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方(1 / 3)

第三章 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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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湊到一起總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悄悄話。說是悄悄話,其實也沒有多大的秘密。一個十八九、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能有些什麼像樣的秘密,無非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思罷了。可就是這些並不值得保密的小心思,卻總是被搞得掖掖藏藏的,像包含有什麼陰謀詭計似的。

常聽到那些把孩子費力帶大,剛想好好喘口氣的父母抱怨:把孩子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了,怎麼反倒變成仇人了?天天摔摔打打,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還得看著這些半大不小東西的臉色過日子。要是這樣,還不如不長大好呢。那時候你抱著他、拉著他,累嗎?累,可累得踏實。現在倒好,他躲著你,防著你,就像老鼠防著貓,小偷躲警察。搞得你這顆心天天懸在半空裏,沒著沒落的,就怕不定什麼時候給你捅出點什麼婁子來,到那時可怎麼辦啊?我媽媽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近幾年來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抱怨我不如小時候乖巧了。

想抱怨就光明正大地抱怨好了,她又不,偏偏喜好用一些拐彎抹角的方式來影射對我的不滿:小時候粉粉可願意纏我了,帶她上個街,我在前麵走,她就在後麵死死地拽著我的衣襟,唯恐我丟了她;自己在巷子裏玩,無論碰到什麼事,哪怕是哪個叔叔、哪個嬸嬸給她打個招呼、摸一下頭也會蹬蹬地跑回來,媽媽我給你說呀……在我的耳朵邊嘰嘰喳喳完了,又蹬蹬地跑了。一個上午不知道來來回回多少次。唉,你說她的那兩個小腿怎麼就不知道累?粉粉小時候最樂意笑了,咱們搬到粉巷前的老鄰居寶奶奶可喜歡粉粉了。粉粉一見到她就笑,笑得嘴都抿不上,還紮煞著一雙小手讓人家抱。寶奶奶那個樂啊,老淚都淌了出來,說沒想到自己這個老廢物還這麼討小孩子的待見,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小孩子是最有靈性的了。

不但寶奶奶喜歡粉粉,凡是見過粉粉的人沒有哪個不誇獎這個小孩子喜慶的,她那時候走到哪裏都像是一隻巧嘴的喜鵲,那個活潑勁,就不用提了。咱院子對麵的河裏現在沒有鴨子了——都不讓養了,可粉粉小的時候那河裏全都是白花花的鴨子。

媽媽,什麼全是白花花的鴨子,還有一些鴨子是灰色的,黑、白相間的花鴨子,有點像鴛鴦的鴨子也不在少數。我可是記得的,那時我都十幾歲了,印象深著呢!你就是願意誇張。在一旁的巧巧不滿地插話說。

哪來的什麼灰鴨子、花鴨子、鴛鴦鴨子,全都是白鴨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這些鴨子還特別講究組織紀律性,傍晚的時候,不用主人招呼就知道跳上岸,排著長長的隊伍搖搖擺擺地回家。當時我還想呢,這粉巷的養鴨人怎麼就獨獨偏愛白鴨子,是不是還有什麼講頭?巧巧你就是有意識地與我作對,我說東,你偏要說西。

就是嘛,你說來說去都是粉粉小時候如何、如何的,怎麼就不說說我小時候的事?難道我小時候就那麼不討人待見,連點值得講講的逸事都沒有留下?我最倒黴了,明明是家裏的老大,除了你和爸爸之外,我就是家裏的霸王了,可我怎麼一點兒也沒有感受到呢?巧巧有點不開心,語氣悶悶的。

巧巧啊,別看你叫巧巧,你的性子可有點拙,不如粉粉靈活。你小時候挨打是最少的一個——你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自然要受寵一些。你爸爸就打過你一次,就那樣把你翻過來,衝著屁股拍了兩下。不重,我就在邊上看著呢。你肯定是把他惹急了,否則,他是不會打你的,你爸爸不是一個打孩子的人。可就這兩下,輕輕的兩下,你就記仇了,好多天不搭理他。你爸爸找你說話,把你往懷裏拉,你倒好,拳打腳踢地掙脫出來,頭一昂,走了。

你爸爸難過得呀,說你是在蔑視他,小小的年紀就懂得記仇。粉粉就不一樣了,這家夥的腦袋瓜子活,巴掌還沒有落到身上呢,就先拚命地往你的懷裏滾,邊滾還邊喊:不打、不打。現在想想,粉粉小時候就是長了一個小巧嘴,比你們幾個都巧,天天嘀嘀咕咕地閑不住,自己還懂得背唐詩呢。有一次我帶她從河邊走過,她衝著戲水的鴨子就說: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背得還字正腔圓的,也不知跟誰學的,我反正是沒有教過她。

我告訴她這不是“鵝”,是“鴨子”。她還不願意,非吵著、鬧著說“鵝”就是“鴨子”,“鴨子”就是“鵝”。一直吵到我懶得跟她計較了,這才算是完事。所以呀,粉粉這孩子不是沒有弱點,有啊,我的孩子,我知道的。她從小就有認死理的毛病,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了,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唉。

我最不願意聽媽媽的這聲“唉”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迷戀上了隻說半句話,本來說得好好的,眼看就要接近主題了,就像說我小時候是“巧嘴喜鵲”,這不是她要說的目的,她其實想說的是現在,“巧嘴喜鵲”隻不過是拿來為現在做鋪墊的。可如此渲染、鋪墊了一通,臨到關頭又不說了,就用一個長長的歎息“唉”字替代了。

媽媽這一套聲東擊西的戰術把我搞得很不耐煩,我過去是歡喜的喜鵲,那麼現在就是喪氣的烏鴉了。她就是不說,我也知道的。媽媽越是這樣,我就越躲著她。我像烏鴉一樣,一隻真正的烏鴉那樣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鎖起來,不讓她靠近我的警戒線。

媽媽也有她的小九九,她覺得我與蘇紫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而蘇紫又是一個性情平和、容易接近的女孩子,如果她與蘇紫的這座橋梁搭建順暢的話,最終她還是可以踏上我這座橋的。於是蘇紫就成了媽媽眼中的一根稻草,她每次來家裏找我玩,媽媽都表現得異常興奮。小家不能和國家相比,但在待客方麵也是多少還講究點級別的,蘇紫在我家就享受著尊貴客人的待遇:親切地握手、請坐上位、端茶、拿水果,待客的程序統統都被媽媽給用上了,這就把不明就裏、蒙在鼓裏的蘇紫搞得很窘迫:阿姨,夠了、夠了,快別忙活了,我也不算是什麼客人。

誰說你不是客人?粉粉的好朋友來我家裏玩,就是客人。蘇紫你這丫頭千萬別給我客氣,我是個實在人,你也別給我虛套。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哪天晚上覺得累了,不想往回趕了,住在這裏就行。媽媽說著一屁股坐到了蘇紫的對麵,又拍了拍她的頭說:當然了,事先最好先給你媽媽打個招呼,以免她在家裏火燒火燎地坐不住。哎,做媽媽的都這個樣,有一個是一個。你說有必要嗎?可能沒有必要,誰也不可能跟孩子一輩子,她總有一天要出去獨立闖蕩的呀!道理都懂,可就是沒有用,這是天下做母親的一個通病,不可救藥啊!蘇紫,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阿姨,我當然能理解了。你這也是為了我好,做母親的也都怪不容易的,就像我媽媽今年才六十多歲,可頭發都已經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一道、一道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呢。媽媽自己也常說,這一輩子都為孩子活了,為家活了,自己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穿過,白白當了一回女人。想起來,都覺得委屈得慌。

哎,蘇紫啊,你這孩子說話怎麼就這麼貼心呢?!和你說話我覺得心裏熨帖,難怪人們都說,一句好話暖心窩呢!粉粉就不像你這麼懂事了,我和她說這些的時候,她不是抬腿就走,就是說我“瞎操心”。你說這怎麼就是瞎操心了?

阿姨,粉粉就是嘴巴硬,她心裏其實知道你說什麼都是為她好的。粉粉也不是一個糊塗的孩子。

對,你說得對,本質上粉粉不是一個壞孩子,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唔,蘇紫,你說起話來通情達理、頭頭是道,你媽媽是怎麼教育的你?你兄弟姐妹幾個?你是家中的老幾?

我一共兄弟姐妹六個,我是家裏的老小。兄弟姊妹多,媽媽管不過來,從小我們都是自己跑著長大的。

你媽媽太不容易了,唉,吃了多少苦啊!媽媽歎了口氣,又問:幾個男孩、幾個女孩,是工作還是上學?大的都已經結婚了吧?說不準自己的孩子都有了。

媽媽,你一下子提出這麼多的問題,讓人家蘇紫怎麼回答?你的這些問題還都和戶口有關呢。

來,來,粉粉,你別抓耳撓腮的。快,坐下,你買的也不是站票,坐下來陪蘇紫好好地聊聊天。媽媽拍了拍身邊的沙發,示意我坐到她的旁邊。

媽媽,你要忙就忙你的去,蘇紫又不是外人。

我沒什麼好忙的,中午的飯都準備妥了,到點丟到鍋裏一炒就好了。我就在這裏與蘇紫隨便嘮嘮嗑,你也坐下,來,這裏、這裏。媽媽又親熱地拍了拍她身邊的沙發,仿佛我也是客人似的。

媽媽,我和蘇紫是小孩子聊天,你就別跟著摻和了。

咦,粉粉,你什麼時候又變成了小孩子?你不是一直都覺得自己長大了,懂的事比你媽媽我還多嗎?怎麼一下子又變成了小孩了?!媽媽坐著不動,一副堅決要陪坐到底的樣子。

媽媽,你看你都嘮了些什麼破嗑,就是在查人家的戶口呐?你不怕侵犯了人家蘇紫的隱私權?

什麼、什麼權?我侵犯了“隱私權”?我和蘇紫說點家長裏短的閑話怎麼就犯法了?聊天還聊出了罪行。你這孩子的翅膀是硬了,動輒就會給你媽媽定個罪了。

“罪”倒還算不太上,人家法律還不願意管你,但是,媽媽你也太嘮叨了,人家蘇紫又不是家庭婦女,哪裏會對你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家長裏短感興趣。

蘇紫咯咯地笑了:粉粉,阿姨想問什麼就問什麼,聊天不就是隨便聊?有一次,我的一個同事來我家裏玩,我媽媽追著人家問有幾個孩子了?把人家的臉搞得通紅,我這個同事還是個姑娘呢,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談過,就是看上去有點顯老。一抬頭,額上的皺紋一道道的,像車輪子壓出來的。我媽媽這樣問人家,不是明擺著提醒人家長相太老?再說了,現在都是計劃生育,最多也隻能生一個孩子。問人家有幾個,這不就相當於說人家超生了。什麼樣的人才超生啊?不都是些沒頭腦的農村婦女才會去幹的事。你說我媽媽多不會說話,搞得我這個同事的情緒一落千丈。本來說好要在我家吃飯的,這次來也就是為了吃飯,可人家找了個借口就走了,我追到了門口拉都拉不住。再拉,就要翻臉了。與我關係挺好的一個同事,就這樣被媽媽給攪了。阿姨就不會這樣懵裏懵懂地問一個姑娘家,阿姨夠有水平的了。

媽媽一聽蘇紫誇她有水平,眼睛“嗖”地一下就亮了,身子還往前移了移:蘇紫呀,你媽媽的本意是想表達自己的關心,隻是沒想到這姑娘還沒有結婚。媽媽拉出了一副要與蘇紫推心置腹的架勢。

我忙勸蘇紫快點喝茶,這可是正宗的嶗山茶,涼了就不好喝了。蘇紫端起了杯子:阿姨給我泡這麼好的茶葉,我可不能浪費了,說罷一飲而盡。媽媽讓我去廚房把暖水瓶拿來。我不去,她就隻好自己起身去拿。趁這個機會我拉起蘇紫就跑,跑到我的小屋子裏,把門“咣當”一關,世界就是我們的了。

媽媽最厭棄我動輒就門扉緊閉了,她說隻要聽到我“咣當”地一聲,心髒就沒有緣由地難受。我說那我以後就悄悄地關,不讓她聽到“咣當”聲總可以了吧。媽媽說不行,除了晚上睡覺外,大白天不許緊關著門,更不許在裏麵插上插銷。

我嚷嚷這種家庭統治簡直太過分了,難道我連關上自己房間門的自由都沒有?我算是夠給麵子的了,還沒有在門把手上給你掛上一個“請勿打擾”的牌子呢。媽媽就說這與自由不自由有什麼關係,八杆子打不到,你又不想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何一定要把門緊緊地閉著,讓人看著就揪心,敞敞亮亮地多好!說這話時,媽媽還用手抵著心口窩自言自語地嘟囔:也不知是犯了什麼邪,現在隻要一看到你這門是關著的,我的心就撲騰直跳,亂得像有一隻小兔子在裏麵上躥下跳。粉粉你如果還想讓我多活兩年的話,就千萬別用什麼“請勿打擾”的牌子來折磨我。

媽媽可能是進入更年期了,明明是她折磨別人,一關門就給扣上個幹壞事的帽子,卻反過頭來說是別人折磨她。這不又追來了:粉粉,你怎麼又把門給拴上了?不是說好不拴的嗎?就坐在廳裏說說話多好,幹嘛一定要躲到你那小破屋子裏呢?你那屋子,門一關就是個黑漆漆的窯洞,你不怕憋悶人家蘇紫還怕呢,快把門給我開開。媽媽一邊拍著門,一邊嚷嚷著。

粉粉,要不我們還是開開門吧,阿姨好像不怎麼願意讓我們關著門聊天的。蘇紫說著就要起身去開門,被我一把拉住了:不去管她,一開門她又要進來搗亂了。你樂意讓她進來盤查一些什麼你哥哥結婚、你姐姐有孩子之類的問題?

盤查就盤查吧,這又不保密,都是些日常生活上的事。蘇紫笑嘻嘻地說:粉粉,我看你媽媽就挺好的,對人多和氣啊!還是把門打開吧,要不然你媽媽會認為我們背著她在幹什麼壞事呢。

我們不就是關著門聊個天,怎麼了?會有多大的罪過?我催促蘇紫不去管她,繼續我們的話題。那時的我好像有著強烈的法製觀念,動不動就是什麼權、什麼罪的,滿腦子都是維權意識。本來關不關門也不是什麼大不了事,你讓我關可能我還不想關,敞著門多亮堂。可是關門、不關門的問題一旦上升成一個原則,那所牽涉的就是自由了。就是為了捍衛這份自由,這門也是一定要關的。

媽媽不走,圍著我的門一圈一圈地轉悠。我感覺她還不時地把耳朵貼到門上,想聽清楚我與蘇紫說些什麼。我偏偏不讓她聽到,有意識地把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對著蘇紫的耳朵耳語。有時我又有意識地提高聲音,讓媽媽好聽到隻言片語,就在她豎起耳朵想繼續知道下文的時候,我又不說了。

媽媽在門外急得唉聲歎氣,我就在裏麵捂著嘴偷偷地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總能從媽媽的氣急敗壞中得到一份報複的快感。為了這份快感,我屢屢地與她對著幹。媽媽有一肚子的委屈與不滿,我何嚐又能快樂得起來?那年的高考我翻船了,媽媽在得知這個消息時,並沒有責怪我,隻是反複說要怪也隻能怪我的命不好,要不怎麼好好的,就偏偏考不上大學?

這種安慰讓我更為惱火,如果她破口大罵我一頓,我借機就可以哭鬧一場,這樣考不上學的失意可能隨著哭鬧聲也就排遣出來了。偏偏她裝得若無其事,還有意無意地在我麵前說,某某家的某某孩子因為沒有考上大學,受到刺激而瘋了。唉,這個大學也太害人了,不上也罷!你說這孩子年紀輕輕的怎麼就這麼想不開,不就是一個大學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唉,這人要是走進了死胡同……

媽媽這些話是有意識說給我聽的,擔心我走進死胡同裏出不來。我就伴著她的話在心裏冷笑:哼,媽媽你也太不理解我了,讓我精神失常,成為一個滿街跑的瘋子,恐怕大學的魅力還遠沒有大到那種程度。的確,讀不讀大學當時並沒有覺得太重要。有大學讀,當然好;沒有大學讀,也沒有什麼不好,那時的口號是成才的路有千萬條。

但是如果說我一點兒也不在意,那也是假的,看著周邊的同學攜帶著行李一個個興高采烈地飛走了,我的內心也會感到不是滋味:他們每一個人似乎都有可去的地方,唯獨我無處可飛,茫茫四海,沒有一個角落是屬於我的,隻能躲在家裏療傷。我們原本是同一棵樹上的同一窩鳥,為何他們可以接二連三地遠走高飛,唯獨讓我在樹上瑟瑟地發抖?我陷入了哀傷的泥潭,這畢竟是我人生經曆中的第一次失敗——第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失敗。

如果說人生就是一個馬拉鬆賽,我在剛剛起跑的第一棒中就被淘汰出局了,這種打擊不可謂不慘重。這種遭人遺棄的感覺久久地糾纏著我,特別是在碰到高中的同學朱冷冷以後就變得更是變本加厲了。

人這一生中應該去哪兒,應該碰到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都是有定數的,要躲也躲不掉。就說我自高考落榜後,就沒有進過百貨商場。不是有意識地躲避,而是不想進。沒事的時候,我就喜歡圍著巷子散步。特別是傍晚時分,我總願意沿著巷子裏那條終年潺潺流水的小河走來走去。在那幾年的時間裏,這條河的意義不亞於蘇紫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如果說蘇紫是一位會陪我說話的朋友,那麼這條河就是一位不會說話,但會用汩汩的流水聲來慰藉我的朋友。

說起來這條河是家鄉老街中眾多河流中的一條,她沒有自己的名字——許多大河、名河都是有名字的,這也足以說明這條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像這樣的河有許多條。事實也是如此,家鄉的老街多半都是沿著泉水的流向修建而成的,所以依水而居,家門前有條河什麼的,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大事。問題是,粉巷中的這條河放到其它的街上可能就是一條普通的河,忽略不計的河,可一旦把她放到粉巷裏那感覺就全變了:巷子是彎彎曲曲的,這條河也是彎彎曲曲的,說不上是由於巷子的彎彎曲曲而使這條河彎彎曲曲,還是由於河的彎彎曲曲而使巷子彎彎曲曲。總之,彎曲的巷子與彎曲的小河就像是一對手拉手的嫵媚而婉約的姐妹。長而寬的巷子是姐姐;窄而短的小河是妹妹。不用我再多說什麼,你就能猜想出這條沿著山牆汩汩而來的小河妹妹的模樣了。對,你說對了。她是一條乖巧、純淨的河。水淺而清,柔而雅,毫不設防,一眼就能看到底——水底裏那些淡黃色、月牙白的小鵝卵石和嫩綠色水草飄浮起來的波紋、蕩出來的串串水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條小河整日悄無聲息地流淌著,不緊不慢,一副居家過日子的平實樣子。如果不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這是一條終日汩汩流淌的河。我終於知道了自己始終與大海親近不起來的原因了:大海是雄壯的、波瀾壯闊的,但它太誇張、太淩厲和太具有侵略性了。也許這是水的另一麵,陽剛、男性化的一麵,二者加起來才是真正的水,可畢竟這與我小時候對水的記憶不一樣——小時對水的記憶就是淙淙溪流的記憶,是溫暖、柔和而不是征服、暴虐。由此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童年經曆將影響著她的一生。這句話不是我說的,但我深有同感,願意記錄在此。

這條小河有著不可思議的溫暖人心的力量。每天傍晚隻有我在這裏走走、轉轉,陰霾的心情就會漸漸地消散,我有時懷疑這條小河的水是不是具有洗滌心脾的作用?要不怎麼原本一團糟的心緒一到了這裏就變得平和了起來,覺得生活還不算太壞,活著還是很有意義的。那天傍晚就怪了,突然間我不想去小河邊了,就想去逛逛久違的商場,而且還是必須要馬上去,一時一刻也不能等,仿佛那裏有一個什麼重大的約會在等著我。

百貨商場中的人熙熙攘攘,走過來的人和走過去的人都是你擠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的。一樓的化妝品專櫃前,比其他的櫃台更為熱鬧。許多女人都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在那裏買一種叫做“當歸美容膏”的東西。隻聽一個穿花衣的女人問:

這個“當歸美容膏”能美容嗎?

另一個頭發燙得亂蓬蓬的女人答:能啊,當歸是一種藥材,能使皮膚變白,聽說還能去蝴蝶斑呢。

噢,還有這功效?那我可得買上一瓶,你看我臉頰上的斑,一邊一大塊,就是生我家那個小討債鬼時落下的。小鬼頭都撒著丫子跑得歡了,可我臉上的這些髒東西到現在褪不去不說,反而還越長越大呢。想想真委屈,還不到三十歲,還沒有享受到做女人的樂趣,就變成人見人厭的黃臉婆了。不行,花多少錢都得買,就是委屈了肚子也不能委屈了臉,穿花衣的女人撇著說。

妹妹呀,你說得太對了。咱做女人的憋屈得慌啊,天天不是孩子就是老頭子,要不就是公公婆婆、小姑子、大姨子的,什麼時候咱們自己替自己想過一把?這個重要、那個重要,誰都重要,就是自己不重要。算了,不過了,今天咱就得買這個“當歸美容膏”,哪怕一覺醒來悔青了腸子,也得買回去。

買、買,正好我口袋裏還帶著錢,是準備明天給孩子交幼兒園費的。不管那麼多了,先買了再說。穿花衣的女人拉著燙發女人就要往櫃台裏擠。突然,她又停了下來,認真問:你看我用這個“當歸美容膏”真能管用?她向燙發女人請教,態度是很虔誠的,就像燙發女人是坐堂的老中醫一樣。

管用、肯定管用,燙發女人慷慨地打著保票,還用手親昵地拂了拂花衣女人臉上的斑塊。

花衣女人的最後一絲顧慮被打消了,兩個陌生女人就攜手擠進櫃台去買“當歸美容膏”了。那個時代的女人很單純,隻要看到“美容”兩個字就認為真的能美容了。她們的邏輯很簡單:不能“美容”怎麼能叫“美容膏”?這麼大的一個國營企業是不會糊弄老百姓的。這是我小時候聽媽媽說得最多的話,一買東西,她就是這個腔調。我也問過她“國營企業”怎麼就不會糊弄人了?她說,國營企業當然不會糊弄人了,國營企業就是“國家”的,國家的企業要糊弄老百姓的話,那不就相當於一家人糊弄一家人了麼。

我猶豫著要不要也擠進櫃台看看,對美容化妝的東西我有著天然的好感,這種好感可能就像男人對酒、對煙有好感一樣。可人又那麼多,櫃台被擠得水泄不通,要不要拚了性命擠進去呢?我正遲疑間,突然看到一個身穿米色西褲、上著一件黑色短款毛衣的小個子女孩抱著一堆瓶瓶罐罐從人群裏擠出來。看得出來,她是費了相當大的力氣才把人牆撞開了一個口鑽出來的,頭發都被擠亂了,胡亂地披散在肩膀上,掉下來的幾縷長發把她的眉毛、眼睛都給遮住了。長得什麼樣,完全看不出來。

一下子就買了這麼多瓶?看來是個愛美的女子了,是女人,都愛美,不分年齡身份,我在心裏不由地感歎著。那女孩子看樣子被人擠得夠嗆,她一隻手抱著瓶瓶罐罐,一隻手扶著樓梯口的欄杆,彎著身子大口地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把呼吸調勻,抬起了頭來,就在她把披散在臉上的頭發攏到耳後之際,我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我認識,她是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朱冷冷。

她變了,並不是長相變了,是精神氣質變了,變得都有些脫胎換骨,讓我有些不敢認她了。讀高中時,她由於個子瘦小,一直坐在班裏的第一排。坐在第一排的學生一般都是不怎麼顯眼的學生,這可能與他們不夠強壯的體格有關。朱冷冷也一樣,她的臉總是蠟黃的,像是塗了一層黃油;眉毛也是淡淡的,不仔細端詳,幾乎是看不分明的。她幾乎不說話,課上、課下都一言不發地坐在課桌前,似乎是不敢亂動一下,兩片薄薄、沒有血色的嘴唇總是抿得緊緊的。她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比如老師偶爾提問到了她,她就渾身一抖,就像突然間受到了驚嚇一樣,從座位上驚慌失措地跳起來,說些什麼全然聽不到,聲音全在嗓子眼裏,嚶嚶地像蚊子叫。

周爽老師治理班級的法寶就是一碗水端平,一視同仁,可幾次下來,當他把耳朵幾乎都要貼到朱冷冷的嘴上,卻依然聽不出個所以然時也喪失了信心:朱冷冷,你的膽子太小了。我每次提問你,都覺得自己像個法西斯,非常地不人道。再上課時,周爽老師就很少把眼光落到她的身上了,同學們也就更加不正眼看她了。

都說女大十八變,過去我不怎麼相信,覺得一個人的長相是天生的,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可看到此時的朱冷冷,我信了。她現在是一副典型、現代的淑女模樣,一個小偏分把她那頭黑黑、亮亮的長發分成了兩部分,一個深紫色的心型發卡緊緊扣在右邊的劉海上,把寬寬的額頭服服帖帖地露了出來。左邊的頭發少,就任其垂在耳畔,疏密結合得很是巧妙。特別是她鼻梁上的那個輕巧而又文靜的白邊眼鏡,把她襯托得格外有氣質。她身上的那股倒黴氣消失殆盡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幹練和典雅氣。

我覺得命運真會與人開玩笑,同樣的一個人,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就會截然不同。到底哪一個朱冷冷才是真實的朱冷冷?現在的朱冷冷頭發不但油黑烏亮,還飄逸爽滑,像電視中那些為洗發液作廣告的模特的頭發。在高中的時候,她的頭發是什麼樣的?想不太起來了,隻記得她那時好像梳著兩條毛躁躁的細細小辮子,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至於顏色……就在我費力想她頭發顏色的時候,朱冷冷一扭頭發現了我:嗬,這不是李粉?怎麼在這裏碰到你啦?朱冷冷喜出望外地衝我走來,懷裏的那堆瓶瓶罐罐也跟著你碰我、我碰你的。

我知道朱冷冷考上大學了,但不知她最後去了哪所大學?於是,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哪裏讀大學啊?我想我用的一定是羨慕的語氣。

別提了,提起來就想哭。唉,最後隻進了一個齊魯醫科大學,沒辦法,這次化學考砸了,隻能進這樣的一個破學校了。我的希望、我的理想全部都落空了。你知道嗎?李粉,我都差點喝了敵敵畏。敵敵畏的瓶蓋都打開了,兩斤裝的,就在要往嘴裏倒的瞬間,我突然想到一旦被人發現送往醫院,醫生是要給洗胃的,把粗粗的塑料管子從嘴裏一點點插到胃裏,那種感覺想想都令人不能忍受。我不怕喝敵敵畏,就怕醫生給洗胃。哎,沒有辦法,就隻能這樣苟且偷生了。朱冷冷皺著眉、歎著氣,仿佛這個該死的學校活活葬送了她的一生。

朱冷冷的話就像一把機關槍,槍槍掃中了我的要害部位,我的身子晃了幾晃,最終還是穩住了。到底是我錯了還是朱冷冷錯了?過去我一直認為朱冷冷是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誰都可能成功,唯獨她不可能,而且她也不需要成功。她生來就是一個躲在角落裏看著別人成功、替別人喝彩的看客。哪裏想到,我徹徹底底地看走了眼,把一隻抱負遠大的“鴻鵠”當成了“小麻雀”。

朱冷冷可能看我的臉色不是太好,就關切地問我:李粉,你在哪裏讀大學?自畢業後怎麼就沒了你的消息?我問過幾個同學,他們也都說不知道。你的學習比我好,一定不像我這麼倒黴上了這樣的一個破爛學校。

我的臉騰地一下就冒火了,人家朱冷冷考上了齊魯醫科大學還鬧著要自殺,我這個連大學的門都不知道在何方的人卻還瞎逛什麼百貨公司,還惦記著什麼“當歸美容膏”,真是羞愧難當啊!這時應該喝敵敵畏的不是朱冷冷,而是我。即便洗胃的痛苦難以忍受,也應該喝。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沒有考上大學,落榜了。

什麼,你沒有考上大學!你怎麼能沒有考上大學?朱冷冷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左邊的眉毛也像感歎號一樣豎了起來。她的眉毛是用眉筆描過的,描成了一個長長的柳葉,安靜地橫在眼睛上方的時候,這個柳葉還是靜謐、美好的;可豎起來的時候就像一把利劍,還是很有殺傷力的。她的聲音也由剛才的驚喜變成了急促、銳利的質疑,仿佛猝不及防間她受到了什麼重創,那麼、那麼,李粉你現在幹什麼?找到工作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像打量一個身份不明的可疑之人。這眼光使我想起了警察一把扭住了正在作案的小偷的手:什麼?你敢說你沒偷?

朱冷冷的眼光使我深深地懂得,一個人的眼光是可以把另一個人置於死地的,眼光也是殺人的凶器。在這把凶器的威逼下,我呼吸急促,脖子仿佛被什麼東西給緊緊地卡住了,擠出來的話就有些生硬、刺耳:像我這樣的人,一個不想喝敵敵畏的人還能幹什麼,也就是窩在家裏複習功課。

我這樣說並不是在諷刺朱冷冷,完全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是一個弱者、一個失敗者在強者麵前的一種故作鎮靜的沉著。朱冷冷不這麼想,她可能認為我是在諷刺她,秀氣的瓜子臉呱嗒一下地就沉了下來:那你豈不就成了待業青年?!朱冷冷甩下這句話,看也不看我,抱著一堆“當歸美容膏”扭頭就走了,唯恐走晚了我會玷汙了她的聖潔一樣。

“待業青年”這個話是很重的。從字麵上看,無非是指還沒有工作,正在等待就業機會的青年,但實際上這幾個字在日常生活中已演變成了整日無所事事、東遊西逛的小混混。當時公安機關在審判所抓獲的犯罪分子時,往往要向社會特意強調這些人的“待業青年”身份。長此以往,“待業青年”也就有了一層特殊的含義。

我給你講一個小事,你就知道“待業青年”在當時是多麼地遭人詬病了。有一次我與巧巧兩人在家裏百無聊賴,這個床躺夠了又移到另一個床上躺,躺得骨頭都疼了。我們商量這樣躺下去也無趣,還不如去逛逛千佛山解解悶呢。那時千佛山的門票隻要五分錢,隻要想去玩還是隨時可玩得起的。

我和巧巧比賽一直爬到了山頂,玩得很是盡興。下山的時候太陽都已經開始西沉了,巧巧在前麵帶路,催促我加快腳步:別磨蹭了,粉粉,回家晚了,媽媽又要嘟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