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根到京都
8.從箱根到京都,南方的雪災:我的2008
我徹底醒了,在日本島國的大雪中。不曾想,千裏之外的廣東,正在遭遇著大雪災。雪災中,人性人情在複活,在催生。
在營營擾擾的擠壓中,我投身出來,像鳥一樣飛向空中,我不屑,我隻跟大自然相隨為伴。職場塵俗的空手道,側側身,還有什麼避不過的。
徹骨的冷,把我凍得渾身激靈,神思卻是非常清爽。日本箱根的大雪,把我的雪靴陷住了,我彎腰緊了緊鞋帶,這是將近十年前,單位交換體驗生活我呆在哈爾濱時買的,同我去買鞋的人已隱沒在陌生中,我依舊獨自走著。停下來左顧右盼,暫時還看不到人。
箱根的幾眼溫泉,在漫天大雪裏,依舊晶瑩溫潤,一片童話世界。路上杳無人跡,在小店裏買日本的小吃,原來是類似於醋薑的東西,暖胃、拒寒,我不加思考往背囊裏塞了兩大包。然後,我一步一滑地往前走。
日本的地名,譯成中文,竟有意想不到的深意。茫茫無盡的白雪,比北美的冰寒還要刺激。我是愛雪的,可我似乎更適應廣州的炎熱。回家去吧。暫時不再胡跑了,我把那個還有效的楓葉卡塞進了箱底。
有一種疑似哲學的思考,認為最熱愛的東西,多半是沒有功用之效的東西,隻是因喜歡而偏執著,難以舍棄這無用。如同我喜歡雪的世界,喜歡這大自然為了撫慰人的想象,而營造出來的不真實而純淨的夢幻,然而卻被凍得頭皮發炸、手腳僵硬、血氣凝固。我磕磕碰碰地走著,用忍耐來享受著這眼前的美景,痛感與快感一樣無由分說。
這也是我的文學宿命嗎?
父親病危,折騰,一幕一幕循環的盡是生命的脆弱與無奈。接受命運的安排吧,所謂抗爭,就是一種負重的容忍,不要拒絕生存的旨意。
重新見到安妮,重新把我領到了大佛寺,榕蔭覆蓋的惠福西路,百歲上路的阿嬤,領著我曾經走過了多少回,寺古佛大的廟門封了,我們在中山六路的菜根香邊吃著齋素邊感歎著。如今,廟門開敞,住持在邊上講解著,我替阿嬤吃下了一桌豐盛的齋宴。放下就是徹悟,這隻跟內心有關。亂雲飛渡,我在新書的書寫裏回到了過日子的此岸,都是艱難的,守著才顯出難能可貴啊,不然有什麼更有分量的東西,才能係住人生意義的繩子呢。
此時,正守著廣州的炎夏,守著廣州的過往與明天。匆匆回望,白駒過隙,三十年了。我的流水情緣
1.
沒想到,書寫關於流水的情緣,竟然持續了三年,從鼠年的元月一直延緩到虎年的新春,從剛搬進新家的欣喜隱約,到坐看風景的靜和淡然。三年的頭尾銜接所堆積的喜怒哀樂,都在時間的撫摸下,重新碼放整理,捆綁打包,放在身後的年輪了。流水一樣,人必定要跟著歲月往前走去,在命定的地方或者拐彎,或者前行,或者就此停下來,坐看雲舒雲卷、花開花落,似乎也不必太黏滯,隻是為了觀看。
什麼叫洞察生命、領悟人生?和命運握手前行,和時間妥協相守,該是其中的一種吧。
於是,這樣的文章似乎永遠也寫不完,了悟是注定要和經曆相伴前行、達成共識的,等到我們多少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是怎麼一種狀態時,也許我們已經是時候歸去了。
所以,時常懷著一種素心的茫然,不知道一個人未來究竟是什麼樣子,不知道腳下的路會往哪裏延伸?然而有一點卻是堅定不移的,麵對所謂的世態炎涼也不會輕易波動的,那就是踏踏實實地做著值得做的事情,安天分而守本己,相信自己這樣做是對的,相信自己的美好願望是有路可行的,都說天道酬勤,難道不酬義嗎?既然願意相信天道在著,那麼就期待這天道,總會以不同的方式,酬答那些默默用功的誠實的言行。
全球化的金融風暴,最終把我留在了廣州這片熟悉的鄉土裏,不知是無常,還是天意,那片遙遠國土繽紛的楓葉、雪山湖泊的明淨,便又在觸手可及中慢慢地遠去。想來,我終是走不進自然的如詩如畫裏了,或者說,我終是走不出故土難離的恩怨糾纏裏了。或許是情懷嗜好的左右,或許是人生的坐標不知什麼時候起開始傾斜,向著難以企及的願望或者憧憬俯下身體、俯下了生存的能耐所能拿得出手的籌碼時,如是,我負重的心境,豈是說要放下就能放下,要離去就能遠去。我懼怕於失重後的虛空,個體的生命,本不礙塵世的流轉,不過是來即來走即走的過客,所謂的爭取,也不過是讓內心在還有感知的時候,去覺出那麼點活著的分量和意思吧。我們大多是充當一種符號,給這個喧鬧的塵世添加一二若有若無的點綴。誰說雁過會留聲呢,留下的不過是空蒙無著的幻影,自以為慰的個人想象而已。由是,往前走去,也算是無法推諉的選擇吧。
2.
也許,人都是在難以忘懷中接近願望的。
此時,河水一直在書房的落地窗外、在陽台對開一丈之遙的石井河流著,隔著陽台的玻璃護欄,兩重玻璃似乎仍擋不住瀲灩的水光,晃得人眼神迷離,一艘運沙的機帆船,夢遊似的順流緩動,啪啪啪的機輪聲清晰可聞,另一艘小艇,泊在視線內的河段正中,專門為遐想充當道具似的。河道上往返的船隻,常常將我的思緒牽得很遠、很遠,記憶在流水中向我漂來,過去湧動成一汩汩的波紋。
依然是新一年開始的陽光燦爛,冬日的陽光,讓灰蒙蒙的天空顯出了活力和生氣,熟稔的風景似乎就有了暖意。鼠年的新年伊始很是清爽。
流水一直在我電腦的顯示屏上穿行,也一直被我挽留著,在我的文字間回環纏繞滋潤漫漶。當我走不出廣州的氣候情緒時,我才知道,很多的歡愉與感歎都發源於此,那流水的情緣,那種溫婉濕潤的心緒,就像我們很多時候沉默著和現實手談一樣,其實是一種潤物無聲的熏陶,另一種不同方式的浸染。廣州式的情性,和水能脫得了關聯嗎?
此時,不完全是想象了,我在催促著夏天秋天的腳步快點走完。到了年底,當舊年的流水淌進新年的河床時,我就可以在我的書房裏坐看天光流轉,或者發呆,或者突發奇想,或者在我文字方陣的延伸鋪陳中,把前塵舊事留住。
新家與流水恍然相逢的刹那,我看見情性的天平慢慢地向心願彎下了腰,躬了一個深長的禮。願望並沒有離我遠去,在我日積月累的回望中,隻是從一個年齡段,遷徙到了另一個年齡段,從一處住所,挪位到另一處住所,始終是家的地方,願望始終在心安的地方,流水仍是在視線觸碰的地方。
臨水風情,臨水的營生,這是先輩老早老早以前的日常,廣州坐落在河汊縱橫的珠江邊,飲食起居,甚至是稟性情懷,多半是和水相關的,亦多半是嗜好認同的注腳。晨起的時候,陽光貼著水麵親偎過去,是容光煥發的桃紅,正午的陽光跳蕩起鑽石的銀彩,閃閃爍爍是心花怒放的雀躍,黃昏的沉醉是風情萬種的嬌羞,而星夜的紗巾,怎樣也遮掩不住汩汩湧流的心情了。這就是江河的情懷曼妙,這也是我從小在臆想中鍾愛的珠水風情。
日常的詩意,多半是臆想的點化,而用作滋潤滲透的,多半是離不開水,沒有水的所在,何來靈性呢,而沒有靈性的人生,則是難有飛揚的光澤,枯竭是幾近於喑啞的。
就像本能地要閃避謊言與虛偽、閃避粗俗和肮髒一樣,我總是條件反射地遠離枯燥與焦灼。如此龜裂的情狀,就像一壟幹旱的土地,所有的水分都被時日榨幹,都被單調汲走,人生本就不多的一點情趣,卻在時間的催逼下被一點點瓦解、粉碎,不複完整,亦不複生機,感覺就像是五馬分屍的酷刑,硬生生地被撕裂、被分離,連魂魄也被撕成了碎片,那是怎樣的痛楚,說到底,又是怎樣的索然無味。此時的活著,還能有多少意思呢,更枉論詩意了。
所以,我珍愛潤澤靈動的一切,這讓我聯想起那些寬厚溫馨的情景,綠葉上盈盈的露珠,絲綢一般的草甸,油乎乎的泥土,枝頭搖曳的水靈靈的果實,汪出一泓藍水晶的冰窟子,風中樹上濕漉漉的蟬叫,鬆鼠在綿軟潮潤的野地裏奔跑,稻田裏的知更鳥翅膀都給水露濡濕了,還有此刻河岸邊籠罩著的似有若無的嵐煙水汽,廣場上家庭婦女們舞動得身體出汗的太極……還有,還有,就一個詞的概括:滋潤,因為滋潤,一切平素無奇的營生,也就因此而有了生機,有了活力。
所以,我曾經給自己一個期許,可能的話,就走得更遠一些,離開城市,去到自然的深處,去到沒有紛擾與喧囂的野地,和草木泥土對話,去找回簡單的高貴和靜穆的偉大。比如說,在夏天的時候,去造訪一條豐沛的小溪,也許就藏在雲南的深處,一如騰衝的黑魚河溪,又比如說,在深秋的時候,就去看一條遠在天邊的大河,正是洛磯山脈下的那條橫貫東西的菲色河,看帶著靈魂不滅生命輪回的三文魚前赴後繼地暢遊、回家。
珠水的風情,似乎就穿織在一年一年、一季又一季的雨水天氣裏,潛行在一場又一場或大或小的雨中,溫靈水潤的氛圍,氤氳迷蒙的環境,多半有剪影,不論江河水道,哪怕是一汪雨水,也能倒影出月色天光。
一大早,有人在樓下河堤的木棧道上跑步,春天的季節了,空氣像是水分子飽滿的天使,眼前的河岸,如一幅染了墨色的宣紙,黑白皴染,景物不甚分明,啪啪啪的小汽艇駛進了視線,又消失在河道的拐彎處,迷蒙總是和空靈攙手攜行的,那感覺就有點遁出塵俗,就不那麼真實了,虛幻中的浮遊,所說的走神或者迷失,多半是這樣開始的。
3.
牛年的元月,天陰得冷清而又寂寞,卻坦然地透著光亮,高空之外,也許是雲蒸霞蔚的另一番景致,而眼前,天氣仍然灰得落寞,然而落寞裏有我坦然相守的安靜。窗明幾淨其實是對蕪雜心緒的整理,我擋不住街上的灰塵撲撲,卻依然可以守得住自家的清爽刻刻,這近乎潔癖的習慣,也許是我無聲拒絕塵囂的自然流露。
此時,假如再下星星霰霰的薄雨,天地與內心就會全然地澄明起來。抬起頭,從落地窗,從陽台,又看到流水汩汩而過,把我的思緒帶往遠方。
又一年過去了。又一年來臨了。
回想起,2008年的秋天,午後的陽光很猛,將本來有些涼意的秋風,曬得很是疲憊。小孩和狗,在午後的河岸上奔跑。石井河邊,已不再有舊時的村莊和開闊的田壟了。倉庫和樓房,堆疊在昔日的田野河湧上。我望著正在上漲的河水發呆。河麵對過的彎道上,一個大型的水泥廠拆去了,正在熱火朝天地打著地基,一個大型的樓盤就要豎起。新陳代謝的年代,過去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新的把舊的覆蓋下去,就像一個注定要被遺忘的記憶。
就像此刻,讀書和書寫,其分量究竟是什麼呢,也許不外成了物質時代一個越來越逼仄的精神出口,假如要逃出生天,就得在漫長的沒有光亮的黑暗中奔跑,甚至不知道前方能不能帶來安慰。曾經迷信的書本,和曾經迷戀的夢想,在還沒來得及抓牢的時候就不知所終了,相信什麼和不相信什麼,就成了漫長的拉鋸戰。
如是,生存過日處處都成了物質性的懸崖,稍有不慎,不合時宜的精神需求,就會有墜落的危險。才華該當成什麼呢,也許是一串摘下來的葡萄,假如沒有信念作長年累月的保鮮,剛開始還可能新鮮欲滴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幹癟潰爛。
如是,我隻能接受挑戰,隻能守著讀書和書寫,讓它為精神保鮮。
然而,意外總是讓人生猝不及防的。比如,這處我所喜愛的新房,還沒有住熟,似乎命運卻在暗示我,可能又要繼續上路了。
夢想著走出喑啞沉寂,夢想著路上會有閃亮的火花照亮自己,那麼,苦和累,疼痛和委屈,壓抑和無助,種種不無壓力的體驗與經曆,就隻好成為必然了,我渴望著找回另一個高度的自己,與另一個願望中的自己重逢。不要活得潦草,更不想活得渾渾噩噩隨波逐流。
要掙脫俗世的侵蝕或者侵擾,談何容易啊。要竭力地保持內心的清明,可能就注定被放逐甚至被遺忘。
在文字背後的傷神,其實是我困獸猶鬥的掙紮。我不願意,甚至是毅然決然的不甘心,為什麼美好與純粹,就注定要散佚呢?就命定要破碎呢?
生命原是用來一博活著的真相的。於是,我寧願在書寫中感受著蒼涼與悠遠、苦痛與磨難。生命與流水,很難停留,人生都將成為過去,我能做的,不過是努力地給現在,添加一些對自己而言或有意義的可以轉化成恒久的記憶。
是的,每天經曆著不同的情緒,每一季經曆著日子不同的變化,每一年接受著時間的雕刻,我們可以淡定,我們可以從容,沒有世故圓滑,沒有墮落猥瑣,是因我們有足夠的期待,有足夠的坦誠,從而讓歲月流淌成一種美、一種問心無愧,像河水一樣漣漪幽婉起伏自在,可以湧動,可以長流,潮起潮落,都是自在舒展的。心靈中不同的經曆,便有著不同的情緒,幫助著我去編織對這個世道認識的經緯,幫助著我成全不斷地書寫下去的機緣。於是,狹小有可能變得廓大,封閉有可能變得開敞,偏執有可能變得暢達,及至悟通,境界可以是美的,情思可以是美的,文字更可以是美的,純粹就是這樣孕育和滋長起來的。
自由去來的境界與自由揮灑的才情,是多麼讓人迷戀啊。要麼像艾赫馬托夫筆下那個執意著要走進河流,去尋找夢想、去和最疼愛他的親人爺爺團聚的俄羅斯男孩,執意著去趕赴那個不真實的夢想,在趕赴中不在乎托付生命。多麼無所顧忌的忘乎所以,我也希望能在其中,順流而下。
太多的人受到思想上和欲望上的限製,而失去了銳氣,而很快地衰落下去。為什麼不能活得更有骨性,為什麼不能活得更為真實、更能忠誠於自己?
而到了這個時候,這個歲數,我比以前變得有所自信了,年輕時內心裏有著過多的彷徨,有著過多的雜念,現在隻是想著更為投入,更為全力以赴盡力而為。為那個不合時宜的願望,為那個不願苟且的理想,甚至是為了走遠方。生命其實就是一次再次的輪回,像北美洛磯山脈粉紅色的三文魚,大江大河也要往家的方向回遊,出發就是為了歸來,在歸來時無愧、無憾。
對很多物質至上的人生來說,精神上的不斷成長是很難的,這意味著不能停止體驗、閱讀、思考,甚至更多,這不是輕而易舉就能獲得的自省,這必須是一種悟性,這尤其是一種渴望,體悟到精神的成長對生存的重要性,尤其是對思考的重要性。不然,在對物質生活繁忙瑣碎的追求中,會經常忽略了精神生活,這就是為什麼會有活著的空虛和浮躁揮之不去。人生是需要找到一種意義的,這屬於生存的精神領域,是一種真正的寄托。
做一個勤奮的思考者和誠實的感受者又談何容易啊。這其實是一種熱愛,唯有對生存達成這樣的熱愛,才會甘願堅守,就像去堅守真正的愛,去守望一種不求回應的付出,這本來就是人生最難的一件事,所以也顯出了不易中的最美。這最美的光彩,就在於敢於堅持自己的操守,還有願望,還有初衷不悔。
4.
牛年春節的北京,冷峭的陽光與堅硬的冰寒,讓我覺出了南北距離的遙遠。我帶著兒子出現在北京的街頭,期待著在再次的逡巡中能留下這座首都的印象。
從天壇的祭祀,到頤和園結冰湖心的嬉戲,從奧運中心的水立方和鳥巢,到國家歌劇院的巨蛋,古老和現代的北京,遙遠和時尚的北京,廓大通達和四合為院的北京,外來人的認知,也總是局限於表象,而不完全關乎神韻。
北京不是廣州,這是座沒有水的城市,它的靈性不在水的養育裏,或許在軒昂霸氣中。而我從小認同的血脈靈性裏的水潤溫澤,不在這座京城裏。北京是另一種神貌、另一種風情。我卻迷信,水會蘊藏很多,水也知道很多。
原來,水是知道很多東西的。水知道氣候、知道冷熱、知道幹濕,水還知道心情、境界、喜怒哀樂。水養育著生機、養育著大地萬物,也養育著人,有水的城市是有靈性的,有靈性的人則是聰明生動的,可大江東去,也可溯源歸返。何況女子是水做的。
每天坐在書房裏,在電腦上尋索著內心的世界、挖掘著文字的奇妙,透過落地玻璃,會看到那條河水,要麼波光粼粼,要麼水光瀲灩,要麼風吹皺如嬉戲擠挨的小孩,要麼汪汪澄澄無邪坦蕩,很多的變化,很多的形態,讓人不由得滿心歡喜。靜和輕快憂戚愁悶之類,都是和情緒感悟的對話,發著呆看著河水,竟然就找到了很多釋然。
廣州的新春總是下雨,潮濕的氣候總是在春節的隆重裏如期而來。這就讓人很怡然很欣然了。
認同與廝守,也許真的是無法理喻、是無由分說嗎?無論是在差異還是在適應中走過,說得清就說得清,說不清也許就這麼回事了。
天天坐在書房裏,從落地窗看陽台下麵的石井河,看這條沒有大波大浪的河流,定時定候不動聲息的潮汛,煙墨一般的兩岸倒影,生命的沉緩與日子的流逝,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我們在其中,一天天淡然麵對、默契無言。
在明亮的月色下和正午的陽光中,河流是不一樣的,前者安謐寧靜,後者生機沛然,這有水的地方,有樹,有不算村莊的城中村,有閑溜的狗和玩耍的小孩,就像是城市不經意被風吹起後襟,露出了昔日童頑樸真的樣子。河對岸這些城裏殘留的城中村一景,常常讓人忘了眼前城中的喧囂,我常常呆看著對麵遠遠的河岸上,那奔跑的小孩和狗,那些陽光下彩旗一般的曬晾,那三二袖著手無所事事的婦人,那種無憂無慮的閑適,誰理會什麼大都市節奏,誰在乎大都市離這處的遠近。隻有水知道,依然是施施然地漲潮,淡淡然地落潮,有時還裸露一段沒有整治好的烏黑的淤泥,或者任由穿著醒目的橙色背心的環衛工人開著小艇在河麵打撈垃圾。河岸的風景素麵朝天,沒有整飾,沒有匆忙,沒有吵鬧,多好。每天在這樣的場景下點數著時日,已不在乎時間的流水是否刺耳了。
很幸運,還能麵對這城市化進展中大筆揮過留下的舊痕遺跡。
很幸運,還能在車水馬龍的廣州,有自己有感覺的家,有可以感受家園的地方。
5.
這是牛年秋風乍起的上午,隔夜的台風陣雨,把城裏的天空,稀罕地吹涮出一片淡淡的藍白。從書房看出去,石井河正在漲潮,也有了波鱗漣漣的清澄,廣州的河湧治理也許開始奏效了吧。
隱約的近處或是遠處,傳來二胡聲,誰在這個陽光清朗的上午,一首接一首地拉著似曾相識的曲子,民謠的流行曲的什麼都有,吱吱呀呀的樂音很特別,雖很業餘,卻也誘人,情緒不覺就有了觸動,手中翻開的書《結局或開始》就有了點沉重。
河對岸的城中村,全被秋風的清爽簇擁著,我被胡思亂想包圍著。生存其實是可以逃逸開去的,去到內心的天地裏,雲淡風輕。然而,情感總得為什麼孤注一擲,神思總得為什麼奮不顧身。也許,什麼都不為,隻是想在毅然決然中投入一下,不到臨界,就不知道前麵有沒有路可走了。吱吱呀呀的琴聲還在響著,我有點迷糊。好像,也有點領悟,“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就是人生況味吧。
L老師說,水是有靈性的,你對它私語,它會有感覺有變化。我對著電話筒無聲地笑了,或許,這不完全是藝術家的癡語,從來是托物抒懷借景生情,這是傳統的情懷,對著一杯水心懷感念,浮想聯翩,水知道,有感應,那是心情移步換景的寫照,又有什麼不可思議呢。
有水則靈,我聽見身體的水聲,悄悄然的,或是小夜曲,或是詠歎調,甚至,我還能聽得見夢中的水聲,它讓我接通了遙遠,接通了所愛,接通了感應。
臨水而居,這不僅是祖輩由來已久的廣州風情,這也是此刻最好的緣分了。
水是可以養心的,也是可以寄情的,甚至是可以托付的,甚至是可以訴說的,這一切,足以讓情感飽滿、靈魂富足吧。
一脈流水不管把我渡去哪裏,我心中的那條小船,每天每天,守候著潮起潮落,總是依時起航的。
牛年冬天的廣州,天色陰暗,沒有陽光的時候,也會有北方常有的灰冷,有一種悵惘的蒼涼。讓廣州的逼窄擁擠中,有了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空闊。
日子匆匆,車輪旋轉一般地把很多事情帶來,也把很多人事帶走,來不及思慮甚至打量,高速運行的節奏容不得探尋似的,不期然,我又站在了另一條跑道上。
有一首曾經風行一時的流行曲: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都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溪水長流。”變化,難以阻止的變化不期然來到,麵對其實就是接受。
無法把握的時日總是令人心生悵惘的,還沒好好地感受,一切就猝不及防地被推揉到跟前了,連孤獨也變得很稀罕,更枉論很昂貴的自由了。
牛年的冬季雨天來得很早,坐在書桌前,望向門窗外,是石井河的一幅煙雨水墨,虛空留白處,就是心思騰挪時。隱約聽著張國榮的絕版經典《共同度過》,“沒什麼可給你但求憑這闕歌,謝謝你風雨裏不退願陪同著我”。傷感是無由的,並非花落花謝時的一縷暗香,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揪扯,一種觸動。其實,生存的很多事由是不堪的,可也隻能撐著,無由分說的命運,誰能搬得動啊,就這麼守著,權且學會淡然,學會暫忘,要麼隻把視線投向美,或者投向藝術,一如隻注目於眼前的水墨煙雨圖,美總是在迷離不清中降臨的,能相遇,那也算是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