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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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從呱呱墜地的嬰兒,終於成長成一名可以獨立麵對世界的大人,可謂是耗盡了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忙碌、奔波似乎就是為了等待“長大”這一天的到來。終於長大了,大得足以被人稱為爺爺、奶奶時,大得走路都需要拐杖的支撐時,這種“大”似乎又歸於“零”了——他們又被稱之為了“老小孩”,回歸到了“孩子”之中。人,費了一生的勁,似乎就是為了完成這個由“小孩”到“老小孩”的輪回;人走了一生的路,磨得腳底都生出了繭子,其實也不過是走了一個圓。人生是圓的,這就注定了你怎麼走也走不遠的,隻能圍著這個圓繞圈圈。
我在寺院的小徑上徘徊、躑躅。每天傍晚,我都會溜達至此的。這樣做完全是無意識的,就像家裏那隻喜歡在半夜裏出沒的老鼠,走慣了一條線路,就老是沿著那條線路走。人也像鼠,並不是事事都有目的的。我頻繁地往返於寺院,並不是因為有事要向佛求助。真的,這個寺院我來過無數次了,可從未燒過一炷香、拜過一次佛。如此怠慢佛,並不意味著我不信佛,而是認為人、佛之交的最佳境界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佛是君子,人世間最大的君子,對待這樣的一個君子怎麼可以不行使君子之法?
佛是君子,是君子就不會端坐在寺院的蓮花座上的,即便是他的形在,心也不會在的。真正的佛、君子的佛就端坐在心中,你的、我的,我們大家的每一個人的心中。如果你真的想侍奉佛的話,那就悄悄地侍奉在你心靈的壁龕裏好了。清高的佛、君子的佛是從不屑與那些人為、庸俗的,借著佛的名義做出大量違犯佛規的寺廟為伍的。罷了、罷了,破壞心境的話就不多說了,我來這裏走走、坐坐,看上的就是那份遠離喧囂的靜謐。如果再去自尋煩惱的話,也就有背於佛法了。
傍晚的西天特別地好看,一片、一片的晚霞都是火紅色的,這種紅不是刺目的鮮紅,甚至不是大火熊熊燃燒時所散發出來的絢爛的紅,而是火苗燃盡後留在爐底的炭火的紅,那是一種熟透了、看盡人間一切滄桑的紅,帶著幾許散淡、慵懶和憂傷的氣息。天空真是神秘莫測啊,太陽都是那同一輪的太陽,可早晨的朝霞與傍晚的夕陽,分明就是兩種不同的心境和兩種不同的人生。唉,以往所說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是人類對自然的嚴重誤解。大自然中的萬物並非都是些“無情”的“草木”,人會喧嘩、會爭辯,所以在沉默的大自然麵前就顯得風流倜儻,才華橫溢了,而全然沒有想到大自然不說話,並非是因為她不會說,沒有勇氣說,而是因為在這個宇宙巨人看來,大美、大愛、大悟都是無言的,說了反而露怯了。
大自然中的萬物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血肉之軀,人類所謳歌的那些情懷、苦難與磨難她隻多不少,一樣也不匱乏。沒有“情”的天空怎麼可能演繹出那幕“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悲劇?看,西邊天上的那一抹晚霞在夜幕將臨的天空上翻卷、掙紮著,它似乎不情願就這樣隱退到雲朵的後麵去,還想陪伴著那些追憶、緬懷往事的人走上一段,送上一程。我的眼睛追逐著這抹霞光,就像追逐一位友人。至於這位友人是誰,身在何處,一時間我似乎又想不起來,有些迷惘了。就在我用力去想的時候,一位正從我身邊走過的老和尚停下了腳步。
真怪,這位老和尚原本絲毫也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的,他目不斜視地沿著一條筆直而狹窄的小石子路走著、走著,像是一朵飄浮在地上的雲,飄啊、飄啊,朝著夜幕的方向飄去。突然這朵雲停住了漂泊的腳步,躅立在我的身邊,雙手合十地對我說:你喜歡想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去想那麼多了。人世間的事,放下是福。說完,他看了我一眼,低了低頭,又飄然而去了,朝著夜幕降臨的方向。
我愕然,我是在想事,想那些早已經過去了的事嗎?好像沒有,我並沒有刻意地讓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我到這裏來,無非就是隨意地走走、隨意地坐坐,僅此而已,並不存在要為往事尋找根源的動機。可再轉念細細咀嚼老和尚的話似乎又不無道理,近幾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這部小說,不正是一些過去的事嗎?蘇紫、朱冷冷、小雪、小雪的哥哥、我的那些老師、襲米、米花師姐不都是與我過去的生活有過瓜葛的人嗎?
老和尚的一句話,點醒了我這個沉湎於夢中而不知的夢中人。由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的愚鈍。
的確,我是一個愚鈍的人,而且還愚鈍得自以為是。有些聰明的人隻要稍稍聽聽、看看別人的經驗,就能由“此”聯想到“彼”,並能很快地從中尋找到自己要做的事、要走的路。而我天生就缺乏這種抄近路走的本領,許多事情必須要親身體驗了才能覺察出其中的奧秘,隻聽別人說說是不能夠讓我信服的。譬如,在我還讀博的時候,中國的房價就開始日新月異了,不少拖家帶口的男同學開始為畢業後的棲身之地而憂慮。我有時也會濫竽充數地跟著發發牢騷的:漲得這麼快,這一輩子也別指望能買得起房子了,隻能永遠地租別人的房子住了。
早已成人妻、人母的米花師姐看我嚷嚷得起勁,就勸我:粉粉呀,你這就多慮了,這些男生吆喝著房子貴,那是因為他們是男人,是男人就得肩負起養家糊口的重任。你一個女孩子家是根本無須來考慮這種大事的。可能她看我一臉的茫然,又解釋說:你想了,將來你要找的那個人如果連房子都沒有,你幹嗎要去嫁給他?!有房子,這得是最基本的條件嗬。如果連這個條件都不具備,其他的條件也好不到哪裏去!米花師姐把手裏正看著的磚頭樣的書使勁一合,往書架上一扔說,那就不必考慮了。
這話今天聽來即便不那麼婉轉動聽,但起碼也不麵目可憎。米花師姐說的都是大實話,大實話往往不怎麼好聽,但往往都是很實用的。如果現在有兩個條件完全相同的男人供我選擇,隻是一個有房子、另一個無房子的話,我想正常情況下我會選有房子的那個。原因很簡單,有近道可走為何非要繞道而行。人生短暫,為了一個小小的房子就要耗費去二十多年的生命,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是關乎到生命投向的問題,怎麼能馬虎呢?
可那時就不一樣了,嘴裏雖然不吭氣,隻是笑笑而已,可心裏已經把米花師姐罵了個狗血噴頭:哼,真庸俗!愛情的事怎麼能和房子扯到一起?一個男人的價值怎麼可以用房子來衡量?什麼沒有房子,其他的條件也好不了,這是些什麼混賬邏輯?一個男人有了房子就品格高尚、才華橫溢了,而沒有房子這一切就都消失殆盡了。話又說回來,人家男人憑什麼生來就背負著養家糊口的重任?難道女人都是些寄生蟲?米花、米花,平時叫你一聲“師姐”是尊重你年歲大,可竟然說出如此為老不尊的話,太讓我看輕你了,真虧了鼻梁上的那副金絲邊眼鏡了。
罵完了米花師姐,我又開始在心裏罵學校:唉,現在的大學真的是墮落啊,墮落得不可救藥了,一點關卡也不設,連像米花這樣隻配蹲在自由市場賣雞蛋的人都給放了進來,這樣的大學除了去死,還會有什麼希望?
米花師姐,連帶著學校在我心目中都貶得一錢不值了。學校就那樣了,甩個冷臉子給它瞧也是沒有用的,樓還是那些樓,教室還是那些教室,書還是那些書,這些冰冷的家夥是不顧及你的感受的。米花師姐就不一樣了,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會察言觀色的人。那天中午的午睡前,我端著臉盆、毛巾去水房洗臉,還沒有走到水房門口,就看到米花師姐也端著臉盆從對麵走來了。她衝我笑,我裝作看不見,掉過頭來就往回返。她在背後喊我:喂,粉粉,你怎麼了?不是要洗臉嗎,怎麼又回去了?大白天夢遊了不成?
我原本是不想回頭的,懶得理她。轉念一想,不回頭就這樣走掉,米花師姐怎麼能知道我的憤怒和對她的不屑呢?應該讓庸俗的人得到一點教訓。於是,我猛地轉回身,站在那裏冷漠地看著她,嘴角還止不住地一個勁往一邊撇。難怪人們要發明“冷笑”這個詞呢,真的,一個人在鄙視——真正鄙視另一個人的時候,她不是痛罵,而是冷笑。
粉粉,你——米花師姐欲言又止,奇怪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從上往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後從鼻腔裏發出了一個重重的“哼”,轉身走了。那個痛快勁啊,簡直無法言說了,甚至連“誰來解憂,惟有杜康”與此情此景都毫不搭界的詩句也莫名其妙地蹦了出來。臨進宿舍門的那一刻,我用眼角的餘光往米花師姐那裏掃了一眼,見她還怔怔地站在那裏,胸前抱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臉盆,像個傻了的雕像。真是痛快,我像是打了一個大勝仗,躺在床上還飄飄然的,陶醉得一個中午都沒有睡著。
這絕非是矯情。當然今天看來不是矯情,也是傻氣了。可那時的我就是這樣的,不能因為傻得冒煙就不敢承認了,做人、做事還是坦誠一點的好。你發現了嗎?以前的我,那個發誓要成為旅人的我,雙腳其實一直是懸在半空中的:旅人是需要用腳走路的,我是在走,每一天都在走,而且還終於走出了粉巷。可走了這麼多的路、邁過了那麼多的坎,我的腳卻始終是飄浮的,沒有與土地結合在一起。這說明看上去我雖然有著旅人一樣的韌性,但這種韌性是盲目、虛幻的,它在擦亮我眼睛的同時,也蒙蔽了我的眼睛。現在的我、如今的我,正在著手終結這個旅人夢——這個虛幻王國的夢不是不好,可總戴著一頂虛幻王國國王的帽子也過於誇張了,而誇張已不該是我這個年齡的人所為了。
我看見你在笑,笑著說,好了,這個粉粉總算醒悟過來了。不,不能這麼說,醒悟的好像不是我,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醒悟不醒悟的問題。也就是說這歸根結底並不是我要終結的,盡管承認是我終結的可能會比較好——迷途知返,一直都是被人們所讚揚的,但我不能為了博得讚美之聲而不顧及事實的真相。真的,我必須得聲明說:不是我要終結的,是終結自己要終結的。
終結自己怎麼會終結?這是個問題,這樣搪塞自己和讀者可不好,於是我又拚命地回想其中的緣由——終結自己要終結的背後是什麼?是誰強行替我給“旅人夢”劃上了一個句號?最後我終於豁然開朗了:是時間,是時間這把大手讓我把過去給終結的,它把著我的手,就像把著春夏與秋冬。也許它在我的耳旁已絮叨、催促了好多年,可我始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最後它終於忍耐不住,隻好赤膊上陣了——它在背後使勁地推我、拉我,終於把我連拉帶拽地從蜘蛛網中解救了出來。
阿門——我從來不說這個詞的,也不習慣聽別人這樣說,沒有相應的宗教背景作支撐,這樣鸚鵡學舌隻會使人顯得可笑與淺薄。可此時此刻這兩個字不知怎麼自己就掙脫了繩索,拚了命地往外擠,我擋也擋不住。既然如此,就不如順其自然了——當某個字、某些詞非要出場的話,那也許它有出場的理由。那就讓我把這句話說完整吧:阿門,時間終於讓一個生命獲得了新生,從喧嘩、騷動走向了沉靜。
時間像一盆洗滌人靈魂的聖水,它無色、無味、無形,但卻有思想。它的思想像一壇發酵的老酒會慢慢地浸泡你,浸泡我,讓原本庸常的我和你變得通身發亮,和它一樣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我出生的那個院子裏——在小說的前麵我說過,我是五歲時才搬到粉巷的,之前是住在另一個地方的——有一棵老唐槐,小時候我在它的樹根裏掏土鱉玩的時候,大人們就議論、歎息著它死了。老槐樹的身子有點往右傾斜,一個枝杈重重地倚在一個樹樁上。不知什麼時候、是誰給老槐樹拄上了拐杖。這個拐杖也滿目滄桑,有了些年紀了,讓人不得不相信它已經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是老死的,就像人一樣。前年我故地重遊,想尋兒時的足跡,卻都已變得麵目全非了。那個彎彎曲曲的小橋盡管還在,可橋下的水幾乎枯竭了,那些活蹦亂跳的大鯉魚也都不見了;坐落在河邊的那座棕黃色的房子——我來到世界上的第一聲哭聲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也被拆掉了。媽媽說是去年剛拆的,拆的時候她還過來轉了兩圈,可沒有誰來理她。這裏的一切都冷冷漠漠,好像從未與我發生過關係一樣。我有些感傷,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原來是這般容易消失。我放眼四望,突然發現那棵老槐樹還在,這頗有些出乎我的意外——該存在的都已不存在了,不該存在的反而還在。這棵老槐樹蒼老是蒼老,隻剩有幾片零星的綠葉宣告著它還是一棵樹,可這份蒼老並非是新添上的,從我認識它時就是這樣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它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胸前多出了一個木製胸牌,上麵標注著這棵樹的不凡曆史。
這棵種植於明代的樹已經成為了曆史,而當年親手種下這棵樹的人卻早已被曆史所遺忘了。人活不過一棵樹的,不要看人們經常圍著這棵樹指指點點,似乎比這棵樹更為高明一些。其實不是的,人世間的事根本就逃不過這棵老槐樹的眼睛,它隻是不說,從容、淡定,裝作什麼都不懂,你說它死它就死,你說它活它就活。人其實是知道自己的渺小的,否則為何非要把一棵樹指定為國家的重點保護物種?而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他,偏偏是一棵樹,一棵散發著莊重、滄桑而又恬淡、靜穆神情的老槐樹。
老槐樹製勝的法寶就是有著永遠活下去的激情,這種激情豪邁、戰無不勝,但卻不是排山倒海的,而是悄悄地、靜靜地,就像那玉,美也是收斂的美;絢也是素樸的絢。那價值,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隻有時間這位哲學家才能把一棵樹的“魂”雕塑得如此妥帖與完善。
由這棵老槐樹我想到了人:既然連樹的“魂”都需要時間來錘煉,那麼人的“魂”就更需要時間這把雕塑刀來好好地雕刻、打磨了。我很為那些短命的詩人、作家感到由衷的遺憾和心痛。如果他們能堅持再多活十年、二十年的話,當初那些讓他們為之付出生命的緣由都是不足掛齒的。我觀察過,那些願意趴在樹蔭下悄悄睡覺的貓都是有些年齡的老貓,我從未見過一隻小貓靜靜地蜷縮在樹下好好地睡一覺的時候,它們不是跳,就是鬧。玩累了,鬧夠了,隨便找個旮旯,倒下便睡。睡醒了,又與其它的小貓滾成了一團。肉乎乎的、毛茸茸的,可愛是可愛,隻是這種可愛還有待於時間來對其休整。
時間是位智慧老人,它會讓所有的生命都能從喧囂中抽出身來,走向沉靜,在沉靜中與一個名為“人生密碼”的東西相知、相碰。我不知道我是否獲取了“人生密碼”的鑰匙?或許是獲得了,因為同樣的一棵樹、同樣的一朵花、同樣的一株草,在我的眼中都有了一份不一樣的禪意。我騷動不安的靈魂沉靜了下來,那是一種火山爆發後的平靜,徹徹底底地沉靜。哪怕全世界的人都騷動起來,我依然會抱著這份沉靜前行。也許這還僅僅算是剛剛邁進存放“人生密碼”宮殿的台階,我還需要用後半生的生命才能把全部的秘訣兌換出來。可不管怎樣,與過去相比,我與“人生密碼”總算有了一絲一縷的關聯。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媽媽說的,嚴格說是我媽媽在幾千裏之外感受到的。
我與媽媽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麵了,中間隻是靠三言兩語的電話聯絡。一次很普通的電話,我沒有說自己在幹什麼和不幹什麼,隻是很隨便地說了幾句有關我小舅的事。小舅得了癌症,飯吃不下,針也打不進去,醫生說不久將訣別於人世。小舅是媽媽姊妹幾個中最小的一個,最小的竟然要最早地走,這頗有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味道。我擔心年過七旬的媽媽會過於著急,就隨便地勸慰了她幾句。真的是很隨便,沒有什麼高深的話、體貼的話。沒想到,就這幾句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話,竟然被媽媽捕捉到了一種信息:嗯,粉粉成熟了,這孩子到現在終於成熟了。
媽媽在電話中並沒有說,她隻是對我的叮囑淡淡地應承著:嗯,好,知道了。然後,就掛了電話。是丈夫回家鄉講學順便回家探望時,媽媽對丈夫說的,說得頗為欣慰,眼淚都落了下來。當丈夫回來把這番話轉告給我時,我什麼也沒有說。一個四十還有餘的人,成熟了,而且還是“終於”,這欣慰的背後是對我以往固執的無奈與擔心。可我不得不暗暗佩服老太太的這份敏銳,她的這份敏銳似乎沒有隨著衰老而衰退,反而被時間打磨得更清醒、銳利了。
的確,近一段時間以來,具體的時間說不準,可能有一年、兩年了,也可能是半年、三個月。總之,我隻能用“近一段時間”這個模糊的概念來表述,因為實在不知從哪一天、哪一刻、哪一件事起,我的靈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表麵還是平靜如常的,甚至比以往變得更普通,比最普通的人還普通,但我知道——我感受到了在看不見的心靈深處發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裂變,封閉的身體,不,也許應該說是封閉的思想被什麼東西給豁然地打開了,一道金色的光芒迸發出來,像火焰一樣從體內緩緩地流過、流過,最後又消失在了遠方。
消失是消失了,但那迸發的過程卻像創傷一樣永遠地留了下來。自然界會有地震、海嘯的發生,人的身體內又何嚐沒有地震與海嘯?有的,自然界所擁有的,人一樣也不會缺少。而且,隻有經受過地震與海嘯洗禮過的靈魂才會變得更加澄明與通透,我終於明白了“不惑之年”的意義——無論什麼東西在“不惑”之人的眼裏都是赤身裸體的,任這個東西是裹上盔甲還是纏上錦緞,都是沒有用的,隻會留下欲蓋彌彰的窘迫。
就在這種時候,我又再一次地想起了蘇紫。說起來真有些好笑,在我每一次自認為自己成熟、蛻變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蘇紫來,這似乎成了一條顛覆不破的定律。這真是奇怪了,蘇紫是什麼?她好像是我成長路途中的一把尺子,總要不時地拿出來比量比量。好像不比量那麼幾下,我就沒有辦法說明我的來曆一樣,似乎我的過去隻有借助於蘇紫,才能隱隱約約地還原出那麼一星半點。
人生真是荒誕,荒誕到了當一個人要回頭追溯那個過去了的自己時,必須得先要去追溯、複活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過去。一個人看上去是獨立、不羈的,其實卻是依附、存活在另一些人身上的。如果缺少了這些人的曆史旁證,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把自己的曆史詮釋清楚的。
我的曆史僅憑我個人是證明不了的,這當然不是我個人的悲劇,每一個人的過去都得憑靠另一些人的存在才能存在的,就像一個人寫自傳——自傳原本就是自己的傳記,堪稱是世界上最為個人化的東西,可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出場與訴說,這份自傳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的。所以,蘇紫的故事,或者說我與蘇紫的故事還得要繼續下去。她是我的證人,我是她的證人,我們兩個被一條繩索給死死地綁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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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由人世間這部大戲的看客,漸漸地進入這部戲中並分擔了一個小的角色後,我就醒悟了過來:蘇紫與我的差別,在於她比我更早地進入了這部戲。
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入戲太慢的演員,光從家中走向劇場的這一點距離就幾乎耗去了我半生的時光。而蘇紫則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藝術家,不需要任何的排練一下子就沉湎於戲中,與戲中的人物糾纏、滾打到了一起。也許她生來就知道人生不過是一出戲,是戲就不必太較真,上天分配給了什麼角色,按照這個角色去演就是了。
我以為這是我對蘇紫認識上的一個突破,有了這個突破作鋪墊,我就能正確評價我與蘇紫的關係了:我一直在努力回避蘇紫、忘掉蘇紫,並不是因為蘇紫在我的生活中變得不重要了,而是因為我始終駕馭不了她。她就像是橫放在我麵前的一道遠遠超出我理解力的數學題,我始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公式去套解與演算。寫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哦,搞了半天,費了這麼多的筆墨,粉粉與蘇紫的關係原來就是一個中學生與大學微積分的關係。當得出這一結論的時候,我的心胸豁然地開朗了,以往小說中所糾纏不清的東西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這個發現也使我意外懂得,一個作者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他筆下的人物的,他對他、對她的認識也是逐步加深的,就像一對一見鍾情的戀人,彼此間盡管有著烈火般的愛慕與眷戀,但如果想真正地了解對方,不被愛情的光環迷惑住了眼睛,還須耐心地等待一些事件的考驗。作者與人物的關係,具體到我,就是我與蘇紫,我與粉粉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我愛這兩個人物,這是毫無疑問的,否則就沒有費力跋涉地來寫這部小說的必要了,但是對這兩個人物的把握我常常是遊弋不定的:一會兒我埋怨粉粉的自以為是;一會兒我又痛恨蘇紫的怒其不爭,有時我又覺得這兩個家夥都有些問題,她們常常把我搞得頭昏腦漲,不知該站到誰的立場上去。現在好了,我這個作者在小說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終於把這兩個家夥的身份給搞清楚了:蘇紫是大學微積分,粉粉是中學生。
我也突然明白了在前一節中我讓粉粉從夢中醒來的原因了,我的心理動機其實是想讓覺醒了的粉粉,去破譯從未迷惘過的蘇紫這道題。話說到這裏,剛剛有了點自信的心又有點虛飄了:“覺醒了的粉粉”還容易理解,什麼是“從未迷惘過的蘇紫”?這難道意味著粉粉是先錯後對,蘇紫是一貫正確?不是,肯定不是這樣的,她們誰對、誰錯或者誰對多少、誰錯多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盤算清楚呢。既然如此,粉粉這個人物又怎麼能承擔起破譯蘇紫這道題的重任呢?說實話,對這一點我這個作者也沒有把握,粉粉在蘇紫這道題麵前是選擇進攻還是撤退,我也不得而知。唉,小說家這個營生也不好幹,能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廢話少說,我們還是悄悄地跟在粉粉的後麵走吧,至於她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那就要看她的破譯本事了。
蘇紫是我內心的一道疤痕,這道疤痕平時是看不到的,可一碰到刮風下雨的日子,就會隱隱作痛的。在幾年前,哪怕就是在前一個月我大概也不會這麼說的——有誰願意承認己不如人呢?但現在不了,我可以坦然地來麵對這個問題了,這說明我已有了足夠戰勝蘇紫的自信心;說明我的能力和智慧都可以來拆解這道題了。
這些年來,我研究過不少課題,專著也大大小小地出版了幾本。你可能要問,要拆解的是蘇紫,說這些拉虎皮扯大旗的事幹什麼?確實,這些東西與蘇紫風馬牛不相幹,說明不了什麼,但對我卻很重要——至少可以證明在對資料的分析、論證和推理方麵我還是有一套的。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就容許我再自誇幾句,這些判斷、推理的東西可是我的拿手好戲,再複雜、再夾纏的問題也難不倒我。真的,這一點小時候我爸爸就看得特別清楚。在我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年,爸爸送給我兩本智力測驗書,一本是和數字演算有關的,另一本是破案推理的。爸爸先讓我看第一本,掀開第一頁的第一道題就是一個老漢挑著兩隻小白兔在橋上走,走了多少米又回了多少米,再走多少米,又退回多少米等等,問最後需要多長時間,這個老漢才能走完這座橋。
我看著題,滿腦子轉的卻是,這個老漢是不是有病,挑著兩隻兔子過橋不好好過,顛過來、倒過去的,不是成心搗亂是什麼?爸爸問,需要多少時間?我說不知道。爸爸說你都翻著眼珠子想了這麼長時間了,咱房上的梁都快被你給瞪斷了,怎麼就還沒算出來?我說不行啊,這題實在太難了,難如上青天啊!爸爸說,不對呀,人家書的“前言”上明明說是針對於十二歲以下兒童的,你都十四了,怎麼智商還不如比你小的人?不行、不行,你得再看看這本,搞不好我還得帶你去趟醫院呢。爸爸說著,又把破案推理的那本書推到了我的麵前。我很反感,拿我當傻子看,才懶得給你測什麼智商呢!
我就把推過來的書往一邊撥弄,爸爸就又再推過來。就在這推來推去的過程中,我的眼睛掃到了一道測驗題。我一下子就被這道偵探深夜入室破案的題給吸引住了,我隻匆匆地讀了一遍就斷言,這個偵探就是那個被通緝的殺人犯。爸爸不信,說瞎扯,偵探肯定不是殺人犯,殺人犯另有其人。為了驗證結果,我們去書的後麵查找答案,果然偵探就是那個殺人犯。
爸爸樂了,說,粉粉你還真有兩下子啊,這本書可是給十六歲以上的青少年看的,你倒能回答正確,告訴爸爸,有什麼絕技?什麼絕技也沒有,就是根據題目給的條件來推演、判斷,比如題目告訴你這個偵探是為了破案,才在深夜進入到這個出了人命案的屋子裏的,這就是一個告訴你的明線索,那你就要根據這條線索推演出沒有告訴你的隱線索,在這幾條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線索中推導、演繹出你想要的答案不就得了。我現在記不清楚我當時的語氣了,想必一定是很顯擺的。
嗬,你還明線索、隱線索、推導、演繹,一套套的,聽著挺專業的,將來粉粉你肯定會成為一個大偵探的。好啊,太好了,絕妙的好,老李家要出一個著名的大偵探了。爸爸那時特別喜歡看一些公安破案的書,沒事的時候,就抱著讀,邊讀還邊用筆在紙上畫線路圖,還自言自語這裏對了,那裏錯了的。爸爸看的這些書都是公安內部版的,是通過我家一個在公安工作的親戚——就是我在小說前麵所提到的那個滿街頭溜達著抓壞蛋的人給搞到的,所以特別寫實,裏麵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常常使媽媽驚叫不已:喂,你這個死老頭子,就是願意看這些血乎淋拉的書,太不吉利了。媽媽要扔,爸爸就要藏,實在被媽媽逼得沒有辦法了,爸爸就喊:你敢扔,要扔了,就與你離婚。爸爸是輕易不說這樣的話的,可見這些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爸爸的內心裏藏著一個福爾摩斯情結,但這個情結也隻能是情結了,一輩子也不可能實現了。而如今他的女兒倒有可能來實現他的夢想,這怎麼能不令他歡欣鼓舞呢?
我並沒有如爸爸所願成為一名偵探,但我今天講這些話就是想告訴你——我可是具有偵探的本領,一般的障目法是逃不過我的眼睛的。蘇紫這道題說到底不是老漢挑著小白兔過橋,她與那些破案推理類型的題目更為接近。這就好,有關蘇紫的資料我了如指掌,甚至我本身就是她經曆的見證與參與者。按照我這些年來的研究經驗,在資料如此豐富、確鑿的情況下,推導出一個正確結論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自信滿滿,甚至都有些懊惱怎麼沒有早一點想起采用這個辦法?如果早用了,問題不就早解決了。然而,當我把蘇紫作為一個研究課題小心翼翼地搬上研究桌時,我立刻就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窘境,這在我以往的研究中是從未出現過的:活潑的蘇紫、善良的蘇紫、樸實的蘇紫、浪漫的蘇紫、善解人意的蘇紫、勇敢的蘇紫、叛逆的蘇紫、懦弱的蘇紫、妥協的蘇紫、庸俗的蘇紫、世故的蘇紫、循規蹈矩的蘇紫、報複、盤算的蘇紫,這些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蘇紫交替出現在我的筆端。情況變得異常複雜,我想我應該采用分類法的研究方法來研究蘇紫:一個人的性格是複雜、多樣的,不可籠統而言,我應該把筆墨集中在不同時間、不同境遇下的蘇紫,這樣一來蘇紫性格的發展邏輯以及主性格、次性格的關係不就自動呈現出來了嗎?
我首先把蘇紫定位在叛逆、勇敢的坐標上,因為我認識蘇紫時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而且我可以舉出許多的例證,如眾人之下啃蘋果、夜走高粱地等等,可我剛剛寫下這個結論時,那個妥協、懦弱的蘇紫就翻臉了,她跳著腳說誰說我叛逆、勇敢了,我不敢麵對、承擔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我自己都厭惡我自己。我現在從不敢照鏡子,一照鏡子就能看到那個逃避責任的蘇紫躲在鏡子裏衝我出鬼臉,嘲笑我的軟弱。我勸她,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隻要在大節上不出現大的紕漏就不容易了。蘇紫說,可我的紕漏太多了,婚戒的事、那個被剝奪了生命的孩子,不都證明我的軟弱與妥協嗎?唉,後悔啊,悔之晚矣,如果當時我稍稍地勇敢一點點,我的兒子都已經十幾歲了。說著、說著,她還痛哭流涕起來,懊惱自己怎麼就不能像別人那樣天生就擁有一個獨立自主的性格。
唉,算了,蘇紫不喜歡我說她叛逆、勇敢,那就說說她善良、浪漫、活潑的那一麵吧。蘇紫生性善良、浪漫,活潑,她眼中的世界充滿著光明和愛意。我剛剛寫下這一行字,那個庸俗、世故、盤算的蘇紫又跳了出來,拚命地扯我的手:粉粉,求求你了,不要把這些高帽子扣到我的頭上了,我不配、不配,我知道我不配。
蘇紫吵得我心慌意亂,我放下了筆,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濃濃的茶,我想借機再好好地清理一下思緒。我堅信我的研究思路是沒有錯的,在我以往的工作中,我已經分析過無數個人物了,好人、壞人、複雜的、單純的,凡是能在小說中出現的人物我都能主導得了。我堅信,隻有作者想象不出的人物,沒有我分析不了的人物。說到底,蘇紫隻是生活中的一個人物,我昔日的一個朋友,遠不能和小說中的人物同日而語。想到這裏,我又提起筆寫下這樣的句子:蘇紫是複調的,她每一個優點的後麵都伴隨著一個缺點,她浪漫,但又實際;她庸俗,但又聖潔;她叛逆,但又妥協;她善良,但又……寫到這裏,剛剛情緒穩定了下來的蘇紫又騷動了起來,她在一旁使勁地搖頭、歎息。
我瞪著眼睛看著她,看著、看著,她就像我小時候玩的那個萬花筒,幻化出了無窮無盡的圖案。這個圖案一會兒變成了浪漫的蘇紫,一會兒變成了懦弱的蘇紫,一會兒又變成了報複的蘇紫,一會兒又變成了善良的蘇紫。這一個、那一個,個個都像是空中飛舞的蝴蝶,來無蹤去無影的。這麼多的蘇紫中到底哪一個她才是她呀?
蘇紫好像是有意識地在迷惑我,想把我引到歧途上麵去。於是,我問:蘇紫,請問你想讓我怎麼樣?
她說:粉粉,如果你不想羞煞我,就請放過我。
蘇紫不願意成為我小說中的一個案例。這時我有兩條路可走,一個是放棄,一個是堅持。我選擇了放棄,需要聲明的是,我選擇放棄,不是因為蘇紫讓我放棄,而是我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辦法堅持下去了:這麼多的蘇紫把我攪糊塗了,我覺得這些蘇紫中的每個蘇紫都是她,她就是這些蘇紫中的一個,任意的一個。
這個似是而非的說法顯然不是一個研究者所想要的結果,但除此之外我實在也推導不出什麼更好的結論了。蘇紫的問題不是好人、壞人的問題。我從來都認為她是個好人,即便在所有的人都指責她的時候,我依然堅信她的品質是不壞的。人是有品質的,我堅信這一點,就像產品一出場就有等級一樣。她使我感到不解與困惑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到底有幾條曲線?從我自己來看,隻有一條,盡管這條曲線的走勢有高有低,有時它可能還會錯誤地偏向某個岔道,但不管怎樣它總會頑強地走回來的,就像所有的河流終歸都要流向大海一樣,這是冥冥之中由一個叫做宿命的東西所決定的。可為什麼蘇紫的生命曲線是縱橫交錯的,這一條、那一條、每一條似乎都是矛盾、悖逆的。一個矛盾套著一個矛盾,一個悖逆套著另一個悖逆,最後連矛盾與悖逆都變得不可理喻了。
蘇紫的這個課題是無解的課題,一切固有的邏輯關係、推理方法在她這裏都統統地失效了,這使我覺得分外的沮喪。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忘記她的時候了,當一個人的麵孔複雜得讓你分辨不出真偽的時候,也就是應該忘掉的時候了。如果說以前的忘記是為了忘記而忘記,那麼這次的忘記則是真的忘記了,忘得心安理得,忘得理直氣壯,以至於在那個黃昏的傍晚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時,我半天都沒有想起這個自稱為蘇紫的人是誰。
那天一點預兆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待太陽落下去以後,我去涼台給那些花花草草們澆水。夏天來了,這些紅的花、綠的草都變得格外地汲水,我早、晚兩次用特大號噴壺給它們噴水,可葉子、花還是有點蔫蔫的,一點也不水靈。我想或許是太陽曬得太厲害了,女人的臉在陽光下都要抹一點防曬霜的,何況這些嬌嫩的花草?女人如花,倒過來不是也可以說,花如女人嗎?
我彎下腰,把這些不是女人的女人們給一盆盆地搬進了屋子裏,沿著牆擺放了一圈。就在搬到最後的一盆時,電話鈴響了。我接起來是一個嘰嘰喳喳的笑聲,那聲音、那旋律清脆、歡快得像隻清晨的畫眉鳥。是誰,莫不是哪個學生?隻有那些整日無憂無慮的小女生們才會如此這般地嘰嘰喳喳地笑、嘰嘰喳喳地說。
請問,你找誰?
我一邊問,一邊在心裏埋怨,現在的這些學生真是不懂事到家了,給老師打電話也不懂得要先自報家門。現在的學生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認為自己是花了大價錢來上學的,老師就應該記住自己,記不住就是老師的不對了。殊不知一個班的學生少的有四五十個,多的高達一百四五十個,學生認老師容易,一堂課下來就能把老師的模樣記得大差不差了,可老師在短短的一個學期內,要把所有的學生都分辨出來並記在心裏幾乎是不可能的。
喂,粉粉,是我,是我啊!
那聲音很是熱切。能稱呼我粉粉的人一定不會是學生了,盡管學生們在背後也偷偷地稱呼我為李老太婆——在他們的眼中,特別是那些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們眼中,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就老得一塌糊塗、不可救藥了。女人一旦與四十多歲聯係到一起,那似乎就像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都得咬著牙根來說了。每次看到女孩子們那不屑的眼神,我心裏就像是被蠍子蜇了一樣不舒服。可又不好直說什麼,隻好在課堂上就著上一代的作家、作品來借題發揮了:年輕是最靠不住的,誰都年輕、美麗過,這沒有什麼好得意、驕傲的,世界上最不值錢的資本就是年輕、美麗這四個字。請你們永遠記住我的話,總會有更年輕、更美麗的一代來取代你們的。
學生們一臉困惑,他們可能想的是,我們無非也就是對那些過了時、過了氣的作家、作品不感冒,怎麼就惹得這個老女人咬牙切齒地說出些年輕不年輕、美麗不美麗的話,這是哪和哪,莫不是這個女人的更年期提前來臨了?這種困惑也就是幾秒鍾內的事,隨後他們那一張張漂亮、年輕的麵孔又被漠然所取代了。
我知道我的話又說多了,麵對叛逆期孩子們的最好辦法,就是緊緊地閉上自己的嘴。你不能改變他們,隻能改變你自己。叛逆其實就是自己撕碎自己的心,你疼他也疼,傷口隻能等待時間來愈合。但不管這些學生們在課堂上如何看待我,他們在電話中還總是客氣地稱呼我為李粉老師的,這就把一大部分的人給排除掉了。
在交往的熟人中,稱呼我粉粉的人也有那麼幾個。可這個聲音異常清脆、悅耳,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幾個人的。我想不起這個在電話那頭叫我粉粉的人是誰?她的聲音很近,就在我的耳畔響起,但給我的感覺卻是那麼的遙遠,遙遠得有些不夠真實。
粉粉,我是蘇紫,蘇紫啊!你怎麼就忘記了?
蘇紫?哪個蘇紫?我沉吟著,像是在記憶庫中搜索那些已經被刪除掉了的記憶。
電話那頭的蘇紫顯然沒有料到,我竟然想不起蘇紫是誰了。她一時有些語塞,蘇紫,蘇紫是……她斟酌著,不知把蘇紫與什麼樣的東西聯係到一起才能說明問題。噢,對了,蘇紫就是柔柔的媽媽。半晌,她總算給自己的身份定上了位。
啊,柔柔!一提柔柔的名字,一個梅花鹿般的小女孩立刻就浮現在了我的眼前,猛然間我想起了蘇紫是誰。真奇怪,我隻見過柔柔一麵,竟然還記得她;我與蘇紫曾有過無數次的親密會晤,卻忘記了她,竟然還要借助柔柔這個橋梁才能想起她。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搖了搖頭,是對自己的不滿,也是對時光流逝的無奈:蘇紫,真的是你嗎?你是怎麼知道我家裏的電話號碼的?
蘇紫的這個突然而至的電話令我有些吃驚,這幾年我已經在好幾個城市間穿梭了,家也搬了無數次了,電話號碼變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可疑。有時在外麵想給家裏的丈夫掛個電話,可電話拿在手裏,號碼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勉強想起一個,撥過去,是空號。再試著撥一個,還是空號。我就轉身去問別人:哎,拜托,你想想我家裏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來?每次都惹得人家被問的人笑彎了腰:咦,李老師,那些大學問家都是記不住這些人間瑣事的,有的人連家裏的門開往哪個方向還搞錯了呢,看來不久你也要步入大學問家的行列了。恭喜、恭喜。
人家的忘記是因為人家的腦子都被知識與學問給填滿了,我的忘記純粹是因為中間換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我都不敢隨便地把家裏的電話號碼給別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又換了,搞得人家找不到人。麵對我的詫異,蘇紫有些得意:你的這個號碼是我從你媽媽那裏要來的,你媽媽說這個電話號碼是新的,一定可以打通的。果然,一打就找到了你,太好了。粉粉,你這一走就杳無音信了,八年都過去了,你怎麼就音訊全無了?上次走時也沒有通知我,我不是給了你呼機號了,怎麼就不呼我?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柔柔總是在問,我們什麼時候送李阿姨去車站啊?柔柔挺想你的!還好粉粉,你沒有忘記柔柔。上次你送給她的米老鼠玩具到現在還愛不釋手,上學的時候她就把米老鼠安頓在床上,給她戴上耳機聽音樂,說這樣米老鼠就不會寂寞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讓米老鼠與她同枕一個枕頭。說是同枕,睡著、睡著,枕頭就歸米老鼠了,她自己滾到了枕頭下,搞得我天天晚上得起來給她枕枕頭,哎,這個令人操心的小鬼頭!
說來說去都是柔柔在想我,你就不想?蘇紫。
怎麼不想?這不掐指一算,我們又八年沒有見麵,實在忍不住了,就牽著柔柔跑到了你媽媽家要來了這個電話。你媽媽說你每年的春節都會回家的,你今年什麼時間能回來?日期定下來後就提前通知我一聲,到時我開小車去車站接你。如果是坐飛機回來,我就直奔機場,那裏來來往往我也很熟的。
哇,蘇紫你連小車都開上了,一定是發了大財了。快快坦白,在哪裏摔了一跤,揀到了一袋子金元寶。我與蘇紫開玩笑,那時小轎車還不像現在這樣普及,基本上還都是屬於公家用車,能開上私家車的基本就屬於富人或者說先富起來的階層了。我想蘇紫這些年來的日子應該過得還是很不錯的。
蘇紫異常開心地笑了,一串笑聲過後說:哪裏是發什麼大財?跟人家那些真正的大富翁相比,我也就是在草地上胡亂蹦躂幾下的小螞蚱,一不留神,就會被人給踩死的。
你想跟哪一些大富翁去一比高低,比爾·蓋茨還是李嘉誠?你就快別謙虛了,謙虛過了就是驕傲,那可是要招人恨的。你隻要告訴我幹什麼發了財就行,我是保證不會向你開口借錢的。
粉粉你如果需要錢的話,我是一定要借給你的。不還,也得借,主動追著、纏著借給你,誰讓我們是這麼年的老夥計呢!
你看看,你看看,財大就是氣粗嗬,不服不行。蘇紫,你這個富人看起來還挺仗義疏財的。好,一言為定,等我財務上出現赤字的時候一定找你做靠山。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創業發家史了吧?說不準以後我還能靠這個編個故事——中國阿信的故事,賺幾個稿費補貼、補貼生活呢。
瞧你說的,粉粉,我哪裏有像你說的那麼了不起,也就是鬧著玩,鬧著、鬧著也就成真了。前幾年我在家裏閑著沒事幹,就辦了一個專門針對少兒的培訓學校。原本也就是想隨便試試的,反正手頭也有幾個廠子賠償給我的車禍費,就投進去了,開始也沒怎麼太當回事,權當給自己排憂解悶了。誰料想,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了:我住的這個地區太偏遠了,人們都滿足於老婆孩子熱炕頭,甚少有人來動這方麵的腦筋,故而就被我抓了個先機,學校辦得出乎意料地順利。
這似乎就有點奇怪了,在盛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地方,你的這種需要按分鍾、小時投錢的生意也能紅火起來?我有點不相信的問。
你這就不懂了,粉粉,現在的父母可不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父母了,他們在孩子的身上那可真的是舍得花錢呀,什麼外語班、舞蹈班、跆拳道班、散打班、書法班、繪畫班都一掃而光,幾乎是有什麼班,報什麼班,眼睛都不眨一下,唯恐自己的孩子落到了別人的孩子後麵。有一句廣告詞好像是: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琢磨起這句話我就忍不住要捂著嘴偷笑一番,這是哪個聰明人想出來的?這麼好,就好像是專門為我的學校所題寫的一樣。
照你這樣說,你的生意真的是好得一塌糊塗啊!我替蘇紫感到由衷地高興。
是呀,我每年都能招到好幾期的學生,連外國留學生、110警察都來我這裏兼課呢。可有意思了,別看這些人都長得五大三粗的,見到了我可都是畢恭畢敬的,唯恐怕給我留下不好的影響。一個黑人男留學生來我這裏應聘兼課老師的職位,我問他,一節課多少課時費可以接受?他連個哏都不打,就說一切聽我的,我說多少就是多少。你說平常110警察多牛,看誰都鐵青著一張臉。可到了我這裏也羞答答地不好意思,話還沒說出口臉倒先紅了一片。這些大小夥子們也怪可憐的,別看平時威風凜凜的,其實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的。要不,他們也不會放下身段跑到我這個小廟裏來賺這點課時費啊!噢,對了,粉粉,你看看你哪一個假期能飛回來,我為你專門招一期的學生,你是想教外語班還是作文班,這兩個班現在都是非常暢銷的。要不這樣,這兩個班都由你承包了,到時課時費我給你高高的,如何?
就這樣定了,蘇紫,除了課時費外,你還得負責替我報銷往返的機票費、住宿的賓館費——五星級就免了,四星級勉強湊合了,還有,還有夥食費,一天三頓飯的夥食費,多了我也不要,看在老夥計的麵子上,你一天就給一百元吧。總之,一切、一切的費用都是需要你來報銷的。蘇紫,你可賠大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快給我說後悔了。
蘇紫咯咯地笑了。我看不見,但感覺到她笑得用手捂住了嘴:粉粉呀,這點錢算什麼,不算錢,至於還讓我後悔不後悔嗎?不過,我看就別那麼麻煩了,你回來後就直接住我家好了,也算是發發善心替我省下幾天的賓館和夥食費。家裏也是很方便的,雖然不能和人家五星級賓館比富麗堂皇,但論住著舒服、溫馨還是家裏更勝一籌的。我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米,有四室兩廳兩衛,就我與柔柔兩個人住,你說有多安靜。房子的位置也很好,在一個巷子裏,但一出巷子口就是最繁華的商業街,也算是鬧中取靜了。你來了後,咱們兩個晚飯後出門散散步、逛逛街,再買買衣服。哎,對了,你還喜歡喝茶,那我就帶你去市區最好的茶館,要上一壺最好的茶,咱們慢慢地品,慢慢地聊,你說這日子過得多有意義!想想,都讓人忍俊不禁地想笑!噢,我忘記告訴你了,粉粉,這個房子可是用我辦學賺來的錢買的,是真正的勞動所得嗬。
看你這一臉的嚴肅樣——我看不見你的臉,但可感受到了,別說你沒有,我與蘇紫在電話中開著玩笑,我又不是稅務局的,哪裏管得到你的錢、你的房子是不是真正的勞動所得?我隻知道蘇紫現在是一個大富翁了,一個自己可以送給自己一套房子的大富翁了。
大富翁可談不上,最多也就算是個衣食無憂的階層。
瞧蘇紫你說的多麼輕描淡寫,我現在都不敢對你說我是衣食無憂的階層。今天有工作做,我的衣食就無憂;明天失業了,我的衣食就有憂了。好在我還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一旦落難了,就投奔於你了。
粉粉你太會表揚人了,我都快被你給說暈了,正事都要忘記了。你來了後就住我家客房怎麼樣?不願意住客房,要不就和我一起住主臥。算了,算了,還是我住客房,你住主臥吧,主臥的光線好,躺在床上看個書什麼的也方便。我知道,你最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看累了,把書一丟,頭往枕邊一歪就呼呼地睡了,什麼都不耽擱,特別可愛。
蘇紫還在電話中為到底是我住主臥,還是她住客房的事囉嗦著。我笑了,為蘇紫的獨立與新生感到由衷地高興:這才是我熟悉中的那個孤膽英雄女子所應有的秉性。過去的蘇紫,或者說曾經的蘇紫走入了誤區,而如今的她終於又從那片沼澤地中跋涉了出來。我相信經曆過幾番命運起落的她定會大徹大悟的。我甚至覺得並不是所有的失敗婚姻都是壞事,她會讓某些女人頹敗、墮落,但也會讓更多的女人變得成熟、睿智與堅強——蛻變成另外的一個人。
小雪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自從我認識小雪起,她就是一個毛毛躁躁、顧頭不顧尾的粗拉人。真的,世界上有這種女人,你永遠不要奢望與她談談心,說說知己話什麼的。每次你剛剛醞釀著感情開了個頭:唉,你說這日子怎麼就過得這麼快,還沒……她就大聲地嚷嚷: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囉嗦!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日子快、日子慢怎麼了,還不都是過,和你的事有何幹?想說什麼就直奔主題好了,別這麼粘粘糊糊的,膩歪人。三言兩語就能擺清楚的事,幹嘛要誠心地讓我著急、上火?
被她這麼一奚落,你那僅有的一點興致立即就跑到爪哇島去了。你惱得恨不得自己給自己兩個大耳光,怨誰?誰都不怨,就怨自己,誰讓你自作多情地把一個粗枝大葉的人,當成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了。
小雪是個女孩子,可她這個女孩子永遠也不懂得女孩子間的交談可以是很瑣碎的,可以是很惆悵的、可以是很憂傷的,而且這種惆悵和憂傷不一定非得要針對於什麼事。沒有什麼事,什麼事也沒有,也是可以惆悵一番的,要不古代的女子怎麼會有見月傷感、見花落淚之說呢?小雪不是個壞人,但也不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她就是居家過日子中的那些普普通通大眾中的一個。這是我一直給小雪的定位,也是與她交往的法則。
我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會變,唯獨小雪不會變,她的性格太剛強、堅毅了,剛強、堅毅得一點彎兒都不會轉。無論誰與她在一起,最後落荒而逃的一定是與她在一起的那個人,她永遠會是穩坐釣魚台的那一個。我這樣說並不是在暗示小雪的心眼多,恰恰相反,她的心眼太少,少得隻有一個,永遠都是不變的那一個。俗話說,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赤腳的小雪坦坦蕩蕩,就令穿鞋的君子也發揮不出什麼特長了。秀才碰到兵,有理也說不清,這反倒使簡單的小雪處於永遠不敗之地。小雪就是王,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王,沒有誰能夠戰勝她。沒有想到的是,與小雪在戲院的一場偶遇,徹底改變了我對小雪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