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快樂村莊(2 / 3)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柳楊怔怔地看著母親,心想小於的事到底是被她說出來了。

原來小於是柳楊的男朋友,與柳楊同在一個廠上班,卻不是本地人,是廠裏招聘的河南打工仔。千裏迢迢從河南來到這裏打工,他家鄉的貧窮可想而知,隻憑這一條柳楊的父母也絕不會同意。柳楊開始也有些猶豫,想先戀上一段,不行了就散,若行再與父母說不遲。不想這一戀,兩人就戀了個死去活來,誰也不能離開誰了。雖說在一個廠可以天天見麵,但下了班仍要約會,那單獨在一起的甜蜜反愈發對比出在眾目睽睽之下見麵的痛楚。這樣,一天兩天的約會還瞞得過去,天天約會起來,柳楊便曉得,不跟家裏人說是通不過的了。有一天她將貓抱在懷裏,掩飾著咚咚的心跳,終於先跟母親說了。她雖曉得母親的脾氣,但仍存了一絲希望,心想她隻有這一個母親,這種事不跟她說又能跟誰說呢;她又想母親好歹是個女人,女人在別的事上可以魯莽,在這種事上是不該魯莽的。但結果她的希望還是白白地存了一回,

母親轉眼間就對父親說了,並說別的事你可以不管,這件事可就指望你了。說著還掉開了眼淚。父親就說我說過不管麼?這種事不讓我管我還不幹呢。接著父親和母親就坐在柳楊的對麵,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柳楊提開了問題。父親說,你跟一個沒家沒業的打工仔,一村的人會怎麼看你?母親就說,怎麼看你,又怎麼看我們?到時說不定鑼鼓都沒人樂意敲呢。父親說,他有什麼本事,將來用什麼養活你?母親就說,莫非你還要跟他回河南鄉下麼?父親說,他讀過幾本書?會寫幾個像樣的字?若這兩樣都不如你,他憑什麼?母親就說,他要真會讀書寫字也不能來這裏當打工仔,早聽人說了,河南來的那群打工仔,往家寫信還要請咱村的人代筆呢。

對父母的問題柳楊是一句也不好回答,小於的確在這裏沒家沒業,小於也沒什麼養活她的本事,小於隻是個初中畢業,確還不若她讀的書多,可是,跟小於在一起她就是快樂,比跟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都快樂,單單為了這快樂,父母的問題又算什麼問題呢。她想起小於有一張白淨的不同於其他河南打工仔的臉,那臉讓她一見就怦然心動;他與她在一起時總喜歡捉了她的手指,生怕她不小心丟了似的;他總愛重複地說,柳楊啊柳楊,柳楊啊柳楊。下麵便沒話了,但她覺得,他對她一切的愛,就全在這沒話裏了。她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話都說在了心裏,嘴上雖是沒話,臉上卻沒有一絲的退卻。那隻貓在柳楊的懷裏,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外麵的話心裏的話似乎都聽到了,它與柳楊共同與對麵的兩人對峙著,許多次都使那兩人害怕似的躲開它的目光,專對了柳楊一個人。

父母對柳楊的沒話到底也搞不清是有些動搖還是更堅定了,這以後的很長時間裏柳楊對小於都隻字不提,父母想問也無從問起,事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擱起來了。可是柳楊的晚回家是經常的,回來隻說是去哪個同事或同學家玩耍了,那同事或同學說的通常都住在外街,父母認都不認得的。父母便隱約明白,柳楊跟那小於其實仍在一起,其實是沒辦法管的了。他們便索性不問了,穩住了陣腳一般,單等了柳楊來找他們說了。他們想,她早晚是要征得他們的同意的,他們不同意她就寸步難行,到時她不提也是要提的了。

也就在這時候,貓的事情發生了。柳楊因為小於的事心裏到底發虛,貓的事就忍了心疼一讓再讓,雖這兩件事一點不相幹,可由母親這麼一說,貓的事與小於的事竟是這樣密切地聯在一起了。

老姑是不曉得小於的事的,母親一說,老姑就問怎麼回事。大家本也無意瞞她,隻因她年歲大了,近日身體也不大好,不曉得就由她不曉得了。這一問,母親就將事情說給了老姑,還特意強調那小於是河南的老家,常言說落葉歸根,柳楊的根總不能歸到那裏去吧。

說完大家就都看著老姑,以為老姑定是要反對這事的,她自己一輩子廝守在家裏,寸步未挪,那樣遠的地方,不要說真去,就是想一想也會嚇著她的。

老姑先是默不作聲地看柳楊,後來又默不作聲地看柳楊的父母。看得柳楊的父母忍不住說,有話就說嘛,這家裏還不是您老說什麼是什麼?

老姑開口道,我說什麼是什麼?

父親說,那還有錯。

老姑說,我要說什麼是什麼,這事就不會不跟我說了。

柳楊的父母自然開始一番解釋。

老姑卻打斷他們的解釋,忽然拉了柳楊的手問,他們不跟我說,你怎麼也不跟我說?

柳楊低了頭不吱聲。這時那貓臥在她的腳邊,看看她,又看看老姑,忽然就縱身從柳楊和老姑的手上一躍而過,同時又發出了一聲難聽的尖叫。

老姑的臉色立時有些變,看了貓又問柳楊,是不是因為它?

柳楊搖搖頭說不是。

老姑說,不是就好,貓是貓的事,人是人的事,不是就好。

老姑又說,這種事,跟人家過一輩子的不是你爸你媽,也不是你老姑,是你自個兒,隻要你自個兒看準了,不用聽別人的。

大家都有些吃驚地看著老姑,不相信這話是老姑說出來的似的。

老姑又問,你可真是看準了?

柳楊想點頭,卻又覺得這話分量重了些,頭似是不能輕易點的,便低了頭又不吱聲了。她曉得這時候是非常對不起小於的,跟人家戀成了那樣子點個頭都不敢點,可是她真不覺得她是看準了小於,小於做事情有時候很出她的意外,一出意外她就覺得看不準他了。老姑這一問,她忽然有些明白,戀是一回事,看準看不準又是一回事,兩者想混也難混到一塊去的。可是,要嫁給一個人,看不準又怎麼能嫁他呢?

這時母親趁機說道,她自個兒都沒個譜兒,不聽別人的聽誰的。

這話似連老姑也一並怪怨著了,老姑便不理她,單對了柳楊的父親說,這家裏說到底還是你倆人說了算,一老一小的算什麼。我好歹沒幾天活頭兒了,柳楊時候還長,不能讓她跟我一樣地過一輩子。

大家聽了這話,就又是吃了一驚,想這老姑一輩子都快快樂樂的,這話倒像是一輩子都委屈著她了。

老姑說完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對大家的吃驚羞於看似的。柳楊便去找她的那隻貓,剩了柳楊的父母,你看我我看你的,也覺得無趣,便各自找點活兒去幹了。

這樣的變化,柳楊是沒想到的,她曉得單單為了老姑,貓也不能留在家裏了。

柳楊萬般無奈,抱了貓就去找小於了。找小於有與小於商量辦法的意思,也有暫放在這裏再找合適的人家的意思,可是小於一見到貓,未待柳楊說話臉上就先有了難色。小於住在廠裏,與十幾個河南打工仔睡大通鋪,鋪前隻有窄窄的一條過道,十幾個人一動起來就你碰我我撞你的,哪裏還有貓的立足之地。柳楊說,你不用為難,隻放這裏一夜,一夜還不行嗎?柳楊說這話的時候皺著眉頭,顯然是對小於的為難有些不滿了。小於最怕柳楊這樣子了,說,行行,別說一夜,十夜八夜的都行,就是怕它不想在這裏呆。柳楊說,全看你了,你要對它好它還不呆?

柳楊和小於站在屋門口說話,屋裏的十幾個人便你一眼我一眼地望他們。望得柳楊不由歎口氣說,什麼時候才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呢。柳楊是抱了貓低了頭說的,小於搞不清“我們”裏指的是貓還是他小於,就沒吱聲。其實柳楊自己也搞不清,在光線昏暗的屋門外,一種酸楚、悲涼的情緒油然而生,那情緒孤獨得無法言說;可話說出來,又顯得過於地具體了,與那情緒合不上拍似的。她便索性將貓交在小於手裏,不說什麼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就是那天晚上,柳楊也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的電話,就把貓的事情跟我說了,還引出這樣的一大段故事來。我被她的故事感動著,很快地對她說,把它送來吧,我肯定它一來我這裏就不叫了。柳楊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了哭聲,她就那樣哭著說,謝謝,明兒一早我就找小於要出來。

可是,第二天一天也沒有消息,直到第三天的上午,柳楊才打來電話說,貓弄丟了,她跟小於找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沒找著。柳楊電話裏的聲音低沉、嘶啞,很是傷心極了的樣子。我聽出她不隻為貓,還為小於對貓的態度,她說小於竟然說,丟了就丟了,一隻貓。

後來柳楊就常常地來電話了,不再說貓,隻說她跟小於的事情。其實她跟小於的事情也是由貓引起來的,小於把她的貓弄丟了不算,還說“丟了就丟了”;跟她說“丟了就丟了”不算還對她的父母也說“丟了就丟了”,以討他們的喜歡。她把小於領進家門是老姑的意思,老姑的身體似一天不如一天,就對柳楊說想見見小於,說見見小於就是等不到她結婚的日子也能把心放下了。柳楊的父母不好反駁老姑隻有同意了,就這樣小於第一次邁進了柳楊家的門坎。但柳楊沒想到他會以貓的丟失為題迎合她的父母,她的老姑也因此對小於評價不高,說貓丟在他的手裏,別人這麼說行,他這麼說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