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雲彩的田野不歸(2 / 3)

迷且信,功利過甚。現時廣州寺廟的香火頗盛,入廟拜神,是隨風就俗,還是慣性,反正是各人秉心行事,無可亦無不可。至於說到信奉,則是另一種境界了。

在名曰十全十美的齋素簇擁下,我對著那片黃澄澄的腐皮怔了一分鍾,童年的感受瞬間接通,短路一樣地閃出火花,我的已遠走的百歲阿嫲,我童年的中山六路,我的齋素館菜根香。我跟著主持大師雙手合十,我說先替我親愛的阿嫲吃下這相隔了三十多年的齋素吧,久違了的純淨的欣喜,久違了的心無雜念,滿心滿懷都湧上了感慨。

聯想輻射開去,又怎能跟近在咫尺的災難無關:廢墟中打亮手電筒在閱讀的女孩,訴求著文字把她從黑暗中帶走:死亡逼近時的禱告,那首扯通心弦的拉著媽媽的手的詩句,心中之信會使她從危難的驚恐中解脫……

相形之下,營營擾擾的所謂生存遊戲得失成敗,還有更多的意思嗎?無足輕重了。

此時,我的腦海裏浮現著這樣的圖景:躥跳的燈影下,那掙脫著暗夜要擠進明亮中的姿態;破敗的門扇縫,那雙渴想著張望的雙眼:泥濘的漫長的小路上,陷住了仍在用力拔起前行的腳;尤其是,那個跪在急難跟前,用脊梁扛住坍塌的世界的母親,懷抱裏是她的骨肉,是她的熱愛,是她生命與信念的延續與轉移……

真的還有更多。要緊的不是際遇如何,要緊的是心願不變、心念不息,承受,然後,淡迎傷痛或者失去,坦然去來。前麵的路畢竟長著呢。

石板路通向過去

多年後,我重新買輛單車騎上。傍晚回母親家之前,車頭一拐,就會走上這條僻靜的小路,在原來增埠碼頭旁邊的福州橫,即名叫福州路的橫路,狹窄坑窪的路麵出現了三幾條麻石時,這就是通往對山園的小路了。

我把華老師帶到了這裏,我也把雄博士帶到了這裏。

不知道我這個心願何時能夠實現,在不理會所謂的要事之餘,心無掛礙地,不受任何打擾地,一口氣讀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寫得多好啊:“……然而,當人亡物喪,往日的一切茫然無存之時,隻有氣味和滋味還會長存,它們如同靈魂,雖然比較脆弱,卻更有活力,更為虛幻,卻更能持久,更為忠實,它們在其他一切的廢墟上的回憶、等待和期望,在它們幾乎不可能的承擔上堅忍不拔地負載著回憶的宏偉大廈。”

貓在圖書館裏搜資料,那些雨打風吹去的生命,所有的石板路都通往過去,隻有石板,才有足夠的承重,刻下歲月與滄桑。

雖說耗了一陣子的案頭準備,與某出版社的合作終不能成全,可我突然明白我多麼僥幸,在忙忙碌碌的縫隙裏,我擠了進去,在那時段靜下心來,窺見了那些過往的生命行藏,我把手放在了他們歲月的脈跳裏,我在書寫裏對他們說,我被他們不朽的生命感動。

這種沉潛法,說得好聽是做認真的學問式的功課,用這種刻苦狀的魔法,去召回某個蒼茫暮色中眾多的細節。

走出小區或者路過時,對著橋頭那棵半屋樓的小丘上的大榕樹,想入非非。

眼前是一個幻影,亦是對自己的想象:無人的小道上,一輛破舊的單車,一個輕鬆放達的背影,搖搖擺擺地沿著小路前行,坑坑窪窪中,老樹風中的聲響在身後簇擁,路或許通往前方,或許通向人生的盡頭,而此時,人在前行著,是充實並怡然的。

古老的幽靈

有一個隻見過一麵的人,是做風水的,懂行的人說她有一雙陰陽眼,能看得很遠,看得很深。我不懂,所以有點不以為然。

然後就不斷地接到她的電訊,在哪搞講座、做訪問、寫專欄。

人生的源起就這兩大本,這個“本”指的就是傳統文化與現代科學。古與今,現代與科學,一直是爭論紛紛的話題。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胡適與倡導粵人治粵的陳濟棠之間就有過意味深長的爭論。陳說,讀經是要主張的,這個“本”是要到本國古老文化中去尋找的,外國的科學也要借用。而胡則認為,發展要用科學知識,做人也要用科學知識,這就是他的“一本之學”。

胡適的真話,並不是反對對古代經典的研究,而是不讚成一班不懂古書的人,假借經典來做鬼做馬。

這番大實話,這種姿態,放在現時當下,亦是有的放矢的。借經典來招搖,來謀利,來暗渡陳倉,等等,事例實在是大多了。都是撐虎皮做大旗的虛晃一槍,實則是功名之心昭昭。

敬畏自然,也敬畏內心吧。冥冥中,通感互應中,總有什麼告訴你真相,就等著吧。

通不通靈,就看有沒有深度,如同有沒有後勁,就托賴有沒有根柢。

彼時的江湖

又是片斷,我在家務的間隙看到了這部老得跟美好的記憶一樣溫馨,又俠義衷腸得催人淚下的舊片:《喋血雙雄》。吳大導不僅是亂槍開片,還在暴力中摟緊了人性的肩膀,把風華光彩的發哥襯托得讓人心醉。那一句:我們都不適合現在的江湖了,讓人再次揪心,不知所措。

江湖一詞,要義實在深不可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觸碰的,大意就是為人處事的明暗規則、人心向背、血性俠義與小人機巧、背信棄義、爾虞我詐集結成的一個東東吧。我小心謹慎地用著詞,深怕踩著了新詞新解的地雷,諸如什麼潛規則之類。

社會氛圍與人心尺度,便是民間通用的,便是你我的江湖。其中,有我們樸素認同的義理、情愛、冷熱。其中,有我們甘願守候的願望、誠信與諾言,哪怕跟所謂的時尚潮流不那麼吻合。說到底,那又有多大的幹係。

片斷,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記憶。父親在港的親友回廣州省親,很稀罕很難得的接觸,是那個封閉年代小心翼翼的交往。他們提出要到珠江邊走走。父親把我像提兜一般地拎上,拉著父親的手我小跑慢跑地跟著。燈火朦朧的六二三路,水邊,有小艇,還有漁火,昏昏然現出爐灶的輪廓。小木凳小木桌在堤岸上支著,不一會,艇仔粥飄著熱氣端了上來,炒田螺的香氣彌漫開去。對過沙麵的建築,剪影一樣的詭異,美不可及。童年的廣州,啪的一聲,戳印一般烙在生命的深處,抵擋著時間的侵蝕。

片斷,又是水汽氤氳的街景。小吃店的蒸汽,居家的人氣,街巷飄來蕩去的潮氣,罩住了從小生長的認同,廣州的濕潤,是滋養情性的暖流。騎樓、麻石路麵、榕樹、跳橡筋彈石子鬥煙盒紙角……隨遇而安、隨心所欲,留下的是可以把心托付、把情感寄存的記憶。站在哪個時段回望,心息相喚的記憶、過往就會栩栩如生,是因我們的快樂與不開心,都是在那些縫縫隙隙裏生長的。

廣州在小變中變大變中徹底變樣了。高樓大廈、玻璃幕牆,這條路和那條路,這座城市和那座城市,在現代化的推手中,批量產出,孿生兄弟姐妹一般,彼此相似,樣貌相像,幾近是全國統一樣相的趨勢。

上街或者出遠門,我開始迷路了,每回,在那些似曾相識的樓房前,得定定神,問清自己究竟在哪裏。情趣盎然、人事滋擾的街巷豎了起來,成了無數的一幢幢的高樓,城市記憶在鋼筋水泥的方陣裏隱現,大同小異,和我內心感應相關的那座建築在哪,或者稱之為家園的刻骨銘心的所在在哪?城市的情感密碼最終會遺失在快速的擴張中嗎?

一個二個記者問我,書院街,風情騎樓,舊時的街景、建築,一個一個消失了,你怎麼看呢?我代表不了誰,我隻能以一個本地人的感受焦躁著,那種遺憾、那種悵然若失還能在哪,就在人心的江湖,不然,我們跟廣州還有更本質的難忘的故園關係嗎?

片斷的閃回。貴州銅陵的甘溪鄉,一場惡戰,一塊紅色的根據地。十一年前,我隨電視台的希望工程來過,我寫過一篇散文,那條石阡的古老的街巷,才是餘光中詩下的母親的印象、漂泊的郵票、故鄉的墳墓,擔得起一代一代人的緬懷、記憶、朝拜。那些磨得溜光的卵石,密匝匝擠在上百年的歲月裏,擠在本地人的記憶中,所有情思的喚起與追憶,都在那裏了。

充其量隻能留住片斷。幾年前第二次到羅馬,和數年前第一次盲目的觀光不同,這回我是去感受,重點看它的石頭,感受從石縫裏滲透出來的古老的氣息。一年又一年的青藤垂下古老的門洞,這就是曆史,這也正是讓全世界來頂禮注目的文化。

說到文化,片斷的記錄。一個畫畫的名人老擔心沒文化,文化不光是技能與技巧,籠統而言,是一種氣質、品格、境界與心襟混合而成的素養,具體到更大的範圍,則應該是能夠保持長久的藝術生命力和豐富的釋讀空間的虔誠。敬畏和養育,小至個人,大至社會,這是一個前提,不然,沒有集納天地精華、自然氣息的,僅托付於人工培植與刻意裝點的所謂文化,依然是折壽的、內囊一翻就現形的。試想想,荒蕪與貧瘠要多少年才能擺平,所謂文化,得借勢於年深日久的滋養,嗬護、熏陶,才能渾然天成、坦蕩超然。

回到片斷的閃回,此時的影片沒有結束,我的杞人憂天暫且打住。這好像涉及一個時移更迭、質文遷改的問題,涉及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性的問題。問題是現代並不是以推翻過去為前提的,這樣代價太大了吧。如同我在近作《亂雲飛渡》所言,現代性與傳統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相互排斥的。沒有過去,何以走向未來。假如有江湖存在的話,這才是顛撲不破的規矩。

一路捧好

有時候,日子呆悶著過久了,也會泛上一些胡思亂想的酸氣,暫時不顧忌一把年紀的鐵鎖卡在那裏,其實是無路可遁的。

我差點半開玩笑半是沉浸在自我的想入非非中,對意義不同尋常的L說了:年輕時我多想邂逅一個高大威猛的東北漢子,他們豪情俠義,果斷勇猛,撐得住人生的重量和女人不切現實的幻想。顯然,事實並不盡然,這僅僅是一相情願的對以地域劃分的人品的想象。如同好幾年前熱鬧過一陣子的所謂小資話題:這裏那裏的女人怎麼樣。都說南方的女人溫良賢淑內斂自重,置身其境我們都願意以此為標尺來嚴格要求自己。但是,麵上的說法並不能作一網打盡的概括。我偶爾出門,小區與大路有一橋相隔,多要坐公車擺渡。那條公車線也出乎意料地甚多女司機,好幾次,聽張三李四口無遮攔用本地話炒媽拆蟹,一時間車廂內雞飛狗走狀,眾人都盡量往車尾縮,窘得我趕緊用IP塞住耳朵。地域的氛圍下也是有異類的,一種米畢竟養百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