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物事
二、陽光下的物事
清晨,陽光就給點著了,變色眼鏡下麵,依然覺出陽光火辣辣地燙過來,天藍得沒有底色,沒有雲彩,隻是傾灑著藍幽幽的陽光,各色樓房的影子,都被曬得蔫塌塌地蹲縮在牆腳下。天與地沒有界線,建築的色彩在陽光下鮮豔奪目地燃燒著。
遠處是靜止的,近處也是靜止的,人在陽光下暴走,如一粒塵埃的揚起又下落,汗在全身上下突圍,一切就變得恍惚,也變得似曾相識。
巴洛克式、哥特式、洛可可式,一種種的指認,大同小異。然而,變化開始了,我注意到此刻所遊走的城市街道中,從外形到色彩,有了另一種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異族的訴說,在躲閃與遮掩中的表白。
在夏季,這麼明晃晃的陽光是怎樣跟這麼濃烈的建築色彩合謀在一起,把東歐的城觀城貌,摻合出這樣一種肆無忌憚的喧鬧與寂靜來?過度的濃烈反而把該有的聲音都淹沒了。
明黃、土黃、米白、褚紅,明豔的色塊在牆體上塗抹,跟西歐的花崗岩石飾麵有了差異,圓拱穹頂的門樓,彎曲的街巷,高矮的樓房參差錯雜,隱隱中,泄露著龐雜的曆史中另一種真相。
習俗、風情、外觀、記憶,文化與宗教,文明與政體、家國與民眾,直至眼前的景觀,和西歐有關,似乎也和東亞有關,文化的痕跡總是能勘破紅塵,直抵時間深處的。征伐,有時不一定依仗軍隊的鐵蹄,文化的滲透,如同信仰的腳步,有時是可以帶動一路征塵的。伊斯蘭教的步履,伊斯蘭信徒的意誌,西征與西遷的洪水,曾經席卷過歐洲大陸,一直一直,翻滾到西班牙的海邊,留下的都留下了,那些建築,那種紮根深拔的信仰,沒有留下的就消失在大海裏,所以這裏的天比大海要藍。
匈牙利的街景,斯洛伐克的街景,就處處有了影跡,從中可以指認很多前塵舊事。在城裏的街巷裏轉悠,明顯就覺出了這片東歐的風情和西歐有著不一樣的神貌,不那麼飛揚空靈,卻有著細節的回環和斑斕的著色,和陽光爭輝,不能比天更藍、比陽光更猛烈,可是可以比天更豔麗比陽光更炫目。
街巷很窄,房子很小,色彩的牆體,把陽光的投影留在了身邊,安靜隨意的居家,背陰處,風就來了,我猛然聯想起,國內新疆的喀什伊犁一帶的街景,不就跟這裏很相近,果然就在附近看到了那種標識似的男人的白帽子。
不知道為什麼每天要在太陽下狂走,要去東歐的國會大廈、教堂、博物館、歌劇院,還有廣場瞻仰,要去打量這些國度濃縮聚集在一塊的文化,就隻好跟太陽飆勁,整個夏季它就掛在這片土地的頭頂,不休不眠的,因為冬天一來,雪飄的時候,太陽就不知所終了。
七彩的建築總是在太陽底下燃燒,路上行人很少,沒什麼樹木的街道,我們成了被陽光點著的炭條,急速地移動著,就是為了到達,看一眼,然後離開。這裏也有步行街,樹陰下、水池邊,散落著閑人和小孩子,咖啡店或是雪糕店的門前,總是坐著一桌一桌的閑散的人,在陽光無法伸手的地方,打發著時間。風情之類的,輪到我們也司空見慣了,我們也賴在桌子前,拿著一杯飲料,胡思亂想著,打發著時間。這時候,匆忙與急促就顯得很奇怪了,過日子的意義為什麼非要以快為標識呢?如同另一種探問,為什麼非要快樂和進步才是有意思的生活呢?每一種存在不是都不無道理嗎?每個人不是都應該有自己的狀態嗎?統一把很多的個性和差異都抹殺了,到了那個時候,沒有人可以告訴你,你究竟是誰,連離去與消失都變得有點不明不白了。就像眼前的東歐,和曾經逡巡的西歐,有自己的個性就好,有自己的特色更好,雖不豪華,甚至有點清寡,然而,畢竟可供遊人準確無誤地指認。
所以,這裏的隨意和無所事事的懶散多舒服啊,靜看時間流轉,既然來一趟最後都是要走的,那就無所事事地呆著吧,呆一會也好,感受一下風怎麼從皮膚滑過,時間怎麼從意識下溜走,然後,一天又過去了,一個季節又過去了,我來了又走了。
我沒有看到海,然而這裏的天比海藍,藍得讓人犯渾。在斯洛伐克,車子意外地開到了一條僻靜的路上,意外地看到了幾條支流彙聚的河床,司機說,這就是多瑙河的上遊了,往下就流經幾國了。我脫口而出的就是《藍色的多瑙河》的曲名,眼前這河水藍嗎?
眼前是恣肆縱橫的河床,遠處水流急速,近處雜樹生花,有人在岸邊垂釣,很荒野很遠離塵囂的風景。山頭危崖而立水邊,抬起頭,黃昏不落的太陽在山巔古堡的犄角上晃著光芒。看門人周末要提早關門約會去了,隻好站在山腰前憑吊。對於古堡來說,不在乎誰來過與否,對於時間更是無所謂,反正遺跡就在那,曆史早已凝固在那,刀光劍影早已化作眼前的靜水流深、樹茂風清了,在乎的隻是我錯過了一次好不容易相遇的親臨。
岸邊的水灣裏,有很多姿態奇異的樹,水清沙細,寧靜得可以聽見心跳,路基上的荒草,長得長長的像低伏的麥子,沒人打擾的去處,風景在不經意間美得讓人驚異。坐在亂石上,望著不遠外的山頂的古堡角,想什麼都是順理成章的,什麼也不想也舒服得讓人酥倒了,太陽猛烈得同樣能把人曬融。
旅館裏也沒有空調,從早到晚,人處在一種烘烤的躁動之下,清涼如水的風,隻有在偶爾下雨的時候吹拂起來。一大早,我就在那棵旅館門前的車厘子樹下不想挪步了,沉紅色的車厘子,瑪瑙一般的誘人,一個圓潤而猜不透內中的果實,地攤上才賣幾歐一磅,清爽香甜,果味不可思議,在這沾了雨水的風中晃動,在燠熱的陽光下,卻從來無語。
我喜歡下雨的東歐,周圍的一切柔和舒展多了。不富有沒關係,隻要有有滋有味的寧靜,一切就讓人覺出那種沉穩淡雅的從容來,環境疏鬆寬泛的,人自然也就會活得氣定神閑的,而實在不必急匆匆地去趕赴什麼、擷取什麼。
三、波希米亞花瓶、水晶與傳說
春天去布拉格,這是一本書的名字。去布拉格,說了好幾年了,那個一色金頂的城市一直在我的想象中,那片被西風吹過的大地,會與西歐有什麼樣的相同與相異呢?然而,此時走近,卻沒有多少夢幻與憧憬吧,不過是想再次驗證、再次經曆,卻打撈那些我不該錯過的美好的碎片。
一個人,突然掉落在整座都是古跡的城市裏,眼前的建築全是遺產,惶惶然確實有點不知身在何處了。時間把人帶來,曆史卻沒有把過去帶走,我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東張西望不得要領的遊客。我聽著前朝的曆史,我看著一幢幢建築裏演繹著前人的故事,卻想著眼前的心思,錯位的感覺起來越強烈,布拉格讓我徹底變成了飄浮的碎片。
我這碎片就隨著如鯽的人流在古老的街巷裏飄移。古老的皇宮,教堂,橋,廣場,發生過運動的地方,有時是奢華的外表,有時是簡樸的飾麵,空曠的穹頂下,據說就演繹了宗教的改革。
解說的導遊,是個挺著個大肚子快要臨盆滿臉雀斑的捷克姑娘,中文說得順溜,我隻聽得見她布拉格布拉格音調變異的三個字。她在很努力地工作著,女性的柔韌與堅強,如同這座古城在時間的流逝裏依然存在。
一座城市一旦著名,就被商機追剿著,原有的神韻也就所剩無幾了。摩肩接踵的人流,嘈雜的聲浪,上哪裏去尋覓到卡夫卡的情緒呢?這麼個囂聲四起萬眾齊集的旅遊勝地,往哪探訪那種抑壓、孤獨、落寞、變異的反抗與突圍的感應呢?時過境遷啊,一切都隔膜得不可思議了。我們已經陷入另一種圍困裏,不是城堡,不是鉗製,而是無孔不入軟硬兼施的金錢怪圈,或者揮霍,或者擄奪,或者隨波逐流。所謂文化的承傳,尤其是精神的承傳,是不能斷了血性,也不能偷換了氛圍的。大概已沒多少人在乎,靈魂的孤獨無依困獸猶鬥,經濟時代裏,對物質的占有多少才是更為人所在乎在意的,內心都變成功利的碎片了,誰還關注是否能感知世風的冷暖、生命質量的輕重。
於是,在熙熙攘攘中跟著走,那種空落感越來越分明,那種內在的氣蘊似乎已在時間的深處不經意地散佚,一幢幢的古老建築,軀殼還在,靈魂好像掏空了似的。不像西歐那種濃烈的文化氣息,是從建築的磚縫,從雕塑的折皺裏往外漫溢的,不經意間就會把來人籠罩起來、攬在懷裏。也許,真正的張力不光是外觀的華美,而是經由外觀所傳遞的意識、觀念、價值標準,也許隻有這些才是能真正打動人心的,才是可以超越時間具有長久的感召力的,不然,有形而無神的外貌,也很難聚攏起吸引人的光芒,或者照亮自身也把來人影亮的光芒。
我買了個碩大的雪糕,邊消遣地吃著,邊在人山人海的廣場角落裏看熱鬧,歐洲的奶油雪糕很純正,誘惑著腸胃,也誘動著觀感。等不及看那個數百年曆史的天文古鍾開啟,我折進了那爍彩流光的水晶店鋪裏。
匆匆轉了一圈,腳步與視線還是被召回這裏。綠色的,美得無須筆黑,隻借助玻璃上的線條點畫與顏色出彩的女神還是女妖,已經呼之欲出了,塞壬一般的蠱惑。這是一隻捧起就放不下的燭台。轉過身來,我急不可耐去拿的,也還是一隻燭台,上麵鏤刻著四季的美人,衣袂飄飄,玲瓏出竅,精美細致得毫發畢現,竟然是在玻璃上,栩栩如生,我用手去觸摸,四季美人卻在手指下隱遁,鬼魅一般,是工藝品還是產品。我躬著身圍著燭台打轉。
春天的仙子水潤輕盈,懷抱的鮮花烘雲托月,是美得脫俗的容顏,她是從雲間輕移蓮步,還是從綠草與小花骨朵盛放的田野走來。我眨了眨眼,轉過來的畫麵,已經是夏季的豐腴了,美豔讓我的目光也垂涎欲滴,玲瓏的曲線美人雙臂的花籃裏,是濃豔盛放的花朵,繽紛的色彩在玻璃上燃燒,腳下的麥穗或是什麼葦草之類的,在美人的腳步下紛紛向兩邊俯伏,美駕臨的時候,讚美詩就會響起,頌歌一般的和聲就會在空中回蕩,傾倒隻是一種欣賞的禮讚,美從來是有征服力的。四季的棱麵轉動,秋季走來,成熟的美人表情嬌羞,提一籃豐盛的果實,端莊的米色禮服簇擁著殷紅的祥雲,成熟的寧靜如音樂一般流淌。原來冬天是可以這麼深情的,美女的雙眸在披風上凝視著,隻是因為深情的注視,雪才落在地上,落在草棵葉瓣上,一片片瑩瑩白白,是一首首隆冬抒情詩的獻禮,這是冬天饋贈給美人的禮物,是晶瑩潔白纖無雜塵的禮物。
我挪開一點視線,眯細著眼睛打量的時候,似看見青春年華時的夢想,那個遙不可及的波希米亞花瓶,在空中劃了一條優美的弧線,撞進我的視線裏,就是它,我的波希米亞花瓶,文學閱讀裏布拉格的象征。雖說,眼前的隻是個燭台,可美得不可方物,就是化身和托付了,我緊緊地攏在手裏,生怕它會在空氣中飄移消失。無論和物還是人的相遇,都真是一種緣分啊,怎麼就看到了它,怎麼就遇上了它,所以就得好好欣賞它。喜歡的時候,心裏就有一種微醺的暖流湧過。
四季的頌禮,花季、熟季、盛季、潤季,女性的四段年華,生命的四節華章,大自然的四季輪回,就濃縮在這裏了,這就是藝術,常常把俗世的東西化作了美,化作了讓人仰視和追慕的贈與。
價格令人咋舌,我隻能忍痛選擇了四季。
據說瑪瑙跟水晶是同一材質的,但一個是含蓄內斂的,一個卻是晶瑩剔透的。因為有了水晶的四季燭台,其餘的水晶飾物在我眼裏都趣味全無了。幫同行的一對周遊列國的浪漫老夫婦選購瑪瑙,老先生一套清爽的灰白西裝,還戴著頂米白的禮帽,正憨實地看著一身衣裙的老太太。多麼溫馨暖懷的一幅暮春圖。我鼓動老太太買一對新潮的耳墜,一副時尚的手鐲。所謂飾品,就是裝飾愉悅的心情,等挑選妥當了,老太太卻高興地說回去分送兒媳婦的。我先是啞然既而含笑,歡愉不是獨享的,隻有在相互贈予的時候,能夠喚起彼此的快樂時,歡愉才是存在的。這就是愛的智慧,也是生活的智慧。
四、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鐵軌很長,在東歐風景平素的野地裏伸延,房舍與田地,都顯得有點落魄,不太富足,恍若有點國內七八十年代鄉村的況味,並沒有多少東與西的差異,西歐那些如詩如畫的曠野,再也沒有出現在東歐的取景框裏了。
在列車似曾相識的搖晃裏,我在前往華沙的列車上讀著這本詩集,深情遝遝的詩句,詩人的眼淚歎息都滲進了歲月的縫隙裏,我讀得浮想聯翩,這樣的詩句能向誰一點一點展開?就像內心的私密能向誰一點一點地鋪陳?
“書頁翻開/所有的文字四散/隻留下一個數字/我的座位號碼/靠近窗戶/本次列車的終點是你”。
焦慮隻剩下一點,像心髒疼痛或者頭痛一樣,隻聚攏一點,卻又分明地擴散開去。原來,什麼東西都可以潮漲潮退,很多的情緒都可能煙消雲散,而唯有終點站或者那個命定的結果,是理性與現實所無能為力的,就突現在時間的盡頭,迫使人不得不麵對。詩句一句一句沙子一般地硌著眼睛,人生的列車最終要駛向哪裏,沒有人知道答案,我更不知道終點會有什麼等著我,或者,我隻是最終和自己相遇,然後孤獨地回到出發的地方。所有的東西都會四散,思慮和浮想都會無影無蹤,最後,隻留下什麼呢?
靈魂煎熬,也許是永無止境的精神跋涉,甚至是年複一年都在持續的內心長途,即使萬裏之遙,能邂逅什麼風景、能收獲什麼正果,並不一定是有答案的。
向一個地方持續地趕赴,向一個想望的對象永遠地奔赴,時間的列車或快或慢,帶著自己的意願前行,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可以中途下車嗎?誰能預先告訴我什麼時候能夠靠站呢?於是,這首詩就變得意蘊無窮,和這一次遠行的疑慮相撞,就多出了很多的悵惘。
那時候,還未有緣感知北島的這首詩,學生時代曾坐過漫長的火車,從廣州始發烏魯木齊的列車,途經蘭州,五天四夜的路程,我在火車的等待裏已經參透了什麼叫前行的茫然,時間把很多的熱情與興奮都絞幹了,我隻是知道出發,向著願望中讀完萬卷書後的萬裏路與遠方出發。
如今,則是在雜亂中擠出一點空隙,往遠方走,用陌生的探望,來填滿因匆忙而空置的內心,讓它變得厚實充盈起來。生命的意義不在因果而在過程,較長的旅途關乎的還是經曆,得與失不過是在絕望的臨界再進一層,去障歸省,信與不信全在己心。如遠方,如臆想中的你我,僅是審美的對象而非期待的客體。
於是,很多的記憶就排列在歲月的輪轉裏。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往時間的深處延伸,往命運不可知的遠方延伸,往生命的無常延伸,不知道會把我們帶到哪裏。我隻是感歎,此時與記憶相遇。
小時候扯著母親的衣袖趕火車。那時的火車隻是連通廣州城外的鄉鎮,不是通往遠方的。我就是坐著火車去到珠三角的河灘和粵西丘陵上的山村。
那些曾經頻繁地來往的或近或遠的親戚如今已經星散了,母親家族的很多親人在“文革”時就下放在珠三角的河湧村鎮裏,嬤嬤的一些親戚就在火車通達的粵西或粵東的鄉下。火車把我捎去了那時的遠方,童少年我就見識了那裏的鄉野,貧瘠、荒蕪,卻又素樸、坦誠,自由自在,可以在長滿野果子的山丘裏亂走,可以在稻穀齊腰的田壟裏瘋跑,泥屋後麵的菜地裏都是肥碩嫩綠的葉菜,沙地池塘裏,有的是西瓜番薯蓮藕茨菰,有意思的鄉野和麵善親近的父老鄉親,並沒有一起來到擴張又擴張著的城裏。
少年長成的時候搬了一次大大的家,從老城搬到離鐵軌不遠的西村,對城市距離的想象就是這樣從東麵的東站到西麵的北站,汽笛鳴叫過後噴出的煙嵐,讓我知道了什麼叫著向往,綠瑩瑩的信號燈,讓我渴望著什麼是神秘的遠方。
那時候就把走萬裏路設置成一種理想了。坐火車是一種路上的感覺,從此時間開始轉向,朝著一個叫做夢想的地方出發。對遠方的解讀就是從火車開始的。
讀書寫作的時間久了,神思開始麻木的時候,就會聽見有一聲汽笛,從願望的深處深深淺淺地響起,先是在城裏打轉,想象著從廣九車站開來的火車,就像一個閱兵的儀仗,把不大的廣州檢閱完了,才把視線留在西關,就停在西村的北站裏。逮著時間,就該走向城外了。火車就是這樣把人的視線一直帶往遠方,甚至把少女裏遺落的一段心事重新撿起,從西關到東山,從沒想到本次列車還有終點,終點上還可能有你,北島詩句的抒情隻是臆想吧。
從東方到西方,斷沒想到,我在東歐的東柏林,坐上了開往波蘭華沙的火車。趕早的時候,天還蒙蒙亮,城市還沒醒來,柏林夏季的清寒讓人不知季節的深淺,老式的火車,開進老式的站台。本次列車終點還可能是你嗎?二十年滄桑,歐洲不過是你的飛地,你的根又移植回了廣州,又枝幹茂密盛放在東麵了。而此時,西關的書寫於我則是過於綿長,是時候該畫上一個暫時休止的句號了。
五、悲情自古傷別離
原本以為是地理的原因,位居歐洲的邊緣,又與東亞靠近,在東西風的交彙碰撞中,總是不可避免地承受著來自兩麵的波動和影響,於是被瓜分被宰割被使喚,竟然成了無法逃脫的命運?又或者曆史帶來的後遺症,在二戰兩強對峙三足鼎立的縫隙裏,左右為難終難幸免於難,成了一塊歸屬無宗的肥肉,順手就被易手的霸主切割來分割去?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國運?然而有一點卻讓來者異常分明地感受到,命運確實逼使這塊土地也相應形成了一種性格——悲情,但是,這卻是有力量的悲情,活不下去的年代裏也還是活著,活得下去的歲月裏就竭力地堅強起來。在我東柏林乘搭慢悠悠的火車走進的時候,波蘭的現狀已經好多了,哪怕剛剛送走一場大慟,國家的危殆剛剛修複,時間總是很悲憫地愈合著傷口。想來大限之後,造物的補償,會讓一切慢慢好起來的。
去波蘭之前,為了要去看二戰時舉行過重要會議的那片建築,我在德國的波茨坦走迷了路。其實這隻是一個在歐洲大陸尋常普通的小鎮,戰爭卻讓這個原本寂寂無聞的地方變成了一個重要的符號,變成了一個隆重的代名詞,各種勢力的較量就是在這裏打上了休止。這麼多年過去了,昔日的煙塵早已止歇,波茨坦已回複成一個寧靜的小鎮,人口不多,樹木蔥鬱,很舒展,很怡然,有些人家院落裏的車厘子樹,一串一串胭紅的果實就伸出了柵欄外,散發著殷實而寧靜的氣息,天人合一的狀況想必就是這樣的處境了。
車道都在樹木的簇擁下,越走越遠就走到一大片廢棄的建築前,沒有人,沒有車,隻有把靜穆放大的鳥叫蟬鳴。在茂密的樹木掩映下,這片建築依然氣勢堂皇,廊柱森然,房舍空闊,這莫非就是二戰裏著名的波茨坦協議簽署的地方,這裏的台階、走廊、房間,曾經走動過那些撬動戰爭的風雲人物吧?然而,現在呢?煙消雲散,不著痕跡,顯赫之後的頹敗更顯蒼涼,亦更顯落寞。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當初,為什麼又會有這樣的現在?德國人並沒有刻意地修複或者重建這種記憶,而隻是讓過往存在著,讓曆史在時間深處靜呆著,讓願意被驚動的人走近好了,曆史隻是一種存在,而不應該左右現在。我突然發現,這裏麵是否有著超凡的處理哲學,謹嚴得意味無窮。這可是個最富於思辨的哲學大國喔。
相對於這種威嚴有度、莊穩不改的氣度,波蘭的悲情則有點漫漶流散了。
這是個被全世界喻之為悲情的國度。已經上了歲數的火車把我捎來這裏,停留期間,街景風貌的左顧右盼中,竟然也是不無淒清的。總理府前,有數張大大的圖片,正在悼念那令這個國度的領導班子全軍覆沒的空難,搖曳在白天的燭火,刺目的鮮花,行人的肅立,周圍的氣氛,很是壓抑。
活得不容易,跟活得堅強灑脫,應該是兩回事吧,國家與個體的存在,呈現方式也是大同小異的。上帝麵對波蘭的時候,是不是眼裏該是貯滿了淚水,獨立富強自足的年月遠去多久了,命運還在考驗著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竟然也是無從掙脫的。
我從總理府前拖著腳步走到對麵的馬路上,路邊有一座教堂,一個突兀的被十字架穿透的教徒雕塑,傾斜著立在門口、撲向來人。我嚇了一跳,雕塑神態逼真,悲情滿溢,無奈地受難,呼號著被救贖,上帝在哪呢?上帝會打救這些無助的淪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