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顯影

2.古老的顯影,沉沒了也不會消失

人類的曆史就像大自然一樣美好,一路走來的文化就像風景一樣美麗。

渴望著遠走,不為什麼,隻是想一次再次地看看曠野的陽光,把自然留在記憶中的影子拉長,把路上的曆史縮短,把心情還給路邊的風景,把目光和你二十年前的躍躍欲試對接。

英倫何曾在乎老與不老,二十年又何曾算什麼遠隔,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一瞬,也許在那種心息相通的遙對裏,時間距離的阻隔是可以徑直穿越的。幾百年的古堡在著,蔥鬱的山地和綿羊在著,叱吒風雲的曆史又何曾退去了光彩,日不落帝國曾經的輝煌,還在往哪裏延伸呢?也許,已經從喧鬧歸複平淡了,也許,就潛行在舒緩有度的生活中,波瀾不驚。

在路上是一種生活態度,更是一種思考態度,而不僅僅是遊曆方式。

一個人上路,在寂寞中沉思默想,很多的想法堆積著,越走越遠越覺得沉重。高更說:我感到我的希望在悲傷地前進。我也感到英倫之行於我並不輕鬆。

我要前往這個古老的重門深鎖的國度做訪問學者嗎?我要選擇一個被認可的課題嗎?重心放在哪裏,是中,或是西?我是刻意要穿越兩種文化的差異,還是僅僅想異地感受一下。矛盾的旋渦把我拋來拋去,我隻是感到眩暈,卻抓不住更多的什麼。

SAM說,你要把廣州冬季的衣服帶上。他的叮囑,和以往傳聞中多雨多霧的英倫印象吻合著。距離讓事情很難確切地想象,七月流火卻往行李箱放羽絨衣,我猶豫了,這樣的怪誕隻是一種倒錯?也許SAM並不明白我的心境,向往從來與寒冷濕滯無關的。

奇異就是這樣拉開帷幕的,我的2009夏季的英國陽光燦爛,分明的顯影,明與暗的顯影,分明的呈現,城市和鄉村,曆史和古堡,老去的情懷與不老的風俗,一樣一樣在陽光下浮現,在我不太敞亮的心境投下了一縷縷的光影。

在路上的感覺,海闊天空,想走就走,到下一個地方,停頓,向曆史拐彎,進入,然後沉陷。這是一種對現在時的短暫迷失,這是一種對過去時的招魂。我一路尋找著在過往的閱讀中得到的全部印象,像去悄悄地謁見一個心儀很久卻從未謀麵的密友,心裏滿是期待和衝動。我甚至忘記了我有的,或者沒有的,隻在意置身其中的所有想法。

英倫之行算是一趟孤獨的旅程。是啊,如同人生的趕赴之路,人性的完善之路,永遠沒有伴侶,一個人上路,然後出發,或者到達。

隻有穿越英國的曆史,像默讀一個人的經曆,才能理解其中全部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才能把探到命運的走向和情緒的溫度。沉沒了,也不會消失,太多的想象綁接在上麵,太多的說法填補著後麵的空白。我是對古堡有興趣,還是對古城有興趣,在破敗麵前重新敷設昔日輝煌的想象,是一種刺激,還是一種絕望,是一種無奈,還是一種僥幸,畢竟可以目睹,仿佛是站在時間之上,好像時間暫時還可以握在手裏。

高更的話讓我一路沉重,我感到我的希望在悲傷地前進。

從威爾士的巴斯掉頭向北,往蘇格蘭的方向去。偶然,讓我在蘭卡斯特停留。

蘭卡斯特老城讓我徹底進入恍惚,我像是掉落進一部過去時的史書裏,時間的錯位無法揮去,這是偶然的停頓,還是必需的穿越,才能走進英倫的深處?

下午五點的陽光依然明亮,建築和樹木都拖著長長的陰影,古堡,在抬頭的前方佇立著,街巷石磚砌成的路麵,裸露著歲月的侵蝕,我的前後左右,都是滿布著風霜的房子,街上行人寥落,時間的鍾擺仿佛停止了晃動,一種很舊很舊的氣息,讓我呼吸到從前。

沒記住那家旅館的英文名字,據說是一座很老的有一百多歲的建築,老得發黑的石頭牆壁,老得發亮的門框樓梯地板,又笨又重的電梯卡在樓中,又咣當咣當地下來,十足黑白西片的鏡頭,電梯的門要用力地又扛又拉才打得開,粗陋的按鈕不聽話,老爺子式的電梯按了上行卻偏要下來,來回折騰,我依然是在一樓裏,我隻好把有點分量的行李一步一挪地提上樓梯,等我氣喘籲籲爬上四樓,搖搖晃晃的電梯又跟了上來,像個小頑皮似的張開嘴巴候著我,我隻好對著那大開的電梯門笑笑,去找我躲在迷宮般的通道盡頭的小房間了。

旅館旁邊,一條石磚小路斜斜地掛上坡地,盡頭,是夕陽餘暈中的古堡,曾經,關於英倫的印象全部濃縮在這種記憶裏,是的,古堡,關於古堡的人生,關於陰鬱和優雅、邪惡與人性。那是個承載悲歡離合故事的地方,那裏把生存與人性都逼到了極端,走進與走出的問題,竟然是幸與不幸的問題。那是英國從中古到近代的文學縱橫肆意的舞台。

那時候,那麼狂熱地喜歡著西方文學,讀本科時外國文學考的是滿分,我把能搜羅到的讀本幾乎都看遍了。古老的英國,古老的霍桑、哈代、狄更斯、奧斯汀、夏洛蒂姐妹,一直到荒原中絕望的艾略特,在英國,連愛情都是沉重的,連希望都是濕漉漉的,所有的故事都無法清爽,不知道哪裏來的掙紮與去往哪裏的掙脫,全是以命相抵,以幸福和安寧相搏的。和英國的民族性格一致著,還是和他們的島國人生一致著?也許,那時候,信仰和完善還沒有成全他們,使他們從容淡定,優雅嚴謹中不乏輕鬆,灑脫其實就是無論麵向哪個維度,一樣的徐速有序、不卑不亢。

可那過去時的招魂,哈代德柏家的苔絲,夏洛蒂的簡愛,呼嘯山莊裏的凱瑟琳,尤其是那個女人背負著的紅字,與教規世俗的對衝,溫婉柔韌絕望中的情分,不悔的折騰,哪怕跟這個世界決絕,也不妥協,也不苟且心中的願望。我常常讀出紙背後麵的陰冷和無奈,我能聽見穿過廣袤的英倫山野顫動著的聲響,那是拚卻一生的呐喊,是另外一種堅執,另外一種延續生命的信仰。人並不因為存在的弱小而不強大,人是完全可以信奉自己心中的願望的,生命的極致就是因為堅守著極限而無與倫比,而讓人心生敬畏,那是不滅的魂靈。

我沒想到,很多年後,藝術的感受依然引領我去認識這個國家。藝術真的比曆史更為永恒嗎?忘記曆史就不會感到沉重嗎?藝術可以獨立在時間之外嗎?也許,藝術已經把曆史分明地形象化了,不過是用更具體的形象,去替代那些單調或者無趣的年表更迭。

我沿著街巷漫無目的地遊逛著。這座古舊的老城並不破敗,有著毫不顯山露水地存在下去的生命力,老得很是優雅,老得很顯尊貴,年深日久的教養在細節上顯現出來,依然經得起歲月的探詢和打量。街巷被時間掃去了所有的垃圾,所有的建築儀容整肅,沒有疲態,偶爾碰到的牆壁上的塗鴉,馬上就泄露了那一方潛藏的活力,交臂而過的行人儀態萬千,有軌電車依然在馬路上沒人穿越的紅燈前停下。老城的秩序像路邊的樹木一樣井然,在這裏過日子是可以讓自己潛進時間的深處的。

這座有維多利亞石刻字樣的老房子占了兩條街區,有氣派的庭院和精美的護欄,主人想必家世顯赫。那個時代的奢華,貴族生活的揮霍,會在老城的記憶中留下光彩嗎?或者,那種魅惑的氣息會否成了幻影,讓我們永遠也無法回過頭去清晰地打量,奢華與氣派想必是要有底氣來襯托的。我在生了鏽的通花大鐵門往裏看,荒草越過噴水池長得有一人高了,什麼樣的轉折導致了這樣的荒蕪和消失?人生也許太無常了,睹物追憶,這樣的衰敗,這樣的憑吊讓人錐心。

老城裏的街道,起起伏伏,像華爾茲曼妙的滑步,旋去哪個方向,都是一樣精致的石磚鋪路,磨損更顯出了分量。於是,我就隨情任性地胡思亂想起來,想象著那些經典的小說人物如何在其中出沒,如何在其中敷設恩愛情仇,摩挲著有點硌手的石頭牆,神思開始恍惚起來。

回望熱鬧擁擠得無處躲閃的廣州,文化的沉鬱冷靜與浮泛喧囂,兩相對比,便一覽無餘了。什麼才經得起沉潛,導向人性真相的探尋,揭示生存的秘密,以及不為俗世相容的一切,可以引領人走向永遠的,可以在承受與煎熬中超脫的,當唯心擺脫了唯物的駕馭時,其實人是可以去到很遠的,靈魂實在也是可以去到很遠的。

穿過一座城堡的圓拱門洞,就走到護城河邊。大概是晚上八點了吧,陽光是最後白熾的強光,在淡灰的天幕上,閃射在河邊一座拉索橋人字拱立的橋架上,河岸似乎已經隱在暮色裏,抓拍的照片像是天堂的靈光乍現。這預示著什麼呢?

被暮色籠罩的古城讓人依依不舍,散漫裏有點憂鬱,似乎又有那麼點悲涼,黃昏的陽光有玫紅在流淌,像極了滄桑閱盡的那種微笑,暖意就在包容與坦然裏,不燦爛,但絕對從容,一如此刻街景裏一派超然的氣質,溫文爾雅的舉止中,有著對時間漫不經心的閑散,有看破紅塵的寬厚與洞察,哪裏不是停頓回頭,又哪裏不是轉身遠望。

從容不迫,不驚不擾的氣質,不就是絕對的紳士派頭,拿捏擔待,掌控自如。假如少了那份拘謹,那就是藝術形象中的騎士了,瀟灑得不羈,而又放縱得熱血衷腸。是曆史,是地貌,還是人文,造就了英倫這樣一種格調,其中的曆練,也許都盡在不言中吧。

回過頭來看,英國文學的陰鬱沉重,陰鬱沉重得有板有眼,顯然,跟他們對生命的發現與感慨有關,島國人對情感的體驗與曆練,無由分說,卻又有跡可循。在大海的簇擁下,英倫是孤獨的,在與大陸的離散中,英倫卻又是倨傲有加的。民族性格離不開地理特性的打造,所以,英倫散發著一種有時悠然、有時幻滅的茫然感,卻又是視衰頹如歸,視死寂如歸,很騎士很大氣很血性很雄渾交響的,這是另一副英倫麵孔、英倫氣質。

堅執,剛毅,傲世而立,表麵的冷酷,內裏卻是帶著溫熱的向往,英倫人的血性,古堡的化身,不光是紳士,還是一個氣宇軒昂的鬥士,與時間和寂寞對壘。我在旅館的台階上呆坐,突然就想起你,你的品格,是不是已經烙下了這樣的血印。

再來看這個暮色四合中的古城,遲暮的自得的眼神,卻是氣定神閑的神態,蘭卡斯特是截然有別於倫敦的,它更屬於過往。

這座舊式的旅館有著端莊的貴氣,“行走處暗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隻好來形容這座置身其中的建築了。住旅館的感覺很怪,卻也很寧靜。很多時候匆匆一人,有這樣一個空間,正好就跟自己的心在一起,暫時的沒有牽掛,也沒有羈絆,隻是低頭的凝視,沒有茫然的顧盼,幾堵牆壁一扇窗子,就把自己過客一樣的放鬆隨意地拎起來又放下去了。

旅館裏的小房間隻有六平方米,一個隻能往上支取一點的窗戶麵向馬路,一米開外的床緊貼著旅館裏鍋爐房的熱水輸送管,西曬的蒸烤,使本來狹小的房間更加悶熱,如豆的台燈還是把異國他鄉的寧靜聚攏到桌前。這顯然是個很陌生的地方,卻似乎又是一個很熟悉的地方,也許老城裏古舊夢幻的聲息,讓我找到了和情緒和命運基調一致的契合。

睡不著,不明就裏的腰背痛,我隻好趴在小床上寫日記,思緒的流動讓我回到老城的遊走裏。窗戶正對著一間樹木遮擋的小酒吧,一入夜,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都聚在這裏了,人聲斷斷續續地飄散在闃寂的街巷上,白天經過時很不起眼的酒吧,想象不出此時的熱鬧。好像有酗酒的聲音,一夥人扯著喉嚨在唱著。夜越來越深了,酒吧裏的狂嚎更顯分明。這座優雅的古城,白天體麵紳士的本地人,多麼複合雙重的性格,還是僅僅是年輕人的恣意縱情所為。後來,是刺耳的聲音,摩托車踩住刹車狂擰油門的尖嘯,像招魂的短笛,卻已經是變了調了。窗戶開得太小,我探不出頭去看看街上的情形。他們在發泄與突圍什麼呢?是否,太豐富的積壓有時候是需要宣泄的。曆史輝煌止息在此,英倫人已經沒有疆土功業可供開拓了,也許隻能在生活中輾轉突圍。怪不得英倫有最不可理喻的足球迷,那也許是祖先的熱血流淌下來,沒有衝刺發泄的方向,無可奈何就變質了吧。

三、記憶的旅程

1.藝術擦肩而過,我隻是被撞個趔趄

第一次去歐洲時,我在漫長的旅途中看王爾德,這次,我則一路回味著他的話:“不包括烏托邦在內的世界地圖是不值一瞥的。”時人理解的烏托邦,已經遠離了當初的要義,我們更願意把它視作一個遠離了塵俗的不可企及的他鄉,充滿了浪漫和空靈,因為無法抵達,因為想望,所以被賦予了很多想象的色彩。

英倫是不是一個烏托邦世界呢?這個在大西洋中不安分的小島,在政治、經濟、科學、文化與軍事等各個領域,卻孕育過超凡的能量,以自由和民主的狂飆,不僅改變了自己,也帶動著整個世界向前邁進。曾經的強盛繁富,曾經的浪漫綺情,大國崛起的傲視群雄,與藝術至上的繾綣情懷,和歐洲大陸相通著,又顯然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走近,一切都在慢慢熟悉。書頁在翻掀,在一天天的遊曆中。曆史、體驗、現狀,使我們能懂得如何尋找、如何總結、如何發現,這是我們的幸運,更是我此刻的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