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3)

我不是“粉巷”土生土長的孩子,隻是一名後來的遷入者,可“粉巷”裏的人,特別是那些受人尊重的老人們從未把我當做外人來看待。這些老人質樸、善良,他們多半沒有讀過什麼詩、什麼書,如果讓他們說好聽的話、冠冕堂皇的話,他們是不會的,但他們會用實際行動告訴你: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要相親相愛的。

老人們的這種人生哲學也就是“粉巷”的人生哲學。生活在這個巷子裏的人是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的,人們的姓氏也是五花八門的,可每一個粉巷人的心中都盤踞著一個濃得化不開的家族情結。一條巷子裏的人也是認不全的,巷子太大,能認過來、熟知起來的也就是周邊幾條街的人。有時也難免會因誰碰了誰一下,誰踩了誰的腳而發生口角,但這時隻要旁邊有一個人嘟囔一聲:算了,都一個巷子裏的人,鄉裏鄉親的,怎好意思把臉麵拉下來。吵嘴的雙方立即就閉嘴了,難為情地低下了頭,就像有什麼短被別人抓住了一樣,窘迫得無地自容。有時不用別人勸,吵架人自己也能把矛盾給化解了。一方倦了,不想吵了,隻要丟下一句:都是同一個巷子裏的人,吵個什麼勁。另一個就會問:唔,你也是這個巷子裏的,住在哪裏?因此,兩人就合夥抱怨一通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我住在粉巷的那些年裏,接觸最多的老人是王奶奶。王奶奶是與我家一牆之隔的鄰居,當時已七十多歲了。王奶奶長得很有意思,頭圓圓的,像一個大頭娃娃。大大的頭卻配了一對小眯眼,這對眼誇張一點說,不細看,看不出是睜著還是閉著的,可整日笑盈盈、樂嗬嗬的,難怪人們都說眼小的人喜慶。真的,稍稍一眯,就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不像眼大的人,半天都難以把眼睛笑彎。王奶奶梳著一個花白的齊耳短發,頭發已稀稀疏疏的,有些蓋不住頭皮的意思了。在別人那裏顯示出的就是一片衰敗了,可人家王奶奶用兩個黑色的小鐵卡把不多的頭發往耳後一卡,反而顯得更加精神了。

媽媽經常誇王奶奶幹淨、利落。就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棉布小襖也洗漿得板板正正,穿在她身上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熨帖。媽媽常說自己的後半生沒有什麼更高奢望了,隻想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像王奶奶這樣就心滿意足了。王奶奶是媽媽的樣板,因為有了王奶奶,媽媽對自己老了後的情形還沒有太絕望。

這個小眯眼的王奶奶可願意說話了,由於住得近,出來進去總是要碰麵的,王奶奶從來都是還不等我開口叫“奶奶”,她就樂嗬嗬地搶先與我打招呼:妮子,吃過飯了?妮子,去哪裏?

媽媽看不過眼,有時就說:她王奶奶呀,您都這把歲數了,在咱院子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老人了,幹嗎還搭理這麼個小孩子?您看您,每次還都是老遠就先說話,哪裏犯得著?

媽媽的這些話王奶奶覺得不中聽,她叫著我媽媽的名字說:婉兒呀,你這話可就說得不對了,不就因為粉粉是個小孩子,我才看著親嘛!世上哪有做奶奶的人見到孫女、孫子不理不睬的,那還能算是個奶奶嗎?人們都說“隔代親”、“隔代親”的,你別說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年輕時我就是不怎麼知道疼孩子的,孩子摔倒了,都懶得扶一把。唉,現在……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囉。

王奶奶年輕時可能沒有好好地疼孩子,心存內疚,所以就把我當成孫女一樣來疼了。小孩子的精力就是旺盛,那時除了吃飯、睡覺外,我是不著家的,不是在院子裏瘋鬧,就是在巷子裏瘋跑,常常把媽媽給梳好的辮子跑鬆了、鬧散了。媽媽為這事不知說過我多少次,一個女孩子家玩就好好地玩,幹嘛要這麼瘋跑,身後又沒有瘋狗追著咬。我點頭答應,好的,再不跑了。可一轉身,又跑得比小獸還快,梳好的辮子又變得毛嗤嗤的了。我披頭散發的樣子凡是被王奶奶給看見了,她一定會老遠追著喊:妮子呀,你看、你看,辮子繩又鬆了。這邊的這個,這個,不是,左手邊的。王奶奶一邊比劃著,一邊衝著我搖搖晃晃地走來。王奶奶的腳是“小腳”,走起路來兩邊搖擺,讓人禁不住地想伸手扶她一把。

當然了,知道王奶奶需要人扶那是後來的事,當時我可不知道什麼大腳小腳的,就是覺得王奶奶這個人太愛操心了。她本來是出來接水的,這時水也不接了,把手中的鐵壺往地上一撂,抓住我就不放了:來,妮子,讓奶奶給你重新紮一下,紮結實一點。要不回頭把頭繩跑丟了,又得挨你媽媽的一頓說了。說說倒沒什麼,自己的親娘,也就是解解嘴上的氣罷了,可丟了頭繩又得要買新的了,這居家過日子能省一分是一分,哪能老花錢呐!花錢如流水可不是過日子的樣子。妮子呀,你都快長成大姑娘了,也該知道愛俊了。要不,長大了可就找不到一個好婆家了。

王奶奶一過來紮辮子我就不能玩了,還嘮嘮叨叨的,淨說些婆家長婆家短的事。“婆家”是個什麼東西,哪裏有玩有意思!所以有時看到王奶奶迎麵走來時,我也會遠遠跑掉的。實在避不過去了,就使勁地把身子往牆角上貼,恨不得有個老鼠洞可以鑽進去。王奶奶可不管這一套,我理她也罷,不理她也罷,都影響不了她管我的興致。

小時候,我的身體比較弱,冬天裏媽媽總是讓我穿很多的衣服。我最煩衣服套衣服了,把人捆得像個肉粽子。有一天早晨我胡亂吃了一根油條,喝了半碗豆漿就要往外跑,剛拉開門就被從外麵回來的媽媽一把給扯住了。她扔給我一條毛褲,說外麵可冷了,風像小刀子一樣凜冽,讓我在棉褲裏麵再加上條毛褲。我很煩,棉褲套毛褲,毛褲裏麵還有秋褲,秋褲裏麵還有一條花褲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把我捆成一根無法動彈的木棍。

可我又不敢不穿,就把毛褲胡亂地套到了腿上。棉褲、毛褲、秋褲攪成了一團,兩隻褲管裏鼓鼓囊囊地像藏有什麼寶物。我蹲下身子,想從褲腿裏把蜷縮在膝蓋上的毛褲、秋褲給拉下來,無奈穿著棉襖的手臂怎麼也伸不進褲腿裏。我也懶得脫掉重穿,還急著要出去玩,二丫、三丫這姊妹倆正透過我家的玻璃窗衝我招手呢,就這樣將就著出了門。

小孩子似乎不懂得舒服不舒服,就是穿著這樣扭別的褲子也能飛快地跑、快速地躲。我們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這可是我們百玩不厭的遊戲。我跑得滿頭大汗、不亦樂乎,我永遠都是“小雞”中跑得最賣命的那一個。我這個人從小幹什麼事都很執著,就是玩個遊戲也和真的一樣:老鷹伸著魔爪衝我俯衝而來了,我尖聲叫著往其他的“小雞”後麵躲藏。就在這驚險的時刻,我又被王奶奶給一把抓了出來。我大喊:不好了,快來救我,我被老鷹捉住了。

小夥伴們喊著、叫著來搭救我,從四麵八方胡亂地往王奶奶的身上撞。小孩子不知道輕重,把王奶奶撞得東倒西歪地像個陀螺。王奶奶一邊大罵著“小兔崽子”,你們想撞死我,一邊小聲地說:妮子啊,你棉褲裏麵的襯褲沒有穿好,都纏在了膝蓋上。這樣不保暖啊!別動,怎麼老扭來扭去地像個小毛毛蟲?你這妮子淨淘氣了。來,別動,讓奶奶幫你拉下來。說完,王奶奶就蹲在了我的腳邊,歪著身子、仰著臉把手艱難地伸到了我的褲腿裏。

王奶奶體型胖,腳小又不吃力,她一蹲腳底就失去了重心,踉踉蹌蹌地仿佛要摔倒。起先,我還扭捏著不讓她拽,嫌她煩,耽誤了我玩遊戲。可她抓住了我就不鬆手了,我也就隻好乖乖地聽她擺布了。王奶奶讓我抓著褲腰,她使勁地給我拽褲腳。就在這時,王奶奶的孫女“大姐姐”從院子外麵走了進來。當她一眼看到自己的奶奶正蹲在地上,給我這個“小屁孩”費力跋涉地拽褲腳時,不知怎麼就火冒三丈了。她把奶奶從地上一把給拽了起來:你在幹什麼?奶奶,人家粉粉是有媽媽的人,也用得著你來管?你還這樣蹲著,摔倒了、摔壞了有誰來管你?你就是願意多管閑事,真是越老越多事!她一抬手,把耷拉到前麵的一個辮子給重重地甩到了肩後。

王奶奶被孫女扯得倒退了好幾步。她穩住了身子,臉上露出了惱怒的神情,那臉色紅得有些怪嚇人的。她氣咻咻地說,你這丫頭也太自私了,越大越犯渾了,街裏街坊的,我替人家孩子拉拉褲腳怎麼了,妨礙你什麼大事了?孩子的毛褲、秋褲都糗在了膝蓋上,有多難受!難受的不是你,是不是?還說什麼有媽媽沒媽媽的,這是哪跟哪,你這丫頭簡直就是個情理不通的小禽獸。我養了你這麼多年,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東西來。王奶奶越罵火氣越旺,到後來竟然把手舉過了頭頂。

王奶奶的孫女一看事態不好,奶奶真生氣了,就趕緊順著牆邊溜走了。

妮子呀,不要理姐姐,你的這個姐姐呀小時候還挺懂事的,誰知越大越反倒不明事理了。跑,就讓她跑,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等我回家再找她算總賬。王奶奶一邊用手捋著我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一邊歎著氣說。王奶奶就是這樣,對別人家的孩子仿若還好過自己的親孫女。

“粉巷”就是這樣的,“粉巷”裏的人多半也都是像王奶奶這樣的熱心人。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對我有著養育之恩,那無疑就是“粉巷”了。其他的地方都不算,盡管有些地方我也生活過多年,並在那裏完成了像讀書、工作、結婚等生命中的一些重大轉折,可外鄉依舊是外鄉,我心目中的位置是根本不能與粉巷同日而語的。

然而,當年我為何萌生出了要離開“粉巷”的念頭?一股腦地往外衝,對要去的地方、要結識的人一無所知,可這一切非但嚇不倒我,反而本身就是一種誘惑——往外衝、往外衝,任誰擋也擋不住,就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拉著你往前走,不走不行。一個人的一生難道需要幾個不同地方的拚貼才能最終完成他自己?我曾許多次這樣問自己,可沒有一次得到過答案。我隻知道這個“離開”的念頭一旦產生,就像一個沒有什麼藥物可以遏製的變異的病菌,隻能由它恣意地生長。

粉巷還是那個粉巷,粉巷沒有變,變了的是我,變了的我把沒有變的粉巷視為不共戴天的敵人:我必須要離開你,否則我的生命就要枯萎、完結了,這是我一個人跺著粉巷的青石板發出的誓言。當時周圍沒有其他人,隻有我,隻有我這個漸漸長大成人的小女子,對著腳下的青石板訴說著內心的糾結。如果老天有耳的話,它一定會聽到、記住我的這句話的。好多年後的一天,與丈夫一起在家裏看電視,電視節目介紹的是一位非洲貧窮地區的女子經過千辛萬苦的奮鬥,終於成為了一位學者的故事。她的成功之路非常的艱難,按照當地的風俗,女子在年歲很小的時候就得結婚、生子,她也不例外,一口氣為一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但她心中的讀書夢始終沒有泯滅,她把這個願望寫到了一張紙上,又把這張紙放到一個黑色的陶罐裏偷偷地埋到了地下。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她這樣做就會夢想成真的。

她的夢果然成真了,盡管成真的夢異常地艱難——她把三個孩子和丈夫都帶在了身邊,一邊讀書,一邊照料他們,但夢畢竟開出了璀璨的花朵。當看到曆經苦難從國外讀書回來的她,從地下挖出當年自己親手埋下的黑色陶罐時,我的淚水禁不住潸然而下。丈夫問:怎麼回事?我搖頭,不想說。打小有心事我就不願意說出來,我覺得心事一旦傾訴出來也就了無趣味了。寧願讓它往心靈的深處走,這樣心事也就變成心靈的一部分,心靈由此也就豐富、多彩了起來。

現在我終於可以說了,感動我的不是這位非洲女子最後終於成為了一位學者,而是她發誓言的方式使我想起了我的誓言:她的誓言是寫到紙上埋到了地下,讓每一個字都在土裏生根、發芽;我的誓言則是猛跺“粉巷”裏的青石板,把每一個字都狠狠地跺進青石板裏,青石板有多堅強、堅固,我的誓言就有多堅強、堅固。我們雖然人種不同,她是一個黑膚色的女子,我是一個黃膚色的女子,可我們抒發鬱悶情懷的方式卻是如此大同小異、如出一轍。

正由於有了這個誓言的存在,我對粉巷和粉巷裏的人就變得異常冷漠起來了。鄰居麻娘娘就曾對我媽媽說:她嬸子啊,你家粉粉好像是變了,就像是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你看她那看人的眼神,怎麼總覺得冷颼颼的,我都不怎麼敢看,看一眼,脊梁骨都有些冒冷氣……是啊,麻娘娘說得不錯,我已把粉巷視為了敵人,看待敵人的眼光是不會有什麼好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