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飄失(1 / 1)

35:飄失

這年春日的某個上午,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潁河南岸。他放下手中的旅行箱,在燦爛的陽光下他看到了對岸的鎮子裏泛著一片清新的綠色。由於那個男人風塵仆仆,或者是長途旅行的結果,他臉上的胡須看上去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刮了,因而使得擺渡的艄公沒有弄清他的實際年齡,三十?四十?五十?但艄公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看一眼擺渡人,然後說,這就是潁河鎮嗎?

艄公說,是的,是潁河鎮。你是來這裏看病的吧?

那個陌生男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艄公說,我們這裏有幾家名醫,有專治黃疸肝炎的,有專治聾啞的,還有專治不育症的。

陌生男人說,噢,這是一個很有名氣的鎮子,許多年前我就聽說過。

艄公說,那你準備看啥病?

那個男人說,我不看病。說完他就不再言語。

在陽光下,艄公看到那個陌生男人緊鎖眉頭注視著對岸,滿腹心事的樣子,就不再問話。他用竹篙把船撐開,然後搖開了船尾的機器。那隻渡船在葉輪的推動下快速地朝對岸駛去。

那個陌生人站在船頭,一隻胳膊上搭著銀灰色的風衣,他長長的頭發被風揚起來,從後麵看上去倒像一個女人,但他立在船頭上的身影顯得十分高大。在船靠岸之後,有幾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年輕女人注意到了這個陌生男人,但是由於碼頭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個陌生男人很快就從她們的記憶裏消失了,她們在河道裏弄出的敲打衣服的聲音從那個男人的身後響起來,他在碼頭嘴上停住腳,回身朝河道裏看了一眼,又繼續沿著街道往前走。

那個陌生男人走過一段有些坡度的南街,來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東西大街的兩側全是一些貼了白色瓷磚的兩層小樓,小樓的下層開著各種各樣的鋪子。在陽光裏,他看到了許多陌生的麵孔,最後他看到了一個擺煙攤的老者,就走過去。

老者看他一眼說,買煙嗎?

男人說,不買煙,我想打聽一個人。

打聽人?誰呀?

王老三。

王老三?王老三……沒有這個人哪。

人家都喊他三爺,三十年前他在鎮子裏開茶館。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是學校的校長,二兒子是酒廠的廠長,三兒子是民兵營長……

噢……老者連聲叫起來,他說,想起來了,三爺,想起來了,是三爺,有這個人,開茶館,我知道。可是沒有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那一年他二兒子被三眼銃給打死了,他的孫子也被一場大火燒死了,後來有人在河裏發現了生產隊的沉船,在船艙裏找到了他三兒子和二兒媳婦的屍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那個男人怔怔地看著那個老者,他說,他的大兒子一直沒有回來嗎?

沒有。沒有人見過他回來,還有他的大兒媳婦,他的兩個孫女都沒有回來過,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你光說,一轉眼都三十年了,許多人都死了,汪麻子、老雞、秧子、塗二、許仙、老鱉,他們都死了,還有許多人都死了。哎,快得很哪,那一年我才三十多歲,給隊裏看豆腐坊,在東碼頭嘴那兒,這一轉眼可都三十年了,哎,真快呀。

那個陌生男人一直站在那裏等他發完感慨,然後他才說,三爺家的房子還在嗎?

房子?那個老者說,哪還有啥房子,你沒看這一街兩行都蓋成小樓了嗎?那房子早就扒掉了。

那個老酒廠呢?

老酒廠?就是那年燒掉的那個酒廠嗎?他隨手朝前指了一下說,就在前邊。不過也早扒掉了,好多年前就被扒掉了,現在那兒建起了影劇院。

噢。那個陌生人提起了旅行箱,說,麻煩你了。說完他沿著街道往前走。

老者站在那裏看著這個背影有些熟悉的男人漸漸地走遠,他竟一時想不起來這個男人像誰。老者想,他是誰呢?看著有些麵熟,可是他又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來找三爺家的人,那他是誰呢?說不定是三爺家的親戚吧。

老者這樣想著,就走到大街上,他想再看一眼那個離他而去的男人。可是等他在大街上站定,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手提旅行箱的陌生男人了。在他有些昏花的視線裏,滿眼都是在陽光下行走的塗著紅嘴唇的年輕女人,從影視廳裏傳來的槍擊聲像風一樣充滿了他所看到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