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孫阿倫坐餘念祖的汽車離開報社,朝金門大橋的方向駛去。
孫阿倫和他的同性伴侶詹姆斯在瀟灑麗都小鎮麵對海灣的半山上租住一套房。這個小鎮,是藝術家的聚居之地。詹姆斯也是一個畫家,是舊金山一所私立美術學院的講師。3年前孫阿倫在金門公園參加畫展時認識他的。餘念祖對孫阿倫的個人生活並不感興趣,但孫阿倫做了《金門僑報》的義務美術編輯之後,曾主動向餘念祖談起他和詹姆斯的事情,使他感到有些意外。
“我的第一次婚姻是一次災難!”孫阿倫說,“我的前妻茵茵人品好,溫柔漂亮,但我當不了她的丈夫,我愛她是像愛一個親妹妹那樣。”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的性取向的?”餘念祖問。
“我和茵茵結婚後大約 3個月吧,”孫阿倫說,“我不想耽誤了她的青春,但我當時沒有勇氣向她承認我是個同性戀者,也許連我自己也不完全了解是怎麼一回事。我和茵茵離婚已經10年了,是茵茵主動要離的。我們同意離婚的理由是‘情不投意不合’。在這漫長的日子裏,我完全沒有過興趣和任何女人發生親密關係,一直到我認識了詹姆斯。”
“你從來沒有在你的父母麵前提及過你的情況?”餘念祖有點不解,難道他的父母這麼多年都沒有發覺阿倫不再結婚養育兒女的原因?
“我哪敢呀!”阿倫說,“爸媽都希望抱孫兒,我隻好找理由一年一年地拖延,一直到那天爸媽請你和五號房兩位老鄉到我家吃飯,談到市長為同性戀者主持婚禮這個話題,聽到我爸表了態,我才決定帶詹姆斯來見他,沒料到結果會……”
餘念祖記起來了,那次席上大家對市長主持同性婚禮這個話題爭論得非常激烈,孫老頭獨排眾議,持肯定態度。這使餘念祖十分吃驚,因為他從來沒有聽過孫老頭對這個敏感問題的見解。
“同性婚姻既是雙方你情我願,又不損害任何人的利益,他們或她們應該有這個權利嘛!”孫老頭說。
“這有悖常理,有悖道德,有悖……”孫老頭的好友老張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孫老頭打斷:“用常理和道德來剝奪別人的權利,那才是真正的悖理!”
“這是斷子絕孫的呀,這還成什麼世界!”老李加入了爭論。
“對對對!我們的老祖宗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張說。
“你們都過分擔憂了,這隻是少數人的選擇,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孫老頭接著解釋道,“重要的是尊重別人的選擇。”
餘念祖當時默默地聆聽幾位老人的爭辯,沒有表示“讚成”或“反對”,因為他所認識的男女朋友當中也有同性戀者,而且他和他們、她們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係。但他同意“尊重別人的選擇”這個說法。他轉問孫大媽和他們的兒子阿倫,他們母子的回應同樣使他大感意外。
孫大媽笑著說:“老孫是在胡說八道,我才不讚同呢!”
兒子阿倫則表示同意老爸的觀點:“性取向是個人選擇,不論這是社會問題也好,心理問題也罷,既不違法也與別人無關,不應管也管不了的。”
自從那次聚會之後沒多久,孫大媽突然腦溢血去世,孫老頭從此便悶悶不樂。突然失去朝夕相處了半輩子心愛的人,能不痛苦嗎?後來餘念祖發現問題並非僅僅他的愛妻之死,真正的原因是兒子的問題困擾著他。
孫阿倫是個潦倒的畫家。他租住的房子,位於陡坡上,孫老頭走路不便,隻到過他的住所一次,還差點滑倒在陡坡上,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孫阿倫成為《金門僑報》的義務美術編輯後,曾邀請餘念祖去過他家多次,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看阿倫畫畫。那次,阿倫在地上鋪了一塊10英尺×12英尺的帆布,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拿著不同顏色的油漆,爬上梯子,拚命把各種顏色的油漆潑在帆布上,潑完了就從梯子上走下來,赤裸趴在七彩的帆布上,又爬又滾,好一陣子才站起來對餘念祖說:“完了,帆布幹了之後可剪成四幅不同尺寸、不同主題的油畫。你細心看看,這些畫的主題是什麼?”
餘念祖定睛看了老半天,似雲非雲,像霧非霧,如山如海,似浪非浪,越看越迷糊,搖頭表示看不懂。
阿倫大為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如果你一眼就看出來我所表達的是什麼,那我就失敗了,偉大的作品應是每個人的觀感都大相徑庭。”
“這就是所謂超現實的印象派?”餘念祖好奇地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阿倫說。
餘念祖被阿倫弄得更糊塗了,隻好對他說:“祝你成功。”但阿倫的畫並不受歡迎。他常常在周末拿他的畫到金門公園靠近路邊的一個角落參加畫展,賣出去的畫能夠支付房租和解決日常簡單的生活費,已經算不錯的了。
孫大媽去世後,孫老頭曾多次叫阿倫回家和他一起住,但阿倫總是以各種不成理由的理由拒絕老爸。孫老頭每次見到餘念祖,便大發牢騷,說:“都不知道阿倫他到底在想什麼,離婚這麼多年了,還是光棍一條。”
餘念祖這才明白孫老頭悶悶不樂的主要原因是希望抱孫子。愛妻還在的時候,兩老便再三地向兒子表達他們的這個心願。可是年複一年,阿倫卻毫無表示,每次隻說“快了快了”就沒有了下文。孫大媽到死也未能圓抱孫兒的心願。
有一天晚上,餘念祖在孫老頭家裏做客,阿倫突然來電話,孫老頭聽完電話後興奮得不得了,從櫥櫃裏拿出一瓶陳年茅台酒,要和餘念祖幹杯。他激動地說:“阿倫要結婚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阿倫帶一個西人朋友回家,向他爸和餘念祖介紹說:“這是詹姆斯,也是一個畫家。”孫老頭和餘念祖站起身和詹姆斯握手後,還未坐下來,阿倫便對孫老頭說:“爸,我決定和詹姆斯結婚了!我們希望得到您的祝福!”
“你……”孫老頭顫抖地指著阿倫說,話未說完便昏厥在沙發上。
餘念祖急忙打911急救電話,把孫老頭送去聖瑪利醫院急救室。醫生在為孫老頭進行搶救時,阿倫、詹姆斯和餘念祖在候診室焦慮地等著結果。阿倫對老爸在毫無心髒衰竭跡象的情況下突然暈倒而深感內疚。他覺得是因為他的抉擇導致老爸暈倒的。詹姆斯和餘念祖都看出阿倫這種內疚感,沉默很使人難受。餘念祖不經意地望了詹姆斯一眼,他對餘念祖勉強裝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他輕輕碰了一下阿倫的胳膊,說:“我明天有課,我得先走一步,回家備課。你放心吧,你爸沒事的。”阿倫用感激的目光送詹姆斯離開候診室。
“阿倫,你和詹姆斯決定結婚這件事,對你爸的打擊很大,”餘念祖說,“中國人對同性戀這事兒還是比較難接受的,雖然你爸主張尊重個人的性取向,但一旦遇上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那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覺得這樣很虛偽嗎?”阿倫困惑地問餘念祖。
醫生從急救室出來,餘念祖和阿倫連忙迎上去問:“孫先生的病情怎樣?”
“誰是孫先生的家屬?”醫生問。
“我是他的兒子。”阿倫回答道。
“沒事了,病人已經醒過來了。”醫生對阿倫說,“他不是中風,但心髒比較虛弱,畢竟是古稀之年了,他是受到嚴重刺激昏厥過去的。休息一會兒,讓護士每隔15分鍾為他量一次血壓,大約 45分鍾後,如果他的血壓恢複正常就可以出院。最好不要再刺激他。”
阿倫和餘念祖走進病房,護士剛好給孫老頭量完血壓,正要離開病房。孫老頭見兒子和餘念祖進來,便把病床稍微升高坐起來,抱歉地對餘念祖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又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