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英倫的國民性。它的版圖並不廓大,而其精神卻是異常強悍。丘吉爾如此激勵他的子民:我們不會猶豫,不會疲倦,不會畏縮,並將目標義無反顧地進行到底。一個邊隅島國的崛起,最初依托的正是野心與意誌,不服輸的民族性格,不甘現狀的搏殺精神,顯然是會創造奇跡的。傳奇,其實就是令人歎為觀止的一種現實,它留下的光影總是讓人矚目眺望。由此,日不落帝國成了曆史的榮耀。從中世紀的桎梏中掙脫出來,成全了人類工業革命的第一輪夢想,這個夢想給這個島國插上了大鵬展翅的翅膀,從此,一飛衝天,在歐洲大陸的上空,乃至全球的版圖上,稱霸縱橫過百年,豪強盡顯,在二十世紀末,這隻大鵬的翅膀終於耷拉下來,這個王國的戰車終於駛到了盡頭,榮耀的光環退色了。
這是英倫的宗教氛圍。他們篤信教義比篤信生命還要投入,還要執著。聖保羅大教堂有這樣一種標示:“上帝的愛比毀滅我們和使我們非人化的任何力量都強大”,這是真的嗎?然而,幾乎很多的英國人都願意相信,上帝在庇護著他們,就像廣袤的草原庇護著牛羊一樣。不同於梵蒂岡大教堂的軒昂華貴、西斯廷教堂藝術氣息的濃鬱,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宗教的味道更為突顯,更為規整肅穆。外麵是車水馬龍的現代化街市,裏麵是斂神聚心的祝禱,這是兩種不可思議的極端,怎樣在快速變化的都市洪流中體味上帝永恒的愛?去相信,還是去遊戲?去索取還是去祈禱?奉送犧牲與乞求恩賜,這是鍾擺的兩端,我不能不聯想到西方與東方宗教的差異,是本真純粹的信仰,還是一種功利的往返?
“有一副神性的旁觀者的眼睛,正在以一副宗教情懷悲天憫人地看著這個世界”,我倒寧願相信,在這樣一種氛圍裏,人有被嗬護的感覺,被關愛照拂的感覺,信仰能把人導向善、導向愛、導向敬畏和美好,這就是最好的拯救了。
這是英倫的藝術生態。比之古堡的巍然,是藝術的另一種屹立。在荒野、在城鎮、在都市,在堅硬的大理石和花崗岩上,用一生的時間,用所有的期待,一斧一鑿雕刻夢想,雕塑期待和浪漫、美好和溫馨,沒有一股瘋狂的激情是難以想象的,沒有一種宗教般的情懷更是難以持續的。而英國,就處處留下了這樣的奇跡。藝術與美,就成了居停繁衍相伴相生的一種內容,自然習慣得就像與時間空氣一樣親近熟悉。對美的追求,對藝術的追求,就緣自於這種堅忍不拔的持久的迷戀,才把人的期待帶入了如同信仰的聖境,才使我們今天有如此好彩的幸運,能邂逅那麼多藝術,能看到那麼多藝術,尤其是,在置身其中時,能感受到那麼濃鬱的氛圍。英國人的教養和素質,也許就是這麼養育培植出來的,所謂的紳士和淑女,就是這麼從時間與曆史的深處緩緩走出的。
這是英倫的生存環境,閑適,放鬆,享樂,溫文爾雅而又莊穩整肅,在有趣與無趣之間往返,在舒服和規整中去來,吃飯、穿衣、禮儀,當然也包括下午茶,這是唯一讓我認出浪漫蹤影的趣味了,美好的下午茶,英國紅茶的溫潤通透,捧在手裏,真的恍有相知相遇的珍惜,讓人慨歎時光天天流散中的閑暇,閑暇中的溫馨。無論離得有多遠,無論此刻有多近,從此讓我有一種奢華做夢的期待,在一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捧一杯英式的下午茶。
和歐洲,和英倫的邂逅,就像是一場漫長的等待,在所有的閱讀、了解都完成,都歸複靜止之後,才悄然上路,對這塊大陸的想象已經雲淡風輕。反正知道早晚我總會來的,無論如何就等著吧,即使地老天荒,那個期盼依然年輕。這就像一種絕對的感情,比如愛吧,不需要聰明,不需要算計,隻是默默地守著,隻是忠誠,該來的總會來的,等著隻是一個人的祈禱,所謂初衷不悔,是絕不回頭也不能回頭的。生命也許真的是一個傳奇,隻不過必須是來自於有品質的靈魂、有格調的召喚。
大英博物館顯然是不能不去的,裏麵的藏品幾乎是世界文物的總動員,而且價值都是傾國傾城的,一直以來都在被不同的筆墨渲染著,藝術的含量在這種渲染背後,似乎不那麼的純粹、光彩,不像法國的羅浮宮,那樣的顯赫、輝煌、無與倫比,進入的過程好像是去窺探一個陳年的秘密,而不完全像是去朝謁藝術的聖殿。這種心境讓人的感覺有點奇怪。
豐富的館藏,尤其是關於東方藝術的,讓人目瞪口呆。看陳列布局,密不透風,像是忙不迭地堆積,而沒有那種優雅炫耀地展示的氣韻風度。博物館的設置,是否從容華貴,是否儀態萬千,既是一種氣質與品位,同時也可能是一種審美的心態和格調,幾乎就泄露了一些來自曆史的真相。
中國的藝術珍寶竟綿延了一個邊廊的展廳,假如僅盯看展品,我恍疑是置身在國內的博物館裏,根本沒什麼暗示,腳下的板塊已經漂移到大西洋這個島國來,在別人家裏瀏覽自家祖輩的傳世珍玩。尤其是明清的文物畫作特別多,我們的很多東西都被巧取豪奪到這裏了,在異國他鄉遭遇這些國寶,背後所演繹的兩個國家與一段曆史,竟是如此的讓人沉重。難得在國內窺見的珍寶,在這裏琳琅滿目地迎臉撲來,歎為觀止之餘,祖先的輝煌,卻掩映在硝煙背後,情緒不知不覺就混濁起來。
轉到另一個展廳,恍惚東方的遠古文明就在眼前,整個古埃及的珍品好像都給搬到這裏來了,那些高可盈牆的雕塑俯視著我,東方的藝術之巔君臨頭上,我在想,我還要去印度嗎?進去之餘,不知道該問誰,英倫自己的東西呢?這就是大英博物館不同於羅浮宮的所在吧。
差點就錯過了國家美術館,地圖上介紹說這是個畫廊,門麵不算氣勢堂皇。從唐人街兜兜轉轉繞出來,是一個小型的廣場,人行道上有個美女畫家趴在地上的畫布上,入神地仿作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任由我捧著相機在她跟前左拍右拍,還不時抬起頭朝我嫣然一笑。我蹲在她麵前看著,其實心思在走神,無端地想著美與藝術與女人的關係。閑散的人不斷地從麵前走過,這仿佛是一尊街景的藝術擺設。陽光、笑臉、藝術,人在其中多美好啊,這是來英國後第一次感到放鬆和怡然。
國家美術館裏的珍品,密集到讓人喘不過氣來,堆砌豐富得無法從容了,曾經翻閱過的各宗各派的名作,竟然都在其中,指認,成了我在馬不停蹄的參觀中,在各個展廳裏持續的智力遊戲。
我所熟悉的油畫,全在這裏向我意味深長地回望。從莫奈的到梵高的,從列賓到列維坦的,歐洲的頂級高手全在這裏擠挨著,如此密集讓我驚惶,而時間又這麼匆忙。
氣勢比不得羅浮宮,與其說這是一個國家的藝術氣質與風度所致吧,不如說這是心性所使然。誰把藝術供奉在哪裏,誰就無異於把它的內心擺放在哪裏。
去溫莎的路途,幾近是從喧囂的現代化向正在逝去的過往行走。汽車穿過倫敦的鬧市,走過高樓林立的街巷,越往外走,大都市的痕跡慢慢淡去。強烈的陽光下,又一座古堡在樹梢上屹立,離老遠就看到了雄踞於丘陵地帶上的古堡群。
穿過一個用作舊時街景擺設的舊火車站,旅遊景點的氣息就逼了上來,兜售東西的、拍照的、留影的,異國風情的做派,還是挺誘人的。一切都美輪美奐如同明信片裏的風景,把鏡頭隨便對準哪個方向,似乎都可以入畫,人是可以有一種賞受的陶醉的。
溫莎的寶藏讓人驚歎,精警和隆重會把創造與奢華推向極端。什麼叫眼花繚亂,人的智慧與用心,竟然是可以用這麼奢華的不真實的形式還原出來、爆發出來,日常生活在藝術創作中處處留痕,俗常的器具被設計得如此精妙絕倫,真是不得不歎賞內中的用心和寄寓。
就這樣,曆史成了博物館的收藏,曆史在這裏擦肩而過,我隻是被藝術撞了個滿懷。
下雨,無論如何詩意,總是容易逼出一些傷感、一些積鬱,何況詩意,從來就不是趾高氣揚的,它要麼把視線引向廣袤,要麼把情懷藏回內心。
窗外是清涼的雨,與草地綿羊的英國風景重疊,又像是一滴滴吹之不散的宿命的淚滴。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身體有點不適,我開始有點想遙遠的家、遙遠的廣州了,那個紛亂而又揮之不去的城市。我們長在一個不失純粹的年代,卻不由分說地被帶進了一個日漸流失激情的時段裏,單向度的功利世俗,讖妄膨脹的攫奪用心,少了溫馨,少了單純,少了激清和浪漫,於是記憶越來越缺少美好,記憶越來越缺少藝術。可那時候,我在等著長大的時候,多麼渴望成為激情與純粹的一分子啊,所有青春的記憶,都是向往與憧憬和藝術相關聯的,我感到脾腎腰位處的疼痛。凝望著眼前的英國藝術,真是充滿了刺激和慨歎。
2.湖區的心境:美就是超越
最艱難的道路,其實是通向自己的道路,在很多的碰撞與不測當中,關鍵是能否重新找回自己、確信自己。走多遠的路,其實也是為了在路上解開心魔,讓自己在行走中超越,路總是自己走出來的,也是自己走過來的,一直行走的人,總能看到讓自己賞心悅目的風景。
在英國的土地上讀艾略特,似乎是另一種預言,讓我不由得悲抑難耐、淚意洶湧。“眼睛,我曾在最後一刻的淚光中看見你/穿越在界限之上”,“這就是我的苦難/眼睛,我不該再次見到你/目光堅毅的雙眼”。“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我們總是無法企及,總是錯過,總是在焦慮的守候中望眼欲穿。我們自憫自況,糾纏或者放下,也許是為了讓自己擺脫,也許,勾起的不過是自己藝術追求之旅的磨礪,也許,是對真善美期待的漫長考驗,也許,僅僅是一種無處釋放的情緒,不知道,反正都有吧。
而湖光山色是會撫慰人心的,所有的失衡,似乎不是在宗教的托付中,就是在自然中找到溫慰,得到緩解,甚至得到拯救或者解脫。
中國人的自然觀和西方人截然不同。一直以為,少年登高強賦愁,其時是無法走近中國山水那種放牧與歸隱的禪意裏,那些伴隨著生命中的委屈而一一熟悉的山水,也許是借酒懷以澆塊壘,抑鬱於胸不吐不快的托付和言情吧,也許人到中年,才能找到那把開啟中國山水況味的密匙。而西方的山水是原生態的,樸拙純粹得簡明可愛,而又頑劣佻撻得千變萬化,那是兩種心境,兩種南轅北轍的麵對。
西方人的山水觀是仰視,也是敬畏,高山大河曠野深穀,都是上帝造物,是有神性的,是以臣服在神麵前的姿態去迎對的。
中國人是寄托與移情,山水不外是假借的載體,澆心中塊壘的酒杯,宣泄情懷的舞台,或訪遇或行旅,都不過是抑壓無著中的不吐不快。
不管怎樣的文化差異與情感錯位,反正到了英國,為了葉芝,就該去一趟湖區。從閱讀中獲得記憶的湖區,山巒靜寂,人聲遝遝,野花在寂寞地開放著,等著腳步喚醒它青春的奔湧,野曠天垂,遠處的天空,有很低的雲朵,有炊煙和房屋,有一直隨著山岡延伸的詩情和懷鄉,有的是纏綿的迷茫和思戀。
然而現如今的湖區,已經是個帆影人聲的熱鬧地方了。旅遊景點的浮泛,都是大同小異的,有趣與無趣,也就看適時的心境。
拐進旁邊的小路,才邂逅點寧靜,像偶爾在翻舊時的書卷時,沾一點舊式文人不合時宜的落寞。湖畔派的浪漫詩人,幾代人的歲月匆匆過去,那種瑰麗的純真與空靈的飛揚也散了人氣,聚不攏了,如同我隻能是不無悵惘地摸一摸灰舊的石牆,算是隔著時光,跟那一脈昔日的清流握握手,來不及雙目回望時的沉吟,隻是在喧囂的人聲中問句好,用雙眼帶走一些記憶,畢竟我來了一趟湖區。
來一趟湖區自然就勾扯起一些前塵舊緒。低頭轉身之中,竟然就如同想落天外,塵外空明,鎖在詩行裏的歲月偏激得憨直,當年血性正旺時的偏激真好,世事蹉跎而激情仍在,仍然可以給不斷流水落花的日子找到依靠。認定其實一如信服,為什麼還有變與不變,寧偏毋全,為什麼要甘心出賣自己千搜百尋得來的固執,那可是朝夕相處的認同,悉心體悟的所得。
我找不到華茲華斯的身影,甚至不知道濟慈的那首詩,是在哪座古老的房舍裏吟詠而出的。我卻意外地碰到了熟人的親戚。短暫的停留中,談的竟是兒女情長的故事。於是,我不由得想到湖畔詩人,想到他們內心的豐富與空靈,竟也是塵埃滌蕩後的澄明,一見鍾情之後,或者是千帆過盡之後,我們才敢言對感情有多少心得吧。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到命運的垂顧與祝福的。那個關於真情的故事再次讓我在湖光山色的美麗中唏噓。
無論是名留青史的詩人,還是普通的男女,真情與動情,多半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如雪景,雖是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渾然,超凡脫俗,畢竟是可以企及的承載願望的願境了。畢竟算是雪泥鴻爪,夢裏有一片清朗,也有一份刻骨銘心的烙印。那個澄明的天地,是暫時可以放牧自由,也可以放牧夢想的。所以我癡迷著雪天雪地,那是上蒼刻意給人間帶來的短暫仙景、半部童話。而愛情呢,也算是半部童話吧,而後半部,卻隻能是在現實中或是被虛無掉,或是被複製得不複詩情畫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