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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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夢想的路,從來都不是筆直的:蘇紫要生出一串“小六子”來的前提條件是必須要先結婚,就像我要實現我的“出走夢”,就必須得先“考學”一樣。為了完成這個,就必須得先做那個,這種曲線救國的道理我懂,蘇紫也懂,因此她在每次熱情洋溢地讚美、謳歌完她那一串糖葫蘆般的孩子後,總要輕輕地歎息一聲:唉,不管怎樣,我得要先找到那個能嫁的人啊,要得先給我的兒子找個爹啊!聽那聲音,她似乎很為那個“孩子的爹”而感到無比惆悵。
蘇紫心目中曾經駐紮過那樣一個可以成為“孩子的爹”的人,一個真正有資格成為“孩子的爹”的人,這個人我很不願意提起——他與蘇紫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戀情,但我知道他在蘇紫心目中的位置,沒能與他結成良緣,是蘇紫終身的遺憾,遺憾得都有些說不出口。盡管蘇紫從來沒有向我表達過這層意思,她總是裝得若無其事,可我知道,什麼都知道。當他親口邀請蘇紫來參加他的婚禮時,蘇紫的心就碎了,對男性的幻想也隨之破滅了。蘇紫後來一而再、再而三地結婚,看上去與這個男人毫無瓜葛,可我堅定地認為,是這個男人害了蘇紫的一生:如果他與她不曾相識,哪怕就是相識了但不要給蘇紫留下幻想,蘇紫也許就不會對男人那麼失望了;如果當初是他娶了蘇紫做妻子,而不是別人,蘇紫的命運可能就不會那麼跌宕了。可他不,偏偏拒絕了蘇紫伸向他的手,拒絕得那麼直截了當,連一點點的猶豫和掙紮也沒有。
我不想再說了,說起來我會覺得心痛,替蘇紫痛。可不說又不行,缺少了這個男人,蘇紫的情感經曆是不完整的。那就讓我晚一會兒再說吧,能拖一時是一時。在說蘇紫與這個男人的故事之前,我得先講講我與媽媽的戰爭。在那幾年的時間裏,我們倆的戰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有時是毫無征兆的;有時是經過醞釀與發酵的;有時也數不清楚是突發的還是蓄意的。總之,一件原本很小的事,可能就是開玩笑的事,最後也總是搞得臉紅脖子粗的。
蘇紫見過我與媽媽吵架,她說你們倆吵架太有意思了,不像小孩與大人吵,不像女兒與媽媽吵,倒像是兩個小孩或者姊妹倆在吵,既嘁嘁喳喳又稀裏糊塗,讓人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不,在蘇紫來找我之前,我們倆又莫名其妙地交上了火。
那天下午的天氣格外地冷,屋子裏燒著爐子還感覺縮手縮腳的,我索性躲在被子裏不肯出來了。我一直都覺得,冬天裏躲在暖洋洋的被窩裏睡懶覺是人生的一大幸福。媽媽不這麼看,她痛恨睡懶覺的人,說世界上最可惡的人就是又懶又饞的人。這樣的人,特別這樣的女人在舊社會可就慘了,被人家婆婆一天打三遍還到不了黑的。一聽這話,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憑什麼要被婆婆打,婆婆有什麼權利毒打人家媳婦?
媽媽,聽你這話的意思是讚同婆婆打媳婦了,如果我有一天被惡婆婆給打死了,看來你是不會管的。我對媽媽用這樣的語氣說這樣的事深感氣憤,就問道。
養成一個好的生活習慣,咱誰也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怕。粉粉,你一點兒也不饞,就是太愛睡懶覺了。就說現在吧,大冬天裏哪裏需要午睡,就是要睡,也是稍躺片刻就好。哪像你這孩子,要不就不睡,按都按不到床上,要睡就睡得昏天暗地,就是太由著性子來了。這一點太像你爸爸了,老話說得沒錯,萬事都隨“根”!這個遺傳的威力看是看不見的,可法力無邊,不服不行啊!
我覺得媽媽的廢話是越來越多了,嘮叨完了這個又嘮叨那個,好像不嘮叨個誰這日子就沒有辦法過了一樣:粉粉,快起來,一睜眼、一跺腳也就爬起來了。睡多了,晚上又該睡不著了。你忘記了有天晚上你到處翻找我的安眠藥,窸窸窣窣的,搞得我還認為是黃鼠狼子又來了呢。我悄悄地爬起來一看,哪裏是什麼黃鼠狼子,原來是你在這裏翻一把,那裏掏一下的,鬼鬼祟祟的。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媽媽大笑了起來。
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在我家裏說起黃鼠狼子來那話可就長了,媽媽的肚子裏有許多故事,但這些故事的主角十有八九是離不開黃鼠狼子的。也就是說,媽媽其實不會講人的故事,隻會講黃鼠狼子的,這可能與我姥姥家有一座空房子有關:姥姥家有兩座房子,坐落在街這邊的叫“西房子”,坐落在街那邊的叫“東房子”。姥姥一家人住在“西房子”裏,“東房子”就閑置了下來。在農村裏,人們是不願讓房子長期無人居住的,因為時間一長房子荒蕪了不說,還會衍生出許多故事來,好像房子人一不去住,鬼靈神仙就要去居住一樣。
姥姥家的“東房子”就是這樣,房子在閑置了幾年後,就被許許多多隻黃鼠狼子所占據了。據姥姥跟媽媽說,她曾經親眼看到過“黃先生”們——姥姥總是把黃鼠狼子尊稱為“黃先生”,搬往這房子的情景:那是一個半夜,人們早都進入夢鄉了,隻有一彎月亮還撒著冷冷的餘光,黃鼠狼子們,大大小小的黃鼠狼子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後麵的咬著前麵的尾巴,有條不紊地往房子裏遷移。房子的大門明明是關著的,鎖鼻裏還掛著一把大鎖,可黃鼠狼子們就那樣徑直地往裏闖,就像沒門擋著一樣。也不能說沒門,門還是有的,可就是像紙門,黃鼠狼子用身子輕輕一撞就開了,再輕輕一撞又關了。就那樣,她們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全部走完。
姥姥的這個故事是不是屬實就無處考察了,她能看到黃鼠狼子搬家也純屬偶然,那天夜裏她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間就被一泡尿給憋醒了。按照慣常,尿撒完了,也就回屋接著睡了。可那天夜裏就怪了,她看到牆頭下豎著一把梯子,就產生了非要爬上去看看的衝動,這一看就看到了黃鼠狼子搬家的那一幕。
我想姥姥講的與事實肯定有出入,要不怎麼會叫“故事”?但也絕不會太荒唐的,因為“東房子”裏確實住著許許多多的黃鼠狼子,這是全村人都知曉的秘密。而且這些黃鼠狼子也從來不避人,哪天太陽好的時候,它們都三三兩兩地趴在院子裏曬太陽。有時還爬到牆頭上,就像小孩子那樣一腿在裏、一腿在外地騎在牆頭上,蕩蕩悠悠地玩。有時姥姥家的人偶爾也會來房裏拿點東西什麼的,這些黃鼠狼一點也不怕人,就那樣大大樣樣地該幹什麼幹什麼,就像一家人碰到一家人一樣。人們都傳說“東房子”裏的黃鼠狼子都修煉成精了。媽媽也是在人們把這些黃鼠狼子傳說的神之又神的時候,才決定要去“東房子”住上一晚的。大家都勸她別去,晚上的黃鼠狼子可比不上白天,它們會鬧得很凶的。媽媽不怕,說黃鼠狼子算什麼,它們再凶還能凶得過我?我怕天、怕地,就不怕這些畜牲。
媽媽要領著巧巧去,巧巧拚命地搖頭;要帶著毛豆去,毛豆拚命地擺手。媽媽說,那我就帶粉粉去了。她一手拿著燈,一手抱著我就去了。那時我才剛三個月,還不知道拒絕。房子裏靜悄悄的,連隻黃鼠狼的影子也沒有。媽媽暗自冷笑:哼,都說黃鼠狼子晚上鬧,哪有的事?以訛傳訛,搞得一些大男人晚上都不敢進來。媽媽鋪好了床,就吹滅了燈,躺了下來。剛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就在媽媽朦朦朧朧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灶屋裏的鍋碗瓢盆在響,就像有人在燒火做飯一樣。媽媽知道這是黃鼠狼子在鬧,也懶得搭理它們,蒙上頭繼續睡。可這些家夥越鬧越凶,有兩個黃鼠狼子似乎還吵了起來,一聲高、一聲低地吵得媽媽睡不著。媽媽火了,坐起來就衝著灶屋罵:你們這些小王八羔子,鬧鬧就行了,不理你還長臉了。
媽媽的罵管用,外麵立馬悄無聲息了。媽媽躺下,閉上眼剛要迷糊過去,對麵的屋子又鑼鼓喧天起來了,黃鼠狼子們竟然搭台唱起了戲。媽媽爬起來,披上衣,舉著點亮的油燈往對麵的屋子走去。走到屋子門口,媽媽不是先推門,而是破口大罵:你們這些該死的王八羔子,自己不睡,也不讓別人睡,看我明天怎麼剝了你們的皮!用你們的皮,就用你的皮,不用藏,我早就看見了——就你,那個大個黃色的——做個皮襖穿。
媽媽的故事每講到這裏的時候,我都要迫不及待地問:媽媽你進去了嗎?看到黃鼠狼子嗎?
進去了,什麼也沒有,靜悄悄的。
後來聽媽媽再講這故事時,我就怪媽媽不該在屋子門口罵。如果是猛不丁地推開了門,不就看到黃鼠狼子唱戲了嗎?媽媽說我不懂,她的這一招叫做讓黃鼠狼子讓路。意思是說黃鼠狼子的事,人類是不宜看到的,嚇唬嚇唬就行了。小時候我最迷戀這個故事了,覺得媽媽的膽子好大啊,敢幹男人都膽怯的事。每次我還不忘記追問,我那時有沒有害怕?媽媽說:沒有,把你往炕上一放,就扭頭呼呼大睡了。睡得像個小死狗,推都推不醒。
大了以後,我就不願意再聽這個故事了,覺得這不過是媽媽的自吹自擂,什麼黃鼠狼子燒火做飯、搭台唱戲,都是些無稽之談,無非是媽媽借此抬高自己罷了。我還私下裏偷偷地問過巧巧與毛豆,媽媽當年是不是要帶他們去“東房子”睡覺,被他們給拒絕了?他們都露出很詫異的樣子,說“東房子”不是在老家嗎,怎麼會去那裏睡覺?隨即就又推說不記得了,毛豆還莫名其妙地幹笑了兩聲。這就更讓我對媽媽有些鄙視了,這時聽媽媽又提起了黃鼠狼子,還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我的無名火又騰地一下冒了起來:誰說我睡覺了?誰說我睡多了?你少拿什麼黃鼠狼子來煩我!
你沒睡覺,那老躺著幹什麼?學老母雞孵窩呀?媽媽也有些惱火。
我躺著是因為起來太冷!
粉粉,不是你媽媽我說你,你就是意誌力太薄弱了,天稍冷點就躲被窩裏不出來?這還沒有讓你下地去幹農活呢!如果是在農村,你這個年齡的人也就是一個壯勞力了。
我就意誌力薄弱,怎麼了?這還不都是你生出來的,真要追究責任的話,也得先追究到你自己的身上。
我生你難道還生出罪來了?粉粉呀,你怎麼是越大越說一些不著調的話呢?
罪不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生我的時候沒有和我商量。如果你當時征求一下我的意見,我還不一定同意你生我呢!
你,你,你這孩子……
你說你到底生我有什麼意義?你自己受了苦、受了累不說,我活著也煩,你幹嗎要作些出力不討好的事呢?
粉粉,你這是說了些什麼話?總有一天你自己也要做父母的,到時……
拉倒吧,我可不會像你這樣,盲目地生了四個,也不知道和別人商量、商量,好像還有多大功勞似的。
你,你,媽媽支支吾吾地似乎不知該怎麼接我的話,她似乎從沒有想過生個孩子還需要和孩子本人商量、商量,這有點讓她驚駭得透不過氣來。正躊躇間,傳來敲門的聲音,媽媽奔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一股冷氣湧來,隨著冷氣進來的還有一個聲音:阿姨,粉粉在家嗎?蘇紫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像是徐徐飄來的一朵雲,她穿著一件短款的白色寬鬆呢外套,外套的領子圓圓的,穿在身上散發出鬥篷般的風情。外套很是漂亮,可今天穿明顯有點薄了,她的臉蛋被凍得通紅,嘴裏還哈著氣。她的情緒很高漲,說是剛剛去看了一個朋友,看時間還早就轉個彎來看看我,沒想到就看到了一隻小母雞在抱窩。說這話時她的眼睛裏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光芒,既像澎湃的朝霞又像似水的夕陽,說不出來,但我知道這種光芒隻能發源於愛的天堂。
我斷定,蘇紫有秘密了,她看的這個朋友絕非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果然,蘇紫把我小屋虛掩的門輕輕地帶上,脫掉外套,像小貓一樣溫馴而輕巧地溜到了我的床上。她的頭倚著被子,把我的枕頭摟在了懷裏,先是靜靜地看著我,隨後終於忍不住笑了:粉粉,你知道我今天見到誰了?她的聲音沙啞得有些厲害,這不像以往,以往她的聲音是沙啞中又清澈見底的。今天的嗓音很甜蜜,甜蜜得不見底,也許這種沙啞就是由於太甜蜜的緣故,是甜蜜讓她啞了嗓子。
還能是誰?看你幸福得這個樣,快把枕頭給我,摟壞了,讓我怎麼睡覺呀!我從蘇紫的懷裏把我的枕頭給扯了出來,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不知不覺間就露出了女兒態。我想一定是傳說中的白馬王子顯身了,他牽著一匹掛滿鮮花的高頭大馬緩緩地走來,看到你,一條腿跪地,用雄渾、低沉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說:親愛的姑娘,為了尋找你,我和我的馬跋涉了千山萬水,就請你嫁給我吧。
蘇紫聽了我的話摟著被子笑成了一團:太有意思了,愛情真是太有意思了!過去看小說時總覺得那些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寫是胡編亂造出來的,現在才知道愛情就是這麼神奇,它像一粒靈丹妙藥,服下去就宛若讓人獲得了新生一般,看到什麼都覺得美好。
你不會明天就與白馬王子結婚了吧?你結婚了,我怎麼辦?還能找誰聊天解悶呢?聽太多比我大的人說過,女人凡是一結婚,就立馬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了:丈夫、孩子和家庭就是一切了,至於閨友什麼的都不足掛齒了,最多也就充當一下她與丈夫吵嘴、賭氣時的聽眾。我擔心蘇紫結婚後也會變成這樣的,那樣一來,蘇紫不就與普通的女人一樣了?我不願意蘇紫是這樣的。
蘇紫看我的臉上掛上了憂愁,就從床上坐了起來說:粉粉呀,你怎麼也唉聲歎氣,學會杞人憂天了?談婚論嫁的事還早呐,我還不知道你說的“白馬王子”到底喜歡不喜歡我呢?她的臉上綻出了幾絲憂慮,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真切切地流露。
那你發的哪門子神經,都不知道人家喜歡不喜歡你,就先自己歡喜成一隻呱呱亂叫的喜鵲,不是得了花癡病了吧?聽說不少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容易患上這種病的,蘇紫你不會是也得上了吧?我把手放到了蘇紫的額頭上,好像花癡病的症狀是發高燒一樣。
這麼幸福、浪漫的病恐怕還輪不上我。蘇紫一歪頭,甩掉了我的手,繼續說:我喜歡他呀!這就夠了。粉粉,你不知道他有多帥!你叫他“白馬王子”,太形象、太傳神了,他就是“白馬王子”,和童話中的“白馬王子”一模一樣。
你還知道童話中的“白馬王子”長得什麼樣?好,那你就描述給我聽聽,描述你的“白馬王子”也行,反正他倆長得一個樣。
嗯,他長得像誰呢?不要說話,讓我想想,周潤發。對,就是周潤發。不,不對,好像又不那麼像,周潤發的眼睛有點小。周潤發的眼睛是雙眼皮的,可終究不夠大、不夠有神。蘇紫一會兒是,一會兒又不是地拿不定主意。終於她把手一甩說:算了,不糾纏周潤發了,他最多也就隻配做“白馬王子”的弟弟,我還是好好地描述一番給你聽吧,他個子高高的,儀表堂堂,腰板筆直,一雙深邃的眼睛裏透著英氣,蘇紫的眼睛也迷離了,似乎迷失在了那股英氣裏。
得了、得了,打住吧,就憑你的這番描述不知能從大街上抓回多少個來。如果去籃球隊找,個個都是你的“白馬王子”。還什麼一雙深邃的眼睛裏透著英氣,這也太籠統了點,你還不如直接告訴我他到底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呢,這樣至少還可以砍掉大街上的一半男人,我與蘇紫開著玩笑。
果然,蘇紫也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不準嘲笑人!
她嬌嗔地低下了頭,隨即又抬起頭來認真地說:真的,不騙你,粉粉,他一看就是那種正麵人物,我心裏喜歡的男性形象一直就是他這樣的。很多次我都想,要不這輩子就不結婚了,要結婚就得找他這樣的。我是很有眼光的,我看著好的別人也看著好。你不知道那時我們班的所有女生都暗戀他。可逗了,皎皎和月月原本是一對好朋友,她們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的好姐妹,皎皎見不到了月月,就四處去找;月月見不到了皎皎,也逢人就問。女孩子間的友誼並不少見,但像她們這樣兩人好成一個人的也不多見。大家都說,皎皎和月月原本就是一個人,她們兩人的名字合起來不就是皎潔的月亮嗎,月亮怎麼能離開月亮呢?可就為了他,皎皎和月月翻臉了,見了麵就像兩隻好鬥的大公雞,一個擰著脖子,一個瞪著眼睛,一個好端端的月亮被活活地分成了兩半。
從蘇紫絮絮叨叨的講述中,我知道了這位“白馬王子”不是別人,正是蘇紫高中時的班長白鷗。蘇紫在說到“白鷗”這個名字時,有些得意:怎麼樣,服氣了吧,就憑這詩情畫意的名字你說他可能是壞人?這名字起得多好啊,在蒼茫的大海上,有一隻白色的海鷗飛來,飛來……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的精靈——它在大笑,它又在號叫……它笑那些烏雲,它因為歡樂而號叫!……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蘇紫似乎沉醉到了與暴風雨搏擊的意境中去,眼睛中噴發著昂揚的鬥誌。
蘇紫,朝這邊看,我衝她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與暴風雨搏鬥的是海燕,不是海鷗,海鷗是躲在一邊瑟瑟發抖的家夥。你忘了,高爾基是鄙視海鷗的。我又用手去捂蘇紫的嘴,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你看我粉粉,高爾基的作品咱倆都探討過許多次了,我怎麼能把海鷗與海燕給張冠李戴了?
張冠李戴不要緊,你隻要別把假海鷗當成真海燕就行了。
白鷗就是海燕,雖然他叫白鷗,不叫海燕,但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海燕,與暴風雨搏鬥的海燕。蘇紫紅著臉還在辯白。
這個白鷗高中畢業後就考上了軍校,二人之間並無聯絡。盡管蘇紫常常地會想起他,但也從未主動與他聯係過。蘇紫昨天在單位裏突然接到了白鷗打來的電話,似乎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事情,就是說自己已經從軍校畢業了,分配得還不錯,在一個大軍區的作戰參謀部裏任職;還問了蘇紫畢業後這幾年過了可否順心等?一切都像是很隨意地聊天,隻是在臨掛電話時說他的父親住院了,住在一家幹休所的醫院裏。
蘇紫就是接到這個電話後才不顧天氣的寒冷,跑來探望白鷗的父親的。在醫院裏,她與陪床的白鷗相遇了。這很符合故事發展的邏輯,如果此時碰不到白鷗那就不對了。於是我說白鷗就抓住這個時機,向你表達了內心的情愫。我覺得故事發展到這裏就理應如此了,如果我是白鷗,就會這樣做的。
哪裏呀,我們隻是坐在他父親的床邊聊了一些上學時的瑣事,之後他就把我送出了醫院。繼續說呀,蘇紫打住了話頭,我催促她。
沒了,就這些。
就這些?白鷗送你出來時也沒有向你說什麼?蘇紫搖頭。
那,那他把你送出多遠,有沒有依依不舍的感覺?
什麼叫依依不舍的感覺?他也沒說呀?
這還用說?就是你的感覺,你自己的感覺。
嗯……他也沒送出多遠。剛出了醫院的大門,白鷗就說不遠送了,讓我注意路上的車,順著人行道小心一點走。蘇紫好像覺得不夠,又補充說:出了醫院的大門就是大馬路,車水馬龍、吵吵鬧鬧的,也真的沒有什麼好走的。如果這家醫院是建在一個風景區裏,一出門就是山啊、水啊的,那感覺可能就不一樣了。
白鷗急著返回去,是不是他父親離不開人的照顧?我覺得這不是路好走不好走,醫院建在哪裏的問題,而是白鷗對蘇紫的態度問題。
好像不是吧,他父親看上去不像是重病的樣子,與我握手時還開玩笑地說:自己指揮了一輩子千軍萬馬,沒想到老了倒把自己指揮到醫院裏來了。說這話時,他的底氣還是挺足的,聲音嗡嗡的,都有些震耳朵。蘇紫說到這裏似乎又拿不定主意了:誰知道呢?我也不是醫生,他一直都是躺著的,握手也是躺著握的。如果不是病得太厲害,想必也不會來住院吧。
我覺得這個愛情故事似乎有點不那麼像愛情故事,至少這時還不怎麼像。我就問蘇紫在讀書時,這個白鷗對她可否有什麼好感?
蘇紫想了想,說似乎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那時的男生、女生基本是不說話的,就是彼此有好感,也隻能偶爾靠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眼神來表達。隻是覺得白鷗看她時的眼神與看其他女生時的不太一樣。有一次她們兩人在走廊裏走了個對臉。白鷗站住了,張著嘴,似乎有話要對她說;她害羞,就捂著臉跑掉的。還有一次,他們班裏去幫助農民拔草,蘇紫幹得熱火朝天,把同學們都遠遠地甩到了身後。白鷗走到了蘇紫的跟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讓她擦把汗,還說了一句她與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樣的話。總之,朦朦朧朧地覺得白鷗在當時是喜歡她的。
這就對了,也許這個白鷗的性格有點靦腆或被女孩子給寵壞了,不好意思一上來就把內心的話給說出來,否則他就沒有必要打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了——沒有任何事,就問一個幾年不聯係的女孩子生活得好不好,似乎不能不讓人做這方麵的聯想的。況且,這個電話還是白鷗在畢業分配之後打來的,這可能就意味著學習、工作都已解決了,剩下來的就是要考慮個人的婚姻問題了。考慮來考慮去,就考慮到了你,這才有了問你這幾年生活的怎樣。
這麼說,白鷗其實是在問我結婚了沒有?
我想應當是這樣的,理應是這樣的。不管怎麼樣吧,這個電話至少表明他對你有一份牽掛。我如此推斷白鷗。
蘇紫聽了我的分析非常振奮,歡快地說:粉粉,你真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在與白鷗分手前我告訴他,過兩天還會再來探望他父親的。蘇紫把我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遞給我,說:快起來,粉粉,我們一起去巷子裏的河邊走走。
太冷了,你看你的臉都凍紅了,像凍透了的柿子呢,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聊天吧。我躺著沒動,蘇紫又來拉我:不行,我呆不住,就想衝出門去,心裏像揣著一盆火呢。
看來人一幸福,就急著要出門與人分享呢。我一邊取笑蘇紫一邊穿上衣服,我們走出了家門。
雖然是冷冽的冬天,依然有不少女人在河邊忙碌著。粉巷中的人都愛這條河,男人們的愛是具體、實際的,夏天出一身臭汗跳進去打兩個滾,再出來就趿拉著拖鞋、腆著肚皮躲到一邊就著油炸花生米喝啤酒去了。女人們的愛則是點點滴滴、綿延不絕、不分季節的,她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都獻給了這條河:洗衣服、淘米,甚至大姑娘、小媳婦洗臉、洗頭也離不開這條河。這條河似乎不僅僅是條河,她還是姑娘、媳婦們咬著耳朵說悄悄話的好場所。李家的姑娘挎著淘米的籮,隻要站在院子裏壓低喉嚨嘀咕一聲:嫂子。張家的媳婦抱著臉盆就應聲而出了。盆裏堆滿了待洗的衣物,仿佛張家的媳婦早就打點好了一切,就專等著李家姑娘的這一聲嫂子了。李家的姑娘在淘米,張家的媳婦在洗衣,手中的活該怎麼幹還是怎麼幹,嘴巴卻沒有閑著。嫂子問:昨天我看見你媽興衝衝地抱回一塊大紅緞子被麵,上麵還繡著一對金燦燦的戲水鴛鴦呢,看來是要為你準備嫁妝了。
李家的姑娘就羞紅了臉:嫂子,你看你。姑娘似乎一時找不出要說的話,就一扭身子,低下頭說:我不願意了。
嫂子就笑了:還是個姑娘家呢,知道害臊。我做姑娘的時候……
李家的姑娘靜靜地淘著米,聽著洗衣的嫂子訴說當年自己做姑娘時的一些陳年舊事。淘米與洗衣看上去是不可能同時進行的事——一個吃的,一個穿的,怎麼能在同一條河裏同時完成?可在粉巷裏這兩件事從來都是並行不悖的。也有過路的“外鄉人”提出異議,粉巷人鄙夷得都懶得解釋,最多丟下一句“這河裏的水是永遠流動的水”,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被丟在河邊發呆的“外鄉人”就不解了:哪一條河裏的水是不流動的水?不流動的河那還叫河嗎?
這就是“外鄉人”不懂粉巷人的邏輯了。在粉巷的人看來,河裏的水是川流不息的,即便是洗衣的水看上去與淘米的水糾結到了一起,那也僅僅是一種錯覺——其實二者還各是各的。說實話,這種思維模式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也不懂,很多年後我才隱約明白這有點類似於柏拉圖所說的“一個人不可能踏入到同一條河裏”的意思。
小時候我對這條河的認識缺乏這種哲學上的認識,可確確實實知道這條看上去靜如處子的河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現在家鄉的冬天再冷也還是暖和的,幾乎連雪都要絕跡了。就是偶爾飄一陣雪花,似乎也僅僅像是為了證明北方還是北方一樣。小時候家鄉的冬天可是真冷,那時的冷是紮紮實實地冷。早晨醒來,屋子裏的玻璃窗上從來都是冰花摞冰花的;屋簷下的一排排小冰柱活像是垂吊起來的胡蘿卜。院子裏的水龍頭也常常被凍住,凍得死死的,任再有勁的大手也扭不開。非得燒開一壺滾燙的水,衝著水龍頭上的冰坨子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才能看到水重新地流淌出來。就是這麼冷,這條河也從未結過冰。相反,天氣越是寒冷,這條河裏的水卻越熱。這種熱不用手去試就會知道,濃濃的白霧嫋嫋地從河底一縷縷地升起,熱氣騰騰的,就像是誰家的饅頭出鍋了,半個巷子都籠罩在霧靄之中。
小時候不知道這些熱氣騰騰的水是來自於哪裏?家裏的熱水都是來自於爐子上,難道有一個大火爐在悄悄地為這條河加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這是一個秘密,一個神奇的秘密。後來爸爸告訴我,這些熱氣騰騰的水就藏在地底下,她熱不是因為有人給她加熱,而是因為地底下原本就比地麵上熱。到了夏天的時候,這些水就會變得格外地涼,因為夏天的地底下又比地麵上涼。我們在地麵上走路,這些冬暖夏涼的水就在地下悄悄地流。我們的這個城就是一個水城,一個泉水環繞而成的城。
爸爸的話我深信不疑,這倒不是因為巷子街口的那條街就叫做“泉水路”。那時年歲還太小,根本不懂得街名中所蘊藏的文化與曆史。其實這個街名本身就說明了一切,可我懵懂無知。隻是因為我走在巷子裏,常常會發現有清冽的水沿著石板縫汩汩地冒出來,不是偶爾地冒出一點,而是源源不斷地往外湧,從這個縫隙裏出來,又沿著那個縫隙進去,仿佛是自己跟自己做著玩迷藏的遊戲。
小時候的粉巷與現在的粉巷還是不完全一樣的,譬如從石板縫中冒水在過去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可能出現,就像一個小溫泉一樣,咕嘟、咕嘟地冒,可現在就不怎麼多見了。不過,現在從河底冒出來的白霧與過去倒是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還是那樣雲蒸霞蔚般帶著幾許神秘的氣息。蘇紫把一隻手伸向了河裏,立即就被從河底升起來的一縷縷白煙籠罩了起來。她握住了一縷煙,一鬆手,又讓煙從指尖溜走了:粉巷真美,美得像畫,美得像夢,美得像任何美好的東西,可就是不真實,怎麼看都覺得不是真的,好像一戳就破似的。也許是她太美了,太美的東西都讓人覺得虛幻,不可把握的。蘇紫慢悠悠地吐出每一個字,每一個字又都隨著縷縷白煙飄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怎麼不真實了,蘇紫,粉巷是美,但這種美是真實存在的呀!你看這水是真的,用手摸一摸,涼絲絲、熱乎乎的;粉巷裏的人是真的,你瞧那邊的霍奶奶正端著碗追她的小孫子喂飯呢。這個孫子叫狗子,是狗年生的。他奶奶認為男孩子金貴,取個賤名好養。誰料人家這個狗子名賤人可不賤,都六歲了,不跑著喂飯,就鬧著要絕食;我也是真的,你摸摸我的手,有著熱乎氣呢。你還不信,那就等晚上路燈亮了以後,你好好看看我走路的時候有沒有相隨的影子。我媽媽說有影子的就是人,沒有影子的就是鬼。
啊,粉粉,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什麼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怎麼可能會是鬼呢?鬼都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都不是鬼。
那可不一定,要是鬼變成了人呢。《聊齋誌異》中的鬼可都是變成了人的,變的還都是年輕、美麗的女人呢。
年輕美麗的女人?蘇紫重複著說:粉粉呀,你還記得我說過這個巷子裏曾經生活過一個叫做“粉姑”的年輕女人嗎?
記得,怎麼這個粉姑是個鬼嗎?
這個粉姑不是鬼,她是我的老姥姥。蘇紫慢悠悠地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把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嚇了一跳,一時凝噎地說不出話:什麼?你說什麼?粉姑是你的老姥姥,這樣說來粉巷不就是你老姥姥,姥姥的家了。姥姥的家可都是要常來常往的,我小時候就經常回姥姥的家——老姥姥去世得早,沒有見過麵,可我怎麼記得你上次好像說的是不想跨進“粉巷”之類的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蘇紫?不是因為你太喜歡粉巷而產生的幻覺吧?
姥姥家與姥姥家是不一樣的。我的這個老姥姥是故事中的姥姥,傳說中的姥姥。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都是從媽媽和姥姥的講述中知道了有過這樣的一個老姥姥的。說來真有意思,我媽媽不止一次地給我描述過老姥姥的模樣:她的個子非常地小,大概僅僅有一米五的樣子,在別人那裏這種身高就算是缺點了,可在老姥姥那裏就是優點,因為這個個頭把老姥姥襯托得格外玲瓏嬌小。誰見了,都禁不住要憐惜一番呢。這不是我媽媽自己說的,是別人說的,別人都這麼說。我想老姥姥可能主要還是勝在長相上吧,她的皮色很白,白得清澈、白得透明,似乎輕輕一吹就能給吹破了。傳說老姥姥小的時候,她的媽媽從來不用手去觸摸她的臉,更不會用嘴去親吻她的臉,就怕一不小心給弄紅了、戳破了。小孩子的臉總是要洗的,每次洗臉時,她媽媽都要把她平躺在床上,用一塊蘸上溫水的粉色絲綢手帕輕輕地在她的臉上滾,三滾兩滾就把她的皮膚給滾得更細膩、潤滑了。老姥姥的皮膚好,眉眼長得更好。別的女人最多是眉清目秀,老姥姥的眉也清,目也秀,但還眉眼帶情——無論看誰,就是看仇人都是情綿綿、淚汪汪的,那股寸斷肝腸的婉轉勁,讓人心疼得都不忍心多看呢。
老姥姥是天生的情種,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一種人的話,老姥姥就是。如果不是,她怎麼會生出這樣一雙鉤人心魄的眉眼呢?
也許是小時候她媽媽的粉色手帕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緣故,長大後的老姥姥隻嗜好粉色,天天穿著一身粉色的襖褲。這身粉色的襖褲把白白、嫩嫩的姥姥襯托得更白、更嫩了。老姥姥身子小,走路輕盈,一出門,就像是一隻蝴蝶在巷子的上空飛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背後盯著看。老姥姥的原名叫秀姑,可巷子裏的人都不這麼叫,他們叫她粉姑,說穿粉色襖褲的姥姥隻能叫粉姑,隻有粉姑這個姣好的名字才能配得上粉嘟嘟的老姥姥。有些男人不正經,提起老姥姥的名字時,總是喜歡在嘴裏反複地咂巴味道,粉姑、粉姑、粉姑,好一個細細嫩嫩、爽爽滑滑的“小粉姑”。時間一長,粉姑就又變成了“小粉姑”。
蘇紫呀,你的老姥姥可真是絕代佳人啊!我聽了,心裏都有些癢癢呢,如果我是男人的話,即使不能娶這樣一個女子做妻子,怎麼著也得和她有段風花雪月才對呀!
老姥姥長得是不是真的這麼美,媽媽也不知道,她也是聽別人傳來傳去的。傳來傳去的東西,恐怕離著真實就有些距離了。
你的老姥姥也就是你媽媽的姥姥了,你媽媽都沒有見過她的姥姥,這說明她姥姥去世得太早呢!那時人結婚都早,按說是理應可以見到的。
是的,我這個老姥姥是去世得早,死的時候才十六歲。
什麼,是個二八少女啊?這麼年輕怎麼就死了呢,是不是由於生你姥姥難產而死的呢?
是生下我姥姥後死的,不是難產,是投河死的。
這麼小的年紀就投河自殺,為了什麼呀?蘇紫,你就講給我聽聽吧。
唉,說起來我這個老姥姥也許是長得的確不錯,從十來歲開始就不斷有人上門提親。老姥姥的爸爸、媽媽就這麼一個獨生女。他們結婚多年都沒有孩子,她媽媽天天吃齋念佛,最後從菩薩那裏求來了這個孩子。自小就是含在嘴裏、捧在手裏長大的,哪裏舍得讓她早早地嫁人。
老姥姥如果僅僅是長相嬌美也就罷了,關鍵是她據說還異常地聰慧。老姥姥的爸爸說起來也是個讀書人了,早年一次次地從淄博來張榜街趕考,也曾試圖想博取個功名什麼的。無奈,希望一次次地落空。最後一次落第後,他對仕途之路徹底地絕望了,看看身上還有一些盤纏沒有花完,就在粉巷裏開了一個豆腐坊,又娶了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作妻子。
老姥姥的爸爸不愧為是一個讀書人,他的豆腐不但做得比別人家的好,就是在經營上也真正做到了童叟無欺。生意很快起來了,不幾年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豆腐王”。成了“豆腐王”的他也沒有失去讀書人的本色,一天的生意結束後,總是喜歡在燈下靜靜地讀書。爸爸讀書的時候,老姥姥就在跟前轉來轉去,似乎對書本很有興趣,媽媽抱她也不走。她爸爸並沒有特意地教她識字,隻是有時把她攬在懷裏,把書上寫的東西念給她聽。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聽得入心,還對爸爸說,自己長大了也要寫這樣的書。她爸爸就笑,說女兒呀,女子無才便是德。
老姥姥不懂得什麼叫女子無才便是德,她似乎天生就有著無窮無盡的才華:凡是給她讀過的書,她都能一字不錯地背下來;沒人叫她畫畫,她拿過筆來就能把樹上的鴨梨畫得想讓人咬一口;沒有人叫她算數,可一般的賬她爸爸還需要借助算盤,她就能脫口而出。街坊鄰居沒有不稱奇的,說這個小女子莫不是從天上的王母娘娘哪裏來的?!漂亮的女子有,聰明的女子也有,可如此美妙絕倫又聰明絕頂的女子就少之又少了,真不知什麼樣的後生才能配得上她呢?
老姥姥的家不窮,可也絕對算不上是富,隻能算是一般的小康之家。所以老姥姥的爸爸、媽媽不想給女兒攀高枝,女兒長得再姣美,再聰慧,終歸還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比不得人家的金枝玉葉。即便能靠美貌嫁入到那些大戶人家裏,那還是與人家的門第不般配,不般配的婚姻怎麼可能有般配的幸福?他們可不忍心讓珍愛的女兒去過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他們遵循的生活哲學是“寧做窮人的大,不做富人的小”。他們想再過兩年,待女兒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就給她找一個穩穩妥妥的手藝人作為終生的靠山。俗話說,再餓也餓不死一個手藝人,老姥姥的爸爸、媽媽信奉這句話,他們企盼女兒能過上溫飽,自己又說了算的日子。
老姥姥那時似乎還不怎麼懂得害羞,每當爸爸、媽媽在討論將來給她找個什麼樣的“手藝人”時,她都在一邊大聲地嚷嚷:不要,不要,我要找個寫書的人,這樣的人,姥姥手裏搖的是爸爸反複揣摩的《古文觀止》。
她爸爸就說:女兒呀,這樣的人有什麼用?我就是這樣的人,最後還不是落了個做豆腐、賣豆腐的下場。
我不管,我就要這樣的人。姥姥嘟著嘴、跺著腳說。她媽媽就勸她爸爸:她爹呀,快別說了,女兒還小,不懂這些。哪裏有女孩子自己跺著腳給自己找婆家的?還是個小孩子呢,待以後再說吧。
哎,俗話說,三歲看大啊!你的這個女兒心太高,氣太傲,這可是我所擔心的呀!
她爹啊,別多慮了,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還不都是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我們在,女兒的婚姻大事還是我們說了算。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要盡快地給女兒找個好歸宿,以免夜長夢多啊!父親撚著胡須說。
誰料天算不如人算,老姥姥父親的擔心竟然成為了事實。在老姥姥十四歲的那年,豆腐房突然塌方了,把正在裏麵做豆腐的老姥姥的爸爸和正在幫忙的老姥姥的媽媽都給砸死了。十四歲的老姥姥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老姥姥的爸爸是外鄉人,媽媽倒是本地人,但父母在幾年前又都雙雙去世了,周邊也沒有什麼像樣的親戚能給與關照。
孤零零的老姥姥就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二流子給盯上了。出門上街買東西,身後會跟著一串油嘴滑舌的家夥;晚上老姥姥睡覺時能聽到咯嘣、咯嘣的撥門聲,她大聲地喊、大聲地叫也沒有用,咯嘣聲依舊如此。沒有辦法,她隻好拿著油燈下去看,門栓眼看就要被外麵的人給撥開了。老姥姥放聲大哭,用一個大木棍頂住門,全身都撲到木棍上。夜夜如此,搞得老姥姥天天晚上不敢睡覺,隻能揣著剪刀坐等天明。
粉巷裏有一個規模很大的妓院叫翠柳苑,翠柳苑的老鴇早就對老姥姥垂涎三尺了,說翠柳苑如果能有這樣一個天生的尤物,也就不愧叫翠柳苑了。老鴇一看機會來了,就登門噓寒問暖,不知怎麼還與我姥姥攀上了親戚,說自己是她的一個遠房表姑,不能眼看著孤苦伶仃的侄女受苦受難不管。老鴇承諾先暫時把姥姥帶到翠柳苑躲幾天,待這些壞男人被官府抓走以後,就再把她送回來。單純的老姥姥相信了這個表姑的話,誰料想一到翠柳苑,老鴇就翻臉不認人了,逼迫老姥姥接客。老姥姥不從,尋死覓活地要回家,說寧可一頭撞死也決不做這麼肮髒的事。老鴇盤算老姥姥長得美,能一次性地賣個好價錢,就說:這樣吧,粉姑,我憐惜你身世可憐,又貌若天仙,就不逼你像其他的姐妹那樣去接客了,但你必須要在兩年內為自己找到一個肯為你贖身的人。不貴,就兩千塊大洋。這對你是很合算的,隻委身一個男人,還是你自己挑選的。想想看,良家婦女還是別人給她個什麼樣的男人,就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你的男人能讓你挑、讓你選,不吃虧的。
老姥姥想想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了,如果在這裏真能碰上一個可心的好男人,也不算是枉過一生了。兩年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了,老姥姥沒有碰上一個令她怦然心動的男人,她覺得來這裏消遣的男人都是些讓她看不上眼的俗物。也許老天還不忍心讓老姥姥失望,就在她的十六歲還有五個多月就要過去了的時候,翠柳苑裏來了一位穿洋裝的男人。
這位男子瘦長臉,個子高挑,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帶著一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手裏還拎著一個文明棍,一看就是受過洋教育的人。說起來那天也巧,老姥姥原本正躲在閨房裏繡花,那對鴛鴦戲水眼看就要繡完了,就差最後的幾針了,可繡花線用光了。老姥姥覺得沮喪,就把手裏的針往桌子上一放,生起悶氣來了,自言自語道:繡、繡、繡,繡好了又能送給誰?真是個傻老婆等漢子,不知害羞!
老姥姥生氣般地躺到了床上,又拉過被子蒙上了頭。可又覺得不甘心,非得把這個鴛鴦戲水繡完了不可。於是,她又爬起來,對著鏡子整理了頭發就推門出去了,想到樓下其他的姐妹那裏討點繡花線來。在樓梯上,就險些與這位穿洋裝的男子撞了個滿懷。這個男人一見到老姥姥就呆住了,老姥姥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他還傻愣愣地沒有回過神來。
這個男人轉身就去找老鴇,說是要會會剛才在樓梯上見到的那位姑娘。老鴇見又有魚來咬鉤,內心一陣歡喜,卻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那個姑娘可不一般,貴啊!
不怕貴,煩勞媽媽給引薦一下。男子很真誠地說。
老鴇一看這個男人是真的想見老姥姥,就說:不瞞這位先生說,我的這位姑娘性子烈、心氣高,一般的男人是不肯想見的,不知您的運氣如何?請在這用茶,稍候,待我去問姑娘一下。
老姥姥一聽要見她的男人,就是剛才在樓梯上碰到的那個儀表堂堂的書生,就含羞應允了。兩人見麵一交談,更有相見恨晚之慨。老姥姥是喜歡讀書人的,這個書生不但長得文質彬彬,談吐也很儒雅,花花公子的那套輕浮的做派在他的身上一絲一毫也沒有,是姥姥心目中理想夫婿的形象。老姥姥很滿意,但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家境如何?就打探說:先生的府上可是當地的?
這個男人說何止是當地的,就住在粉巷裏。他看我老姥姥一臉的狐疑,又說:在他十二歲的那年,就被父親送往日本讀書了,這一去就是六年,再過兩天就是爺爺的八十大壽了,他是特意被父親召回來給爺爺祝壽的。
我老姥姥一聽就泄氣了,說:哦,你原來是赫赫有名的楊家大少爺啊!我過去就聽說過楊家有一個少爺在日本讀書,沒想到今日竟然有緣相見。看來我們的緣分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剛剛相見就要說一些什麼止不止的話?楊家少爺急切地追問。
我們是門不當、戶不對呀!你是家產萬貫的楊家大少爺,我過去是一個賣豆腐的女兒,現如今是一個陷入泥潭不能自拔的孤兒,怎麼能走到一起去?看來我是沒有這個福分了。
楊家大少爺聽老姥姥這樣說,就急了,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界限了,一把抓住了姥姥的手:我喜歡你,這就夠了,什麼門當戶對的,管這些陳腐的東西幹什麼?
你不管可以,但我得管啊,誰讓我是個貧賤的女子呢!楊家大少爺,你是個有文化的讀書人,就恕我直言了:我不賣身,隻賣人。如果你肯為我出兩千塊大洋的話,你把我從這裏領走。從此我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如果你不肯,嫌棄我出身低賤,那就請走你的路吧,我們全當沒有碰到過,井水不犯河水。
老姥姥話音沒落,楊家少爺就動了真情,眼淚都落下了:粉姑,我夢裏總是反複出現一個女子,一個美麗、憂傷而又聰慧、勇敢的女子。過去我一直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現在我知道了她就是你。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夢中女子,楊家少爺說著還不自覺地摸了摸老姥姥的臉頰,就像要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一樣。
你能肯定那個女子就是我?老姥姥不相信地追問。
不會錯的,我是一個從來不進妓院的人。在日本這麼多年,就從未進過妓院的門,有多少留學生都是那裏的常客。我不,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應該懂得潔身自好的道理。今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懵懵懂懂地就走進了翠柳苑,完全是無意識的,怎麼進的門、怎麼上的樓,都全不記得了。在邂逅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麼,來找誰?現在我知道了,我是來特意尋找你的,是要把你領回家的。
你要把我領回家,這麼說你是不嫌棄我了?
粉姑,不要這麼說,你生來就是屬於我的女人。我已來晚了,讓你吃了太多的苦,我都心痛死了。
我姥姥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沒有想到今生會碰到一個如此善良、癡情的男子,但我老姥姥還是不放心,又說了一句:我不是自由身,需要交兩千塊大洋的!
兩千塊大洋算什麼,我家有的是錢,回頭我就從我爹那裏拿。別說兩千了,就是三千、四千也沒什麼問題的。粉姑,我爹從小就寵我,你放心吧,一切由我來辦好了。
我老姥姥動了真情,撲到了楊家少爺的懷裏說:我一個貧賤女子,沒有什麼好送給你的,現在就把自己作為定情物送給你,也好讓你知道我是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楊家少爺也很激動,緊緊地把我姥姥攬到了懷裏。一番纏綿過後,楊家大少爺對我姥姥說:粉姑,你記住了,今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即便死了也是我的鬼了。你等我,千萬要等著我!我這就回家給爹要兩千塊大洋,把你給贖出來。之後我就帶你一起去日本,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在那裏讀書的,日本學堂裏也有女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