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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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是看不到的,但軌跡是觸手可及的。一回頭、一閉眼,甚至隻是靜靜地坐著,前天、昨天、去年、前年……一樁樁往事、一段段記憶就蝴蝶般飛來,紅的、黃的、黑的、綠的、帶斑點的、鑲金邊的,它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地你擁著我、我擁著你。它們柔軟而漂亮的翅子像毛筆一樣,輕輕一抖,就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一隻黃色的蝴蝶盤旋在一朵黃色的花蕾上,它已經圍著這朵花流連已久了;另一隻翅膀上長有虎斑花紋的蝴蝶在空中停頓了一回,突然就飛走了,走得無蹤無影,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又一隻蝴蝶飛走了,又一隻,還有一隻……轉眼間,所有的蝴蝶都不見了,所有的弧線都銷聲匿跡了,但是我知道飛走的隻是蝴蝶,空中那些漂亮的、不漂亮的,瀟灑的、不瀟灑的弧線是帶不走的,劃下的就是劃下了,永遠地劃下了,是消滅不掉的。
蘇紫不見了,她就像一隻蝴蝶一樣消失了蹤影。這一消失差不多有七八年之久,中間,我曾聽巧巧說蘇紫做母親了,她生下了一個女兒。
巧巧有一次在公交車上碰到了她,她臃腫著個身子,宛如一個滿月的孕婦。巧巧要給她讓座,被她製止了,小聲說:不用,已經生過了,是個女兒,差不多都有三歲了。巧巧說:哎呀,蘇紫變得好胖啊,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她隨著上班的人流往車上擠時,我還在想這個女人怎麼這麼膽大,都快生了,還敢出來擠公交車,不要命了。一直到她站到了我的跟前衝我笑,才認出了這個人原來是蘇紫。
她胖了,比原來足足胖了一倍,可看上去精神還挺愉悅的。她還問你有沒有結婚?我告訴她你自齊魯大學研究生畢業後,又去上海讀博了。她感歎你真不容易,終於一步一個台階地沿著心目中的路走下去了,沒有半途而廢,這是令她最感欽佩的地方。可是她對你一直沒有結婚也遺憾得直搖頭,直呼粉粉怎麼還是這麼倔呀,年齡再大可就嫁不出去了,一個人過一生會有什麼意思?!我都要下車了,她還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不放,反複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勸勸你。她還把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塞給了我,讓你有時間給她打電話,說要好好敘敘舊。
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替蘇紫稍稍地有那麼點遺憾:她夢寐以求的是兒子,是虎頭虎腦的大胖兒子,如今卻是個女兒。按照目前的國家生育條例,她也不可能有生二胎的機會了。也就是說,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個兒子了,盼兒子、愛兒子的蘇紫最終卻落了個沒有兒子的下場,命運又一次與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不管怎麼樣,值得欣慰的是,蘇紫這條魚總算又找到了暢遊的港灣——有水她就可以活下去,而且還會活得很快樂。
這是我與蘇紫從我公司那次分手後,第一次得到她的消息。假若說在這之前我有時也會想起她,多半是有些擔心她過得不夠愜意的話,那麼現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了。蘇紫已徹徹底底地成為了母親、妻子,她期待已久的相夫教子生活終於變成了現實。她像天底下那些幸福的女人一樣,肥胖但甜美著,忙碌但快樂著,勞累但幸福著。她的日子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懸念,剩下的就是如何把這些日子過得更有滋有味地罷了。
我與蘇紫的緣分到此算是畫上了一個句號。也許以後我們還會相見,但卻永遠也不會重合了,我們就像兩條平行的線,可以無限度地往前拉長、拉長,可再也不會交合、重疊在一起了。我不能成為蘇紫,蘇紫也不能成為我,兩個誰也不能改變誰、誰也不能取代誰的人,最後就隻好沿著各自的軌跡走自己的路了。
生活就是這麼殘酷,兩個曾經毫無隔閡的密友——她的影子就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就是她的影子,走著、走著不知怎麼竟變成了兩個不相幹的陌路人:她是她,我是我,就像我們從來都不熟知一樣。細細想來,這中間有著太多的感傷與無奈值得思量,可我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啊!有太多的書等著去讀,有太多的文章等著去寫,明明知道就是累得倒地而死,天下的書也是讀不完的,天下的文章也是寫不盡的——一個人想窮盡天下的學問,那簡直是癡心妄想。
可知道了又有何用?人世間的事並不是說知道了道理就能按照道理去做的,我們有著太多明明知道了不該去犯卻偏偏要犯的錯誤。也許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會徹底地醒悟過來,沒有了生命,什麼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虛無的,可是如果讓生命重新再活一次的話,我想我依舊會沿著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死過的路再死一次。沒有辦法,沒有絲毫悔改的辦法,生命如果不用書本與知識去填滿,那單純的活著、肉體的活著又有何意義?
我無暇顧及蘇紫了,一個人要前進,就必須得忘掉一些東西。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不斷丟掉一些東西又不斷添加進一些東西的過程。如果非要問我與蘇紫關係的話,我的回答是:她曾是我成長過程中的一部分,我們就像兩棵生長在一起的樹,相互支撐、扶持了一段時間,但現在是各生長各的了。蘇紫已經從我的生活中退了出來,徹徹底底地成為了過去的一段曆史——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可能再返回了,就像河裏的水流過就是流過了,有再多的惋惜也不可能讓她倒流了。
媽媽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她覺得過去的東西完全可以繼續延伸到現在中來。所以,我每年返回家鄉探望她時,她總是要旁敲側擊地向我打探起蘇紫來:粉粉呀,蘇紫這丫頭怎麼樣了,這些年來過得可好?
我知道的一點也不比你多呀!你想了媽媽,你生我的時候既沒有賦予給我一雙千裏眼,又沒有賦予給我一對順風耳,我哪裏會在幾千裏之外知道蘇紫的情況?
怎麼會是這樣?媽媽對我多年來與蘇紫沒有往來覺得十分不解:蘇紫這丫頭挺招人疼的,當年和你一起讀夜校的時候,可沒少吃了我的雞蛋麵條。這丫頭可要麵子了,明明肚子是餓得咕咕地亂叫,可偏偏說吃過了,還有鼻子有眼地說在哪個小飯鋪裏買了兩個肉包子。我可不信——她那被風一刮就倒的樣子哪裏像是有兩個肉包子墊底?我不聽那一套,堅持到廚房給她下了一大碗湯麵,還臥了兩個荷包蛋呢。你猜怎麼著?她吃得可歡了,一大碗麵條轉眼間就進到了肚子裏,連湯都沒有剩,還一個勁地誇我下的麵條好吃、太好吃了!你說這清湯麵能好吃到什麼分上,還不都是因為太餓的緣故。唉,這丫頭太不容易了,天天跑這麼遠的路來學習,飯又跟不上,想想都令人心口窩子發疼。要是你啊,我可舍不得,蘇紫的媽媽怎麼就這麼不知道心疼孩子呢?媽媽歎著氣說。
蘇紫在讀書的那一年裏確實沒少吃我媽媽下的麵條。當時她們兩個人經常為這件事爭執不休。媽媽一看蘇紫來了,常常是二話不說擼著袖子就要往廚房裏鑽;蘇紫隻要一看見媽媽進了廚房,就會一個箭步跟進去,拉著媽媽的胳膊就拚命地往外扯。兩個人就這樣一個非要做,一個又非不要做地在廚房的門口撕扯來撕扯去。
事後我也曾責怪媽媽熱情過度,人家蘇紫願意吃,你就做;人家死活不讓做,那就是吃過了,你也別像山裏那些攔道的胡子強拉硬拽呀。媽媽,你的嗓門又高,總是吵吵巴巴的,知道的,明白你這是一片好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擼起胳膊要打人呢!你就不怕人家蘇紫怪你?
蘇紫怪我?你認為人家蘇紫這丫頭也會像你這麼不懂事?粉粉呀,你就是認死理,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也不知道好好動動腦筋。你想了,蘇紫哪裏是什麼不餓呀、吃過了,不餓、吃飽了的人,有見了麵條那樣狼吞虎咽的?就像你,給你盛上碗麵條,你會皺著眉頭一根一根地吃,越吃越多,最後還把碗一推,不吃了。她那分明就是不好意思,怕麻煩我。我如果不這樣強迫她,也裝糊塗的話,她也就隻有餓肚子的份了。我一個做媽媽的人,怎麼能看得下眼?
媽媽說得對,我最討厭吃麵條了,吃起麵條來就像是吃苦藥片。小時候家裏吃麵條時,我總是要單獨吃雞蛋煎饅頭片的。饅頭片切得薄薄的,裹上一層厚厚的蛋汁,放到鐵鍋裏用小火慢慢地煎。那時的雞蛋都是土雞蛋,煎出來焦黃、焦黃的,還芳香四溢。麵對我的小灶,毛豆總是表現得很氣憤:媽媽,粉粉的這些壞毛病都是你給慣出來的。
唉,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自己不願意吃的東西,這是天生的,強迫不得的。媽媽解釋說,媽媽自己就不願意吃羊肉,我們吃的時候她躲得遠遠的,說一聞到這味就惡心。所以,媽媽對我的挑食向來是持寬容態度的。
毛豆可不這麼認為:哼,什麼願吃不願吃的,媽媽你就是偏心閨女。哼,餓她三天,不,就是一頓也成,就什麼都願吃了。說這番話時,他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使勁地抽了兩下鼻子。也許毛豆說得不錯,人在餓極了的時候是什麼都好吃的,這種感受我有過。有一次我在院子裏捕蜻蜓,我最愛捕蜻蜓玩了,直到今天都覺得蜻蜓是最好玩的昆蟲,它不咬人、不紮手,還特別地抗玩耍,不像蝴蝶那樣稍稍地觸碰幾下,就變得麵目全非了。那時候的蜻蜓也比現在多,現在的蜻蜓好像多半是零星地出現,我小時候的蜻蜓飛起來都是一群一群的。一掃帚撲下來,掃帚的縫隙裏藏得全是撲撲棱棱的蜻蜓。
我捕蜻蜓一般是選擇在午飯後,這個時間的蜻蜓被太陽曬得有些傻,飛還是飛,卻飛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容易捕了。正午的陽光毒辣辣的,我舉著大掃帚揮汗如雨地追逐著蜻蜓。剛剛把掃帚對準了一團相互追逐的蜻蜓,就聽到了王奶奶大喝一聲:你這個小妮子,都這麼大了咋還不懂事呢!喜歡蜻蜓也沒錯,誰還沒個喜好的東西,捉一個、半個地玩玩也就罷了,你咋還裝了一口袋呐!你瞧,瞧瞧,這個蜻蜓的翅膀都要掉了。造孽呀,你要禍害多少條生命啊?!就不怕我回頭找你媽媽告狀去?我低頭一看,被我塞進褂子口袋裏的蜻蜓不知什麼時候都跑了出來,爬得東一隻、西一隻的,不仔細辨認還以為這些蜻蜓是假的——是特意縫在褂子上的貼花呢。那時的孩子沒有什麼好看的衣服穿,就是有一件半件的也會這裏刮個口子,那裏磨個洞的。隨便找個補丁補上去結實是結實了,可不美觀。媽媽們就開動腦筋,用一些色彩斑斕的碎布頭剪成栩栩如生的花草動物圖案,再用絲線細細地輟在衣服上。原本是用來遮醜的,沒想到這樣一來,反而使一件不起眼的衣服瞬間變得生動、絢爛起來了。
蜻蜓好捉不好管,隻要把捏著翅膀的手稍稍地移開,它就會嗖地一下飛走。為了不讓捉到的蜻蜓又跑掉了,我摸索出了一個土辦法:每捉到一隻蜻蜓,就先把她的兩片翅膀各自撕去一小塊,這樣即便把它丟在了地上也飛不走了,最多也就是胡亂地撲棱幾下而已。王奶奶吆喝我,可能就是看到從我口袋裏爬出來的蜻蜓,每一隻的翅子都被我撕得亂七八糟的,有些心痛了。王奶奶是個信佛的人,心地可慈善了。
王奶奶的這頓吆喝把我搞得興致全無,百無聊賴地坐在太陽下。玩什麼呢,蜻蜓不讓玩了,還有什麼好玩的?院子裏的小夥伴這時都被大人按在床上睡午睡呢,我頭都想疼了也沒有想出到底要玩什麼。突然,一陣饑餓席卷而來,刹那間我就覺得前心貼到後背上了,饑腸轆轆地分外難受。怪了,剛吃完午飯怎麼就餓成了這樣,難道人在無聊的時候會產生出要吃東西的欲望?
我掙紮著回家,媽媽他們在床上睡得正酣呢。我躡手躡腳地翻遍了家裏所有能翻的地方,沒有找到什麼可吃的東西,最後隻從碗櫃裏找出了半碗剩麵條。這半碗麵條不知是哪頓飯吃剩下的,黏乎乎地糗在一起,似乎還有點餿了的樣子。我顧不得了,連筷子都來不及拿,用嘴噓溜著碗邊就把那半碗陳麵條給噓溜到肚子裏去了。吃完了,我摸著肚子,咂吧著嘴,覺著這簡直就是人間最美好的佳肴。
從那以後,我知道了毛豆的話也不都是瞎話,這家夥有時也能說出點真理性的東西。我不知道蘇紫阻止媽媽給她下麵條是不是真的出於不好意思的緣故,當時我沒有想起來問她。那時我的頭腦簡單得就像媽媽說的那樣,以為拒絕就是不想吃,不想吃就是由於不餓,而完全不懂得一個動作、一句話的背後可能還隱藏著另外的一些東西。我隻知道媽媽與蘇紫之間的拉拉扯扯非但沒有影響了感情,反而拉扯出了一些母女間才會有的情愫:蘇紫總是在我麵前說我媽媽心地善良、細膩;而媽媽又總是誇蘇紫善解人意,像個做閨女的樣子。這不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媽媽還是對蘇紫念念不忘:粉粉呀,不管怎麼說,蘇紫曾經是你的好朋友。你再忙、再累……打住、打住,我剛要張口說話,就被媽媽給堵住了嘴,快別給我說什麼書、什麼文章的事,那都是借口,八竿子打不到的借口,我就不信你連見蘇紫一麵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過去有一句老話說的是,窮兄弟,不能忘。你們曾親如姐妹,怎麼能說忘就忘?咱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媽媽的語氣中頗有些怪我“人一闊,臉就變”的意思。
不是我不願意見蘇紫,更不是瞧不起蘇紫,你那“窮兄弟、不能忘”的話,使我覺得我像是一個勢利小人一樣。不是這樣的,媽媽,我與蘇紫這麼多年不見麵了,大家的興趣點又不在一起,見了麵會無話可說的,反而顯得生分、尷尬了。與其那樣,還不如當作一份記憶存留在心裏呢!
怎麼就能沒有話好說了呢?你們這兩個丫頭那可是一股道上的車。你忘記了,當年你們兩個整日地躲在黑咕隆咚的小屋子裏嘀嘀咕咕的,就像在密謀什麼重大決策似的。我把耳朵貼到了門上都聽不清楚的,差一點沒把我急死、氣死。不是我說你,粉粉,那幾年你讓我操了太多的心,我這顆心沒有一天是穩妥的,天天都是懸在嗓子眼這裏的,就擔心發生點什麼事。唉,算了,不說了,總算都過去了。我也曾想從蘇紫那裏打聽出點什麼風聲來,可這丫頭的嘴緊得很,一個勁地說:阿姨,沒什麼、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如果粉粉真的瞞著你做壞事,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不告訴你,那就是什麼都沒有。你看看,替你遮攔得是不是滴水不漏。
沒錯,我與蘇紫曾經是一股道上的車,可剛剛駛出站台我們就不得不分道揚鑣了:蘇紫的目標明確而堅定,家庭與兒子就是她要駛向的港灣。而我的車則朝著不可知的地方狂奔而去,不能說我的目標不明確、不堅定,但這種明確與堅定是與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聯係在一起的,所以越是堅定、越是明確,就越讓人覺得虛無與不可把握。
我的這輛車與蘇紫的那輛車原本就是駛向不同方向、不同目的地的車。這樣兩輛承載著不同貨物的車、不同方向的車、南轅北轍的車,原本就不該相遇於同一個站台的。相遇了,僅僅是一種偶然,一種不該發生而發生了的偶然。這種偶然的發生也許有一種必定要發生的因緣隱藏於其中,也就是說,我與蘇紫還是有一定的緣分的,但這種緣分僅僅有那麼一段,那麼小小的一段。當這一段緣分演繹盡了,也就盡了。我們注定不是那種終生的朋友,終生的姐妹,分手是一種必然,一種不可選擇的必然。因此我對媽媽說:不管是什麼事還是什麼人,都是要講究個緣分的。真的有緣分,是分也分不開的;緣分要是盡了,要聚也聚不起來的,就是強行地聚了,也不會有什麼意思的。媽媽你過去不是就常常說,什麼事都要順其自然,強扭的瓜不甜嗎?
我是這麼說過,現在也還是這麼認為的,可這與讓你見見蘇紫的麵、敘敘舊有什麼關係嘛!我聽巧巧說蘇紫已經早把她家裏的電話號碼給你了,還讓巧巧捎話給你想敘敘舊,這不就說明人家蘇紫這些年來還想著你、念著你。唉,蘇紫看來也是個念舊的人啊!你倒好,我這才一提起蘇紫來,你就給整出了一套什麼緣分不緣分來,堵得我沒什麼話好說。巧巧一直都說蘇紫挺好的,這些年來凡是我們私下裏提起蘇紫,她也都是替蘇紫說話的,說蘇紫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她們兩個在車上匆匆地見了一麵,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巧巧還是和我說蘇紫的善良個性依然沒有改變。她還說這人善良不善良,不用處事,從臉上就可以看出個八九分來。你說怪不怪,唯獨你過去與蘇紫最好,好成了一個頭,偏偏現在變得最生分了。
媽媽,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被你這麼一說,我簡直就像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家夥。
你不想見人家蘇紫也就拉倒,又不是誰強迫你與誰結下個姻緣,還這個“緣分”那個“瓜”的,拽什麼拽呀,讓人聽了就覺得堵得慌,有了點學問也不能變得這樣啊!算了、算了,反正我的話也說到了,聽不聽就由你了。
那就再等等,我現在實在是太忙了,等稍稍忙過了這一段再說這件事吧。
隨你的便!不過我要告訴你粉粉,這個人年齡越大就會變得越懷念故人的,且還會光挑著那些好的想,不好的就都一筆勾銷了,就像我這近一、兩年裏老是想著死去的那些人,像你姥姥、老姥姥,老爺、老老爺,一閉上眼睛想的都是他們的好。我都後悔他們活著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起與他們多在一起聚聚呢?這人活著,就是一場空,要懂得珍惜!
也許媽媽真的老了,由蘇紫說到了姥姥什麼的一大串故人,這是哪和哪兒呀,根本就挨不上邊嘛。
蘇紫已經離我很遙遠了,遙遠得已經觸摸不到了。盡管我答應媽媽稍後要與蘇紫見麵的,但我知道這種“稍後”可能是永無期限的。我覺得我已經把蘇紫給忘記了,就像忘記了一段陳年舊事,忘得心安理得。
然而,人又是很怪的,就在我自認為與蘇紫沒了關係的時候,她卻頻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看到一條鋪滿金色樹葉的小路;看到陽光下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看到坐在石凳上竊竊私語的女孩子;甚至在我開懷大笑的時候,我會突然間猝不及防地想起、看見蘇紫。她的影子就在不遠處閃動,我看不清她的臉龐,她的臉龐在落日的餘暉中若隱若現。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蘇紫,可那縷金黃色的餘暉晃來晃去,像一個不肯歇息的小精靈,始終遮罩著蘇紫的半個臉。我知道這個人就是蘇紫,一定是的,她是有意識把臉匿藏在餘暉的後麵的,躲閃著我的目光。蘇紫為何又不願見我了?她不是想找我敘敘舊嗎?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又在夢中與她相遇了。
那是一個小雨綿綿的時節,我獨自一人在巷子裏漫步,似乎是毫無目的的走,像是在等誰,又像是誰也不等。不知道這個巷子是不是粉巷,朦朦朧朧地看不分明,記得在夢裏我還有意識地分辨了一下,但灰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楚——這不奇怪,夢都是沒有色彩的,隻記得巷子曲曲折折的,又很窄,最窄的地方隻能過一個人的樣子。這似乎就有點像粉巷了,粉巷最窄的胡同就是這樣的。小時候,我經常跑到這個窄窄的小胡同裏來玩,最願意與小夥伴在這裏玩飛機起飛的遊戲了:兩隻胳膊一伸,就能觸到兩邊的牆,頭往下一低,嘴裏再發出嗚嗚的響聲,那就是飛機要滑行起飛了。小孩子的思維就是怪異,飛機場需要的是寬敞,可那時就覺得越窄的地方才越是飛機場。
在夢裏我好像並沒有想起飛機起飛的事,想的是這麼窄的一條路,要是迎麵走來了一個人可怎麼辦?是先讓她過去還是我先過去呢?就在我為此而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一個人從對麵走了過來,她腳上穿著一雙茄紫色的涼鞋,手裏撐著一把紫色的雨傘迎麵而來了。我想這個人是誰呀?打著一把紫色的傘,沿著巷子踽踽而來,怎麼這情、這景這麼麵熟呢,似乎在哪裏見到過。啊,想起來了,她是“丁香姑娘”,是戴望舒筆下的那個“結著丁香般幽怨”的姑娘。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丁香姑娘”又不是真人,怎麼可能從詩中走出來呢?我忍不住笑了,笑自己的傻,把一個隨便打紫色雨傘的女孩子當成詩中的人了。
打著紫色雨傘的女孩子走近了,走到了我的身邊,我往後退了兩步,把身子使勁往一邊閃,好把她讓過去。可她卻停了下來,認真地端詳我的臉:咦,你是粉粉?對,你就是。你去哪裏了,粉粉?怎麼這麼多年我都找不到你了,連粉巷都消失了,我打探過,人們都說不知道粉巷中的人搬到哪裏去了。過去我還想,隻要有粉巷在,我就總能找到你的。現在粉巷都沒有了,讓我到哪裏去找啊,我認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見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了。
蘇紫說著就趴到了我的肩頭上哭了起來,我的心被她哭得一陣疼痛、一陣抽搐的。醒來後,我的眼睛是濕潤、酸脹的,我在夢中也哭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從床上爬起來照了照鏡子,發現眼睛的確是紅紅、腫腫的,還有幾滴淚痕沒有擦幹。怎麼?我真的哭了,為蘇紫,為夢中的蘇紫流淚了,就在我自認為與她沒有關係的時候卻為她淚流滿麵。這使我懂得了有的人、有的事,你忘記了就是忘記了——忘記就是從心底徹底地刪除,自此以後有關她的人、她的事都不會在你的心裏掀起任何的波瀾;而有的人、有的事則不是由你所能駕馭得了的,你明明告誡自己忘記、忘記,可是你還是要與她們糾纏不休的。不是你要糾纏,而是糾纏纏著你糾纏。
回到床上,我悵悵的,輾轉反側久久地不能再入睡。我反思自己,反思自己過去對蘇紫的要求是不是有些太過分,甚至自以為是。
蘇紫對生活沒有什麼額外的要求,她隻祈求能有一個安穩、平靜的家,這有多大的過錯?絢爛、高尚的生活是生活,平淡、庸俗的生活也是生活,這二者之間並沒有截然的界限。你能說高尚的生活中不包括庸俗的生兒育女?你能說絢爛的生活中沒有平淡穿插於其中?其實,任何的東西絢爛到了極致就是平淡——除了平淡,沒有任何的選擇。世界上的路有許多種,憑什麼你就認定了你的選擇是高尚的,別人的選擇就是瑣碎不堪的?人生有許許多多種的人生,轟轟烈烈的人生不失為一種人生,吃飽了肚子偷著樂的人生何嚐不也是一種人生?你不能因為梅花是在冬天開放,就不允許其他的花卉在春天裏爭奇鬥豔。
我承認,當我為了旅人的夢想而孤注一擲的時候,我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其他種類的人生。那時的我是那麼地偏頗,偏頗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而當我真正踏上了旅人征程的時候,我驀然發現一切不過都是城裏城外的把戲:旅人的夢都是在沒有成為旅人的時候做的,一旦成為了旅人一切的夢想也都破滅了。
我媽媽過去常說的一句話是:看景不如聽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認為這是媽媽在為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她最不樂意遊覽什麼名勝古跡了,小時候爸爸單位裏經常在節假日裏派輛大巴車拉著我們這些家屬去四處遊玩。一路上有吃、有喝、有玩的,多好。可媽媽總是推托不去,說聽景、想景比看景更有意思。一些景不看還好,看了可就後悔了。世界上又沒有賣後悔藥的,去自找那種不痛快幹什麼。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並不是在講“景”,而是在講“人”——景就是那樣的景,景的光環都是人虛幻出來的。虛幻的東西美則美矣,可就是不能戳破,偏偏這個東西又是一戳就破。如果想讓這個光環永遠地璀璨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去戳破這個景。
假如現在生命可以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依然會選擇繼續成為一名旅人的,成為那個戳破景的人,這沒有辦法,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這一生一世必須是要奔赴遠方的,我的戰場就是在路上。但可以肯定的是,成為旅人的理由肯定會是不一樣的。我決定在返回家鄉的時候一定要約蘇紫見上一麵。也許媽媽說得有道理,人的年齡越大、走的路越多,就越會覺得故人的可貴。
2
不久有一個學術討論會恰好在家鄉的齊魯大學舉行,我借機堂而皇之地溜了回來。我知道這次迫不及待回來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想見蘇紫,而不是什麼討論不討論的。蘇紫接到我回來的電話後,一大早就帶著女兒氣喘籲籲地趕來了。我們久別重逢,有欣喜、親熱,也有那麼一絲絲的生疏感回旋在屋子裏,淡淡的,那味道像極了一種說不出名字的花香。
媽媽一邊拉著蘇紫的手,一邊責備她為何這麼多年不露麵:粉粉不在家,我在家啊,你這丫頭怎麼就不能抽空來看看我?都七八年了,你就一點也不想我?
阿姨,我哪裏能忘了你啊?我還欠著你那麼多的雞蛋麵條,現在想想,那時你對我真好,麵條的下麵總是藏著兩個大荷包蛋,小油菜葉一根根、一條條,都是碧綠、碧綠的,後來我自己做麵條吃,總是做不出你的那個味道來。阿姨,很多次我都想著要請你去飯店好好吃頓飯呢。
那你為什麼不過來?媽媽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我說媽媽,你的家都搬了好幾年了,粉巷都從地圖上消失了,你讓人家蘇紫去哪裏請你吃飯啊?
嘿,這倒是,媽媽的臉色沉了下來。
粉巷的消失是媽媽心頭的一塊隱痛,更是那些在粉巷中生活了數代人心中的一道傷疤。當粉巷要拆遷的消息陸陸續續地傳到粉巷時,不少老人落下了混濁的老淚。唉,祖祖輩輩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就這樣地離開,怎能讓人甘心?傷感是傷感,可心裏畢竟還抱著一份僥幸,也許是誤傳呢,小道消息未必就靠得住。不久,傳聞就變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實,政府把蓋著大紅印章的拆遷布告貼在了巷子口。老人們先是目瞪口呆,接下來就痛心疾首了。老人們湊在一起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推舉巷子中年歲最高的吾康爺爺和彌滿爺爺——一個101歲、一個95歲去與政府談判。那些天,媽媽也一趟趟地往巷子口跑,人真怪,布告貼在了巷子口,人就都往那裏跑,仿佛那裏就是臨時作戰指揮部。媽媽跑得連飯都不做了,回到家嘮叨的也都是拆遷的事:唉,粉巷裏的這些老人真是有些糊塗了,他們還認為是生活在舊社會呢,把兩個年歲最長的老人給推舉了出來。要說在過去,這樣做也是對的。那時族裏、家裏不管碰到了什麼糾紛,哪怕這個糾紛再難纏,隻要把德高望重的老人給請出來說說話也就平息了。可現在的事不是鍋碗瓢盆的家務事啊,吾康爺爺老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一激動光會用手背抹淚,唉……
媽媽的話沒有錯,巷子裏的老人也很快意識到與政府打交道可不能用家法伺候的那一套,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又改成了聯名給政府寫信。這封信的意思是不反對舊城改造,這可是造福子孫的百年大計,但希望政府也能憐惜一下老年人難舍故園的感受,不要把多年的老街坊鄰居給拆散了,懇請政府給粉巷人找個合適的地方全巷人一起遷走。為了打動政府,老人們還舉了一個例子,說如果要移走一棵大樹的話,光移樹是不行的,肯定會死,必須要連根與土一起運走才行。這個例子不舉還好,一舉反倒被人給抓住了辮子:人畢竟不是樹,樹挪個地方會死,人挪個地方會活。政府用老輩人的諺語不費吹灰之力就一舉擊敗了老人們這些拖泥帶水的要求。
於是,這家搬到了城東,那家搬到了城西,城北、城南也都有,粉巷的人就像棋子一樣被丟得到處都是。最初這一家和那一家還有聯絡,逢年過節還小的扶著老的,老的抱著小的相互走動、寒暄一番,感歎著遠親不如近鄰。隨著一些老輩人的過世,這種走動就漸漸地變得稀疏、消失了。
媽媽,別一提粉巷你的麵色就這麼沉重,像一個大鍋底,蠻嚇人的。粉巷是不在了,可粉巷的回憶還在啊!對了,媽媽,你知道王奶奶的孫女“大姐姐”現在在何處嗎?
“大姐姐”如今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自打我離開了粉巷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如今有想見她一麵的願望。
媽媽聽我問“大姐姐”,又歎了口氣。媽媽似乎特別願意歎氣,從我記事起,她就不停地歎氣。該歎的時候歎,不該歎的時候也歎,經常把我的心歎得亂糟糟的,就像是我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似的。在以後的歲月裏我才漸漸地明白了,歎氣其實並非都是不高興,有時這也是一個人有曆史的象征,就像你會聽到三歲小孩子的哭泣,但不會聽到他唉聲歎氣一樣。
王奶奶都已去世三十多年了,哪裏還有什麼“大姐姐”的下落啊?大樹倒了,葉子都飄了、飄了。當年的粉巷是多麼好的一條街啊,人好、風景好。可惜啦,給連根拔了,拔得那個徹底,唉,媽媽唏噓感歎了起來。
阿姨,你說得極是,粉巷當年是多麼好的一條街啊!我記得粉巷中的柳樹長得最怪,它們都是沿著河岸生長的,有河的地方就一定有柳樹;沒有河的地方就連柳樹的蹤影也看不到。更有趣的是,那些柳樹好像是咬著耳朵商量好了一樣,一律都是把脖子歪向波光粼粼的河中央的。那樣子啊,像極了巷子中那些愛攬鏡自照的姑娘。真有意思,粉巷裏的姑娘愛俊俏,柳樹也愛俊俏,真不知是姑娘學柳樹,還是柳樹學姑娘呢?這不就是平時所說的那種一方的水土養一方的人?
要說起這一方的水土養一方人的話,蘇紫你也算得上是半個粉巷人了。聽粉粉給我嘮叨,你老姥姥當年也是生在粉巷、長在粉巷的。唉,一個多麼好的姑娘,有情有義、才貌雙全,真是可惜了。老天爺不長眼啊!
老姥姥何止是生在粉巷、長在粉巷,還是死在粉巷呢,老姥姥的魂至今還在粉巷裏四處遊蕩,她死不瞑目,我知道她在決定結束生命的最後那一刻也是心有不甘的,隻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讓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能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過去我是不怎麼想老姥姥的,就是想,也像是在想別人家的姥姥,可最近這幾年來,不知是不是年齡大了的緣故,我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這個姥姥,甚至幾次做夢都夢到了她,我與她抱著哭得死去活來的。前幾天我還去粉巷那裏走了一圈,在原來小粉橋的位置上給她燒了一點黃表紙,就在我把紙點著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老姥姥沒有死,她正躲在某個角落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憂傷,不時地用手帕擦腮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