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3)

引子

1

在我的家搬進新的樓房前,曾在一條巷子裏住了二十餘年。跟那些與一條街相守、相伴一輩子的老人相比,我與這條巷子相處的二十年光陰實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可對我而言,這是目前為止我與一條街巷相守、相伴的最長紀錄。如果按照我能活到八十歲來算,我一生四分之一的光陰都交給了這個巷子。

這個巷子有個很美的名字,叫“粉巷”。不用我多說,從名字上你就能感受出這條巷子的韻味: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塵世味道,但這又不像是油鹽醬醋中的塵世,而宛若是從某位水粉畫家的畫板上流淌出來的一個故事或一段傳奇,充滿著如夢似幻的田園牧歌風情。

當然了,在我天天由這個巷子穿梭而過的時候,並沒有覺得這個巷子有何獨特之處。她年複一年地矗立在那裏,今天看她是這個樣子,明天看她還是這個樣子。所有的美與懷戀都是發生在與她擦肩而過之後。有人說距離會產生美感,對這個說法我過去一直耿耿於懷,距離怎麼就能產生出美感?一個你從來不認為美的東西與你拉開再遠的距離,你也不會覺得她是美的。現在我懂得了,變的不是東西,那個東西從來都是那樣的,變的是你,是變化了的你給並沒有變化的東西增加了許多額外的情愫。

我對“粉巷”就是這樣的,對她的所有繾綣與懷戀都是發生在與她失之交臂之後。

我是在五歲那年搬到這個巷子裏來的。具體的細節已記不清了,怎麼想都是蒙矓、喑啞的一片。我隻隱約記得那是一個風吹到臉上有些暖洋洋的時節,散落在路牙子邊的苦菜已綻開黃色的花朵。這些小黃花好看不好玩,我隻摘過一次,就知道這個花是最碰不得的——還沒拿到家,嫩黃色的小花朵就枯萎地耷拉下了腦袋。一點兒也不像其他的花那樣可以拿回家,插到花瓶、廢酒瓶裏好好欣賞幾天。這一天我想最多也就是歪著頭看她兩眼,看她在醺風中搖曳的樣子而已,而不會跑過去摘下一朵帶回家的。

初來“粉巷”的日子裏,我有些不適應,總覺得像是跟著大人出來走親戚似的。走親戚當然是好事了,沒有一個小孩子是不願走親戚的,可親戚走完了也就該打道回府了,不能老呆在別人的家裏——別人的家再好,畢竟是別人的家,也不能老賴著不走呀!可我們這一住下來就沒有了要走的樣子,媽媽一頭紮到廚房裏不出來,沒費多少時,就把零亂的鍋碗瓢盆安排得妥妥當當。環顧四周,媽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就從圍裙的口袋裏摸出了幾塊錢交給了巧巧——巧巧是我的姐姐,比我大八歲,讓她前往巷子裏的雜貨鋪買些油鹽醬醋回來,擺出了一副要正兒八經過日子的樣子。

白天的日子還不算太難熬,可以在巷子裏這裏遊遊、那裏蕩蕩的,也沒怎麼覺得太寂寞。我還在巷子裏與一個叫小雪的女孩子交上了朋友。

這個小雪與我同齡,也是五歲。她不是“粉巷”裏的人,是跑來這個巷子裏玩的。我見她的那天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褲子,藍色的套頭秋衣,正撅著屁股從一棵老槐樹的樹洞裏往外掏什麼東西。那棵老槐樹已經很老了,絕大多數的枝幹都已幹枯了,樹皮也一塊塊地皸裂開來,突兀、粗大的樹根互相纏繞、糾結著從土裏裸露了出來。在靠近樹根的樹幹部位上,不知怎麼還留有一個黑糊糊的大洞,也許是被蟲子給咬的,媽媽說蟲子也會咬樹的,特別是那些年老的樹,是很容易被蟲子糟踏的。

這個樹洞可真大,小雪的整隻手和半個胳膊都伸進去了。她好像是在洞裏尋找什麼——掏一陣,拿出手來看看,沒有;又把手伸進去,再拿出來看看,似乎不是想要的東西,又扔掉了。

知道她叫小雪是後來的事,不知道她叫小雪的時候對她充滿了好奇:這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好像是男孩,女孩子都是穿花衣服的,我穿的就是花衣、花褲。有時我的褲子也會是一種顏色的,媽媽說用單色的布料做小孩子的褲子也是很好看的,但我的上衣總是花的,不是藍色的小碎花,就是一朵朵黃色的小雛菊。花衣服是女孩子的標記,媽媽常常這樣說,每次給我選衣料做衣服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這個小孩穿著黑褲、藍衣,那就應該是男孩子了。我圍著老槐樹又繞了一圈,其實還是想再確認一下這個低頭掏洞的小孩到底是不是男孩。這個小孩的臉白白淨淨的,眼睛挺大,可惜是個單眼皮。媽媽說單眼皮的小孩不如雙眼皮的小孩漂亮,我看倒也未必。這個小孩的眼睛就挺好看的,柔柔細細的,眼梢還稍稍地有那麼一點點的吊。那股清秀勁倒像是個女孩子,可這小孩的頭發短短的,梳的是一個小平頭,兩個耳朵全都裸露在了外麵。這有可能是一個男孩子了,女孩子都是要用頭繩紮辮子的。

我轉身要走,媽媽平常是不喜歡我與男孩子在一起玩的。她說那些“破小子”都太調皮了,沒事離他們遠點。媽媽總是把男孩子稱作“破小子”的。我悄悄倒退著走,不想驚動了這個“破小子”。誰料腳底下不利落,被矮樹樁給絆了一下。我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幾步,還是四腿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嘴裏禁不住發出了“哇”的一聲尖叫。這叫聲把那個正在低頭掏洞的“小男孩”著實給嚇了一跳。他渾身顫了一下,一抬頭發現我:咦,你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你?聲音尖尖、脆脆、細細的,哪裏是什麼男孩,分明就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哎,你是個女孩子呀,和我一樣?我奇怪地問,還拽了拽自己頭上的牛角辮,意思是你的辮子呢?

不是女孩子還會是男孩子?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衝我撲棱地閃爍了一下,又問:你到底是誰呀,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她的聲音尖脆而高昂,有點不耐煩了,看上去這個女孩子的脾氣好像有點大。媽媽說,小女孩、好女孩都是要細聲細氣地說話的,粗音大嗓的女孩子是不討人喜歡的。這個女孩子的嗓門可真高,把我的耳朵都震疼了。

我揉了揉耳朵,從地上爬了起來,告訴她我是新搬來的,就住在這個巷子裏,很近。沿著這棵大槐樹往左邊一拐,就到了我的家。她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兩眼,也告訴我她叫小雪,就是下雪的“雪”,她是出生在冬天裏,所以就叫小雪了。她的家就在對麵的街裏,那個街的名字叫“張榜街”。這個名字好拗口,小雪說了好幾遍,我還是沒怎麼記住。我讓她再說一遍,說得慢點。她又不耐煩了,說記不住就算了,以後我來這裏,就這棵大槐樹下找你玩不就得了。

就這樣,我與這個叫小雪的女孩子算是認識了,約好以後要在一起掏土鱉玩的,大槐樹下就是我們碰麵的地點。

白天的日子有小雪玩,也就不知不覺地打發過去了,可到了夜幕降落時,我的日子就難熬了。看著周邊的什麼都是變形、扭曲的,明明是一棵樹,白天的時候就是一顆最普通不過的樹,但一到了晚上,這些樹就不是樹了,搖身一變都成了魔發披肩的巫婆。它們一邊揮舞著無數個細長的胳膊跳舞,一邊嘴裏還發出淒厲的嗚咽聲。這一聲聲的嗚咽在黑漆漆的夜空裏翻滾著,就像是一個個要把人卷走的漩渦……我害怕,越看越怕,越聽越怕,大叫一聲,撲到了媽媽的懷裏:走吧,媽媽,走,快回咱自己的家。

我哭哭啼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央求著媽媽趕快帶我回家。

去哪裏呀,這裏就是咱的家了!

不,我不要這個家,還是回咱原來的家,原來的家好。我扯著媽媽的衣襟就往外走,這一招在平時是很管用的,她帶我去逛商店或去哪個嬸嬸家閑聊的時候,我隻要煩了,就會用這個辦法來催促她走,每次都是管用的。可這次任我怎麼撕扯、怎麼哭鬧也不管用了,媽媽隻是不停地歎氣:真怪,怎麼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懂得戀舊窩呢!一個五歲的孩子,還知道什麼舊家比新家好,唉。

這下你清楚了吧,我是五歲那年才被爸爸、媽媽帶到這個巷子裏來的,來得並不那麼情願。至於五歲之前我住在哪裏,那可是另外的一個故事了。說來話長,還是不節外生枝的好。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粉粉,就是粉色蝴蝶的“粉”。每每向別人介紹我的名字時,我總是要從粉色蝴蝶開始的。而凡是聽我這樣介紹的人都會無一例外地俯下身來,笑吟吟地望著我:你叫粉粉,粉色蝴蝶的“粉”。咦,蝴蝶還有粉色的?我怎麼就從來沒有見到過?

大人的話沒有錯,我家鄉的蝴蝶都是一些身子小小、翅膀短短的小蝴蝶。色澤也單調,隻有淡白與淺黃兩種。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們就成群結隊地在花叢的枝葉間嬉戲、打鬧,幾乎伸手就可觸及。我捉這種蝶非常有經驗:悄悄地躲到一邊,裝作沒有看見她。待她張著翅膀,低頭吸吮花蕾的時候,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一捏她的翅子就再也跑不掉了。捏過蝴蝶翅膀的手千萬不能再揉搓眼睛了,據說粘在手指尖的粉末是有毒的,可以讓好好的眼睛在一夜之間失明。這是一個外鄉人看我在捉蝴蝶時認真告誡我的。不知這種說法是真是假?不管怎樣,這樣的事情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媽媽說這種蝴蝶叫“菜蝶”,就是生來就喜歡在菜地裏飛來飛去的蝴蝶。架子上的芸豆、黃瓜,枝蔓上的西葫蘆是她的玩伴。由於城市裏沒有菜地可去,她們也就隻好來戲花弄草了。那時候我最不待見這類蝴蝶了,覺得她們太平庸、無奇了,與那些傻蛾子——見到一點點燈光就認為見到了光明,拚上了性命也要往上撲的蛾子沒有什麼兩樣。

在我的想象中,有一種蝴蝶是粉色的,這種粉不是由花斑點綴連出來的粉,而是通身都是粉的,粉嫩粉嫩的,就像披了一件夢幻般的粉色紗衣,長長、寬寬、柔柔的,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中翩翩起舞。她的翅膀觸及到哪裏,哪裏就變成一片粉色的海洋。她有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一眨一眨的,善良、可愛得宛若小女孩懷裏抱著的洋娃娃。她美得像花,柔得像水,但決不怯弱。她的頭上豎著一對雷達般銳利無比的觸角,這是她感應、探知與應對世界的武器。她不是鷹隼,從來都不是。鷹隼的翅膀和利爪是鋼鐵打造出來的,鷹隼生來就是要征服天空的,鐵的顏色就是鷹隼的顏色。

粉色蝴蝶不是,她生來就是平和、溫柔的,從未有過要去征服誰、打敗誰的野心。可她的心性是寬廣、高遠的,她隻會往上飛,朝著看不見的上方飛,這是她活著的信念,唯一的信念。因此,翅膀遠不如鷹隼堅硬的她,總能飛得比鷹隼還高、還遠、還堅定。

哦,這隻粉色蝴蝶,這隻頑強得令人有些心痛的粉色蝴蝶,在空中不知疲倦地飛舞著。隻要天空還在,就會有她舞蹈的身姿,可是你卻看不到她,永遠也看不到。你不要仰著頭找了,找不到的,她是風、是空氣,你能時時刻刻感受到她的存在,卻看不到她的蹤影。她神秘莫測,仿佛有隱身術,我也不知道她平時在哪裏神遊,但隻要我一向人說起我叫粉粉時,她就會翩翩飛來。不管有多遠都會震顫著一雙粉色的翅膀趕來,好像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樣,也叫粉粉。

我叫粉粉,從一生下來就叫粉粉。爸爸、媽媽這樣叫,周邊認識我的人也這樣叫。我生下來就叫粉粉,這是沒有什麼疑義的,可自從搬到了這個巷子裏來後,就沒有人再叫我粉粉了,人們都叫我“小妮子”。

這沒有辦法,“粉巷”裏的大人們有個習慣,她們一律把十二三歲以下的女孩子稱作“小妮子”,不管認識不認識的都這麼叫。這麼一來,巷子中的女孩子們都沒有名字了。用“小妮子”來稱呼所有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豈不是用這一個女孩子模糊了另一個女孩子?這倒無須擔心,“粉巷”中的人自有區分的辦法,如張家有三個女兒,街坊鄰居在提起這三個女兒時,就會說張家的大妮子、二妮子、小妮子如何如何。

開始的時候,媽媽對“小妮子”這個稱呼是有抵觸情緒的,覺得拗口、難聽,堅持叫我粉粉。可久而久之她也把粉粉這個名字給忘了,也像“粉巷”中的人一樣叫起我“小妮子”來了……

2

如今想來,“小妮子”時代的記憶並不是那麼刻骨銘心的,除了個別極快樂、極痛苦的特殊日子外,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記的。閉上眼睛默默回想,就像在腦海裏放映一部老黑白電影,一段段的內容還是可以辨析的,許多瑣碎的細節也是對的,可畫麵卻總是恍恍惚惚、撲朔迷離的,讓人越看越懷疑:這是我嗎?這難道就是我,怎麼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觀看別人的事?

童年的記憶就是這樣的。有,但不夠真切。倘若說人生的不同階段承擔著不同的職責,那麼盡情地玩、盡情地鬧就是一個人幼年、童年的神聖天職。為了能讓這份天職得到淋漓盡致地揮發,上天選擇了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去過多記憶那些人世間紛紛攘攘的事情。上天是對的,一個孩子的心靈是無須承載太多的東西的。然而這一切並不說明一個孩子對她的幼年、童年生活就是懵懂無知的,相反她幼小的心靈裏也有一杆秤,是非優劣是能掂量出來的。就如我,不管歲月之水把我小時候的記憶衝洗得如何寡淡,我都得承認:“粉巷”從未虧待過我,從小到大,“粉巷”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