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槍

一塊銀洋一杆槍

梅青爺說那天就是怪異,霧好像是石縫葉隙間的什麼東西,蹦跳蹦跳就出來了。梅青爺說:“我正要扯腰間那根煙杆,才一低頭功夫,那些坳就都成了一些巨大的缽碗,滿滿漾漾全彌溢了那種濃漿似的東西…… ”

霧就那麼在梅青爺的周身漫湧,那些險峰奇澗、古木怪石突然就全無蹤跡。日頭像一塊黃斑,沒了以往的生氣,四處昏黑了許多。梅青爺說我抽完這一袋子再走,就將那杆銃倚在樹杈杈上,癱軟了身子斜坐在大石頭上大口大口地抽煙。他抽著抽著就覺得霧裏什麼物影在晃。梅青爺手一伸從霧裏抓出個人來。

那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不成形狀,人瘦得走了形,卻支撐了一根長長棍棍。梅青爺注目,看出那長長的卻是一件上好東西哩。

那是一杆漢陽造。

“你把寶貝當成燒火棍?”梅青爺說。

那人說:“給口煙抽,我熬得苦。”

梅青爺將那煙杆遞上,說:“兄弟,你過把癮!看你……”那人猛了勁抽煙。那時梅青爺正在看那杆槍,梅青爺從沒看過那麼好的家夥,鋼藍出一種誘人光亮。

梅青爺說:“一杆好槍!”

那人說:“就是,才出廠的嶄新家夥。”

梅青爺才想問,捏了這麼好東西不去使用場,怎麼流落成這般田地,那人卻先說話了。

那人說:“兄弟,看你是個好佬,這家夥在你手裏是個好物,你要喜歡,你給點錢我做盤纏,槍你拿了去吧。”梅青爺嚇了一跳,想起這些日子北伐軍攻進省城,孫傳芳的人馬屁滾尿流地逃,想來麵前這個就是逃兵。梅青爺將那人帶到棚寮裏,小小心心從枕芯裏摸索著掏出一塊袁大頭。

梅青爺說:“我就這麼點積蓄,怕是不行怕是不行哩。”

可是那人說:“什麼行不行,你拿了去吧,那東西在我手邊隻會惹事,好鞍配好馬,好槍屬好漢。你拿了去,這點錢怎麼說也能幫我些子忙的。”

好槍惹人妒

梅青爺那時很年輕,一身好力氣一手好槍法,憑這些梅青爺就成了方圓百裏聲名顯赫的人物。那以後,又有了杆嶄新漢陽造,梅青爺就更神氣得不行,扛了那鋼製的家夥四處走,讓人看得眼睛紅紅。梅青爺就那麼在人麵前走,那張臉像才喝了幾盅,紅亮得恰到好處。腳在地上跺跺,感覺周邊的山山嶺嶺全隨之那麼顫了幾顫。

梅青爺說:“槍真是好東西,有了它在手邊你就好像什麼都不怕了……”

梅青爺這麼對人說:“槍是個好東西,它像根主心骨兒在你心上杵了!”

但有時槍也像根刺,總招惹了別人不舒服。

梅青出世的那年,梅青爺覺得自己運道好起來。那天他獵得一隻虎,那凶猛東西在澗邊飲水,一下就讓梅青爺撞見,梅青爺平常並不輕易用那杆漢陽造,今天卻想開開洋葷。架起了家夥一扣扳機,看見那獸咆哮一聲躥起重重跌下。那一槍空前絕後。

那一槍沒壞了那珍貴的皮毛,槍子從虎的右眼射入,直透心腹。梅青爺剝了那上好的一張虎皮到集上,也是那麼醒目地招人眼睛。後來,就有人拍他的肩膀,那是鎮上大戶家的長工。他們說: “我們東家請你過去!”梅青爺說:“我沒時間,我有事。”梅青爺想:有錢人真是,想讓人怎樣就怎樣了?他夾著虎皮在集上走了一遭,什麼也沒幹成又夾了那虎皮往回走,走到鎮外老石橋邊,看見一頂轎子橫在橋上。

轎簾掀開,露出財主名仁那張臉。財主名仁笑得兩眼像縫了針,半天難見眼仁兒。

名仁說:“好你個八進後生,你真是大人物了呢,眼睛長到額頭了?請你也請不到了。”

梅青爺說:“老爺你是個忙人,你能有事找我?”

名仁說:“請你到府上喝杯茶。”

梅青爺笑笑,說:“不必了,有事你在這說了,沒事讓我趕路。”

名仁說:“聽說後生得了件寶貝?”

梅青爺揚揚手中那張虎皮,說:“老爺是說這個?”

財主名仁那麼笑,笑出一些微妙:“你看你看,如今真是變化無常啊,連八進後生這樣的老實人也變得那個了,你看你看,人都這樣,有好東西總是掖著藏著不肯示人。”

財主名仁後來說:“我聽說你弄了杆漢陽造?新得耀人眼睛?”

梅青爺說:“噢,老爺說的是這鋼家夥,這有什麼,不就是一杆槍嗎?你要看你看個夠吧。”

就這麼財主名仁接過那槍,嘴裏不住“嘖嘖”地說:“果然不錯!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呀!”

他後來說:“我出十塊大洋,你把這槍賣給我。”

“十五塊……,要麼二十塊總行?”他說。

梅青爺想原來是這樣,他笑笑,說:“我不賣!給再多錢我也不賣!”他的表情冰封了,滴水不漏,財主名仁看看沒路,他從牙縫裏“嗤”了一聲。

梅青爺不知道,這麼一來就算惹了場禍上身了。財主名仁上轎的時候就對他的管家說:“這不成,我不在乎他那杆家夥,我在乎窮小子有了那杆家夥就什麼都不在眼裏,這還了得!”

他說這話時奸奸地笑了笑,管家知道,東家那麼笑了總有事。

後來就發生了土匪劫掠那樁事。那時候梅青剛剛落世,娘在月子裏,娘額頭裹著布巾,娘灰白失血,梅青爺說:“我去打幾隻斑鳩給你補身子。”那時候天正落雪,隆冬季節上哪弄那些珍禽?但梅青爺還是“哢嚓哢嚓”踩了冰碴子上了山。他捏著幾隻斑鳩回來時那事已經發生。

棚寮裏細伢呼天搶地地哭,婆娘卻失去蹤影,板床上,有人用草灰寫了幾個字:

拿那根漢陽造或三張虎皮來換你婆娘

梅青爺將下巴擰了,聽得到牙齒“咯叭咯叭”。他連夜趕到池布將梅青托付給表親家。

“山匪阿六他手毒,你不要亂來。”表親說。

梅青爺說:“都不想讓我有這根家夥!我弄不懂,我真弄不懂。”

表親說:“就是!你給就給了吧,弄不懂弄不懂去,救人要緊。”

梅青爺點了點頭,他走出門去。他在風雪中走著,把牙咬得很緊,就那麼上了山。兩天後梅青爺回到村上,他的臉上身上血淋淋的都是傷,他的眼睛摳進去,他瘦得幾乎叫人認不出來。然而他卻拖了三張虎皮,他讓許多人都驚在那:“天!他怎麼弄的?”梅青爺隻說那一句話:“我不能沒這根槍!”後來表親對他說:“你瘋了,那麼大雪天氣,你還去了那虎口地方。天!你能活了回來真是你命大福大。你還真弄來三張虎皮,天!你是用三條人命去換那東西……”梅青娘卻沒這麼大福運,梅青爺把東西送去,接回來的卻是病懨懨的一個婆娘,終於沒能熬過三天,梅青娘就沒再睜開那雙眼睛。

梅青爺說:“我知道是哪個,我知道。他們不想讓我們有那根槍,這事他們辦不到!”

表親說:“你不要瞎想,細伢還小,你總歸要為這妹子想想。”

就這樣,這個男人獨自帶了孩子過了八年。

梅青就這麼在爺的關照下長大,她隨了爺去打獵,日日看爺威猛的一副模樣,夜裏就看爺擦槍,鬆明火幽明昏黃,爺坐在寮子角落擦拭那杆漢陽造,爺擦槍時有一種別樣神情。梅青常常凝思,弄不清爺擦槍時怎麼總那麼一副模樣。那時候爺也偶爾看看梅青,看看就免不了長歎一口氣。梅青不知道爺為什麼這時候總歎氣,爺不是輕易歎氣的那種窩囊角色,但爺那種時候總是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