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青說:“爺,你不開心?”
爺說:“你要是個長把把的多好。”
爺總說這麼句話:“可惜你不是個男伢。”
梅青說:“爺, 長大我孝敬爺, 好吃好穿的先給爺。”
爺還是長長歎氣,爺說:“爺會老的,爺會死的,爺也有入土的那一天……”
梅青說:“爺現在別胡亂想。”
“你不懂,”爺說,“你太小你不懂這些,你要是個男崽你能接爺手裏這杆火器。”
梅青說:“妹子家就不能接爺手裏那杆槍了?”
爺搖頭。 爺說:“舞槍弄棒總歸不是妹子家的事。”
梅青說:“我不信!我就不信!”
妹子狙擊手
爺沒能如願以償,沒能親自找財主名仁了那筆賬。爺知道那天土匪劫人事出有因,和財主名仁不無關聯。爺就盼著能有一天用這杆漢陽造和那歹毒鄉紳了結了那樁事情。爺常常揣摸了那天情形,爺用那鋼藍槍口頂了財主那肥大下巴對他說:“你不是要這杆槍嗎?我讓它給你說聲話吧。”繼而就摳動手指,看著那炮子如何掀掉財主名仁那可恨的天靈蓋,那才解恨。
可是紅軍來了,紅軍來的第二天就把那惡霸一根繩牽了遊街,然後拉到河灘上鬼頭刀一掄就成一攤死肉。
梅青爺說: “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是窮人靠山。我信得過。”
梅青爺說: “你看你看,多少人恨名仁老倌卻從來奈何不得他,讓他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可紅軍一來他就軟包了,照樣一個血糊邋遢腦殼在河灘上滾,曉得是因個什麼?”
人說: “那因個什麼?”
梅青爺說: “還不是因為窮人有了槍。窮人一有槍就變成紅軍,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了,我才知道為什麼那老家夥一直容不得我有那杆火器。咄!老東西!”
梅青爺就這麼罵著,第一個入了隊伍。梅青爺在隊伍裏很顯眼,他那杆槍很新,比人家老兵的家什還氣派,新兵都隻扛了梭鏢大刀,梅青爺卻有杆漢陽造。那種情形,梅青爺臉上像貼了花,整天燦然的一臉笑。
梅青爺沒有辜負那杆槍,人威猛英武,成了響當當的英雄。 人前人後,大家都說: “梅青,你有個了不起的爺,你爺是好佬!”
梅青那些日子就隨了爺在隊伍上。梅青已經十二,十二歲的人兒在紅軍醫院裏做人幫手,有板有眼地做得很地道。
三個月後,英武的爺卻走背時運,一顆炮子不高不低就打在他額頭地方,血從那地方湧出來。那天梅青趕到爺的擔架旁,爺臉白得走了樣。爺說:“我不行了。”梅青哭,說:“爺,你不會死。”爺說:“蠢話!人總歸要死。”梅青止不住淚流。爺說:“你看你,我說妹子家不如崽。”梅青就揩去了淚。梅青說:“我不哭!”爺說:“這才像歐陽家的後。”
梅青就真不再哭,爺的聲小下去,眼見不行了。爺最後一句話是跟師長說的,他說:“我沒什麼要求跟隊伍上說,隻有一條……”師長說:“你說!”梅青爺說:“我死後,我那杆漢陽造你們交給我家梅青。”說完這一句,梅青爺閉上眼睛。
師長走出來,走到老牆跟前梅青身邊,師長說:“你爺是好佬!”
師長說:“你要是難過,你哭出來,哭出來人好受些。”
旁人都說:“你哭,你大聲哭送送你爺。”
梅青沒有哭,她想:“爺不讓哭,我不哭!”她接過師長遞過來的那杆漢陽造,“嘩”一下就上了膛,她朝空中開了一槍又一槍,她瘦小的身子被槍震得像片葉子在風中抖著。
從此,這槍就形影不離地跟了梅青,紅一方麵軍部隊裏,都曉得有個扛漢陽造的妹子。梅青沒事時就舉了槍練瞄準,瞄竹籬上南瓜,瞄翹簷上棲雀,瞄果木上那些掛果……那時候紅軍遭敵人封鎖,一杆新槍是多麼寶貴稀罕東西?有些人就覺得讓一杆好槍閑在後方醫院一個妹子家手裏有點那個。一些閑言碎語就從人嘴巴裏傳出來,在許多的村鎮裏不脛而走。
就這麼梅青找到師長:“我要去前邊!”
師長說: “紅軍醫院裏你幹得好好的,院長見我就誇你,要送你去瑞金學習,你看?”
梅青說: “我要去前邊!”
師長說: “說由他們說去,舌頭長在人家嘴裏,說什麼你管他?你當做過耳風,吹吹它就過去了……”
梅青很固執,那時她把師長的話倒當了過耳風,她橫豎是那幾個字:“我要去前邊!”
師長一時也沒了主意,搓了手在屋裏走,說:“一個妹子去那種地方?炮子不長眼。”
梅青說: “它不長眼不長眼去,我爺要我拿了這杆槍不是給我做擺設!怕死也不來隊伍上了。”
師長說: “到底是英雄之後,就是不一樣。好吧,特務營弄了個狙擊隊,你隨他們一起訓練吧,給你個機會。”
梅青去了狙擊隊,大家還以為上頭弄錯了,怎麼叫個妹子家來?才上靶場,情形卻叫那些漢子吃驚,大家眼就直了。那妹子舉了槍向靶子瞄準,炮子顆顆像長了眼,找準了地方朝那靶心去了,一槍一槍都到地方,並不比誰的槍法差。
後來,梅青終於成了紅軍中一名出色狙擊手,她就靠了手中那杆槍,在紅白兩軍中都弄出些名聲來。
師長說: “這鬼妹子,她把一杆槍耍得神了。”
吳參謀說: “那槍像附了她爺的魂,成了她命根根,白天黑夜她都離不了那槍。”
紅軍醫院那老院長卻說: “那妹子鬼精靈哩,我還當會成為一個醫生,唉,這事想不穿……都是命,都是命哩。”
掩護大部隊
那事來得有點兒突然。
其實那是好些年以後的事了,那些年贛南這片紅色根據地熱火朝天,成了南京當局一塊大心病,“圍剿”成天掛在了決策者們的嘴上。幾十萬的大軍從各地開過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草木過火石過刀,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但一次一次損兵折將,令委員長和他的幕僚惱羞成怒,終於咬牙切齒要來一次“徹底解決”。
八月,暑熱未消,前線的壞消息不斷傳過來。
師部人進進出出,每個人的表情都緊緊繃繃地不舒展,那情形一看就曉得形勢不妙。
撤退的命令是八月中秋那天傳下來的。天很黑,特務營擔負狙擊任務。
那是一個峽穀,山這邊整個蘇區似乎在進行一次空前絕後的遷徙,山那邊敵人的先頭部隊已漸漸逼近。亂石頭後邊,狙擊手架了槍在日頭下守候。那邊一條暗河在石頭下流淌,從石堆裏一直湧到澗底,白花花地那麼流。戰鬥打響後,那水卻漸現了紅色。沒人想到戰事會打得如此激烈,白軍蝗蟲般鋪天蓋地,山勢很險,狙擊隊又都是些神槍手,敵人被堵在峽穀前麵。日頭從升起到落下,槍聲炒豆似的沒個停歇。白白的大石頭後麵,一根槍管一根槍管冷不丁伸出來,響一聲敵陣裏就有一個怪叫倒下,那山腳下壘疊了一大片敵人的屍體。梅青很亢奮,她打得很過癮,把很多的事都拋到了腦後,就更不知道處境的危險。光頭隊長喊了一聲什麼她沒有聽見。隊長過來扯了她一下又扯一下。她說:“你別扯,我要讓鬼東西曉得我們厲害,你一扯我那槍子就歪偏了,我……”她還想說些什麼後來沒有說,她把那半截話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