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要調動我願望中的認識係統,來描繪我心目中的廣州,尤其是廣州的曆史。因為被關注,因為在廣州又掀起了文化熱的關係,曆史的廣州成了一個充滿魅力而又神秘的不在場,一個引人遐想的過往。

從確認了對地域文化的探索與敘述這個方向之後,有十來年的時間吧,我不停地問自己,我對人生對情感的思考透徹到位了嗎?表達這座城市最本質的情感方式我找到了嗎?換言之,廣州表達情感的方式又是怎樣的呢?我能穿越時間這個無情的障礙,去描述廣州人最基本的人性的基因、人的真相以及人性的光彩嗎?地域文化是有著自身獨特的密碼的,我所信奉的小說,就是如何去理解、去把握這座城市表達情感的方式。

這便是我寫這部小說最初的出發和最後的抵達。距離《西關小姐》的完成,三年又過去了,很多順理成章或者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又消失了,我的老父親也離我遠去了,能留下來的,也不過是我對文學創作初衷不改的一往情深。

我衷心希望能用我的本土意識和血脈情緣來表述廣州。把種種真實的碎片,拚成一幅完整的藝術圖景,有可能將自身的想象移情於對廣州的描述。文化是需要不斷地被描述、被展現的,我希望這些聲音和想象能獲得更多的共鳴和認同,更多的熱愛與嗬護。

真愛所在,衷情所係,這才是讓自己肅然起敬的。

確實,小說要有故事性,同時我亦傾向於小說在形式上有散文化和詩化的特點,像汪曾祺的《大淖記事》那樣,讓濃鬱的風情風貌,為人物和故事的發展作出最為充分的鋪墊。我視之為最重要的便是如何複現其中的人文價值,這是觀察時代細微脈動和人們真實處境的方式與手段。對廣州的情感,構成了想象中地圖的指南,也構成了沉思默想中的對廣州曆史今生的藝術還原。

文化這東西,不是饅頭,多吃即胖;學問這東西,也不是老酒,多喝即醉,那是一種緩慢的過程,一個漸進的成熟過程。一如我在寫作中對廣州的把握。

寫這部小說,出現了一種先前沒有的奇怪的現象,似乎是意在筆端,運筆的起承轉合都有不自覺的指向性,當我還未必決定要那樣寫的時候,好像是通靈的文字先知道了,我仿佛是不得不這樣地寫下去。這讓我聯想到羅傑·加洛蒂在《無邊的現實主義》裏評價卡夫卡時所說過的:“他的作品表現了他對世界的態度。它既不是對世界原封不動的模仿,也不是烏托邦幻想,它既不想解釋世界,也不想改變世界。它暗示世界的缺陷並呼籲超越這個世界。”而卡夫卡則在《誤入世界:卡夫卡悖謬集》裏就麵對現實生活,表現得如此的謙卑,“生活大不可測,深不可測,就像我們頭上的星空。人隻能從他生活的這個小窺孔向裏窺望。而他感覺到的要比看見的多。因此,他首先必須保持窺視孔的清潔純淨。”我的理解是,要保持對人生的坦誠和對寫作的虔敬,要麵對真實的自我。文字是能見證著一切的。

長期以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接受某種慣例的暗示,這突出地表現在地域與作家的關係上,比如柔軟、感傷、含蓄等等美學術語總是與南方有關,而粗糲、豪爽、直率大概與西北更有關係。如果作家所賴以依存的地域、環境以及由此環境潛移默化塑成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與筆下的文字關係不存在了,這隻能表明文字的靈魂死了,而不是作家在世界化了。

因此,在小說中盡力去表現廣州市井風格的生命哲學,其實,也是在建立。是因市井風格常被輕貶為沒有哲學層麵的深刻,多是雞零狗碎吃喝拉撒,然而,實在中潛行的亦是深意,是大俗之後的大雅。

歸省自身,頗為幸運的是,所有對我的理解就是對我的鼓勵。成績也好,批判也好,都是生命兩岸的風景,就看我想到哪裏去了。有時候,誤讀、輕視、排斥成了推動我一刻不停地向前的最好的動力。很多的批評、不屑、壓製、排斥,都經曆過,也承受下來了。自我安慰開解的說法是,曆練才能有所修為嘛,那就調動起有效的可能,去承受吧。當然,也有偶爾的猶豫,但最終還是選擇了不悔,人世何來有什麼無緣無故的東西,這麼一想,才決定要甘願受筋骨之苦,心神之累,甚至精神之辱。生命被貶黜,可以曠達待之,偶爾對酒當歌;天才之火,隻能隨生命熄滅,卻不能因境遇而暗淡,我就這樣給自己鼓勁。於是,我把身外各種世態炎涼的際遇當成了一種刺激,逼著自己去寫,去堅持去努力,以寫新的來不斷地證明自己,整個過程一路走來,作品眼看著就多了起來。

如果說學問是關乎生命的東西,解決的是自己生命中的難題,何處依托,何所沉潛,那麼創作則無疑是關乎靈魂的飛翔,是生命的呐喊和激情的迸發,是穿透內心的天堂之光。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文學就是一條沒有路標、沒有界碑的林中之路,隻有依仗於靈魂的導引,然後興許就能走上屬於自己的那條路。一旦進入,自然會有無限的驚喜,亦會有無限的艱難。隻是,還能回來嗎?

越來越不敢忽略內在的動力,動力越大,才能走得更遠。而這內在的動力,興許就來自於這種血脈認同的召喚。聽從了,就得一次再次地出發。

有師輩祝福我:中年出發,霞光滿天。

所有的頭銜都是虛名,隻有良知和獨創,以及沉甸甸的作品,才是作家安身立命的基石。

我的寫作取向與生存態度絕不是偶然的,我的所有的努力與所有的堅持,都是必然的。因為我心懷夢想,因為我不屈不撓地抗爭,因為我心甘情願地為了抵達而一步一步地前行,哪怕有很多的挫折與艱難。我願意全力以赴地成全廣州賦予我的所有想象與靈感,把它們白紙黑字地留下來,並且以文學的命名流傳下去。不管是否力所能及,我做了,就問心無愧。也許榮耀,隻屬於那些堅持夢想的人。

已經年過不惑,或可說是站在生與死的中點,從生命的出發到終結,距離都是等長的,現在剩下的,就是堅守,隻是堅守。

堅守著自己,堅守著夢想,其實是大無奈,但是,永遠勝過隨波逐流。

我選擇了堅守,其實是為了征服自己的自卑心魔,我沒有什麼辦事的能耐,也沒有更多的交換價值,沒有更多的人脈關係,更不用說權勢金錢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能勝任的而且願意全力以赴的事情,那就是練好自己的內功,讓自己豐富和充實起來。作為一個專業的寫作者,還是得用自己的作品說話。

如果我真正熱愛寫作,我就必須去承受那種時間性的東西、那些機遇和偶然性的東西,用實力去獲得而不是用別的什麼去乞求。每一個不同的年齡時段,總會有不同的磨礪和波折,總會有或大或小的坎在等著我,不管是自找的,還是命運安排的,我得學會去化解、去承受,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強和硬朗。時到如今,我更為看重的不是這個獎那個獎的結果,這個機構那個機構的認可,而是是否問心無愧地做了自己該做而又能做好的事情。至於其他,就交給時間吧。我是在為精神的和生存中的溫暖和意思努力著、承受著,失去這些,人生或者做事,還能有更大的意義嗎?我無法想象。

三年的時間靜水流逝又過去了,當這部新書稿修改訂正的時候,又一年的春天來了。又一代人長大了,那天去廣州的老字號大同酒家喝我姑姑孫子的結婚喜酒,來到高樓簇擁的西堤珠江邊,環境依在,物非人也非,我的小說就在這片土地上演,此時卻非舊時的風貌。正是春水潮漲的時候,不遠處的江麵已現開闊,河水滔滔流逝,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存隱沒在時間的深處,我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悵惘。生存不就是對時間的追蹤嗎?我知道我隻能往前走,再次踏上一條也許沒有歸途的路。

(該文是長篇小說《東山大少》的後記)青春永遠憂傷

我在題記裏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家族,以及家,其實就是一種使命。這應該是一種重於千鈞的承諾,更是有所寓意的。

似乎,這是一部早就應該寫的小說了,廣州有著漫長的商貿曆史,有著一段又一段前赴後繼的商業文化,有著一代又一代越走越遠走向世界四麵八方的商人,甚至廣州其實就是近現代政治與經濟的策動點和發生地,孕育了很多給中國進程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舉措,尤其給商貿市場帶來決定性的以及根本性的變化的舉措,既有著成熟完整的商貿市井文化,更有著特色沛然的市井生活。然而,長期以來,卻少有文學方麵的表述,甚至是藝術表達上的認同,這樣的遲鈍或者延擱,裏麵恐怕包含著難以言說的無奈與哀傷,是一種匪夷所思的放棄和冷漠無聊的遺忘。長期以來,麵對著這種種的漠視的現狀,就我個人而言,都不能不有著沉重的無奈,以及對自己能耐無法操控的傷感。

我不知道此刻的書寫,算不算是對這種本該存在的文學創作,或者確切地說是一種文學記憶的搶救,最起碼是在我的精神世界裏,對關於廣州的曆史以及廣州的情感的保留,一種竭盡所能的保留,不管保留的這種記憶截取於多久遠的年代,在文字尤其是在小說裏的“相遇”,則是在歲月長河裏攜手同行的緣分。

姑且勿論文學方麵的表達,即便是這個龐大的世界,龐大的曆史,以及人的世界,人的與家族的曆史,無不被時間控製著,被時風勢雨左右著,確實有著太多的變數和無法掌控的因素。恰如一個人的才華和抱負,是被命運成全,還是被命運荒廢,時間流逝著,人衰老著,美好漸行漸遠著,愛情喪失著,那個龐大的“明天”或者“將來”可能帶來什麼,將會出現什麼,這是我們永遠也得不到真相與答複的。

也許,這種關於命運的、關於生命的喪失感,刻骨銘心,卻又回天乏力,唯一能稍作抗衡的,就是把種種的記憶保留。所以,能在現時把這些失落與遺憾補回,能有綿力讓這種現狀叫停,也就是說能書寫,於我實在是一種感恩與僥幸。

曆史、文化、生活以及情感記憶,能否激活我們對廣州的認識,能否保存關於廣州的記憶價值和象征意味,尤其是關於家園與家族的記憶價值與象征意味,家族,包括家,實在就是一種使命,正如同家園實在就是人生的起點與終點,我們的先輩是從那裏走出來的,我們最終也是要走回去的。

恢複記憶中的生活圖景,還原史載與時間密碼中的曆史圖景,這便是我的書寫所甘願承受的負重與壓力。

在某種意義上,文化的核心價值是由文學,特別是由長篇小說來彰顯的,家園與本土觀念的承傳首先是文學的承傳,隻有文學的喚醒才能加速本土文學的複活,關於地域化的本土文學永遠是文學不可缺失的重要成果,文學對曆史真實與生活氣韻的記錄,對人性與人情在社會大潮下的生息與況味的複原,是任何別的藝術樣式所無法替代的。

很多事物正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我渴望著寫一部能反映時間流逝的作品。

按照小說的規則,如果說“唯小說能說的東西”,就是人的存在的全部豐富性,那麼,“人性探索”顯然就是小說創作的終極目的。

而人性,又總是在人生的不完滿與不完美中跋涉前行的。在人的一相情願中,努力之後掙紮之後,流血流淚之後,修成的所謂正果,那種刻意而為的大團圓結局,也許並不完全觸及人性的深層,也並不體察生存的隱憂與無奈。

所以,人性之殤的書寫,才是真正麵對世事的真相,是具有足夠坦誠的敘事與由衷真切的關愛。任誰的人生都是有缺陷的,也都是不完滿的,任誰的人生也是有著失落與失意的,因而也是不一定完美的。而充分的悲劇之美,才會揭示出人性之殤。

而由此的啟悟,也許恰是要用一輩子的追憶、緬懷、懺悔來償還的,這樣的人性之殤才是具有審美效應的,撬動了生存的奧秘和規律,美好的境界一如天堂般不可企及。隻有這樣的小說,才具有震撼的長久的力量吧,我認為。

也許,我有著與生俱來的悲情,但我認為這是麵對世事人生具有足夠坦誠所該持的態度。文學也許並不能解脫人的困境,但若能從中找到安慰與自省,那麼我自認,這樣的書寫就達到目的了。藝術世界也許並不一定與現實世界有更多的銜接,但畢竟能相互映照、相互比鑒,而且,藝術終究是能影響生活的,終究是精神的歸屬與情懷的寄寓之所。

廣州的曆史過往與前世今生,不僅是我寫作的源泉與動機,亦是我建立自己身份認同的基礎,撇開廣州過往的寫作,就等於迷失了自我,也幾乎是失去了我書寫的有效性和價值。

我嚐試著擺脫個人經曆的框限,潛入另一種時間、另一種生活。但是,我不僅僅滿足於這單純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經曆的描述,我希望在這眾多的別人當中,在這些塑造出來的角色當中,有我的父輩,有我的親朋,有我虛構想象的杜撰,更有我的影子,我的所愛與所憎,因為我就流淌著他們傳輸給我的血液,烙印著這方水土賦予的情性,血濃於水的印記是無法消除的,同時,更有著我所托付的想望,以及我對人,以及人性的認識、把握甚至仰視。

無論是家族,還是一個家庭,代與代的衍傳中,最有力量的銜接,也許就來自於承前啟後的犧牲以及以身伺虎的成全,人性的美與悲劇也許就在這裏,由此生發的矛盾與邪惡也許亦來源於這裏。

關注在時代變遷的大潮中人性的處境,忠實於人本身,以及很多的外力所激蕩起的對人性影響的波瀾,命運感應該是長篇的一個重要使命。作為一種社會與曆史的存在,任何的個體生命,都會以自身特殊的存在方式和狀態,承載起時光流變的負重,也以自身的命運,見證著社會發展無處不在的強悍的左右力,以及曆史無孔不入的輻射力。

過去的曆史的美感,並不一定就受時代的或者潮流的限製,過去的生活的美感,也一定存在著詩意,不然,我們在歲月長河裏就無從言說,以及打撈傳統。找到並且挖掘出這樣的詩意和美感,想來這應該是我們麵對曆史、麵對傳統、麵對過往最好的態度,不然,文化的承傳從何接續。假如說小說的美學思想需要相應的哲學基礎來奠定的話,那麼,悲情與詩意,就是我寫作的主調了,這裏麵有對文學極致的追求,也有著自己所向往的美學理想,既不是平庸也不是雷同,而是具有力度和感染力的發現和創造。比如,粵商的德商倫理,比如日常中平民色彩的魅力和優勢,等等。

也許無法全部體驗塵世中很多的生活,但是在麵對曆史、麵對人性真相、麵對生存的境遇時,是完全可以用虔敬和悲憫的心態,來展開想象,並且是充分的想象。如此,這樣的小說才有資格存留吧。

想象力也許就是創造力,憑借著想象,同樣憑借著對曆史與記憶的敬意,是完全可以通過書寫,在日常與平庸中打撈到詩意的。

衡量文學作品質量高低的唯一標準,就是作品內在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以及對同代和後代文學創作的影響。想想自己曾經接受的純粹的經典的文學的影響,就知道自己腳下的路,該怎麼走了。

作品的主題思想應該是多元的複雜的,傳統的文學模式應該打碎重組,作品中的現在時和過去時應該平衡,讓人道和人性的光芒四射。既有深遠的精神境界,又充滿了對人類命運與現實生活的蒼涼感。

所以我在小說裏寫到了宗教,這種種讓廣州本地人敬畏、著迷、隨俗甚至是身不由己地保持著若即若離接觸的各色宗教,有土的亦有洋的,有本地產的亦有移植舶來的,並且都成了一種生存時可以皈依的秩序,絕望時的一處援手,甚至是不甚講究的精神歸所,有所信與無所信,就在這種籠統的信奉中,日子就顯出了差別,是踏實的還是混沌的,是心存一線光明的還是絕望無助的。也許一個人可以一輩子不信哪一種宗教,但是在特定的情境裏,還是需要一種宗教精神的。

這樣設定的寫作,顯然是絕不輕鬆討巧的磨礪啊。這一年對我來說真的是意味深長,盡管之前有較多準備,但仍是難熬,卻終究得熬,因為我盼望解脫,對道義責任良知完成無悔後的解脫。

馬爾庫塞說過:“遺忘過去的苦難就是容忍而不是征服造就苦難的勢力。思想的崇高任務就是對抗時間的流逝而恢複記憶的權利。記憶是獲得自由的手段。”除去記憶,現實中人,難以獲得清新的詩意和高貴的抒情,混濁汙穢總是輕易淹沒餐風飲露。那麼對於在逃避中接受現實中的我而言,記憶既是我的救贖和持守,也是我不自量力的擔承和追隨。

很多年過去了,再遇張棗的詩,人已經陰陽相隔了,他八十年代的感歎,卻一樣吻合於我眼下的心緒,這首《秋天的戲劇》是一種預言嗎?“一路風塵仆仆,隻為了一句忘卻的話/貧困而又生動,是夜半星星的密談者/是的,東西比我們更富於耐心/而我們比別人更富於果敢/在這個堅韌的世界上來來往往/你,連同你的書,都會磨成芬芳的塵埃”。假如預卜成真,縱使我的書變成了塵埃,畢竟還曾經芬芳過,這就足夠了嗎?從人生如寄這個角度來看,也許就真的足夠了。

或者我早就被張棗讖言式的抒發所命定,《雲天》是他的自況,難道也注定有可能是我的自況嗎?“我想我的好運氣/終有一天會來臨/我將被我終生想象著的/廖若星辰的/那麼幾個佼佼者/閱讀,並且喜愛”。所有的一切是多麼偶然,書寫是多麼偶然,相遇是多麼偶然,因為背後的必然卻從不為我所知曉。據說,一切早已命定的時候,眼淚已經起程了。

所以我的書寫充滿了彌天漫地的情緒,對很多東西的體察,化入的時候是感悟,化出的時候就是情緒了,我隻怕我不能周全地去洞察知悉一切。

“一切的歸來都在先祖的翹望中,一切的離去都在先靈的護佑下。”但願我的努力和虔誠,能在文字的表白中得到成全。

這部小說的案上書寫,因為新單位的新工作而一再延誤。這期間,經曆的一些塵事紛擾,讓我的心理承受力跌到穀底,我一直在人性、人情、愛與道義、信念與操守、品格與行為之間的泥沼裏淪陷,我在眾多類型角色人的種種意識的困境裏無處突圍,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否有走出沼澤的能力,現實並沒有提供給我更好的導引與參照,環境既沒有起碼的曆史尊重,也沒有起碼的文化反省,隻是一齊在物質的大眾狂歡中奪命狂奔,我隻能靠著來自天性的啟示之光艱難跋涉,中年的超越之路真的非常不好走。幸而,這種連續受挫的經曆給了我一種難能可貴的體驗,讓一向逃避現實的我不得不直麵慘烈,事後其實倍覺遊戲和無聊,倍覺墮落的痛惜和放棄的惋惜,直貶自我的超越功力為何這麼脆弱,一葉障目就足以讓人失去方寸。也許,這世事人生我們永遠也猜不透其籌碼,為什麼是這樣出牌而不是那樣出牌。我幾乎是以身試法地涉足了一種從未親曆過的現場,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裏去經曆和體驗一些前所未遇的事情,不僅是來自心理的挑戰也是來自承受力的挑戰。一個有點蒼涼的諷刺是,我不得不把這些新鮮的感悟,這些波折的體驗,融進我的書寫裏,似乎這樣才有所交代,亦才有所解脫。

那麼,是不是文學的書寫,可以讓我們的靈魂在各種不測中,無論是客觀的事端,還是強加於個體的感受與想法、疼痛和軟弱,得到化解或者轉換?當它來臨的時候,我們知道如何麵對?如果沒有文學,是否我們就無法在這些不測的盡頭發現答案,找到精神的出口?或者這僅僅隻是個人的生存方式而非現時淪落充當為“碼字”儀式的所謂的“文學”的任務,連使命都不敢輕言了。

技術帶來的衝擊,現代性帶來的顛覆,必然觸及道德與倫理,世道的變化,既觸及人性的變化,也無法使規範和秩序幸免。或者,比起自然的災難來說,那些人為的折騰隻能算是磨礪,無疑是在考驗我,是否具有承擔麻煩不測的能力,是否具有化解的胸懷,是否沒有磨鈍批判的理性與激情,是否依舊保有愛與悲憫,誠信之信與信念之信是否始終情懷不老。這種承受與化解,在寫作過程讓我的身心受著淬煉,我不甚強壯的身心幸而最終並沒有因此而趴下。上蒼佑護,這一年再有多少起伏,依舊有了這樣一本實實在在的小說的展開,在書寫中,去捕捉不經過任何一種渲染或者修飾而進入記憶的真相,去表達一種含蓄的、綿長的、純粹的甚至是無緣承認的羞怯的愛,始終寫的是廣州人,是嶺南背景下的廣州的人,我想也許正是為了這一目的,我才沒有放棄,我才不得不進行難以停止的書寫。

這個夏天,時值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大賽,足球牽動了很多人的關注,事實上太值得關注了。簡單的快樂,對勝利和榮譽的渴望,沒有等級和蔑視,無論輸贏,都會快活,這就是足球。反觀其他,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嗎?其實沒有。日子其實就是如足球一般往前滾動的。

冥冥中或許注定,廣州就是我的書寫命運,這座城市的滄桑命運、曆史秘密和精神氣息,就是我的人文地圖,它的精氣神韻就深藏在我的骨子裏,流貫在我的血液和氣質中,並且浸潤在我每天的生活、寫作、閱讀和生息吐納,廣州,就是我寫作的“終極主題”,就是我永不滿足和重複書寫的“一本書”。反正這一切,足夠人忙活一輩子了。與其說是信命,不如說是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