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寫到這裏,不能不提及《巨浪》的後半部,到這裏,主人公胡小慧,這位以堅忍的拚搏、周全的服務獲得全市各族裔選民擁戴的華裔市議員候選人,以及獲得大量華裔選票的黑人市議員候選人夏蓮女士,雙雙勝出。在祝捷的喧騰中,全書以富有普世價值啟示的“大團圓”作結。這本書寫作期間,舊金山市市長改選,祖籍廣東台山的李孟賢當選,成為全美大都會中繼屋侖市通譯“奧克蘭”,廣東話稱“屋侖”,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第四大城市。全書沿用此譯名。後的第二位華裔市長,這一事件,和出現第一位黑人總統奧巴馬一般,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美國,華裔從淘金潮中坐“大眼雞”三桅船漂洋過海的“豬仔”,走進市長辦公室,其過程之曲折漫長,在《異鄉曲》裏已以眾多藝術形象作了感性鋪墊。

此前不久,更有一重大新聞:美國參議院通過由加州民主黨國會參議員範斯坦和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國會參議員布朗提出的決議案,向因《排華法案》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華裔美國人道歉。範斯坦說:“《排華法案》是美國曆史上‘可恥的一頁’,這段曆史絕對不能被忘卻。”(順帶提及一個小插曲,上世紀80年代,範斯坦女士擔任舊金山市市長期間訪問中國,黃運基作為隨行記者,一路發回許多精彩的新聞報道。)

華裔美國人進入主流社會,成為新大陸的當然主人,是全體人民包括草根階層華裔多年團結奮鬥、涓滴積聚的成果。曆史性的輝煌,凝聚著多少人的心血!其中包括黃運基先生,以及他的戰友——已故著名曆史學家麥禮謙先生(他在《巨浪》中化為曆史學家吳仲雲),還有當年“華青”的鬥士們,默默無聞地堅守在“後方”的梁堅們;當然,包括黃運基作品中的虛構人物——從《奔流》的餘念祖到《巨浪》的胡小慧。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祝願黃運基先生健康長壽,繼續寫出佳作。《巨浪》是完成,也是開始。

2011年12月於舊金山序二: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評黃運基長篇小說《巨浪》熊國華

華人移民美國已有200多年曆史,即使從1848年加州爆發“淘金熱”引起大規模移民算起也有160多年了。如何描述這一世界性的移民現象,挖掘其中所蘊含的深厚的社會曆史意義,是文學藝術所麵臨的一個不可回避的難題。美國著名華人作家黃運基先生,以自身移民美國大半個世紀的人生經曆和廣博見聞為背景,創作了長篇小說《異鄉三部曲》,其第一部《奔流》、第二部《狂潮》,已經先後於1996年和2003年由沈陽出版社推出,受到海內外文學界的好評,第三部《巨浪》也於2012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三部曲在故事情節、人物形象等層麵互相銜接、層遞發展,構成了一幅華人百年移民艱苦奮鬥自強不息的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生動描述了華僑從被“賣豬仔”掙點錢回國“落葉歸根”到華人不斷爭取民主人權、參政議政在美國“落地生根”的過程。《巨浪》的問世對於黃運基跨越兩個世紀和中美曆史風雲的《異鄉三部曲》來說,可以說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人權:小說主題

毫無疑問,《巨浪》是一部政治性很強的小說。小說的主要情節是圍繞華裔、非裔爭取民主、自由等生存權益的各種活動而展開的。書中的主要人物餘念祖,其爺爺是19世紀末“賣豬仔”到加州的勞工,“冒籍”移民後改姓餘,掙了一點錢後返鄉娶妻生子,又把兒子餘榮祖“冒籍”移民到美國。餘榮祖仍然是掙錢回鄉娶妻生子,1948年把15歲的兒子餘念祖“冒籍”移民到美國。這種“冒籍”的不合法行為完全是由美國的《排華法案》造成的。早期華工被“賣豬仔”到美國,在西部開墾荒地、種植果園、發展漁業、修建橫貫美國東西的中央太平洋鐵路等方麵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卻受到美國白人的種族歧視和極端排斥。1870年中央太平洋鐵路竣工之後,華工在美國被解雇、驅趕、淩辱、毆打、殺害的事情經常發生,排華分子通過法律手段製定許多法規、法案侵犯華人權益。1882年美國國會竟然通過了一項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禁止華工入境,驅逐沒有適當證件的華人出境,致使華人入境人數急劇減少。在華人在異國的生存權利幾乎被剝奪的境遇下,維護合法人權和人格尊嚴就成了生存的基本籲求。而美中關係、大陸和台灣的關係,以及中國在國際上實力和地位的變化等等,都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到華人在美國的生存境況。

餘念祖剛踏上美國的土地,即被關押到移民局等候非法審訊,身不由己地投入到爭取和維護華人移民權益的一係列活動中。他參加進步組織“華僑青年聯誼會”,排練節目紀念“五四”30周年,參加餘錦棠主持的《金門僑報》和唐人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慶祝大會。他在麥卡錫主義橫行的上世紀50年代主張美中建交、反對朝鮮戰爭,被冠以“不榮譽退伍”的罪名逐出軍隊。他在60年代“坦白運動”中因為“冒籍”移民問題被判入獄而跟美國政府打官司長達十年;他反對越戰,積極參加支持美國黑人爭取投票選舉權的運動。他在70年代發起成立“美中人民友好協會”,主持《金門僑報》,為美中建交奔走呼號,極力支持華人參加競選市議員。華人胡小慧在當了8年舊金山市議員後成功當選加州眾議員,在州議會積極呼籲“為1882年《排華法案》和1910—1940年天使島移民拘留所虐待華人的曆史,向華人道歉”的提案也成功獲得通過。最後,美國國會參議院全票通過一項決議案,就1882年《排華法案》向華人道歉。小說作了如下真實描述:

國會參議院這個決議案是由加州民主黨國會參議員範斯坦和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國會參議員布朗提出的。範斯坦說:“《排華法案》是美國曆史上‘可恥的一頁’,這段曆史絕對不能被忘卻。我希望通過這個決議案,能讓那些不知道曆史上這段令人遺憾篇章的人清楚真相,徹底結束那段困難時期給華人移民家庭及後代帶來的傷害。”布朗說:“道歉無法消除我們對華人移民造成的傷害,但承認我們早年犯下的錯誤,非常重要。”決議案同時承認在排華期間發生在舊金山及全美各城市的種族歧視事件,也對當時拘留在舊金山天使島上的華人移民表示認錯。

這個決議案列出四項結論:一、承認《排華法案》與其他反華立法不符美國獨立宣言的“人皆生而平等原則”;二、承認《排華法案》和其他反華立法不符美國憲法精神;三、早年具有歧視性的立法釀成錯誤且傷害華人及華人的後代,參議院對此表示遺憾;四、參議院重申承諾,將保障華人及其他亞裔在美國有與其他族裔完全相同的權益。決議案承認,許多華人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來到美國,為美國的經濟發展和西部開發作出了重大貢獻,但卻遭受到種族歧視與暴力侵害。

這項決議案為美國華人了結百年恥辱,討回了遲來的公道!

在《巨浪》中,華人參政議政成了一種風潮,2010年華裔李孟賢出任舊金山市代理市長,並在次年的競選中連任市長;屋侖市選舉的結果則由華裔關麗珍獲勝,成為該市第一個女性市長。正是由於無數進步華人共同長期的艱苦奮鬥,以及中國綜合實力和國際影響的不斷提升,華人從被排斥的少數族裔逐步參政議政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在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教育等各個領域展現出華人的智慧才華,獲得了應有的合法權益和地位。

女性:前台人物

《異鄉三部曲》的前兩部,比較活躍的前台人物都是以男性為主,如餘錦棠、餘榮祖、餘念祖、陳洪光、吳仲雲、黎浩然,以及黑人占美,等等。《巨浪》則不同,它的開頭是從兩個女性寫起的:劉珍在上世紀50年代同丈夫徐風一起從美國回中國參加祖國建設,沒想到作為科學家的徐風在“文革”期間被迫害致死,劉珍隻好帶著兒子徐雷到美國謀生;詠梅是應離別20多年的丈夫黎浩然的邀請移民到美國去的。這兩位女性在香港飛往美國的飛機上不期而遇,引起了後麵一係列波瀾起伏的故事。

或許是女性的地位更能體現一個國家的人權狀況,或許是小說作者周圍確實生活著一群傑出的女性,在《巨浪》中一群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走上了小說的前台。劉珍帶著傷痛回到美國後,很快投入到華人社區的工作,並和正直豪爽的忠義堂堂主李俊賢開始了新的生活。詠梅和黎浩然在抗日戰爭中是並肩打遊擊的革命戰友,戰後一起留在家鄉當教師,黎浩然因為在美國的老父無人照顧,便於1948年移民到美國。夫妻在離別20多年後,詠梅沒有想到等待她的是一份離婚協議。經過短暫的迷惘痛苦後,她從破碎的婚姻中走了出來,開始學英語、學電腦、找工作,投身於爭取華人權益的活動中,表現出一個大陸女性新移民堅強善良的品格。同屬大陸女性新移民的還有安安和韓筱雯。安安因為出手製服了在中餐館吃“霸王餐”、調戲女收銀員的3名惡少而揚名,被美國警察庫巴尊稱為“安師父”。她8歲開始在國內武術學校學武術,學了14年,南拳北腿、太極詠春、各式刀槍,樣樣精通,拿過全省武術比賽冠軍和全國武術比賽亞軍,到舊金山後開辦青少年武術班,弘揚中國武術和醫道,後來當選為灣景區青少年活動中心主任。韓筱雯隻身一人帶著40美元到美國留學,邊學習邊打工,自強不息,最終獲得了加州州立大學大眾傳播博士學位。

女性形象中最突出的應首推胡小慧。胡小慧是美國新生代華裔,哈佛大學生物學專業的高才生,畢業後留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從事白喉疫苗開發方麵的研究。她主動放棄了收入頗豐的研究工作,跑到新僑互助社舉辦的一所夜校教新移民學英語,為的是要幫助新移民衝破覆蓋在美國華人頭頂上的“玻璃天花板”,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她還擔任了彩虹互聯網舊金山分部的主任,這是一個多族裔的政治組織,致力於推動公民參加選舉。胡小慧的主要任務就是促進華人積極登記參加投票,還組織義工周末在唐人街擺攤,幫助不懂英語的華人填表格參加選舉活動。她是詠梅的英語老師,詠梅和劉珍很快都參加了這項義務工作。真正促使胡小慧走上從政道路的是“程覺仁命案”。程覺仁是一名20多歲的華裔工程師,在底特律一家酒吧被素不相識的兩名失業白人無辜打死,全美華人社區嘩然。胡小慧更是義憤填膺,主動向《金門僑報》請纓,作為該報義務記者飛往底特律調查這一命案。她在報紙上發表長篇報道披露事件真相,並組織成立“亞裔為程覺仁伸張正義委員會”,積極籌款和聲援。但是,最後打死程覺仁的凶手還是被輕判。“一條人命就隻罰了三千餘美元!”胡小慧怒吼道,“這算什麼法律?”美國種族歧視的極端嚴重和立法司法的極端不公,激發胡小慧勇敢地站出來競選市議員,決心通過立法途徑為華裔和其他少數族裔伸張正義,爭取合法權益和平等地位。她首先化解了家庭的矛盾,說服丈夫曾大衛支持她的競選活動。她克服了沒有從政經驗、沒有大財團支持、社會對女性的偏見,以及懷孕在身等重重困難,帶領她的助選團隊“走遍日落區家家戶戶”,敲響了3萬多戶華人的家門,把翻譯成中文的選民手冊和競選文宣送到他們手裏,動員他們登記參加選舉,利用手中的選票為華人爭利益。最後,胡小慧以新穎獨到的政綱和真誠之心擊敗了日落區老牌白人政客哈裏遜,成功當選為舊金山市議員,走上了通過參政議政為華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爭取合法權益的道路。

與胡小慧相互輝映的另一位女性,是非裔黑人夏蓮。夏蓮的丈夫叫占美,是餘念祖少年時代的朋友,一起服過兵役,一起在小岩城搭乘公共巴士打破種族隔離,一起在上世紀60年代參加過馬丁·路德·金博士領導的為黑人爭取投票權的運動。夏蓮就是在激動人心的美國南方黑人民權運動中結識占美和念祖的,他們還一起到隻接待白種人的餐廳進行“靜坐喝咖啡”運動,最終獲得了勝利。後來,夏蓮和占美在參加爭取黑人投票權利的萬人遊行示威、約翰遜總統的《選舉權利法案》在國會通過之後的同一星期,舉行了結婚典禮。他們從底特律搬遷到舊金山灣景區後,占美接任了原來胡小慧擔任的彩虹互聯網舊金山分部主任的職務,夏蓮則在胡小慧、餘念祖、安師父的支持下成功競選了灣景區的舊金山市議員。夏蓮和胡小慧成功當選市議員,是非裔、華裔等少數族裔為爭取民權和女權長期共同奮鬥的勝利成果,同時也表明美國在種族歧視和民主權利方麵有了較大的進步。

這種曆史的進步是多麼來之不易啊!美國婦女是在美國立國144年之後的1920年才獲得選舉權的;美國南方的黑人是經過189年的流血鬥爭才在1965年獲得選舉權的。奧巴馬“從奴隸到總統”,這條道路多麼漫長,何其艱難——從美國立國的1776年到奧巴馬勝選為總統,經曆了整整232個寒冬。

天使島:關鍵意象

在黃運基《異鄉三部曲》中,有一個意象“天使島”反複出現,引起我的特別關注。

由於美國政府長期以來實行《排華法案》,華人不得不以“冒籍”的方式進入美國。美國移民局為了防止“冒籍”移民,1910年專門在舊金山灣區一個四麵環水名叫“天使島”的孤島上,建立了一個移民拘留所。凡是從舊金山入境的華人新移民,都必須送進天使島的拘留所裏等候嚴格的審查。移民官審訊時非常苛刻,稍有一點差錯便會被拒絕入境遣返回國。拘禁的時間不定,有的幾周,有的幾個月,有的長達幾年。華人在囚禁中遭遇到難以想象的侮辱虐待,有的精神錯亂,有的病死獄中,有的上吊自殺。曆年來囚禁待審的華人移民在木屋的牆上刻寫詩詞,真實記錄他們所遭受的非人待遇,抒發被囚禁時悲憤複雜的心情。1970年這些詩詞偶然被人發現,美國著名華人曆史學家麥禮謙和林小琴、楊碧芳等人將其編譯成《埃侖詩集》(漢英對照1980年出版)。現選錄3首如下:

美有強權無公理,囹圄吾人也罹辜。不由分說真殘酷,俯首回思莫奈何。

木屋閑來把窗開,曉風明月共徘徊。故鄉遠憶雲山斷,小島徹聞寒雁哀。

失落英雄空說劍,窮途騷士且登台。應知國弱人心死,何事囚困此處來。

噩耗傳聞實可哀,吊君何日裹屍回。無能瞑目憑誰訴,有識應知悔此來。

千古忿愁千古恨,思鄉空對望鄉台。未酬壯誌埋土,知爾雄心死不灰。

天使島是一個沒有“天使”的屈辱之島,是華人移民悲慘命運的象征,也是美國排華政策毫無人道的鐵證。經過美國華人社團和有識之士的多次呼籲、抗爭,天使島移民拘留所於1940年關閉。據不完全統計,從1910年至1940年之間,有20多萬華人曾被囚禁在這裏。1979年也就是美中建交的那一年,天使島移民拘留所被改成“天使島移民博物館”對外開放。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曆史性的進步。

《巨浪》中對天使島有精彩描述,試節錄一些如下:

舊金山晨曦的濃霧漸漸地散開了,風也減弱下來。太陽的光芒,透過雲層和霧氣,射向人間,溫暖人心。忠義堂舉辦的“天使島移民拘留所遺址先僑追思會”,碰上難得的好天氣,200多人已經緩緩聚集在漁人碼頭,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上船前往天使島。

這裏在1978年豎起了一塊移民曆史紀念碑,鐫刻華裔移民的一曲悲歌:“別井離鄉飄流羈木屋,開天辟地創業在金門。”離這塊石碑不遠,就是被修複過的移民拘留所小木屋了。

父親對念祖說:“天使島沒有天使,這也是曾被關押在拘留所裏的所有華僑的切身感受。……初到島上拘留所時,第一關是檢查身體。醫生要所有被檢查的人脫光衣服,一絲不掛在大庭廣眾之下裸露,尤其是在白人麵前赤身裸體,這對中國人來說是奇恥大辱。”

吳仲雲在編譯《天使島詩詞》的過程中,搜集了大量有關曆史資料,他又引述一些記載說:“木屋內有一個‘開放式’的廁所,10多個馬桶排成一列,中間沒有門牆隔離。有些婦女在如廁時,怕別人認出她們,就用購物紙袋套在頭上。拘留所外牆圍著鐵絲網,並有荷槍實彈的警衛站崗監視,防止華人外逃。被囚禁的華人備受歧視,有些人挺不住而懸梁自殺;有人精神崩潰,削尖筷子自殺。”

胡小慧市議員正打算提出一項提案,要求在市議會通過,就“1882年《排華法案》與1910—1940年天使島移民拘留所虐待華人”的曆史向華人道歉。

朗誦完畢後,夏蓮請胡小慧市議員講話。胡小慧仿佛還沒有從朗誦詩詞的激動心情中平靜下來,她走到石碑前,一鞠躬,昂起頭來,用像朗誦一樣的聲浪說:“先輩們,你們的呐喊我們聽到了!美國人民也聽到了!你們的後代正在努力為你們討回公道……”她頓了一下,又說:“你們在美國開天辟地創下的基業,經過幾代人的拚搏,華人在美國已經逐步衝破風浪,撥開雲霧,在崎嶇的道路上闖出了一片天地。在美國的各級立法、司法、行政部門,現在都有華人擔任要職了。我堅信,在未來25年內,北加州兩個最大的城市——舊金山和屋侖,將由華人獲選擔任市長!”

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隨著海灣的風浪響徹整個天使島。

胡小慧的提案和預言,後來都實現了。

天使島是美國華人移民今昔變化的見證,展示了“從華僑到華人,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的嬗變過程。小說賦予“天使島”這一意象深刻警醒的社會曆史內涵,承載著華人移民的屈辱和血淚,也成為美國人權史上永遠的疤痕。

《巨浪》在寫作手法上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的寫法,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一個情節扣住另一個情節;人物由少到多,故事由小到大,最後彙成一股奔騰不息的狂潮巨浪,形成百年美國華人移民生活波瀾起伏的曆史畫卷。作者擅長新聞事件和宏大場麵的敘事,對重大政治曆史問題的精辟分析和駕馭能力,加上深厚的生活底蘊和真實的細節,雖然小說對人物心理的描寫不夠深入細膩,矛盾衝突的展開不太充分,但仍能給讀者留下完整鮮明的印象,具有相當的可讀性。

《巨浪》的問世對於黃運基的《異鄉三部曲》來說是一個圓滿的句號,但對於人類爭取民主自由和人權的進程來說隻是一個新的起點。

2012年春節寫於廣東第二師範學院·長篇小說·

Towering Waves

巨浪黃運基

[3]一

從香港飛往美國舊金山的泛美航空班機上,在機艙的旅客群中,有兩個中國婦女和一個男孩坐在機尾右邊倒數第三排的座位上。靠近窗口的婦人,40餘歲,短頭發,臉瘦長,驟看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讓人覺得她是一個飽經風霜、經受折磨的人。她斜靠在窗口上,墊著小枕頭,蓋著毯子,閉著眼睛,從她的臉色看,像仍在噩夢中。

那年,日本鬼子來到了她的村莊,她的爸媽和弟弟慘遭殺害。她當時到山上砍柴去了,才避過了死難。她回到家裏,驚見父母和弟弟被害,橫屍屋內, 慘不忍睹。當年才 16 歲的她,對著比她年長 7 歲的中學老師黎浩然哭訴:“我沒有家了!”老師拍著她的肩膀說:“詠梅,別難過,有國便有家!”於是,她擦幹了眼淚,草草把爹媽和弟弟埋葬,便跟著老師一起參加了粵北山區的抗日遊擊隊。有一次戰鬥,一個農民向他們的遊擊隊長報告,上個月日本鬼子在他們周圍村莊抓了數百名壯丁,驅趕到離他們村莊約10裏遠,修築一條簡陋的臨時公路,通往一個山洞,村民懷疑是日本鬼子的糧倉,最近有卡車滿載糧食和軍火頻頻開往這個山洞。遊擊隊長分析,日軍可能在近期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便派黎浩然率領一支小分隊約30人,在這名農民的引導下,摸黑前往偷襲這個鬼子糧倉。鬼子以為這個山洞很隱蔽,隻派了一小隊鬼子保護,山洞口部署兩挺機槍,由四名鬼子把守,便以為很保險,萬無一失了。鬼子還安裝了一架照明燈,對著新建的公路左右兩旁,在黑夜中不停地照射。他們沒想到黎浩然率領的這支襲擊小分隊中,詠梅是個登山能手,她身備四枚手榴彈,摸黑無聲無息地從山的左側登上了山頂。黎浩然率領的其他隊員,照明燈一過,就急速往山上跑,照明燈射回來就馬上伏在地上。詠梅到了山頂,對正山洞口鬼子的兩挺機槍先後拋了四枚手榴彈,把鬼子的最大火力解決了。已經爬上半山腰的其餘隊員,一聽到爆炸聲和黎浩然的一聲號令,迅速往山上衝。餘下的鬼子負隅頑抗,死守糧倉,一個不留地被遊擊隊消滅掉。這次戰鬥,遊擊隊不但繳獲了大量糧食,還繳獲了一批軍械。遊擊隊把部分糧食分給當地一些貧困的村民。詠梅在這次戰鬥中立下大功,分到了繳獲的一支手槍,她被隊員們稱讚為粵北膽大心細、輕盈敏捷的紅鷹,多神氣呀!詠梅和黎浩然在最後兩年的抗日遊擊戰爭中擦出了愛情火花,他們在爆竹聲和鑼鼓聲中迎來抗日勝利並結為夫妻。可沒多久,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的餘暉染紅了半邊天,他們在家鄉的青河岸邊,楊柳樹下,執手相看,淚眼盈盈,離情依依。黎浩然奉父命要去美國舊金山南灣山景城繼承老父耕耘了一輩子的菊花園。她則留在家鄉當小學教師。他們隻有一句話相互勉勵:前路漫長,不要空著手走過。

變了天的神州大地,讓她極富激情地投入了“土改”的工作。她在給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裏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在太平洋彼岸的你,一定會聽到45億中國人民前進的腳步聲,這莊嚴的聲音將隨著洶湧的浪濤衝擊世界每一個角落,隨著東風吹遍五大洲。這前進的腳步聲中也有我的腳印。我為此感到驕傲。我希望我們在不久的將來就能在一起。”

然而,光陰無情,天意弄人。中國變天不久,又爆發了朝鮮戰爭,中美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兩國關係惡化到極點。一晃逾四分之一世紀,他們還是隔著茫茫的太平洋,杳無音信。

在這漫長的日日夜夜,她在家鄉一個接著一個的運動中,曆盡磨難……

“詠梅,從實招來你的海外關係,你丈夫黎浩然在美國是幹什麼的?”一群紅衛兵把她從家裏抓起來,粗暴地拉扯她到村裏的祠堂門外廣場上,凶神惡煞地批鬥審問。詠梅怒不可遏,卻無力反抗。她憤憤地說:“我丈夫是到美國照顧他的老父。”

“為什麼他一去就杳無音信?是不是他有不可告人之處?”一個紅衛兵指著詠梅的鼻子問。

“中美關係惡化到這個樣子,哪能互通音信?”詠梅答道。

“詠梅,你這個名太過小資產階級了,改為‘勇妹’更好。”一個紅衛兵說,滿臉怒氣和嘲笑。

“名字是父母給取的,是出生證上合法登記的,怎可隨便更改?”詠梅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跪下!還敢這麼頑固頂嘴!”另一個紅衛兵把詠梅推倒在地,地上鋪滿的碎玻璃把她的膝蓋刺得鮮血直流,痛楚難受。她大呼一聲“哎喲!”便醒了。

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才想起自己是躺在飛機的座位上。飛機正在橫跨太平洋,飛往美國途中。此刻,她清醒多了,不自覺地用手摸摸她的膝蓋,不覺得痛楚,也沒有流血,才知道剛才是做了一個噩夢。這些年來,類似的噩夢常常纏繞著她,她曾努力擺脫它們,但沒有成功,好像噩夢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割裂不斷,她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學會了勇敢麵對一切不如意的事情,無論處在任何窘況下,她都挺起腰杆撐住。

她很驚訝失去聯係20多年的黎浩然竟突然來信要接她來美國團聚。他沒有在信裏多說什麼,也沒有談他這些年的情況。然而,她通過各種渠道還是知道黎浩然在美國的梗概。她回了一封簡短的信給他,說正在辦理赴美國的一切必要的手續,期待很快就能見麵,見了麵再詳細傾談這20多年的風雲變幻。

在機艙通道邊座位的另一個婦人劉珍,正在翻閱當日在香港機場買的報紙,看看這位呼喊的女人,用手推推她說:“做噩夢了嗎?”詠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沒說什麼。她就不再追問。她把報紙插在座位前的資料袋上,閉上眼睛,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23年前,當年她不顧母親的反對,決定離開她自幼便在舊金山東灣屋侖市長大的家,跟她的表哥去香港,之後和他一起到她頓感陌生的北京。而今,她卻又離開早已熟悉的京華,帶著兒子輾轉回到現在已變得陌生的屋侖市老家。一切都已麵目全非了。母親已於月前離開人世。她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麵,因為她離開美國時間太長了,護照早已過了10年有效期,她被香港美國領事館辦理新護照和兒子的入境簽證給延誤了。這成為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與內疚。此刻,她重又拿起報紙翻閱。在大陸生活了這麼多年,她學到很多寶貴的東西,她學會了容忍,因為她知道不容忍也不行,人往往是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