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戲院(2 / 3)

那是大前年春節回家過年的事。記不得是年初幾了,毛娃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戲票說:姐姐,小時候咱們可看了太多的戲了,天天晚上都泡在大禮堂裏不出來,光《紅燈記》就看了八九十遍了,還有《智取威虎山》、《杜鵑山》、《朝陽溝》、《李二嫂改嫁》,多得數都數不過來了。我好多年都沒有進戲院了,有點想重溫舊夢。你呢,想不想啊?

想啊,怎麼能不想?毛娃到現在才有了去戲院重溫舊夢的心境,看來就是年齡比我小幾歲的緣故——年齡有時真的能決定一切!你信嗎?反正我是信的,從幾年前我就已經開始頻頻地跑戲院了。小時候看戲湊的是那份熱鬧,爸爸的單位裏天天發招待票,就是沒有票,我與毛娃也能從人縫子裏鑽進去,找個樓梯台階坐著照樣能看得不亦樂乎。那時我們倆最願看的戲是“打仗”的,當然是“好人”打“壞人”的那類。現在看戲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那股熱乎勁,戲在台上演著,人在台下坐著,心卻不知去哪裏漂浮了。常常是燈亮了,周圍的椅子劈劈啪啪地響起,我這才知道戲散了——被人流夾雜著往外走,心是木木的,絲毫也沒有看戲後所固有的那種興奮,有的隻是“噢,戲結束了”的輕鬆。

不是為了看戲,為何又要反反複複地來戲院裏呆坐?有這幾個小時的空閑不是可以在家裏讀完一本書,寫完幾千字嗎?為何要把金子般的時間大把、大把地丟在這黑咕隆咚的戲院裏,連響聲都聽不到一個。我曾多次這樣追問過自己,沒有答案,隻是隔個十天半月照樣要去戲院走一趟,這好像已形成了慣例,到了那個點,腳不知不覺地就會朝著那個方向走。人很有意思,稍稍上了一點年紀,就會有些怪癖自動找上門。

我與毛娃往蘭花大戲院走,毛娃建議還是叫一輛黃麵的去的好,價格又便宜又快,省得慢騰騰地走路了。我說還是走走吧,這些原本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怎麼一下子都覺得陌生了呢?你看,這條路,這條通往解放閣、黑虎泉的路,在我記憶中是很寬闊、很氣派的一條大馬路的,怎麼現在怎麼看怎麼覺得變得短小局促了?難道這條路後來被修過了,往窄裏修了?毛娃笑了,說:姐姐呀,老百姓有一句話說的是,這人啊——由窮變富是不會有什麼心理落差的,一旦由富變窮了這日子可就過不了了。你是在皇城根下呆久了,看大的東西、氣派的東西看慣了,回過頭來再看咱原來的東西,就覺得一覽眾山小了。這條馬路一點都沒有動過,算是保持最完好的了。一會兒到了蘭花大戲院,你就會覺得更陌生了,那周圍的建築物全都是推倒重建的,老房子、舊街道一個不剩,片瓦不留,最現代化的建築物都彙集在那裏了。據說我們要去的那個蘭花大戲院的規模、設施是絕對一流的,要排名次的話在全國也能派到前幾名的。前一陣子報紙上還說,中央歌舞團來演出,對咱們的這個大戲院也是讚不絕口的。姐姐,你可別小瞧咱這老城,咱也有先進的地方嗬。

毛娃有些誤解我的意思,他以為我在抱怨家鄉的落後。我不想多解釋什麼,毛娃從未離開過家鄉一步,他自然不會懂得一個離開家鄉的遊子對家鄉那種複雜的感受。於是,我說:唉,真是的,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推倒重建?毛娃呀,你說我們為什麼總是要與那些老房子、舊街道過不去呢?一說城市要發展,首先遭殃的就是它們,仿佛它們是城市發展的絆腳石,可問題是這些老房子、老街道原本就是這個城市中的土著啊,它們就是城市,城市就是它們,為何反過頭倒沒有了它們的棲身之地?把它們都拆掉了,這個城市還是這個城市嗎?

老房子、舊街道太老了唄,太老就無用了。毛娃說。

人也會老的,也有無用的那一天,是不是到了那一天,譬如就是你、我也應該被消滅掉的呢?

嗯,我覺得在我們不影響社會治安的情況下,至少還是應該有個地方來允許我們安度晚年吧。毛娃思忖來思忖去,最後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毛娃小時候就是一個安分老實的孩子,看來現在依舊是個守法的好公民。

人家老房子、舊街道也妨礙不了社會治安,怎麼就不允許人家安度晚年?那些房子、街道曆經滄桑了幾百年、幾十年,就是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的,憑什麼胡亂地把一個妨礙社會發展的罪名推到人家的身上,之後就心安理得地把人家從這個城市裏摧毀,消滅得一點蹤跡也沒有。這哪裏有什麼公平可言?

姐姐,你好像還有點生氣?不必要了,房子、街道怎麼能與人相比?咱人有人權,它們沒有啊。沒有,也就活該它們倒黴了。好在舊街道改造也不全是壞事,你看現在的路多平坦,閉著眼都能走,不像過去坑坑窪窪的,走不好,都能崴了腳脖子。

現在腳脖子是崴不了了,可過去老街道的那種韻味也蕩然無存了。毛娃,你還記得咱小時候天天走的那些小青石板路嗎?人在上麵走,水就從石板的縫隙裏汩汩地冒出來。那時咱們最願意過夏天了,夏天穿涼鞋的腳可以用來堵石板縫。可那些石板縫是怎麼堵也堵不住的,常常是這邊堵住了,那邊又潺潺地冒出來了。涼涼、柔柔的水流到腳心、腳背上有種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就像無數個小貓爪藏匿在裏邊一樣。可現在呢,你看看護城河裏的水都幹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城市改造就是要把咱們的這個水城給改造得沒有水了嗎?沒了水的城市還是城市嗎?它是城市,但不是咱們的城市了,毛娃,這樣的城市你還要嗎?

姐姐,你看你這高一聲、低一聲地,你不會認為你眼前站的這個人就是市長大人吧?你老弟我哪裏有那麼大的出息呀,我這個小平民百姓哪裏管得了城市發展這等大事。唉,算了,要不咱就不去蘭花大劇院了,我就陪著你在舊城區隨便轉轉,免得一會兒你看到那些大同小異的高樓大廈,又會想起原來的舊房子、老街道什麼的,又要生一頓無聊的氣了。

不,毛娃,還是去吧,我也想到戲院看看,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進戲院了,心裏空落落的。

怎麼,姐姐,你現在還經常看戲嗬,小時候的習慣又發揚光大起來了。

也不是經常看,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戲院是常去的,但去了也不怎麼看戲。

不看戲又幹嘛到戲院來呢?

說不清的,真的,毛娃,這個人的年齡……

哎,姐姐,到了,你看這就是蘭花大戲院了,毛娃指著前麵的一個坐落在漢白玉底座上的高大建築物說。

蘭花大戲院不愧為是一個現代化建築物,一進門就是一塊寬大的紅地毯蔓延而去,一直蔓延到了大堂的台階上。我與毛娃拾階而上,觀戲的舞台就設在台階的上麵。突然,我的腳被撬起的地毯給拌了一下,我踉蹌著叫了一聲,引得周圍的人都停下步子往我這裏看。我很不好意思,小聲對毛娃說:你看我,是不是越老越會吸引人的眼光了,我敢保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朝我這裏觀望的。

毛娃抬起頭來看了看說:嗯,差不多。就在毛娃要把眼睛收回來的瞬間,他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使勁地推搡著我的胳膊:姐姐,你看,你看,那個人,就是那個穿黑色西裝的女人,怎麼這麼麵熟啊,好像是小雪姐姐呢。

小雪從小到大,到我家玩過多次,毛娃自然是熟知她的。隻是我與小雪已有七八年沒有見麵了,粉巷拆了,張榜街也拆了,小雪的家搬到了哪裏去,我也不知道,我們早已成了記憶中的友人。所以,被毛娃這麼冷不丁地一說,我還真有點受驚嚇的感覺:在哪裏?是哪裏?毛娃。

那裏,就那個紅絲絨窗簾的下麵。你瞧,她也正抻著脖子往我們這裏看呢,好像她也已經認出了我們。

我順著毛娃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一個穿黑色西裝的女人朝我們這裏走了過來。沒錯,她就是小雪。盡管我們這麼多年沒有見麵了,但我還是能一眼認出她就是小雪。她衝著我來了,越走越近,我想不出這時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迎接小雪更為適合。跨前一步,熱烈而莊重地握手,男人們似乎總願意用這種方式把親熱、關心傳遞給對方的。可多數的女人並不習慣於此,她們覺得這種“親熱”過於外交禮節化了,與其說是親熱,不如說是客氣。而這一客氣就把兩個人的距離給拉遠了。親密而熱烈地擁抱,對其他的女人行,對小雪就不行了,因為對這些“女兒態”的勾當,她從來都是痛恨異常的。“勾當”不是我說的,這是小雪的原話,她最看不慣女人間的那些摟摟抱抱、拍拍打打了,說什麼矯情、肉麻、酸倒了牙,最後嘴巴又一撇,統統地把這一切斥之為了“勾當”。

我自然不好用“勾當”來煩小雪的。可怎麼辦?她就要走過來了,隻有三步之遙了,連小雪的表情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小雪自然還是過去的那個小雪,皮膚依舊白淨、透明,五官、身材也沒有什麼太明顯的變化。從輪廓上看,她與過去的那個小雪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就是過去小雪的翻版。可再細細地端詳,又覺得不對了,覺得眼前的這個小雪好像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那個小雪的影子:她的眼睛像過去一樣大,但卻沒有了過去的淩厲與張揚,取而代之的是沉穩與收斂;她的頭發依舊像過去那樣濃密、茂盛,可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淩亂與馬虎,相反,她的每一根頭發都被認真地梳理過,又被密密匝匝地盤在腦後,顯得格外地精神與達練。她走來了,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小雪走來了,可我還是沒有想好用什麼方法來迎接她。對,等她走近我時,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她的肩膀打上一拳,對待小雪就要像對待哥們一樣,越哥們越好。

粉粉,小雪喊著我的名字奔了過來,還沒待我的拳頭揮出去,她就一下子撲到了我的懷裏,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哎,兩個姐姐來,這可是在公共場合,稍稍抱一會就行了,怎麼還就不放手了?看,那麼多人都往這裏瞧,還認為是在拍失散的姐妹終於重逢的電影呢。毛娃在一旁說。

我與小雪鬆開了手。毛娃說戲都快開演了,咱們還是先進去看戲吧。戲散了後,我在“燕喜堂”請兩個姐姐吃飯。

好,就這麼定了,今天吃飯的錢由毛娃出了。我邊說邊去拉小雪的手,想一起進去看戲。小雪站著不動,說粉粉這麼多年不見了,哪裏還有什麼心思看戲?這個戲院的底層就有個茶廳,我們兩個去那裏坐坐、聊聊,這個戲就讓毛娃自己去看吧。

我與毛娃商定好見麵的地點後,就與小雪攜手去了地下茶廳。這個茶廳很靜謐,所有的窗戶都用絲絨窗簾遮掩著,地下也鋪著厚厚的米色地毯,人一走進來,立即就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恍惚感。我與小雪找了個亮一點的地方坐了下來,整個茶廳裏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的客人,隻有若有若無的音樂像風一樣輕輕地蕩來蕩去。

我要了一杯綠茶,小雪要了一杯可樂。看著坐在我對麵的小雪,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粉粉,你怎麼光盯著我看,不說話?

小雪,我們幾年不見了,你好像是哪裏變了呢?

是不是變老了?女人對是否衰老這個話題永遠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性,小雪也不例外,我一說“變”,她立刻就聯想到了“老”。

不,不是的,小雪,你的改變不是衰老不衰老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小雪步步追問,好像這個問題很重大,關乎著什麼一樣。

人都會衰老的,都會逐步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但這種衰老歸根結底還是“量”的改變,而你的改變好像與這種“量”沒有關係,完全是一種“質”的改變。

也就是說我老得一塌糊塗?小雪問。

不,不是的,你一點兒也沒有老,你的“變”不是用“老”能概括出來的。這樣說吧,你是小雪,這是毫無疑問的,無論在哪裏,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能從人堆裏認出你就是小雪。可認出後我又會覺得你不是小雪,至少不像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小雪了。哇,這種意思我也表達不清楚了,就是猛一看是小雪,確鑿無疑的是,可再細細地看就又哪裏都不像了。小雪,我這樣說是不是很繞嘴?

你的意思我懂得了,就是說我的變不是表皮的變,局部的變,而是從裏往外的變,整體的變。這樣變的結果就是:人雖然還是那個人,但已經不像是那個人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總結得太準確了,看來小雪你對自己的變化也不是完全沒有察覺的啦。

怎能沒有察覺?這幾年我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變,不變都不成啊!粉粉,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是那種變來變去的人嗎?我不情願變啊,有一句不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過去我就常用這句話來對付我媽媽的嘮叨,說我的脾氣不好,這脾氣不好能怪誰,還不是生來就如此的。現在我才知道,什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是些哄人的話,都是那些沒有真正被逼上絕路而又願意顯擺自己的人放出的風涼話。真正到了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時候,誰還顧得上什麼本性不本性的。在吃飯與本性之間,粉粉,你選擇哪一個,選擇前者可以活下去,選擇後者意味著死亡,你選哪一個?

小雪,這種悲壯的語言風格好像不屬於你啊,我記憶中的你是從來不會用如此沉痛的語氣來說話的。你變了,真的是變了。對,我找到了,你的變是風格上的變——你把你變成了另外的一種風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讓你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言難盡,粉粉,這些年的遭遇,我真的是一言難盡!唉,對了,蘇紫怎麼樣了?她這些年來過得還好嗎?我總會不知不覺地想起她來的。

哦,怎麼,你還沒有罵夠人家,還想繼續追著罵?小雪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竟然掛念起了蘇紫來,看來小雪真的是改變了風格。

小雪不好意思地笑了:哎,都怪我當年太幼稚了,傷害了蘇紫,真想見到她當麵道個歉,也算了結了我的一樁心事。這幾年來,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當年的那一幕,人家蘇紫文文靜靜、客客氣氣的,一點都沒有妨礙我的事,你說我那天發的哪門子飆?就是太年輕了,看不透世事,刺傷了別人,還覺得自己有多高尚似的,太可笑了。小雪說得異常鄭重,神態中還帶著沉痛的自責。這也不是我熟悉中的小雪所應有的語氣與神態。

蘇紫早就不怪你了,那一天她就沒有怪你,隻是有點傷心而已。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小雪你何苦還念念不忘地掛在心上?

蘇紫不怪我,可我怪我!蘇紫那時候剛離了婚,多麼地不容易,我竟往人家的心上紮刀子,你說我還是個人嗎?不結婚不知道,婚姻就像一艘船,這個船能不能沿著航道行駛,並不是女人自己能說了算的呀!女人的決定權最多隻有一半,那一半就要看你的運氣了——運氣好能碰到一個與你同心協力的船手,運氣不好就隻能等著翻船了。這女人的命,一結了婚就不是自己所能控製得了的啊!就像我從結婚的那天起,就抱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頭。粉粉,你沒有看出來吧?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雪還是這樣一個傳統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打小我爹、我媽也沒有給我灌輸過這種思想!在家裏做閨女的時候,我就是老大,我就是天王老子,誰也不讓的,就是親爹親娘也得給我讓路啊!不知怎麼一嫁了個男人,就自動給自己降級了!唉,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百般事情都隨著那個男人的性子來,他喜歡喝酒,喝了還要耍酒風。耍就耍吧,耍完了睡一覺也就好了。他喜歡賭博,賭輸了就從我這裏拿錢。我一個人撐著一個小百貨店,既管著進貨,又管著銷售,那賺的可都是辛苦錢。我一天拚死拚活賺的錢還不夠他一晚上輸的,我擰著自己的腿告訴自己,隻要他高興,隻要天下太平就好,錢去了還可以再賺回來。可誰想到,就這樣的日子也不讓我過順當了,他在去洗腳房瀟灑的時候與一個洗腳妹好上了,回來便要求與我離婚。離婚的條件還很苛刻,房子歸他,存款歸他,兒子歸他,小百貨店也得歸他。

小雪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些,把她結婚、離婚的事都道了出來,看來小雪也有沒變的地方,她那心直口快的性格還依舊保留著。那麼,什麼東西才是歸你的,小雪?我試探著問。

歸我的?用那個男人的話說,那個屋子裏的任何東西都不歸我,我膽敢隨便動一下,他就會一棍打斷我的脊椎骨,但看在與我夫妻一場的麵子上,還有那個等著入住的年輕女孩子也不願要我這個老女人用過的東西,就準許我把隨身的衣物拿走。

你同意了嗎?小雪。我用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實在沒有想到小雪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如此辛酸,我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憤慨,就用摸肩膀這樣的動作代替了。

唉,這樣把我往死裏逼的條件我怎麼會同意?我提出至少小百貨店應該歸我,否則我就失去生活來源了。離婚後,我還得活下去,活下去就不能不吃飯,我懇求他把小百貨店留給我。他不同意,半夜裏帶著一幫子喝得醉醺醺的哥們拿著菜刀和棍棒就到我娘家來鬧。我與這個男人的婚事媽媽一開始就是拚命反對的,他沒有個什麼正當的職業,又嗜酒如命,媽媽說嫁給這樣的男人一輩子是要受窮、受罪的。我不聽,堅決要與這個男人在一起,他沒有工作我有,我賺的錢能養活得了他;他嗜酒的習慣不好,但是可以改掉的。一個女人可以為了愛情與親情決裂,為何一個男人就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把酒戒掉?我太天真、單純了,壓根不知道男人與女人天生就不是一類人。說到這裏,小雪落淚了,她用手輕輕地抹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懷孕後,頭三個月反應特別強烈,吃什麼吐什麼,無法堅持上班。我所在的那個中外合資公司偏偏又不通融,以我工作不滿三年為由堅決不同意我生小孩。如果要生的話,就得辭職,公司是不會給我留任何職位的。那個男人就鼓搗我辭職,說他可以養活我,一個男人養活一個女人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我媽堅決反對,說女兒呀,咱可不要把自己的命運拴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尤其是這樣一個嗜酒的男人,不可靠嗬,一旦有個什麼閃失,那可是連哭都找不到廟門,你可千萬不要斷了自己的後路呀。我還是不聽,一咬牙,就把工作給辭了。現在我媽媽日夜擔心的事終於變成了現實,她連氣帶急心髒病發作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沒有辦法,再這樣無休止地鬧騰下去,老媽的命都要搭上了,大夫說她萬不可再受到什麼刺激了。

我爸死得早,我不能再沒有這個媽了。我錯過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了。就這樣,我是一貧如洗、一步一流淚地離開那個家的。這還不算完,為了阻止我與兒子見麵,一離婚,那個男人就把剛滿十歲的孩子送到了千裏之外鄉下的奶奶家。這不離婚都好幾年了,現在我連兒子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了。

這個男人如此為非作歹,太可惡了!小雪你怎麼不去找你的兒子?兒子是你的,你這個做媽媽的有探視的權利。

權利當然有,可人家不讓用!

你兒子是在鄉下,又不是在國外,既不需要簽證又不需要護照,幹嗎還要等別人的允許?你有什麼好怕的,小雪,大不了以死相拚了,這樣的日子活與不活又有什麼兩樣。

誰說不是哪,有很多次我都想衝到鄉下把兒子給搶回來。這樣的日子不過也罷,可是兒子怕呀,兒子剛被送到鄉下的時候,我偷偷地去看過他一次。兒子一見我就驚慌失措地大喊:媽媽,你快走,快走,千萬別讓爸爸知道了,他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兒子的臉嚇得煞白、煞白的,拚命地往外推我,一看就是被嚇破了膽的樣子。我看兒子穿的還可以,臉也洗得幹幹淨淨的,畢竟是跟著自己的親奶奶、親爺爺生活,還不會太受委屈的。為了能讓兒子平安無事地長大成人,我忍了。

你為何不堅持讓兒子跟著你一起生活?有兒子陪伴在身邊,你的精神不是會更好一些嗎?

我想過的,那個男人後來也同意把兒子給我,但提出如果兒子跟著我過的話,他就什麼也不管了,撫養費、教育費什麼的都一筆勾銷,他就全當沒生過這個兒子。我思來想去,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養活,怎麼能養活得了兒子?兒子跟著我,隻能受罪,享不了任何的福。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給兒子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讓他好好地成長。不管怎麼說,孩子的爺爺退休前,還在一個公社中學裏當過數學老師,雖是民辦的,畢竟有教學經驗,多多少少對我兒子的學習會有所幫助的。唉,兒子盡管不在我的身邊,但他還是我的兒子呀,永遠都是。兒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想他也會越來越懂得我的。想到這一點,我的苦、我的痛也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如果說是小雪欺負男人我信,一個男人竟如此地欺負小雪則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這個世界真的是變化得太快了。我一時語塞得不知該說點什麼。窘迫中,我竟然說出了如此有失水準的話:小雪,你婚也離了,現在回頭想想,這個男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覺得這個男人太無恥了,簡直就是一個吃喝嫖賭、喪盡天良的暴徒,所以無形中就把他劃入到了“壞人”的行列。小雪是碰到了婚姻中並不怎麼容易碰到的壞人,我為小雪的不幸遭遇感到悲哀。這樣問小雪,無非也就是想讓她確認一下罷了。

小雪看了看我,沒有直接地回答,而是微微低下頭沉思了一會才說:如果現在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是不會再選擇他了,決不會的,小雪說著還握了握拳頭。回答得太漂亮、睿智了!碰到這樣的一個男人,說什麼其實都是多餘、無力的。你破口大罵他一頓,給他貼上壞人的標簽,都說明你比他也高明不到哪裏去。對這類人的最大蔑視就是不去評價他,但永遠把他逐出自己的生活圈:道不同,不相為謀。

太棒了!小雪,你變了,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變得我都要仰著臉,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你了。我握著小雪的手,真心地讚美著她。我覺得小雪的這次婚離得真值。她失去了一個不值得信賴的男人、一個不值得眷戀的家,但她得到了另一片天地和一個嶄新的自我。在這場戰役中看上去輸得一無所有的小雪,其實收獲還是頗豐的。

是的,粉粉,我是變了,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在剛離婚的那兩年裏,我嘴裏總是嘟嘟囔囔的,說的什麼也不知道,反正周邊人都說我喜歡自言自語,他們還在背後猜測我可能是神經受到刺激,有點瘋癲了,偷偷地叫我“瘋婆子”。這太滑稽了,如果說我過去是瘋了,那倒有幾分道理;如果說我現在瘋了,打死我也不承認,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明白過。後來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天天自言自語些什麼,一留神,發現自己嘟囔的竟然是“人生如戲”四個字。

這一發現使我詫異不已,從我能讀書識字開始,家長、老師,所有一切的人都告訴我這四個字不好——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應該予以批判。我這個沒有腦子的蠢蛋就信以為真了,處處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這四個字。可躲閃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與這四個字迎頭相撞了。我不知道是它們來找我的,還是我找的它們。總之當我用舌頭細細觸摸這四個字的時候,我淚流滿麵,驚詫於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了不起的人說出如此了不起的話。第一次說出這四個字的人是位真正的大思想家,他把千百年來的人生,需要用很多話、很多本書都解釋不盡的人生,僅僅用兩個字“如戲”就詮釋盡了。闡釋得多好,“人生如戲”並不是說讓你去遊戲人生,而是說人生的本質就是一場戲。戲開場了,人生也就熱熱鬧鬧地上演了;戲散了,人生也就終結了。你說,這個人怎麼會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徹?他一定是位神人,否則是不可能一語道破天機的。

我隻是不明白的是,麵對這麼重要、這麼素樸的一個人生真理,人們為何紛紛選擇了去掩飾、去誹謗,而不是去麵對、去體味?難道人知道了人生的真相,自我的真相,就會變得懦弱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知道了“真相”更能激起與之一搏的勇氣。況且,虛假的人生、稀裏糊塗的人生縱使有萬般的美好,那種人生也不是我所需要的。“人生如戲”是一個多麼真實、多麼慘淡、多麼悲壯、多麼絢爛、多麼讓人欲哭無淚而又充滿信心的人生啊!

“人生如戲”,我重複著小雪的話,心也為之顫栗:怎麼,莫不是人活到一定的年歲,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出這一感慨。突然,恍恍惚惚間似乎明白了近幾年來我迷戀上戲院的原因了——戲院是戲院,但又不是戲院,我到這裏來是通過看戲來尋找看戲外的另一件事的。這件事情與戲院有關,與戲院又無關,可畢竟這方舞台是最接近這件事的地方。果然,小雪的感受與我一模一樣。她說:不知何故,這兩年來我總是喜歡到戲院裏來坐坐的,這真奇怪了,過去我是最討厭進戲院了,嘰裏呱啦的,把人的腦子都要吵炸了。可現在不,一坐到這裏,我的心就會一下子平靜下來,哪怕台上鑼鼓喧天,我也是心靜如水的。而且每次來戲院前,我都要先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把頭發一根根地整理幹淨,那感覺一點兒也不像是去看戲,好像要進教堂一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粉粉,我是不是心理上真出現了什麼異常?

小雪,如果這是“異常”,是多麼可喜可賀的“異常”啊!這種“異常”能出現在你小雪的身上,真的證明你變了,已變得脫胎換骨,讓人不敢相信了。

是啊,這種變似乎也就是一夜之間的事,至於怎麼變的,自己也說不清,就像身體內有一個什麼開關被什麼東西給打開了一樣,豁然地開朗了,看問題的角度完全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似乎沒有一個什麼脈絡可以把握。小雪由於說不清楚自己體內的這種變化而有些懊惱地搖了搖頭。

我懂得小雪的意思,她所說的這種“變”與我所說的地震、海嘯是同一回事。小雪把因搖頭而滑落下來的一縷頭發抿到了耳後,又接著說:我其實一直都很感謝這個男人,盡管他讓我吃盡了苦頭,但是他也讓我體會到了以往所不知道的那麼多東西。過去的前三十多年我簡直就是白活了,隻是近兩年我才懂得了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與過去相比,我感覺自己除了年齡上老了幾歲之外,其它的方麵都成長到了最好水平。過去的小雪已經死了、埋葬了,新的小雪誕生了。

小雪用的是“成長”這個詞,太好了,女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不斷成長的一生,就像蝴蝶一樣必須要經受一次次蛻變的考驗,化蛹的掙紮——破壞舊器官,長出新器官,最後才能羽化成翩翩起舞的蝴蝶。從小雪的身上我看到了蝴蝶,不,應該說是女人成長的影子,這是實實在在的成長,成長的每一寸光陰都是靠掙紮堆砌起來的。像小雪這樣並不算敏銳的女子,都能通過一次婚姻的失敗悟出人生的得失,那麼像蘇紫這樣原本就冰雪聰明的女子經過兩次的婚姻失敗,一定也會像鳳凰涅槃一樣獲得了新生的,她投資學校的成功似乎也佐證了這一點。

小雪與蘇紫又同時出現在我小說中了,我還答應小雪找一個適當的時間讓她與蘇紫見上一麵,好好暢談、暢談這些年的感受。這次蘇紫的出場看上去是沾了小雪的光——由小雪的故事牽連出了蘇紫。其實不是,小雪能在這裏得以出場完全還是由於蘇紫的緣故。你想了,如果不是蘇紫在電話中告訴我她的近況,我怎麼會想起小雪來,又怎麼會打斷電話插進來小雪的這段人生?

小雪的人生很淒慘,也很精彩,但歸根結底她淒慘也罷、精彩也罷,都是要受製於蘇紫的。這沒有辦法,有些人生來就是世界的主角,她的歡樂與痛苦不但是她自己的歡樂與痛苦,也引導著人們跟著她去歡樂、去痛苦;而有些人生來就是世界的配角,她的歡樂、她的痛苦無論怎樣地輝煌、悲愴,也都是她自己的。在我的小說中,蘇紫就是這個虛構世界裏的主角,她的歡樂、她的痛苦決定著其他人物的歡樂,其他人物的痛苦,甚至其他人物的命運,盡管她決定不了她自己的。還是讓我回到蘇紫這裏來吧,她已經在電話中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喂,粉粉,你在幹什麼呀?怎麼這麼長時間不理我了?

哦,蘇紫,你讓我震驚了,震得我都想起一個熟人來了。

那個人是誰?

小雪。

誰,小雪?這個小雪怎樣了,還是當年那樣飛揚跋扈嗎?

不,她變了,完全變了,一句半句也說不清楚的,待我春節回家過年時再與你詳說。我盼望與蘇紫盡快見麵,好好地暢談一番。我們在電話中就把見麵的日期定在了春節期間。就在我要向她道聲“再見”的時候,蘇紫似乎還意猶未盡:哎,粉粉,等等,聽你媽媽說你還是沒有孩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你媽媽,你媽媽搖頭,說你已經長大了,她也老了,思想跟不上形勢的發展了,再也不能事事都要管了。粉粉,你媽媽怎麼會這樣說呢?開始我認為她是有情緒,在生你的氣,可仔細看看,似乎又不像,她說得挺平和、誠懇的。你沒有孩子,她難道就不心急火燎嗎?

開始也有點急,她主要是擔心我老了以後孤老婆子一個,有個病、有個災什麼的沒人照顧。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便說有一天我的腿腳不靈便了,就把房子、家具和書什麼的都統統地變賣掉,然後就投奔養老院了。媽媽盤算來盤算去,覺得這個辦法挺好的,養老院有貴、有便宜的,既然我把房子什麼都賣了,那一定是衝著高檔養老院去了。有一家能供我吃香的、喝辣的養老院寄身,她也就放心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說你要進養老院,你媽媽就不催促你生兒子了?你媽媽都這麼一把年紀了,怎麼思考問題還——蘇紫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猶豫了半天才說還這麼簡單呢。這幾天晚上我都沒有睡好覺,一直在琢磨著你的事。昨天晚上,對,就是昨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到你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嘿嘿,粉粉,你想不想聽聽你兒子長得什麼樣?

不想聽,你嘴裏的兒子都是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無論誰家的兒子都是這麼一個尺碼的,典型的全國統一製造。你煩不煩啊,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大了以後都會腦滿腸肥的。蘇紫,你想把我們中國的孩子都引向何方?

哈哈,哈哈,粉粉,不是的,你兒子是挺胖的,兒子瘦了就不好看了,所以胖了不是壞事,但我向你保證你兒子決不是那種肥頭大耳的胖,而是,而是精瘦、精瘦的胖,也就是胖得挺結實、均勻的那種。

光瘦肉,沒肥膘,好家夥,蘇紫你敢給我兒子吃“瘦肉精”。

還不是被你給活活地逼成這樣的,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抱在懷裏有何不好,你非得要去想些什麼腦滿腸肥,惡心人,就像明明是吃豬肉嘛,你非不說是吃豬肉,而一定得說成是吃豬的屍體,這樣心裏就能熨帖些?

惡心人的是你!蘇紫,你太惡心人了,好好的豬肉被你這麼一說,誰還敢吃。

不說了,蘇紫,咱什麼也不說了。沒事的時候你就好好地閉目養養神,快別費腦筋亂琢磨了。我掛掉了,再見。我知道凡是展開與“大胖兒子”有關的話題那就沒完沒了了,我不想與她糾纏來糾纏去的,就抓住時機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3

大年初二的中午,我按照蘇紫留給我的手機號碼撥通了她的電話。她在電話中大喊大叫,說等著我呀,我立馬放下筷子就趕過去。一個多小時後,她推門而入了。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粉粉,我又差點見不到你了。路太滑了,車子差點翻到溝裏去。還好,算我的命大,車子在溝邊打了幾個滑,就在我認為必翻無疑的時候,它又牢牢地穩住了。一個輪子都懸到了溝裏,真是老天保佑!

我把頭探到窗外一看,外麵是白茫茫的一片,對麵屋頂上的積雪都有半尺多厚了。昨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雪,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昨天白天沒有一點要下雪的兆頭,怎麼說下就下了:哦,蘇紫你看我都不知道下雪了,讓你冒著這麼大的雪跑來,太不應該了。如果你今天真有什麼意外的話,讓我怎麼向柔柔交待啊?

放心,粉粉,我不會有意外的。還記得當年你傳授給我的那個秘訣嗎?你說如果一旦遇到什麼重大災難的時候,就在心裏反複默念——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快來救救我。你說菩薩平時就端坐在雲端的蓮花座上巡視著人間,人類的每一聲呼救、每一種災難她都能夠聽得見、看得見的。真準,就在我的車子衝著溝底而去的時候,我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了你說的這些話——過去,是從沒有想起過的。這是第一次想起來,我就在心裏大聲地呼叫:菩薩快來救我,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快來救救我。就在我喊到第三聲的時候,迅速向前滑動的車子一下子就停住了,一個輪子牢牢地掛在了溝邊。觀音菩薩的心腸真好,她是不忍心看著我這樣死去的。

蘇紫,大過年的快別說這些話了,不吉利,都怪我這個電話打得不是時候。如果我知道下雪的話——

怎麼不是時候?今天是大年初二,別說是下雪了,就是下刀子也不能躲在家裏不出門嘛!娘家還總是要回的吧。這個娘家是任何時候都可以回的,親爹、親娘的家,推門就進,用不著思量,但這一天的回和以往的回是兩種意義,隻要路還沒有斷掉,那就沒有不回的理。蘇紫打斷了我的話說。

按照我老家的習俗,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返回娘家的日子。我把這個風俗給忘記了,把原本正在飯桌上與父母、兄弟姐妹喝酒、團聚的蘇紫給叫了出來。這頓每年一次的娘家飯挺重要的,爹媽會把家裏最好吃、最稀罕的東西全擺上桌,雞鴨魚肉蛋,密密麻麻的,應有盡有。一家子人圍著桌子笑啊、說啊、吃啊、喝啊,要把一年沒說完的話都說完,沒笑完的笑都笑完。這頓飯吃起來是沒有時間限製的,常常會從上午的十點多鍾吃到下午的三、四點,那些更講究氛圍的人家就幹脆與晚飯連起來吃了,一天的時間就全磨蹭在飯桌上了。蘇紫這是剛剛與家人坐下,還沒有來得及說上兩句體恤的話就開車跑了出來。這使我覺得有些不安:對不起,蘇紫,你看我又把咱們這裏初二回娘家的習俗給忘記了,忘得一幹二淨。真是的,真不該在這麼特殊的一天裏給你打電話。都怪我,怪我天天過得稀裏糊塗的。

蘇紫的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還未開腔說話,被在一旁的媽媽給搶了個先:粉粉,你這個稀裏糊塗的老毛病可不是今天才落下的,打小你就是迷糊蟲,哪年、哪月、哪日統統地不知道。你說要是偶爾把今天是幾號、星期幾給忘記了,也算正常,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你可好,把哪一年都能給搞錯了,那不是一般的錯,是大刀闊斧地錯。就說你那次給我留了一張紙條,告訴我中午不回來吃飯了,我一看留字的日期寫的是1978年8月8號。不對呀,現在明明是1988年7月7號,怎麼就變成了十年前了。我想是你寫錯了,筆誤。等你回來一問,你可好,一臉無辜地反問我,難道現在不是1978年?十年啊,你這一錯就是十年,還錯得那麼理直氣壯。你說這1978年與1988年能是一回事?這中間發生過多少事嗬,你倒好,統統給合並到一起了。唉,你啊你,不知天天在想些什麼,整日就像生活在生活之外,萬事與你無關一樣。記得有一年中秋節,晚飯都端上了桌,一家人左等右等就缺你一個。我說要給你打個電話問問,早晨出門的時候沒有特意交待過你。你爸爸還嫌我多事,說不用打,中秋節粉粉怎能不知道?一年才一個,等等就回來了。你爸爸還是不如我了解你啊!我一打,你果然大吃一驚:中秋節,我怎麼不知道?看來你現在的這個毛病也還是沒有改掉。唉,也不知這些年你在外到底是怎麼過的,竟然也平平安安,沒有缺個胳膊少條腿的。

媽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糊塗人有糊塗命,精明人有精明命,如果是一個糊塗人偏偏老想著那些精明的事,那就止不住要缺條胳膊、少條腿了。

想想也是呀,粉粉你天天這樣稀裏糊塗地過,過得不是也挺好的?唉,我老了,想想真是不服氣,這才過了幾天的好日子嗬!可不服氣又有什麼用?你們倆往我跟前一站,昔日的小姑娘都變成中年婦女了,我能不老嗎?就是不老也被你們給活活地比老了。咦,粉粉你的臉色可不怎麼好看,泛著一層黃呢。

媽媽,你可夠狠的,這不就相當於在說我是“黃臉婆”了。

“黃臉婆”?哪一個女人最終不都是“黃臉婆”的命?你認為你就能逃脫的了?不說了,我老了,管不了了,也不該再管了!一個人一個命,順其自然的好。哎,蘇紫,你坐,坐這裏,靠著暖氣近點。你姊妹倆這麼多年沒有見過麵了,今天就好好地敘敘舊,人這一輩子不容易,要懂得珍惜。好了、好了,我不跟著摻和了,人老話再多就討人嫌了。媽媽在蘇紫的肩膀拍了兩拍,就回到裏屋去了。

我與蘇紫四目相對,都忍不住笑了。媽媽說得對,八年的時光把我們從清澈、秀氣的女孩子變成了肉墩墩、厚實實的大嫂子。蘇紫說:你還好呀,粉粉,除了比過去胖了一些外,還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你過去太瘦了,現在變胖點不是什麼壞事。

不要安慰我了,還說什麼沒有太大的變化——沒有太大的變化就是最大的變化,有誰會對一個青春逼人的小女孩說:你還好咧,沒有太大的變化。

蘇紫笑了,粉粉你就快別挑字眼了。你看我都老成什麼樣子了!這個女人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一進四十的門檻就胡亂地長,一點規矩也不講了。看看我豎著不長,橫著長,腰的尺寸都要快趕上身高了;洗個臉自己摸著都不舒服,疙疙瘩瘩、肉肉乎乎的像豬頭。真的呀,就像豬頭,你別笑嗎!你看你看,我這臉部線條的走向都模糊了,腮幫子上的肉也開始往下墮了,我都恨不得找兩個棍給撐起來。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滿臉橫肉,死不講理的樣子?哎,粉粉呀,你這個學問人有沒有發現:男人的麵相多半都是越長越善的,哪怕年輕時這家夥是個二流子、殺人犯,上了一定的年紀後,那股殺氣騰騰的蠻勁也會漸漸地淡化、消失的;女人好像就反著長了,你看滿大街走的中年婦女幾乎個個沒有區別,全都是一副苦大仇深、同仇敵愾的模樣。你說年輕時她們哪一個不是溫柔似水、風情萬種,誰見誰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上天在造人的時候,讓女人年輕時鮮亮、鮮亮就算了,老了就撒手不管了。

不是的,蘇紫。如果女人的麵相真的可以用“苦大仇深”、“同仇敵愾”來形容的話,那也是因為她們內心堆積了太多鬱悶、太多不滿的緣故。古書中有一句話說的不就是“相隨心生”嗎?你有一顆什麼樣的“心”,就會有一顆什麼樣的“臉”。這不難理解,就像一個人如果天天被痛苦煎熬著,他怎麼可能在眾人麵前呈現出一副幸福、甜美的表情?

你的話聽起來是挺有道理的,可想想似乎也就不那麼對了。你能說男人的內心就沒有鬱悶和痛苦嗎?不會的,他們的鬱悶與痛苦隻會比我們多,決不會比我們少的。他們的臉為什麼就不朝著“鬱悶”、“痛苦”的方向走?

男人的鬱悶、痛苦與女人的鬱悶、痛苦是不一樣的。多半的男人都是為大事而鬱悶、而痛苦,真正能把他的意誌摧毀的可能是工作與事業;女人的鬱悶、痛苦就不一樣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多半還是些婆婆長、小姑子短的家庭瑣事。這類的瑣事要說又說不出口——太瑣碎了,說出來反而顯得自己很無氣量與風度;不說出來又憋屈得難受,隻能日日哽在喉嚨裏、盤踞在心旮旯裏,這樣天長日久地積攢下來,內心的這種鬱悶、怨恨能不寫到臉上來?蘇紫,不知你發現了沒有,男人也會衰老,也會生出皺紋的,但他們的那種“老”是往上走的,帶著一股坦蕩蕩的大氣;女人的“老”是往下走的,帶著一股暮沉沉的瑣碎氣。

歲月對男人是公平的,對女人也是公平的,一個曾經輕盈、純潔得宛如羽毛般的女孩子,分別幾年,也就僅僅的幾年,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幾年,再相遇時就變成了一個連走路都變了形狀的庸俗婦人。這怨不得歲月的無情,隻能怨她自己對自己太無情,是她自己親手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的這張“苦大仇深”的臉譜,就是由我內心那些瑣碎的鬱悶、瑣碎的痛苦所造成的?蘇紫撫摸著自己的臉龐,認真地追問我。

哪裏,蘇紫你哪裏是什麼苦大仇深?你長得最慈祥了,慈祥得就像個老奶奶。我與蘇紫開著玩笑,她其實與同齡人相比,保養得還是相當不錯的。臉上沒有明顯的皺紋不說——就連鼻子上那些縫補的針腳也完全消失了,還泛著一層瓷器般的光芒,一看用的就是頂呱呱的化妝品。那些劣質的膏呀、粉啊,是出不來這種沒有化妝品的化妝效果的。蘇紫過去是不怎麼戴首飾的,現在好像對珍珠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的脖子上戴著一串大大而圓潤的珍珠項鏈,耳朵上也有一對珍珠耳墜在搖曳生輝,就連手鏈也是珍珠串成的,像是一串小星星乖乖地灑落在她的手腕上。

還是你狠,你比阿姨下手更狠!我最多也就像阿姨說的那樣把自己列入到中年婦女的行列。你倒好,硬生生地把我這個中年婦女,不,中壯年女人給逐入到了老太太們那裏,你說這日子還有法讓人活下去嗎?

唉,這也是早晚的事。一旦跨入了黃臉婆的門檻,那離老太太的門檻也就不那麼遙遠了。我摸了摸蘇紫的臉,又摸摸了自己的臉說。

你不是說我們要發揚厚臉皮的精神,在女孩子的隊伍中能多賴一天算一天嗎?怎麼你現在對年齡變得又這麼悲觀起來了?

我說過這話?

當然說過。

這麼幼稚、可笑的話怎麼可能是我說的?給我!我向蘇紫伸出了手。

什麼?

證據。

粉粉,你這分明就是在耍賴,你知道我是拿不出任何證據的。

沒有證據,那可就以誹謗罪論處了。我們嘻嘻哈哈相互地拍打著,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讀夜校時的快樂時光。我覺得時間倒流了,一切都恍恍惚惚地變得那麼美好,昔日不經意的一句話、不經意的一個眼神都覺得韻意十足。我發覺人上了一點年紀後,就又變了,變得開始一意孤行地朝著回憶的方向走,堅決而固執,就像有一雙大手在背後推著你,非要把你送回到往事之中一樣。人同樣還是那個人,卻走了一個背反的路。媽媽過去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這人一老呀,就變得特別眷戀一些古舊的人與事。有一個是一個,誰也跑不了。

過去我對這些話不以為然,覺得是媽媽在為自己的一些怪癖的行為找借口,譬如一雙破鞋子,不能穿了,我扔掉,她拾回來。我再扔掉,她又拾回來,這次拾回來還藏得嚴嚴實實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了。我問她理由,她說:要什麼理由?一雙跟著人走過南、闖過北過的鞋子,怎好想扔就扔掉,哪有這麼隨意的事?

可不扔掉又怎麼處理?什麼東西都舍不得扔,鞋子走過南、闖過北,那人家襪子不也是如此,衣服、褲子又該怎麼辦?再說了,鞋子的功能就是供人穿的,不能穿了,穿不上了,它的使命也就終結了,不扔還會有別的選擇?我覺得我扔鞋子的理由很充足。

誰說過鞋子不能穿了就一定得扔掉?也就是你這號子人才能淨幹出些卸磨殺驢的事!媽媽憤憤地說。

這和“卸磨殺驢”有什麼好類比的?驢子不能拉磨了,還可以養著,養到它終老的那一天。一雙不能穿的鞋子到底留著幹什麼用?留到什麼時候是個頭?隻要你能說出理由來,我保證不扔,還給你好好供著。理由你又說不出來,又不讓人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喜歡古的東西、舊的東西,不是也有這樣的一句古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你幹嗎總要糾纏著那些舊的東西,不去想想新的東西呢?

媽媽瞅著我,就像瞅著仇人,眼看就要發作了,又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別在我眼前轉悠,不和你說了,要說也說不出個裏表來。不行,太年輕,你還是太年輕!唉,隻能讓時間來慢慢地理順你了。

那時我覺得媽媽不可理喻,動輒就喜歡拿年齡來壓人,好像年輕就是一種罪過似的。如今想來,那時我的確太年輕了。年輕當然不是一種罪過,但也絕對不是一種資本。我們的錯誤就在於,以為年輕就是沒有負擔,就是視野開闊,豈不知這種輕鬆與開闊是經不起推敲的——它不是真正認識到生命真諦後的豁然開朗,而是由於無知所帶來的無懼。也許這種“無懼”能帶來一些所謂的成功,但這種成功歸根結底有誤打誤撞的成分在內。年輕就是一種淺薄,所以才要對一切古舊的東西——積澱了沉甸甸曆史的東西充滿敵意。這不難理解,一個沒有曆史的人是不會對曆史感興趣的;一個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是不會懂得珍惜一雙鞋子的生命的。現在我終於與媽媽一樣了,在對媽媽的反叛中我終於又走向了媽媽,成為了媽媽的翻版。

我不知道這對我是好還是不好?我隻知道好也罷、不好也罷,這都不是我的刻意選擇,而是生命走到了這一步就隻能如此來走。換句話說:年輕時的淺薄不是我刻意要淺薄的,現在對淺薄的擯棄也不是我刻意要擯棄的。不是我,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是冥冥中的一種力量在左右著我,讓我不得不這樣幹。看來人的命運雖然是千奇百怪的,但每一個人的內在生命曆程卻是一致的,萬變不離其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