建說,現在還不能說。呂芳說,你總這樣,也不看跟誰,還說一句藏半句的。陳建說,跟誰也一樣,有些話不到時候是不能說的。這條胡同又窄又深,老遠地才有一盞昏暗的路燈,燈下走著的人就像陳年照片上的人一樣,與他們交錯著走過去,使他們不由地也自感陳舊起來。呂芳有些沮喪地說,這胡同沒有一點年味兒。停了一會兒,陳建才說,這胡同的人差不多都搬遷走了。呂芳吃驚地望著一扇扇緊閉的房門,不禁又一次挎緊了陳建。陳建說,我有兩個同學住在這胡同裏。呂芳問,男的女的?陳建說,女的。呂芳說,你要想找她們,我可以一個人先走。陳建說,小學同學。呂芳受了愚弄一般將手抽出來,說,天下沒有比你更討厭的人了。陳建說,你的心先不用放下,我還真想找找她們。呂芳說,愛找不找。跟我什麼關係。陳建沒有再說什麼,隻就了昏暗的燈光邊走邊注意著藍色的門牌號。陳建先敲了31號門,沒人應聲,裏麵也漆黑一團,陳建就說,一定是搬走了。後來又敲了42號門,門倒是開了,說話的卻是個南方口音的男人,說從打住這裏就沒聽說過王小娟這名字。陳建歎一口氣,絕了找同學的念頭似的,繼續與呂芳往前走。
這一回呂芳不再與陳建並肩走,走在陳建的前頭,且半天也不說話。陳建問,怎麼了?呂芳仍不答話。陳建說,人都沒見著,你生的什麼氣?呂芳回過頭,站住了說道,以為我在生氣?我是在想,我為什麼要去看燈。陳建不在意地問,為什麼呢?呂芳竟是笑了笑,在昏黃的光線下那笑顯得有些滑稽。然後呂芳說,有些話,不到時候是不能說的。陳建便覺得呂芳是故弄炫虛,再沒跟她說什麼了。
胡同終於走到了盡頭,前麵是一條冷清的小街,路燈稍稍亮了些,但仍看不出哪裏可以通向輝煌的燈市。呂芳站在胡同口,問陳建還怎麼走?陳建說,跟我來就是了。陳建帶了呂芳向左走了約一百米,拐進一條更窄更長的胡同。倒也沒走多遠,向左又橫出一條胡同來,這胡同寬了許多,且一眼可看到盡頭燈火通明的街道。呂芳顯得高興起來,問陳建那是什麼街?陳建說,那不是新開街麼。呂芳更高興道,到了新開街,沒多遠就是燈市了啊。呂芳又說,看不出你今晚的興頭比我還大,不是單單為了找那個王小娟吧?陳建說,怎麼會。呂芳說,一個名字清清楚楚地記三十多年,也不易呢。陳建說,我是忽然想起來的,有時候人會忽然想起跟自己不相幹的人和事來,你也一樣。呂芳說,但我決不會當真去敲人家的門。陳建說,敲跟不敲有什麼區別,你明明知道胡同裏的人幾乎都搬光了。呂芳說,萬一她沒搬走,不是更百感交集麼。陳建說,萬一沒搬走,我就能知道我有多老了。陳建想起自己敲門時突然出現的這念頭,鼻子不由地有些發酸。他很快地將鼻子揉了揉,在心裏笑著自己,今兒是怎麼了,簡直要跟呂芳一個德性了。
燈市設在幸福路上,幸福路與新開街隻隔了一座地道橋,地道橋以西是新開街,以東便是幸福路了。陳建與呂芳走出胡同走上新開街,已是新開街的最東端了。
陳建的話讓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是兩人共同發現了胡同口處不間斷的人流。呂芳說,別說沒用的了,快走吧。呂芳在前麵率先跑起來,陳建看著她跑的樣子笑了笑,更沉著地邁著步子。他忽然地想,這些年若沒有她與他的對比,他還能保持他的沉著麼?
陳建走到胡同口時,發現怔在胡同口的呂芳竟是淚光閃閃的了。呂芳說,陳建,真叫你說對了,到群眾中去。陳建向街上看去,黑壓壓的哪哪都是人了,有向東去的,也有向西返回的,幾十米寬的車道以往是車挨了車,現在卻是人挨了人了。陳建看著也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呂芳說,你不會反悔吧?陳建說,你怕什麼,就是我不去了,還有這麼多的人呢。呂芳說,我怕什麼,是你在怕,看你那樣子。陳建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是張開的。但他並不以為是怕,他覺得是一種吃驚,他曾想象過燈市上的熱鬧,卻怎麼也沒想到還沒進燈市就已經熱鬧到排山倒海的地步了。再說路口已經戒嚴,往東去的人是從哪兒來的呢?
兩人到底還是彙入了人流。
一旦進入人群,就鐵定了要隨了人群向前走了,快慢也沒了自由,全憑前麵人群的快慢而定。陳建立時有一種被淹沒的感覺,他本能地伸手拉住了呂芳。呂芳卻是興奮的,她感覺到陳建的手,以為陳建也在興奮,這樣的陣勢,若是再不興奮真就不可救藥了。呂芳便說,我簡直想哭呢。陳建說,你不是已經哭了麼。陳建的聲音低,呂芳沒聽清,也顧不得追問,又說,這時候誰要窩在家裏真是傻透了。陳建說,誰要不窩在家裏才叫傻呢。呂芳說,你說什麼,大聲點。陳建就又說了一遍。呂芳試圖抽出手來,陳建卻攥得緊緊的,呂芳說,以為你會被感動呢。陳建說,不就是人麼。呂芳說,你見過這麼多的人麼?陳建說,這算什麼,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時候才叫人多。呂芳說,都多少年的事了,跟現在怎麼比。陳建說,多少年也一樣,人是永遠見不得人多的,就比如你,一見就哭起來。我就不明白,紅衛兵的時候哭,這時候還哭,永遠長不大似的,哭個什麼勁呢?呂芳說,你不哭才叫人不明白,這是排山倒海的人,不是沒心沒肺的石頭。陳建說,石頭也許倒會叫人哭呢。
由於要大聲才能聽見,兩人就像吵架似的,引得一旁的人直看他們。一個與他們的兒子陳曉華差不多大的男孩從胡同口就隨在了他們的左右,讓人看上去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但他們自己卻沒大留意。這男孩很認真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臉上是一副專注而又沉鬱的神情。
前麵就是地道橋了,他們走的是人行道,中間汽車道上的人們眼看著在比他們矮下去,漸漸地,他們須低下頭來才可以望得見他們了。這一個變化比在胡同口的時候更讓他們吃驚,對麵的人行道是往西走的人群,下麵的車道則自然地分成了向東向西的兩路,從上麵看上去就像兩大走向分明的黑色的蟻群。他們看到下麵的許多人也在仰起臉來向上看著,他們便在那些臉上停留一會兒,似乎要從中辨認出什麼,結果總是徒勞,沒有一張臉能給他們留下印象。愈是這樣,他們就愈是充滿渴望地向下看著,有一刻他們竟是不顧後麵人的不滿,執拗地靠住人行道的欄杆停了下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做非常從容的觀望了。向下望了一會兒,陳建忽然說,幸虧沒走下麵。呂芳就說,是啊,走了下麵去哪裏看這樣壯觀的場麵。陳建說,壯觀什麼?呂芳說,不壯觀你看什麼?陳建說,也許是悲觀呢。說著竟是鼻子一酸,沒來得及去揉鼻子眼淚已經湧了出來。呂芳很快發現了他的淚水,驚愕又有幾分驚喜地看他,將他的話忘了似的,說,天呀,陳建你也會哭啊!陳建顧自向下望著,任憑淚水更多地順了臉頰淌下來。這時,一直跟隨他們的男孩忽然叫道,看,看那兒!他們沒顧得去看男孩,隻順了男孩的手指向下看去,就見在馬路的邊緣,一夥人正與另一夥人扭打在一起,看樣子都是年輕男孩,先是一個對一個,後來也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救命,其他的人就放了自己的對手,一湧而上去救那喊救命的人,而被放開的對手也一湧而上,去救那被包圍的同夥。於是兩夥人就打成了一團,從上麵看就仿佛一個黑色的漩渦。而人群仍在流動著,隻不過在漩渦的地方顯得緩慢了許多。這時,那男孩又說,有一個逃走了,滿臉是血的那個!陳建和呂芳又去看,果然一個紅臉的人正逆了人流奔跑著,由於不斷地與人衝撞,看上去就像一朵紅花在流動的黑色中跳躍。陳建的眼睛忽然有些發花,便抬起頭來看那男孩。男孩就站在呂芳的旁邊,很大的眼睛,很白淨的麵龐。呂芳也隨了陳建去看男孩。在他們的注視下,男孩有些不自然地向他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