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結婚(2 / 3)

我真的可以讀書了嗎?

當然了,那裏有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嘛,專招女生的,男生還不要。

我老姥姥感動得呀,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哽咽著說:最想讀書了,最想像男子那樣讀書了。過去一直覺得這是個夢想,沒想到這個夢想就要實現了。老姥姥說著,哭著,抱著楊家少爺久久地不願放手。蘇紫感慨萬千地歎息著。

你老姥姥喜歡有文化的讀書人,就碰到了一個喝洋墨水的留學生,你老姥姥的運氣還是挺好的,眼看十六歲的期限就要過了,就碰到了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也是命中如此呢!我替蘇紫的老姥姥感到欣慰,一個不幸的女子終於要從不幸的泥潭中爬出來了,即將成為一名新女性了。

什麼有情有義的男人?就是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窩囊廢。唉,也不能說這個楊家少爺對我老姥姥一點情誼也沒有,他確實也向他爹稟報了這件事,也表明了想娶姥姥的心跡。可他爹一聽就火冒三丈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送你出國留洋,是指望你將來能光宗耀祖的,楊家這麼大的家業、產業還指望著你來發揚光大呢,誰想你小子如此地鬼迷心竅、黑白不分,憑著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要,偏偏要娶一個什麼煙花女子。

楊家少爺辯解說:爹,你誤解了, 粉姑不是妓女,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我知道的,他話還未完,父親的一個大耳刮子就甩到了臉上:閉嘴,一個在妓院裏呆了兩年的姑娘,還什麼黃花大閨女?你小子就斷了這個念吧,別說是一個呆在青樓裏的女子,就是她爹娘還活著時也不行。他們家不配,一個賣豆腐的女兒怎麼配做我們楊家的大少奶奶?我們是什麼家族、什麼門第?我們的先輩從明代起就世代為官,你爺爺的爺爺那可是堂堂的狀元,你看看咱祖屋門口懸掛的是什麼?那可是皇帝親筆所題的“狀元及第”的匾額。你小子可要給我想清楚了,如果膽敢把這個侮辱門風的女子給我弄進家門了,看我怎麼砸斷你的腿。

這小子靠他爹吃飯,自己沒錢做不了主,也可以理解。問題是要不到錢,去和我老姥姥言語一聲,商量商量對策啊。他不,跑了,跑到日本躲起來了。想必是諾言兌現不了,無顏麵對我老姥姥了吧。

我那可憐又可悲的老姥姥啊,天天等、日日盼,就是不見這小子的蹤影。老鴇開始時還為能大賺一筆而欣喜若狂,可後來就破口大罵老姥姥是蠢貨了,還說她娘的什麼聰明絕頂呢,連個男人都看不住,就是個天下第一大蠢貨。這時老姥姥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地大了起來,老鴇給出了兩條路讓姥姥自己選:一個是立即交兩千大洋,走人,找個地方生孩子去;二是等孩子生下來後,老姥姥就得像其他姐妹那樣正式掛牌接客,翠柳苑是不養閑人的。

老姥姥身無分文,就選了第二條路,她心裏其實還抱著楊家少爺哪一天會來找她的想法,這是兩人分手時約好的呀,姥姥認定了楊家少爺是被什麼事給絆住了腳。一旦解決了,就會來帶她走的,不是已約好要去日本讀書的嗎?

我那老姥姥啊,就天天去粉巷口的橋上等這個楊家少爺。對了,粉粉,我老姥姥等的橋應該就是現在的小粉橋了。我媽媽和姥姥都沒有告訴我橋的名字,但我看過了,粉巷裏就隻有這麼一座橋,再也找不出第二座橋了。我那可憐的老姥姥啊,就認定了這座橋,認為在這座橋上就一定能等到她要等的男人。老姥姥的想法也對,不管是進的人還是出的人都必定要經過這座橋的,可她沒有想到那小子早就跑了。

老姥姥生下了姥姥後,也沒有等到那個楊家少爺的出現。老鴇通知老姥姥,待孩子滿月後就要開始接客了,客人都已預約五十多個了:嘿嘿,小粉姑,看來你真不愧是小粉姑,都孩子他娘了,還讓這麼多的男人為你夜牽夢繞的。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的,不多久翠柳苑的頭牌就是你的了,到那時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老姥姥抱著孩子坐在窗戶前,不看老鴇,隻是淡淡地吐出了三個字:知道了。

孩子滿月的前一天晚上,那晚的月光很好,老姥姥徘徊在小粉橋上,銀白色的月光灑在老姥姥那粉色的襖褲上,把老姥姥映照得像一隻熠熠發光的蝴蝶。這隻蝴蝶飄啊、飄啊,從橋的這頭飄到了那頭,又從橋的那頭飄到了這頭。她不甘心啊,還有一個即將滿月的女兒等待她的撫養;還有一個男人許諾要帶她去洋學堂讀書。可不甘心又能飄向哪裏?一隻蝴蝶的力量能有多大的力量?一隻再美的蝴蝶也還不過是蝴蝶啊!老姥姥最後選擇飄向了河裏,她從橋上輕輕地一躍,就忽閃著翅膀飄啊、飄啊……

第二天上午老姥姥的屍體被人們打撈了上來,就停放在小粉橋上。打撈她的人說,粉姑沒有家,她是從“小粉橋”上躍入河裏的,那麼“小粉橋”就是她的家了。按照習俗,我老姥姥的屍體要在這裏停放三天。老姥姥就靜靜地躺在“小粉橋”上,身上蓋著一床藍底白花的被子,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從家裏拿來的。望著孤零零的老姥姥,從橋上路過的人無不都灑下了同情的眼淚,可我老姥姥對這個決定似乎很滿意:她的表情異常地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她的那身粉色的襖褲被被子蓋住了,隻有高高的領子露在外麵,在陽光下依舊嬌豔。

在第三天傍晚的時候,從粉橋上走過的人突然看到有一隻蝴蝶躑躅在老姥姥的臉上,這隻蝴蝶撲閃著翅膀,久久地不願離去。有人去轟它,不願讓它幹擾了老姥姥的平靜,可它還是不走,不停地圍著姥姥盤旋。再轟,這才不情願地一調頭飛走了。人們都說那個飛走的蝴蝶是老姥姥,老姥姥變成了蝴蝶。

人們都堅信那隻飛走的蝴蝶就是老姥姥變的,因為據說那隻蝴蝶也是穿著粉衣的。

蘇紫的故事講完了,我沉浸在故事中久久地不能自拔,沒有想到蘇紫還有這樣一個不幸的老姥姥。我在蘇紫的家裏曾經見過一個姥姥,想必這個姥姥就是老姥姥留下的那個女兒了。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我問:這麼說上次在你家裏見過的那個姥姥,就是粉姑生下的那個女兒了?

沒錯,我媽媽就是她生的。

我明白了,難怪你、你媽媽還有你姥姥的膚色都那麼白,原來遺傳基因是在你老姥姥那裏啊!哎,你老姥姥去世後,你姥姥是誰給撫養大的?我聽你故事中講周邊也沒有什麼能幫忙的親戚了。

聽媽媽說好像是被另一對夫妻抱養去了,姥姥是跟著養父母長大的。

哦,我第一次感覺蘇紫家的故事還蠻複雜的。

2

自從聽了粉姑的故事後,我就開始用另一種眼光來打量粉巷了。粉姑的故事是一個蒼涼的悲劇,是一個美麗、聰慧而又無辜的女人的悲劇。這個悲劇不是發生在別處,而是發生在粉巷裏。

粉巷是這個悲劇的見證人,曆經了悲劇的粉巷也就是一個悲劇的場所了,就像一個曆經了悲劇的人,她的心靈上一定會留有創傷的。那麼,粉巷的創傷,與粉姑有關的曆史陳跡在哪裏?粉巷至少應該對這個故事表現出一些痛惜吧。

然而沒有,粉巷依舊是那麼極美的粉巷,她曆經了六百多年歲月的侵蝕,可身上仍然散發著少女才獨有的那種嬌羞與矜持:巷子不是筆直、一覽無餘的,而是幽幽曲曲、錯落有致的。如果一個人沿著巷子走,邊走邊想著心事,一抬頭猛不丁地會被她嚇一跳的:咦,怎麼無路了?巷子到頭了?老人們不是說這個城裏的任何一條巷子都是可以通往大馬路的嗎?怎麼這個叫做“粉巷”的巷子會是一條死胡同?就在你惶惑間的一個轉身、一個回眸,又禁不住啞然失笑了,巷子就在身後又蜿蜒而去了,婉約、曼妙得像一段女子的心思。

巷子裏的路都是由一塊塊大青石板鋪就的,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這塊青石板和那塊青石板間的契合變得不那麼密實了,有的地方凸出一塊,有的地方凹下一點。但不管是高出來的青石板還是低下去的青石板都被磨得像一麵麵鏡子,踩上去,光光滑滑的。當正午的陽光照射到巷子裏的時候,迎向陽光的那些青石板便會散發出一圈圈耀人的光,那光晃得人走路都得眯起眼來。上了年紀的人,都找著背光的青石板踩;隻有那些小孩子才專找著沐浴在陽光中的青石板又跳又鬧的。

我站在巷子的中央放眼四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出這個巷子裏還曾上演過如此悲慘、滄桑的故事。看來街也如人,她也不願把內心的創傷寫在臉上,而且年齡越大,越善於隱藏。不過,不寫在臉上,也會鐫刻在心裏的,就像一個有著豐富經曆的人,他的內心世界絕不可能是白紙一張一樣。我相信隻要用心去尋找,就一定能找出些蛛絲馬跡來的。粉巷裏留有幾塊鏽跡斑斑的碑文,這在過去我對它們是毫無興致的,現在不了,突然間對這幾塊碑石有了特殊的感情。

那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圍著豎在大槐樹下的那塊碑石轉圈,這塊碑石已經斷成了兩節,不知被誰用什麼東西又給粘合上了,盡管粘合的縫隙隱約可見,但又是完整的一塊了。它豎在這裏已經有些年頭了,我小時候它就在這裏,也是這個樣子的。這塊碑石似乎特別討老頭們的歡心,經常看到一些老頭——有巷裏的,也有巷外的站在碑石旁撚著胡須,仔細地看、仔細地揣摩。碑石上的字太久遠了,都有些模糊了,所以這些老頭們還不時地會用袖子口蹭一下碑文。有時我也會好奇地湊過去看看,但看不出什麼名堂來,隻是覺得碑石上麵的那個雕龍還多少有點意思,龍的尾巴長長、翹翹的,帶著股神氣勁。

在我還不太大的時候,爸爸就曾指著這個碑文告訴過我,這個碑文可不是一般的碑文,是乾隆爺當年到“大明湖”遊玩時,一不留心走進了粉巷,又一不留心被粉巷的美景迷住後所留下的親筆題詞。當時我就問這個“乾隆爺”是哪一個爺爺,我認識他嗎?爸爸笑了,摸著我的頭說,你怎麼會認識,連我也不認識呢!這個乾隆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古代的一個皇帝,哪能隨便一個什麼人就能認識?

不認識的人留下的字有什麼看頭?我覺得那些老頭真是奇了怪了,那些怎麼看也看不清楚的字,又不是花,有什麼好揣摩來揣摩去的。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頭摘下了眼鏡,把一雙眼睛使勁往石頭上湊,那個貪婪樣就像發現了金銀財寶。我忍不住笑了,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嚴肅而莊重。嚇得我撒腿就跑,跑回家當笑話講給媽媽聽。媽媽與我笑成一團,她說:嚇,那些老頭們就是見了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你那個爹還不是一樣,隻要牆上有個布告什麼的,不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是別想讓他拔腿走路的。都一個樣,這些男人們都一個樣,粉粉,你別理他們,玩你自己的。

媽媽說得對,我玩我自己的,乾隆皇帝留下的字與我何幹?但聽了蘇紫講的故事後,我突然想乾隆皇帝留下的字與我無關,可它一定是與粉巷有關的——既然是他專為粉巷題寫的,那一定是與粉巷的曆史、粉巷的故事有關的。蘇紫的老姥姥就是一個故事,是發生在粉巷中的一個著名故事,並已經成為了粉巷曆史的一部分,說不準乾隆皇帝的碑文中會有所暗示呢。不行,我也得仔細地研究一下碑文,看大名鼎鼎的乾隆皇帝有沒有提到一個叫“粉姑”的名字。

粉粉,你在幹什麼?眼睛都掉到石頭上了,考古呀!人家那些老頭才對碑啊、文啊的什麼的感興趣,你一個小女孩子家瞎湊合什麼。我回頭一看,蘇紫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嗬,是你啊蘇紫,來得太好了,我正想從乾隆皇帝親手撰寫的碑文中找到你老姥姥的故事呢,你和我一起找吧。

哎,粉粉,你可真能奇思異想啊,我老姥姥的事乾隆皇帝怎麼可能知道?他就算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寫到碑文裏去啊!人家那麼大的一個皇帝,日理萬機的,怎麼可能把一個小民女的事掛在心上?

你這就錯了,錯大了,蘇紫。乾隆皇帝是誰?人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情種”。再忙、再累,那感情上的事可馬虎不得。唉,你老姥姥太不運氣了,楊家大少爺也算是個“情種”,可偏偏有個霸道的爹管著,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如果碰到的是乾隆皇帝那結果可就大不一樣了。

淨瞎說,人家一個堂堂的皇帝怎麼可能看得上我老姥姥?

怎麼就看不上你老姥姥?你老姥姥是誰,是粉姑,是美若天仙的粉姑——天生讓人憐愛的“情種”;那乾隆皇帝是誰,恰恰就是那個憐香惜玉的“情種”。情種配情種,你說這不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真可惜呀,乾隆皇帝都已經到了粉巷了,他怎麼就不到翠柳苑裏去遛一遭?他不是挺喜歡逛這些花街柳巷的嗎?怎麼就沒有想起去逛逛呢,反而讓那個從不去逛妓院的楊家大少爺搶了先。哎,蘇紫,你說這個乾隆皇帝是不是太沒有豔福了,與一個美奐絕倫的女子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誰知道,也許是我老姥姥命中壓根就沒有這份福氣呢?這也許就是命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爭也沒用的。誰又知道呢,蘇紫歎了口氣,淡淡地說。

哦,蘇紫,你今天好漂亮啊!我這才發現蘇紫的脖子上纏著一條大紅色的圍巾,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戴紅色的圍巾,她平時似乎是並不怎麼喜歡紅色的,甚少佩戴這些色彩的裝飾。

蘇紫笑了笑沒有說話,我這才發現她的臉色不是太好,有些慘白而疲倦的樣子。難道是被大紅色的圍巾襯映的?好像不是,紅色應該給人帶來好氣色與喜慶感才對,而蘇紫的身上、臉上掛滿的分明是寂寞。

喂,蘇紫,你好像有點不開心啊?

是嗎?我不開心了?蘇紫似乎有些吃驚,又接著反問我:我怎麼會不開心?

唔,你怎麼會不開心?這是個問題。不過,每個人都會有不開心的時候,在不開心的時候就要先尋找開心,之後再去想解決的辦法。這樣吧,我帶你去雨軒茶館,那可是我的老地方了,保管你會喜歡的。

去哪裏?什麼茶館?我們兩個去喝茶?蘇紫吃驚地問我。

這不能怪蘇紫吃驚,我家鄉的人,特別是粉巷裏的人是很嗜好喝茶的,喝那種帶著濃濃香氣的茉莉花茶。而且喝茶的人不分性別,有些上了點年紀的女人也是茶不離口的。一上午或一下午不喝,整個人都倦倦的,打不起精神,就像病了一樣。但是人們並沒有為此而形成了泡茶館的習俗,這大概與粉巷人喝茶的習慣有關。

粉巷人喝茶是分真喝茶與假喝茶的,他們有一套鑒別的辦法:起床後,臉不洗、頭不梳,第一件事就是先披著衣服捅開爐子燒一鐵壺水,趁水還咕嘟、咕嘟開的時候,趕緊倒進已放入小半壺茶葉的紫砂壺裏,要用水的那股猛勁把茉莉花的香氣給逼出來。燜茶的這幾分鍾也是不可以閑著的,要趕緊趁這空隙刷牙、洗臉、換衣服。待自己煥然一新了,茶葉也就泡好了。這時就可以趿拉著鞋——一定是要趿拉著鞋的,否則那股悠閑、散漫勁就體現不出來了,往太師椅子上一靠,再眯縫著眼把紫砂壺往手裏一攬,啜起嘴來吮上一口,那種舒服不是一般的舒服,滿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張了開來。凡屬於這類的,就可以算得上是真茶客了,其他的都是假的,附庸風雅,喝著玩玩罷了。

真茶客的作派是一起床就得先喝上一壺滾燙的熱茶,如果爬起來頭不梳、臉不洗地像趕場子一樣直奔茶館,就有悖於喝茶的那種悠閑心境了,所以真正的茶客都是呆在家裏,坐在八仙桌旁自己喝的,一上午、一下午地喝,喝得氣定神閑,喝得心滿意足。粉巷人什麼事都講究一個實在,最瞧不上那些附庸風雅的人,這就使得那些假茶客也不好意思去茶館喝茶了。

茶館對真茶客、假茶客都不適合,結果就是茶館的生意蕭條。偌大的粉巷裏就隻有這麼一家茶館,說是茶館,其實主要也不是喝茶,粉巷的老頭們聚集到這裏來主要是吹吹牛、下下棋。

我第一次推門而入的時候,那些老頭們都很詫異地盯著我看,那意思是怎麼跑來了個丫頭?我不管,徑直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杯大碗茶就低頭看書了。我為何會想起跑到這個茶社裏看書?具體原因至今我也說不清楚,反正那時我淨幹些別人不願意幹、不屑於幹的事,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曾一人在黑虎泉上的“小茶亭”裏獨斟獨飲過一瓶啤酒。放到現在這算不得一件值得嚷嚷的事,在酒吧裏獨身喝酒的女孩子有的是,可我那是八十年代的早期啊,酒吧在中國還沒有駐紮下來,要喝酒隻能在飯店、小吃店裏進行,所以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喝酒還不是一個隨時隨地的事,帶有幾分的隆重性;這也決定了當時的女孩子一般是不會獨自在外麵喝酒的,根本就沒這習慣。

我跑到“小茶亭”裏獨飲,倒不是因為我嗜酒成性,相反對酒很厭惡。我搬到“粉巷”之前,曾與一個酒鬼做過鄰居。他平時挺和藹的,笑眯眯的,一點兒也不凶狠,可一喝酒就變得六親不認,就因為六個月大的小女兒在床上哼唧了幾聲,他提起孩子的腿就扔到了院子裏,活活地把孩子的頭給摔破了。我說過五歲之前的事多半都不記得了,都是從媽媽那裏聽來的,但這件事卻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裏。從那時起,酒在我心目中就是凶神惡煞的代名詞,一見酒就反胃口。這次開戒,完全是偶然的。

我走進茶亭就是偶然的,那天到黑虎泉邊散步,突然發現泉中央的那個涼亭被改造成了一個玻璃房,從水中央平白無故地長出一個明晃晃的房子,在當時覺得真是浪漫至極了。我沿著橋廊走過去,想好好看看光景。一推門,不料想看到一屋子大男人正對著花生米、茴香豆在喝酒。我本想退出來的,不想與這些穿短褲、背心的男人摻和,可這些男人投向我的奇怪加審視的眼光又使我改變了主意:我朝櫃台走去,衝著貨架上的啤酒一指,來一瓶。我知道啤酒的度數比白酒低,可能更適合沒有喝過酒的我。賣酒的那個男人似乎很不願意賣給我,我說了好幾遍他也坐著不動,就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直到我把錢塞到他的手裏,他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遞給了我一瓶。

我拿著酒找了一個空座位坐下,就左一杯、右一杯地往肚子裏灌,周邊桌子的那些男人不停地往我這裏瞅,瞅瞅搖搖頭,搖搖頭再瞅,就像麵對的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酒鬼。一瓶酒讓我幾下子就喝盡了,我滿臉通紅、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玻璃房,被風一吹,哇地一口全都嘔吐了出來。我的胃難受得翻江倒海,我捂著肚子癱軟在了地上。我不明白自己喝酒的目的是什麼?同樣,我跑到這個茶館裏來的目的也不明確,就是覺得這裏古香古色的卷簾、仿古的桌椅還有牆上的古畫卷都能令人靜謐下來,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怎麼樣,蘇紫,這個地方詩情畫意,適合於戀愛,也適合於失戀呢!你看,從這個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大明湖的遠景,連停泊在湖上的龍舟都看得清,你瞧,棕黃色的尾巴還一顛一顛的;還有那邊的荷花,你看綠的葉,粉的花,迷蒙蒙的霧氣像不像天上的仙境。

蘇紫坐在我的對麵,透過卷簾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但我覺得她的心並沒有放在欣賞風景上,而是在想什麼心事,眼睛裏掛著幾縷淡淡,淡得沒有顏色的哀傷。她的上身依舊穿著那件白色的呢子短上衣,火紅色的長圍巾很隨意地纏繞在肩頭。一頭短發似乎被風吹得有些淩亂,但仔細看會發現這種淩亂其實是用摩絲梳理出來的效果。當時剛剛有摩絲出現,裝在棕色的小鐵罐裏,我買過一瓶,開始不會用,研究了半天才從瓶中擠出了一些白色的泡沫,抹到頭上就是這個樣子的。

蘇紫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很隨意,但這種隨意絕非是真的不在意,是一種刻意的隨意,不知在鏡子跟前琢磨了多少分鍾,才琢磨出來的隨意。我知道蘇紫一定是從白鷗那裏來的,隻有那個叫白鷗的人才能使蘇紫如此煞費心機地打扮自己。不知道她們兩人見麵的結果如何?蘇紫的氣色不怎麼好,我猜想她與白鷗談得可能並不如想象般投機。可從蘇紫臉上的表情又看不出有什麼很特別的東西,說不上高興,但也絕非是不高興。

蘇紫,你見到那個與暴風雨搏鬥的海燕,不,白鷗了?我有意識地讓語氣顯得隨意和平常。

嗯,見到了。蘇紫悄聲地答。

結果怎麼樣?那個家夥是不是向你發起了進攻?他到底像是勇往直前的海燕還是躲在一邊瑟瑟發抖的海鷗?

他肯定是海燕,那麼優秀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是海鷗?蘇紫的聲音是低沉的,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這麼說,你們倆——蘇紫與白鷗已經成了——成了一對在蒼茫大海上比翼雙飛的海燕。我興奮地喊了起來,把旁邊正在低頭下棋的老頭給嚇了一跳,他舉著馬正要跳,手一抖,馬就從手裏滾到了地上。我偷著嗤嗤地笑,小聲對蘇紫說:活該,活該把他的馬腿給摔折了。蘇紫麵無表情,就像是沒有聽到一樣。

喂,蘇紫,你魂不守舍啊,你的那個白鷗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魅力。

別瞎說了,粉粉,哪裏是我的白鷗?我哪裏有這個命啊?!

什麼?不是,他不是已經向你表白了?你不是說他是海燕嗎?

表白?也算是一種表白吧,對,這就是一種表白。完了,我與白鷗之間什麼也沒有了,都已經結束了。這樣也好,亮亮堂堂的,免得我天天地想著他、掛著他,瞎歡喜一場。粉粉,你知道傻老婆等漢子的故事嗎?嘿嘿,我就是那個“傻老婆”,太有意思了!這些話好像不是出自蘇紫的口,而是來自於一個遠方的陌生人,不帶有絲毫的感情色彩。

結束了?!這怎麼可能,這愛情的故事剛剛拉開序幕怎麼就一下子關閉了呢?蘇紫,你敢斷定你沒有搞錯?不要日後想起來後悔。

蘇紫搖頭:不會錯的,我今天在白鷗父親的病房裏碰到了白鷗的女朋友,她也是來探望白鷗父親的,還帶來了一個大大的紅色水果籃。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子,長得蠻清秀的,容易讓人聯想起“青山綠水”這個詞。她梳著一頭黑黑、直直的長發,差不多有你的這麼長,女孩子梳長頭發就是好看,顯得既嫻靜又夢幻。她站在那裏就像是從瓊瑤小說中走出來的,我都看呆了。白鷗介紹說她在某家醫院當護士,是一名“白衣天使”。白鷗說得對,這個女孩子就是一個“天使”,不當護士,也是“天使”。如果不是“天使”的話,她身上怎麼會有那麼一股撲鼻而來的清純氣息呢?蘇紫就像與誰辯解似的說。

朋友有很多種,“女朋友”也不一定都是那種意義上的朋友,不同性別的朋友都是可以統稱為“女朋友”、“男朋友”的。所以蘇紫,你不要因為在醫院裏碰到了一個來探望白鷗父親的女孩子就誤解了,也許她隻是白鷗父親老戰友的女兒,隻是替父親來盡一下禮節而已。

粉粉你不要寬慰我了,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因為白鷗的父親的確介紹說她是他老戰友的女兒,與她父親都認識三十多年了,也是看著這個小丫頭長大的。可後來白鷗把她正式介紹給我時,是用一隻手攬著她的肩頭,招呼我說:來,蘇紫,認識一下,這位是我的女朋友,你叫她魚魚就好了。這個叫魚魚的女孩子就依偎在白鷗的肩頭上,衝著我甜蜜地微笑,他們兩人的手始終是拉在一起的。

噢,怎麼會是這樣,好好的突然間就殺出了一個叫“魚魚”的女孩子?我一時接受不了,真有些替蘇紫感覺難過與不平。

你糊塗了,粉粉,這個女孩子哪裏是什麼突然間殺出來的,他們從小就認識,都是在部隊大院一起長大的夥伴,可謂是青梅竹馬呢!他們現在都要準備結婚了,說正在裝修房子。白鷗在醫院裏陪床,裏裏外外的事都由這個女孩子一手在打理。真看不出來,這麼柔弱的一個女孩子還這麼能幹呢!

這個壞白鷗——果然不是海燕,他既然早有了戀人,都準備要結婚了,幹嗎突然間想起來給你打電話;打電話就好好地打吧,幹嗎又要問一些你過得好不好的話,這不是明擺著戲弄人嗎?

不要去怪他了,也許他壓根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候、問候老同學而已。要怪也隻能怪我想多了。那個魚魚挺好的,文文靜靜的,也懂事,白鷗的父親一咳嗽,立馬就俯下身子給他輕輕地叩背。一看就像是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子,與白鷗好般配。真的,比我更般配。白鷗是那麼的優秀與英俊,他應該有個美麗、賢惠的妻子陪伴在身邊才是。

你是缺少了美麗,還是缺少了賢惠?你哪一點不如那個魚魚,怎麼就認定了她比你更適合白鷗?

在不知道有個女孩叫魚魚之前,也許我也會這樣想的,可見到了魚魚,我才知道了她們兩人才是天生的一對,生來就應該是不離不棄的一家人。

你會相麵呀,蘇紫,別淨說些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

這怎麼是長別人的誌氣?本來就是的嘛,你想,他們兩個一個叫白鷗,一個叫魚魚,都是離不開海的,他們共同的家隻有一個,那就是大海。白鷗、魚魚,兩個多麼美好、般配,誰也離不開誰的名字啊!如果把白鷗與蘇紫的名字放到一起,就沒有了這種舒暢、自然的感覺了。不信你試試,白鷗讀起來是往上飛的,蘇紫讀起來是往下沉的,這樣兩個不同軌跡的人怎麼可能成為一家人?老百姓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好的姻緣都是命定的。

可是、可是你對白鷗的感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啊,你不是說從高中起就暗戀他嗎?他似乎也是喜歡你的,那就說明你們兩個其實還是有緣分的,如今好不容易又碰到了一起,就這樣拱手送給了一個叫魚魚的女孩子,你不覺得心有不甘嗎?

我是相信緣分的,從高中畢業的那天起,我就堅信白鷗如果是屬於我的,那他一定——哪一天我說不準,但總有一天他會來找我的,所以那天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我一點也沒有覺得突兀,反而覺得很坦然、踏實,就像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約定一樣。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的緣分不深——我們有緣分,真的,如果一點緣分也沒有的話,白鷗有必要給我打這個電話嗎?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就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叫蘇紫的人一樣,他不對這個人負有任何的責任。可是他給我打了,他其實是想通過這個電話告訴我,不要等他了,他要結婚了——要與一個叫魚魚的女孩結婚了。我們從來都沒有說起過這個約定,可是他知道,他知道我的內心裏想些什麼。白鷗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在他要結婚之前還想著要告訴我一聲,不要等了。

好了,蘇紫,你不要說了,說來說去這個白鷗倒變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了,那,那個負心的人到底是誰?

沒有負心的人,隻是我沒有這個命,我的命不如魚魚的好,魚魚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好女孩。

我真佩服蘇紫的淡定與大度了,一般的女孩子碰到這類問題時,不是怪罪那個橫刀奪愛的同類,就是大罵那個男人是個騙子。她倒好,白鷗一看就是正麵人物,白鷗的女朋友魚魚一看又是好女孩,她超脫得倒像是個局外人。難道蘇紫對白鷗並非那麼在意?為了試探她,我問:白鷗與魚魚什麼時間結婚?

白鷗說是明年的三月份,春暖花開的時候。

你會去參加她們兩人的婚禮嗎?

蘇紫的眼圈漸漸地紅了,停頓良久才說:我能去嗎?白鷗倒是希望我去的,他說到時會給我發喜柬的,希望在他的婚禮上能看到我,最好也能看到我的護花使者。你知道了吧,他在內心裏對我還是有一份牽掛的,希望能有個男人來保護我。我也想給他帶去一個“護花使者”,好讓他安心地忘掉我,可是我沒有,沒有啊!要去,我也隻能獨自一人去。可我又怎麼能去呢?要讓我親眼,而且還必須麵帶微笑地看著自己所愛的男人娶別人做新娘?這是不是太殘酷了一點,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殘酷的事嗎?我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想到這一幕我的心都會流血的。我不會去參加這個婚禮的,我去隻能添亂,我怕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會當場痛哭起來,那不是要給白鷗丟醜嗎?就像我與他有什麼不明不白的事一樣,這不是給白鷗添亂嗎?所以我所能做的就是逃,逃得遠遠的。蘇紫說著流下了眼淚。

看來蘇紫對白鷗的感情是發自於內心的,雖然她畢業後從未主動聯係過白鷗,但在內心深處一直都把白鷗視為是自己的約定——他會回來領走她的。這就使我有些擔心了,怕蘇紫一下子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我想安慰她,可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合適的詞,隻能沉默著。沉默啊沉默,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魯迅的這兩句話不知怎麼刹那間就湧上了心頭。我不知道蘇紫會走向爆發還是走向滅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陷入情感糾葛,不知她的承受力如何?

粉粉,你笑一笑好嗎?一個小女孩子家別整日嚴肅得像個哲學家。天塌不下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這也不完全是件壞事,至少我知道了那個人無需我再去等待了,等待也沒有用了。你不是常說“四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不難找”?白鷗再怎麼優秀,也不比別人多兩條腿,有什麼了不起的,誰稀罕啊,就讓給那個魚魚吧!蘇紫可能看我眉頭緊鎖、陰雲密布,就反過來用我經常對付她的話來逗我發笑。她已經止住了眼淚,眼睛紅紅的,但說話的語氣又像平常一樣了。

好,那這個白鷗願飛就讓他飛走了吧,便宜了他。不過你可得答應我,下次再碰到什麼黑鷗、紅鷗的時候可不準他們再逃脫掉了!不知怎麼我突然間冒出這樣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什麼叫“再逃脫掉了”?多不吉利呀!蘇紫似乎並沒有想那麼多,隻是頻頻點頭附和說:放心、放心,下次我可不會這麼赤手空拳了,我要撒下天羅地網,任這隻“鷗”插翅難逃。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同事的熱心搭橋牽線下,有一隻“鷗”終於被蘇紫給捕獲到了,兩人還很快就商量妥了結婚的日期——來年的三月份。白鷗與魚魚的婚禮就是訂在去年的這個月的,蘇紫也把自己的婚禮訂在三月份,不知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我沒有問,隻是在心裏嘀咕了一下。那一年蘇紫隻有二十一歲,這在當時流行二十七八結婚不算晚的年代,她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早婚了。

當媽媽聽我說蘇紫要結婚的消息時,遺憾得直搖頭:蘇紫這丫頭挺好的,怎麼就這麼急於要結婚呢?!媽媽的一貫觀點是,婚還是一定要結的,古人流傳下來的習俗是有道理的,但不易結得太早。太早就有點不幹正事、沉迷於色情之嫌了。這也就難怪媽媽對蘇紫要結婚的消息不那麼積極。一天,媽媽從街上回來說剛巧碰到了蘇紫,她正與男朋友,蘇紫介紹說是未婚夫的人逛街呢,看來她是真的要結婚了,不是假的,媽媽歎了口氣又說:那個男孩子個頭不高,最多有一米七的樣子,長相也一般般,老實是夠老實的,可一看就是缺乏靈氣的那類人,蘇紫那麼伶俐的一個人,怎麼就一下子迷上了他?年紀還這麼小,有的是機會,幹嗎要急三火四地把自己嫁掉?真是的,小孩子就是不懂得什麼叫慎重,這是終身大事,過去人都說,這女人……

媽媽你看你又嘮叨一些沒用的了,這女人是不是又要嫁漢穿衣、從一而終了,回頭爸爸聽到了又要說你散布封建思想了。我討厭媽媽動輒就說過去的女人如何,所以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碰到蘇紫了?她進城了為什麼不來找我玩?她都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來了。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蘇紫是與男朋友——未婚夫在一起嗎!

在一起怎麼啦?蘇紫有了男朋友、未婚夫就不認我了?我認識她的時間可比這個男人長多了,怎麼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你這個傻孩子呀,你認為這是在排隊買東西呢,還分個什麼先來後到。粉粉呀,你是什麼都不懂啊,什麼都懵懵懂懂、似是而非的。蘇紫比你還小一歲,怎麼人家就什麼都懂了?媽媽搖著頭、歎息著。

媽媽的話使我覺得蘇紫真的開始離我遠去了,男朋友、未婚夫才是最重要的。我終於淪落成了可有可無的配角。好在我有這樣的一種心理預知,盡管在心裏有點埋怨蘇紫——進來打個招呼再陪你男朋友、未婚夫逛街也行啊,但也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失落,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蘇紫結婚的前夕,我見到了她。那天她突然來找我,告訴我她這次進城是特意來選購結婚用品的。獨自一人來選購,這似乎有點不那麼合乎常理。你看街上那些喜氣洋洋地抱著大紅暖瓶、大紅毛毯、大紅花瓶的男男女女,哪一個不是成雙入對的?法律上並沒有規定結婚用品必須要男女雙方一起來選購,但生活中這件事多半都是兩個人一起完成的:男孩子拉著女孩子的手穿梭於這個商店與那個商店之間,當女孩子的眼睛剛剛被兩個嘴對嘴接吻的木偶娃娃所吸引的時候,男孩子就衝著售貨員一指,那個、那個,語氣裏滿是壓抑不住的得意。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把接吻的玩偶娃娃捧在手裏。男孩子滿腔柔情地問,喜歡嗎?女孩子看著男孩子嬌羞地點了點頭,隨即又不好意思地沉下了眼睛。男孩子就衝著售貨員嚷嚷,快來兩個、快來兩個,就像買晚一步就怠慢了女孩子似的。

這些東西女孩子自己也是可以買的,但那種被嗬護、被重視的感覺就蕩然無存了。所以說,選購結婚用品看上去是在選購一些用品,其實不是,是在完成一種儀式——一種男孩子向女孩子獻殷勤、表衷心的儀式。蘇紫獨自進城來買結婚用品,我想可能是她的未婚夫太忙,脫不開身來陪她,就問:蘇紫,你的新郎倌怎麼沒來?是不是工作太忙請不下假,派你先來摸摸情況?

蘇紫避而不答,而是伸出左手讓我猜猜她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值幾文錢?這個戒指是她剛剛從文物店買來的。她告訴我那個賣戒指女孩子的手可白淨了,那種白不是煞白的白,而是透明的白,有點像剛出殼的蛋清,爽爽滑滑的白。她就那樣——蘇紫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劃著,不是我這樣的,她的手指修長、修長,像彈鋼琴一樣輕輕地一拈,就把戒指從玻璃櫥窗裏給拈出來了,好像她的手帶有什麼磁性嗬。

女孩把戒指遞給我,一遍、一遍地催促我試戴,說戒指不試是不行的,每個人的手型、大小都不一樣。當著女孩那雙蓮藕般的美手,我自己的這雙手,不,應該叫爪,“爪”這個字最合適了,都不好意思地伸出來了。最後沒辦法,我隻好偷偷地側過身子,用半個肩膀擋住女孩的視線,迅速地套到了手上,還沒待女孩看清楚,我就又迅速地摘了下來。一直到走出店門後,我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又重新戴到手上了。怎麼樣,粉粉,我夠聰明的吧,都知道怎樣來藏拙了?

我哈哈大笑,我就欣賞蘇紫這種善於發現、肯定別人的長處而又勇於戲謔自己的氣度,我一向覺得這樣的女孩子才是心胸開闊、有見識的女孩子。即將結婚的蘇紫依然沒有改變這一本色,這令我有些欣慰:蘇紫就是蘇紫,她與普通的女孩子還是不一樣的。

金黃色的戒指在她的手上小小巧巧的,戒環上還鑲有一塊暗紅色的戒麵,像是寶石或瑪瑙的樣子。你猜猜看這枚戒指值多少錢?蘇紫的語氣裏似乎包含有某種神秘的意味。

戒指的價格不好猜,純金與合成金的不一樣,寶石的與寶石的也不一樣,寶石與瑪瑙的更是沒有辦法比較。不過,蘇紫所說的這個文物店我是非常熟悉的,它就坐落在出了“粉巷”往右一拐的馬路牙子上,是一個裝潢的挺闊氣的二層樓。閑暇時,我就經常來這裏樓上樓下地轉悠。不是為了買什麼,就是沒有目的地瞎逛。好多女孩子都有這個愛好,即便口袋裏一文錢不裝,也照樣逛得樂不思蜀。更離譜的是,有的女孩每個櫃台上的衣服,包括那些價值不菲的進口名牌衣服都敢試穿。在鏡子前左照右照,明明美得合不攏嘴,可一轉身,麵孔就又變冷了,什麼這個款式陳舊,那個針腳粗糙,那一個,就是穿在模特身上的那件款式、做工勉強湊合,但顏色又太鄉土氣,穿在身上簡直就像是剛進城打工的村妞。把人家的衣服糟蹋得一文不值不說,臨走了還要衝著售貨員吆喝:你家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衣服了?一副誠心要買而又買不成的痛心疾首樣。

我喜歡隨意地逛店,但不喜歡隨意地試穿人家的衣服,不買就不試,這是我的原則。這個原則的形成可能與我自小膽子小有關,明明不買卻還要試穿,這不是騙人是什麼?可服裝店的那些服務員又往往熱情過度,一看你從櫃台旁邊走過,就隨便拎出一件什麼衣服讓你試穿:姊妹,就憑你這個蠻腰小體型,穿咱家的這件衣服算是絕了。

我要走,她要拉:怕什麼?合適你就買,不合適就算了,就算你照顧一下大姐我的生意。售貨員的話說得異常誠懇。

問題是就是合適我也不能買呀,口袋裏沒有裝一文錢。可這話又說不出口,這就每每搞得氣氛有些尷尬。特別是人家又“姊妹”又“咱家”的招呼了你一番,不試、不買總有一種愧疚感。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我以後再逛店就改成了逛文物店。

這個文物店原本是賣文物的,當然不是真文物,都是一些仿製出來的贗品,像唐三彩、兵馬俑什麼的這裏賣得最多。後來可能是生意蕭條,光靠賣這些價值低廉的東西維持不了兩層樓的正常運轉,就把一樓的左、右兩邊櫃台出租給了賣首飾的廠家。

左邊的那些櫃台裏擺放得都是一些真家夥,像什麼黃金白銀、翡翠瑪瑙的都有,價格不菲。東西好,櫃台裝飾的也好,一縷一縷從空中輻射下來的強光把櫃台照耀得富麗堂皇,躺在櫃台裏的戒指、項鏈、手鏈哪一個看上去都像價值連城,使你不得不感歎好馬還要配好鞍。右邊的櫃台就寒酸了許多,普通的鋁合金櫃台配上普通的日光燈,遠遠一看就知道出自這裏的首飾不可能是真家夥。其實也是如此,這些櫃台裏的首飾猛一看也珠光寶氣的,但經不起仔細打量、端詳,更不能拿到手裏掂量,所以價格都是很低廉的,沒有一件是超過十元錢的,純粹是戴著玩的工藝品。我想蘇紫買的既然是結婚用的戒指,自然不會去買那些假東西的,就說:不錯呀,相當精致,一定花費了你不少白花花的銀子嗬。

哈哈,太好了,把你也騙住了。告訴你吧,這個東西是假的,隻花了我五元六角錢,怎麼樣,便宜得夠嗆吧?太好了,連你也分辨不出真假,結婚時帶在手上,誰也看不出價錢來,這樣豈不就可以瞞天過海了。

蘇紫的話讓我吃了一驚,一個小小的戒指怎麼還跟“瞞天過海”聯係到一起?要“瞞”誰的天,要“過”誰的海?再說了這種用塑料作的戒指平時戴著玩玩也就罷了,和把一個鑰匙環套在手上沒有什麼兩樣。可如果把這麼個假東西帶到婚禮上就似乎有些不嚴肅了,畢竟這時的戒指不僅僅是個戒指,而是一種契約,愛情的契約。象征著契約的東西都是假的,那麼這個愛情、這個婚姻又可能是真得嗎?我提出了質疑。蘇紫聽了我的話,久久沒有說話,看得出來這番話觸動了她內心裏的某個角落。沉默良久,她歎了口氣,眉頭微蹙起說:有什麼辦法嗬,我知道結婚是應該戴鑽戒的,代表著長長久久、一生一世,可我未婚夫的家人不同意給買,我自己又沒有那麼多的錢,不買個假的來對付一下怎麼辦?

為什麼要對付?為什麼要買個假的來對付?對付的又是誰?我不解,戴不起真的就不戴,這絕算不上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不知道今天結婚的男男女女是不是都已把戒指當成了必需品,但在蘇紫結婚的那個年代絕對不是必需品。隻有那些家境富裕的,且又比較講究繁縟禮節的人家才會考慮買婚戒的——這多多少少有點帶給別人看的意思。畢竟中國人的婚禮上沒有新郎、新娘交換戒指的環節。沒有這個環節,就說明這個環節不是必需的。

巧巧去年剛結婚,她結婚的時候就沒有帶什麼婚戒。巧巧跟著姐夫部隊來的幾個小男兵、小女兵走時我看得很清楚,她的手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這不會有錯的,她騎自行車需要戴手套,手套就是我遞到她手裏,並親眼看她戴上的。大家那時誰也沒有想起戒指不戒指的事,似乎也沒有人把這個事當成是一個事。所以我就勸蘇紫:那就算了,不戴了,用小黃瓜洗麵奶、磨砂膏把你的黑爪子好好地打磨、打磨,抹上護膚油,再戴上一副純棉手套睡覺,不出三天保證讓你的這雙小豬爪在結婚那天變得白白嫩嫩的,比賣戒指的那個小女孩的手還有磁性,讓所有參加婚禮的人都從你的手上拿不下眼來。

戴上棉手套睡覺是我剛從一本雜誌上學來的,還沒有來得及實踐,但想想都覺得這個方法妙,有種自己寵愛自己的甜蜜感覺。蘇紫對我的建議無動於衷,她低頭不語,似乎在想什麼。估計可能在惱怒未婚夫的家人不給她買戒指的事。

蘇紫啊,你不要鑽牛角尖了。你未婚夫家不同意買,可能也是因為他們的家境不夠富裕,買不起。不帶就不帶吧,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你實在喜歡一個戒指的話,就等結婚後自己攢夠了錢再買,無非也就是時間上晚一點而已。蘇紫依舊是悶悶不樂,深深地籲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把眼睛投向了涼台。涼台上有毛娃養的幾隻鸚鵡,鸚鵡站在籠子裏發呆,蘇紫也在發呆。

這樣吧,蘇紫,我給你出個好主意:你就權當把你的戒指存在了一個最奢華的首飾店裏了,托他們臨時代為你保管一下。待你回頭有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後,再狠狠地甩到他們的櫃台上,要回屬於你的戒指,到時他們得乖乖地奉還給你。我覺得有婚戒固然好,沒有婚戒也好,畢竟是和人結婚,不是和戒指結婚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旁邊也就夠了,豈不是比戒指還有說服力?我覺得我的想法沒有錯,就與蘇紫開玩笑說。

蘇紫的反映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那怎麼行?我的兩個同事周姐與崔姐上個月剛剛結婚,她們都帶婚戒了。可漂亮了,參加酒席的人都嘖嘖稱讚。特別是崔姐,她戴的是大個鑽戒,閃閃發光的,那個風頭出得真叫大呀!如果我不戴的話,連個普通的寶石戒指都沒有,別人會怎麼看?她掃了我一眼,神情有些憂慮,這是她以往很少出現的表情。可見戒指之事對她的意義很重大,正鬧心著呢!

我也有點鬧心,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鬧心。我這個人有點怪,原本就是世俗生活中的庸人一個,可不知為何生來似乎就與世俗的東西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媽媽有時在吃飯的時候也會向我們抱怨點她單位裏的人與事:現在的女孩子啊,真是嬌氣!你瞧單位裏的小蔡剛結婚一個月,還不知懷沒懷上孩子呢,就這也不能幹,那也不能幹了。唉,我今天讓她拖個地,她說不想拖,怕抻著了孩子。我問她有了?她說還不知道,可注意一下總比不注意要好!那個嬌聲嬌氣的扭捏樣,實在是讓人看不慣。你說結婚生孩子不是女人最平常的一件事,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怎麼到了小蔡那裏就不一般了呢,好像是擁有了什麼特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