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聚(2 / 3)

蘇紫啊,快別那麼說了。粉巷不存在了,你的老姥姥也早已入土為安了,她的後人生活得也挺好的,她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媽媽勸著蘇紫,怕她太傷感。

粉巷是不存在了,可那片地畢竟還在嗬。地在,老姥姥的魂就應該還在。姥姥不會走的,她一定不會走的,她還在等著楊家少爺回來帶她去日本讀書呢!那天我給她燒紙的時候,一陣風刮來,一片還在燒著的紙衝著我的臉就飛了過來,躲閃不及,一下子就貼到了我的臉上。我當時想壞了,肯定會被燙一下的。誰料想貼到臉上的紙卻是冰涼的,涼得我的心一陣顫抖。在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這些年來我的老姥姥一直都是眼淚汪汪的,貼在我臉上的紙,就是她冰冷的淚水啊!

蘇紫的女兒依偎在蘇紫的身上,仰著臉看著母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她似乎被媽媽所說的這個苦命的老姥姥給攪糊塗了。

媽媽的老姥姥就是你的老老姥姥,你懂嗎?蘇紫問女兒。

蘇紫的女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

這過去的事情幸也罷,不幸也罷,都過眼煙雲了。人就是這樣的,出生在誰的家裏,讓誰做自己的父母、家人、親戚,都是不能選擇的。我們所能選擇的就是要好好地善待眼下的人,就像你的女兒投生到了你這裏來,你就得把她拉扯成人。這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這個女孩是你的女兒,你是這個女孩的媽媽,老天爺就是這樣安排的。媽媽說著,拍了拍蘇紫女兒的臉,她就像聽懂了一樣點了點頭。可能是剛才路上走得太急了,齊眉的劉海都被汗水粘在了額上。蘇紫啊,你這個小妮子可真好,神態安穩得像個大姑娘呢,看著就讓人歡喜。

貓貓、貓貓,快別在床上膩歪了,起來去廚房的冰箱裏給小妹妹拿飲料來解解暑。你看這個小妹妹有多乖,人家比你小好幾歲,可看上去比你懂事多了。媽媽衝著躺在床上的貓貓大聲地喊道。

這兩天貓貓鬧肚子,奶奶禁止他喝涼的東西,正怏怏不樂地蜷縮在床上鬧情緒。這時聽奶奶說讓他去拿飲料就來了精神。從床上一個高蹦了下來,跑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兩罐可樂,一手一個,又歡快地跑出來:奶奶、奶奶,飲料來了。他邊喊邊把“可樂”使勁地揮舞了幾下,意思是看清了,可是兩罐。

奶奶什麼也沒說,看見就像沒有看見一樣,這下貓貓傻了眼:奶奶讓他給妹妹拿飲料,並沒有說拿幾罐。他拿了兩罐,一罐是給妹妹的,一罐是留給自己的。奶奶看見了卻不說讓他也喝的話,這下他不知該怎麼辦了?

貓貓,你發什麼愣呀?還不快把“可樂”給小妹妹,看把小妹妹熱得那一頭汗。奶奶催促貓貓。

奶奶,可是,可是小妹妹喝多了“可樂”會鬧肚子的!

大家都笑了,說看看現在的孩子,年紀不大都學會與你鬥心眼了,現在哪裏有什麼小孩子?壓抑的氣氛頓時就鬆弛了下來。

難怪這兩天老有一隻喜鵲在我家窗外的樹上喳喳地叫,我一開窗,還支棱著翅子一個勁地想往屋子裏飛。我還當是什麼事,原來是粉粉回來了,你說這喜鵲多通人性,還懂得向我通風報信呢。蘇紫笑著誇讚喜鵲,露出了一口白白的牙齒,顯得很是潔淨。從外表看,蘇紫的變化並不大,與姐姐口中的那個臃腫、笨拙的形象相差甚遠。她依然梳著一頭短短的褐色頭發,腳上那雙擦得亮錚錚的黑色高跟鞋,顯得她比以前高了不少。她的神情、表情都是平和、穩妥的,微笑的時候眼角、眉梢與唇邊也都是光滑、平整的,沒有留下什麼太明顯的歲月痕跡。

我想不用問,蘇紫過得應該是幸福的。女人進入三十多歲以後,幸福、不幸福是一眼可以看出來的。這主要還不在於她穿著打扮如何,有多少精雕細琢的女人琢出的是一身寡氣與寂寞,甚至有的還琢出了凶氣與煞氣。蘇紫很素淨,一件合體的白色襯衣裹在身上,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任何多餘的裝飾。但她的素淨中透著熱鬧和煙火氣。我想這份煙火氣的熱鬧應該是來自於她幸福的婚姻,一個有丈夫寵愛的女人,是不會顯得寂寞的,哪怕她在外麵有著百般的不如意。

粉粉,你有孩子了嗎?那天在電話中你隻說結婚了,沒有說有沒有孩子呐。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你就掛掉了。應該有了吧,這個事說快也快,順利的話,當年就能抱上個把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抱在手裏沉甸甸的。小孩子幾歲了?男孩女孩?我想可能是個女孩,你過去就說最喜歡女孩子了,可以把她打扮得像個高傲的小公主。嗨,我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生什麼氣?你問問我有沒有孩子,我就生氣了,為什麼呀?結婚生孩子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為何要生氣?

嗬,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擔心,我猜測你生了個女孩,會讓你反感的。現在的人,特別是不少的年輕人都特別地迷信,最不願意讓別人說生了女孩,特別是那些要生還沒有生的人更是講究。我廠裏有個小夥子才逗呢,有人拿他老婆的大肚子開玩笑,說那種形狀一看就是要生女孩子的,十拿九穩,跑不掉的。本來是句玩笑話,說的人還嘻嘻哈哈的,誰料他一拳就打向了那人的臉,好端端的一個玩笑搞成了一場流血事件。

還有這樣的事,同事間說個玩笑話,以這樣的結局來收場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他們兩人間肯定之前就有隔閡,這件事隻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哪裏啊,他們之前的關係挺好的,經常在一起喝喝酒、罵罵領導什麼的,屬於私下裏可以說說知心話的那種。要怪也隻能怪說話的人太沒有口德了,人家生孩子是件大事,可能明明是個男孩子卻非得給人家說成女孩子,是讓人太窩火。

這有什麼好窩火的?真的是男孩也說不成女孩,是女孩也說不成男孩的,這孩子的性別從胚胎時就固定下來了,難道還怕有人給說變了性不成?什麼男孩、女孩的,有什麼不一樣,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多沒意思。

粉粉呀,看來你還是沒有變,結了婚了也沒有覺得生男孩子好?

是呀,就是覺得不生孩子更好。

嘁,快別亂說了,有些話不好說的。我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你到底是有孩子還是沒有孩子?

沒有,我沒有孩子,我簡短地回答。

我向來不怎麼喜歡別人問這個問題,也不願意隨便與人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對這個問題認識的分歧實在是太大了:喜歡生孩子的人認為這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件樂事,生一個還不夠,能不停地生下去才好;不喜歡生孩子的人則認為得不償失,人生短暫,有這個時間和精力還不如好好地培養、發展自己呢!那年我在美國訪學的時候,曾到一位八十六歲的美國老太太家做客,她指著兒子的照片告訴我,她兒子結婚好多年了,不要孩子,理由是這個世界太可怕了,不能把一個無辜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這個理由在中國人看來有點怪異,但我覺得每一種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他們不想要孩子。如果想要的話,什麼都不是理由;不想要的話,什麼都是理由。

沒有孩子,這怎麼可能,你都結婚好幾年了?況且比我還要大一歲,你看我的女兒都上一年級了。說著,她把女兒往我的懷裏推了推,以此證明她沒有說謊一樣。

我抱住了她的女兒,問她叫什麼名字?

阿姨,我叫柔柔。這個叫柔柔的女孩說著還把她那頭毛茸茸的小黃毛往我的手上蹭了蹭,溫順、乖巧得像一隻小梅花鹿。柔柔的頭發隨蘇紫,也是黃褐色的,細細、鬈鬈的,有些像外國小孩。我向蘇紫誇她女兒真是人如其名,柔順得像一團白棉花,比那些愣頭愣腦的男孩子可愛多了。

蘇紫看了看柔柔,用手在她的頭上捋了兩下,並不接我的話茬,而是繼續說:不可能吧,粉粉,你都結婚好幾年了,怎麼還能沒有孩子?沒有孩子還有什麼生活樂趣?你不要孩子,你丈夫會同意嗎?你就不擔心他不要你了,一個女人沒有個孩子,是說不過去的呀。

有什麼說不過去的,難道女人的命運還得靠一個孩子來拯救?

沒有了孩子,這個婚姻會變得不牢靠的,就像一座大樓缺少了根基一樣。粉粉,你是個文化人,怎麼連這麼個淺顯的道理都沒有弄明白?

如果一個婚姻必須得依靠孩子才能維持得住,這個婚姻是沒有必要存在的。蘇紫,我過去是這樣認為的,現在依舊是這樣想的。婚姻與孩子是沒有必然聯係的。

這麼說,你丈夫也是一個不愛孩子的人了?

不,他愛孩子,但他更愛我。在孩子與我之間,他更願意選擇我。

為什麼?他愛你,就不愛孩子了,那麼你丈夫所說的這種愛到底是什麼?蘇紫問。

他認為愛是一種信仰,既然選擇了信仰,其他的也就都無所謂了。

愛是什麼,是信仰?信仰又是什麼?結婚前,談談情說說愛也就罷了;結婚後,兩個大人天天膩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哪有那麼多的話要說?沒有個孩子作橋梁,這種信仰怎麼能表達出來?蘇紫追問我,由於驚奇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神情仿佛沒有孩子就沒有必要生存下去一樣。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蘇紫摯愛孩子的情結依然如故。

我不懷疑擁有一個孩子會帶來無窮的樂趣,養隻狗、養隻貓都有樂趣,何況是一個渾身上下飄著奶香氣的孩子。我也喜歡孩子,見到躺在童車裏蹬著一雙雪白的小腳丫、揮舞著小手牙牙學語的孩子,總是忍不住要走向前去逗引一番,恨不得從人家的車裏搶出來抱回家藏起來。孩子也都很喜歡我,凡是與我一起玩耍過的小孩子都不怎麼情願再跟著媽媽走了。有一次,與我一起在草坪上玩耍的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很認真地說有話要對我說。我說,好的呀,你說。小女孩說不行,阿姨你蹲下,我得悄悄地與你說,不能讓別人聽見的。

我蹲下,小女孩的嘴俯在我的耳朵上:阿姨,你能把我帶走嗎?我打量著小女孩,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小燈籠裙,梳著兩個朝天辨,正抿著粉紅色的嘴唇忐忑不安地望著我。她那認真而焦慮的小模樣讓我忍不住地笑了:好啊,但這件事我得與你媽媽好好商量商量才行。

我領著小女孩的手去找她的媽媽,她的媽媽不信,說女兒一貫都是很羞澀的,是不可能隨便要求跟著一個陌生人走的。小女孩一聽就急了,跺著腳說:媽媽,是真的,我願意跟著這個阿姨走。做媽媽的一聽這話,眼淚就刷地一下落了下來。

我把小女孩擁在懷裏,與她告別,告訴她喜歡我就記住我,不一定要擁有我。我也一樣,喜歡這個小女孩,但不一定要擁有這個小女孩。因為凡是擁有的都是要為這份擁有付出代價的,世界上哪裏有免費的午餐。我見過太多白發蒼蒼的父母一邊老淚縱橫,一邊指著不孝順的兒女破口大罵:當初知道你是這樣的一個畜牲,一生下來就該把你掐死。

每每看到這樣痛不欲生的父母,我都要搖頭歎息:孩子出生不出生,不是他能說了算的。真要追究責任的話,責任可能還是在大人那裏的。生兒育女的事,付出就是付出了,不要存有任何回報、反哺的思想。如果不願意付出這份辛苦,那就幹脆斷了生兒育女的念頭。我家牆上廢棄的空調洞裏住了一窩麻雀,一天裏我總能聽到幾次小麻雀的吱喳聲,我已摸出了規律。小麻雀叫的時候,就是母麻雀覓食的時刻:一隻灰色的麻雀伴隨著吱喳聲飛了出來,在洞口上下盤旋兩圈後,就叫著飛走了。直到兩三個小時後,它才又叼著一些小蟲子、小草屑之類的東西踉踉蹌蹌地飛回來。一天裏周而複始好幾次,母麻雀累得羽毛都快掉光了。沒有掉的,也是淩亂地、毫無光澤地貼在身上,與那些在空中自由翱翔的鳥兒完全是兩樣的。

小麻雀們在母麻雀的精心嗬護下漸漸地長大了,它們可以搖搖晃晃地站立了,可以試著扇動翅膀了。當稚嫩的翅膀終於變得可以飛翔了的時候,它們就從窩裏接二連三地飛走。飛走就是飛走了,從此將永遠不會再回來。回來也是無用的,當最後一隻小麻雀飛走了的時候,母麻雀也飛走了,曾經的家就這樣徹底地廢棄了。從此它們母子相忘於江湖,即便在將來的某一天,飛了個對麵也未必要相識。我覺得這些鳥其實比人類更懂得超脫,它們懂得愛到極致就是放手,就是忘記。

我從不勸阻別人生孩子——這是別人自己的事,理應由別人自己做主,但也不喜歡別人動輒就苦口婆心地勸我生孩子。你不是我,你怎麼能知道我內心的所想?你不知道我內心所想,又憑什麼對我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生孩子有生孩子的樂趣,不生孩子有不生孩子的樂趣,這是兩種根本就不能相互取代的樂趣,選擇哪一種完全要看自己的選擇了。

我不願在生與不生的問題上與蘇紫繼續地糾纏,看那樣子也是糾纏不清的,她似乎認定了人生的價值、人生的意義就是與孩子扭結在一起的。沒有了孩子這個坐標,什麼事都休談。有些話,我對她是說不明白了,於是便轉而問她這些年的情況。

怎麼說呢,粉粉,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了?頭緒太多、太亂了。真的,多得、亂得都不知沿著哪個頭去說好了。算了,我還是先向你請教個問題吧。

蘇紫,不要動輒就說請教什麼的,你隨便問,我隨便聊,好朋友聊天把“請教”掛到嘴上就見外了,你說對嗎?

蘇紫點了點頭。我靜靜地等著她開口,可她似乎有點猶豫,嘴張了幾張,又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強行地咽了回去。蘇紫,你問啊,我等著呢。

嗬,其實也沒什麼的,問了也是白問,還是不問了吧。蘇紫的臉有點微微地紅,似乎這個問題讓她很是難為情。

不說怎麼知道就是白問?就算是白問了,問問又有何妨?明明有話卻要憋在心裏,多難受!

那我就問了。不過,粉粉我們得事先說下,你不準嘲笑我!無論我說出什麼可笑的話,都是不準恥笑的,這可是一條紀律啊!

這麼重大、嚴肅的事情啊,好,我遵守紀律。

唔,是這樣的,我想向你打探一下考研究生的事,你博士都快要畢業了,我也不敢想了,這些天來就一直尋思著要不先考個研究生試試。當年你沒有讀上學,不也是直接就考上研究生了嗎?我也沒有讀過大學,想必也不是一點希望就沒有的。就算是沒有希望,我也想試一下的。粉粉,你不準笑我,我是不是很可笑呀,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哪裏笑了,你也不可笑啊,女兒都這麼大了,還想著去學校讀書,我敬佩都來不及呢,怎麼會笑話你。報紙上還曾刊登過一個退了休的六旬老太太還去考大學,並且考上了,與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孩子在同一個班學習呢,照你這麼說,不是更可笑?可大家誰也沒有覺得好笑,相反還作為一種事跡廣為宣傳。

哈,太好了,看來我的想法也不是那麼大逆不道的。你告訴我,粉粉,都要複習哪些科目?讀哪些書?考題會不會太難?我有沒有希望?

哇,蘇紫,你有著十萬個為什麼呢。這麼多的問題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不過最容易說清楚的是,你的外語和政治必須要及格,這兩門課是全國統考的,如果這兩門中有一門不及格的話,專業課再好也是沒有用的。也就是說,如果你想通過研究生的考試,這兩門課是最關鍵的。

還要考外語與政治嗬,這下完了,沒希望了,我的路被堵上了。政治我可以死記硬背,下下功夫,外語不行啊,我隻是在高中學過兩年,而且郊區學校的外語水平原本比市區的就差,又扔掉了這麼多年,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了,拿什麼去考?別丟人現眼了,就我這水平還要去報名的話,想必把人家老師都能給氣笑了:見過差的,沒見過這麼差的。太不把我們學校當回事了,就這等臭水平,也敢來湊熱鬧。不,不去搗亂了,就當我什麼也沒有說,粉粉,你忘記吧。

不,蘇紫,這個想法並不壞。你可以製定個幾年計劃,譬如先拿出時間學外語……

就我這樣的一個破起點,即便是頭懸梁、錐刺股地拚搏幾年,最多也隻能像那位老奶奶一樣考個本科,與那些少男、少女成同桌,搞不好,還可能會與柔柔成同學呢。算了,算了,我就別癡人說夢了,還是想想別的法子來打發一下時間吧。

哦,蘇紫,你現在時間多得都打發不了了?是工作清閑還是下崗了?

蘇紫笑了,說她的情況有點特殊,一年多前她在工廠的療養院裏出了一場車禍。我真服了蘇紫,像出車禍這樣的大事,她竟也能笑著來說:真倒黴,人家出車禍都是在大馬路上,我的車禍是出在療養院裏。療養院是幹什麼的,是療養身體的地方,我可好,在那裏險些送了命。

你好好的去療養院幹什麼?莫不是這幾年也混上了個一官半職,有療養的資格了?

哪裏,我們廠子剛剛修建好了一個療養院,還沒有用,廠裏的人都說漂亮,假山假水的,有蘇州園林的韻味呢。我也耐不住好奇,就騎著自行車去看熱鬧。療養院修建得果然不同凡響,我沿著牆邊慢慢地騎,慢得像散步。我是有意識地放慢速度的,就想欣賞、欣賞院子裏的光景。誰想到後麵一輛原本正常行駛的送貨大卡車突然閘失靈了,就像一匹受驚的馬一樣衝著我就狂奔了過來。

旁邊的工人嚇得哇哇大叫,嚷著讓我趕快躲閃。我回頭一看,車子離我還有幾米遠的樣子。如果不是沿著牆邊騎的話,我是完全有機會逃脫的,一打車把不就得了。可那天我偏偏是沿著牆邊騎,這邊的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的車把隻能往車子的方向拐。就在我要拐還沒有來得及拐的時候,大卡車一下子衝了上來,把我就頂到了牆上。司機慌了,忙著倒車,這一倒又把我連人帶車子給卷到了車底下。我滿臉是血,鼻子都被撕裂了,送到醫院時還是昏迷不醒的。

醫生都下病危通知書了。算我命大,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又回來了。醒來時,我想這下完了,徹底被毀容了,後半生就要在滿臉的疤痕中度過了。可待拆掉了紗布、繃帶一看,我又樂了,嗨,老天保佑,沒有大礙。連主治醫生都為我感到慶幸,說沒有想到傷口能恢複得這麼好,這在以往同樣的病例中也是罕見的。

我順著蘇紫的手仔細地觀察她的臉,果然鼻子那裏有一道縫補過的痕跡。雖然已長得不怎麼顯眼了,但麵對麵地看,縫補的針腳還是隱約可見的,像有一個小蜈蚣蟲趴在鼻子上。真是太倒黴了,蘇紫!在廠區裏都能出這麼大的車禍,而受傷的偏偏又是臉。我歎著氣,替她感到由衷的惋惜。

還好,總算沒有一黴到底。結局還是不錯的,這次出這麼大的事全虧我姐夫了。沒有他,還不知會怎麼樣?接到廠裏打來我出車禍的電話時,一家子人都傻了,除了哭就不知該幹什麼了。隻有我姐夫清醒,跑醫院、去派出所,與廠裏交涉,每一樣都離不了他。由於責任全在廠裏的司機,加上我姐夫盯得緊,天天往廠長辦公室裏跑,所以處理的結果還挺滿意的:醫療費、誤工費、營養費全部都給報銷了,還最後給我辦理了退休手續,讓我在家裏長期休養。

嗬,你退休了?這頗為出乎我的意外,比蘇紫還大一歲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退休的問題,總覺得那是一件遙不可及、與自己無關的事。

退休了,徹底自由了。蘇紫嘿嘿地笑著,但工資一分不少,與我上班時完全一樣。廠裏對我夠意思了,正常退休的工人——這些人都是在廠裏幹了一輩子了,才隻能拿到90%的工資呐,我應該知足了。蘇紫就像是為了安慰我一樣地說。

退休後,你又在幹什麼?我對她退休後的生活充滿好奇。

也沒有什麼好幹的事,現在正在齊魯藝術學院的一個國畫進修班裏學習國畫。純粹是瞎學,班裏的其他同學都是藝術行當中的人,最差的也是從事廣告設計什麼的,隻有我一個不倫不類的退休老工人。你不知道啊,粉粉,可有意思了,剛入校的第一堂課,老師讓學生們介紹自己的情況,其他同學不是獲過什麼國家、省級的獎,就是參加過什麼世界級別的展覽,總之聽下來個個都是成果一大堆。就算不是個大畫家,也得是個小畫家啊!輪到我的時候,我站在那裏就隻能衝著老師翻白眼了。那個感覺真不妙,就像是在濫竽充數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那個儒雅的年輕老師還挺好的,一直衝我笑。他衝我笑,我也衝他笑。我們兩個就這樣看著笑,最後還是年輕老師先開了口:這位同學,請您也向大家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好嗎?

我介紹什麼呀,粉粉,你說我有什麼好介紹的,壓根就沒有畫過什麼像樣的畫。這不是要羞煞我?

你怎麼沒有畫過像樣的畫?不是畫過荷花圖,還專門送到裝裱鋪裱起來了嗎?

你還記得我畫的荷花?這麼多年了,粉粉,你還沒有忘記?

怎能忘記?當初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大才女啊!

太好了!下次再介紹情況時我可有吹噓的資本了,我就說我畫過荷花圖,得到過李粉教授的高度評價。

不是李粉教授,是李粉副教授,我糾正她。

都一樣!

不一樣!

什麼一樣不一樣的,在我眼裏就是一樣。蘇紫裝作生氣的樣子,隨後又撲哧一下笑了。突然,她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對了,粉粉,我給你留下一個呼機號,班裏的同學都有了呼機,每個人的腰上都像掛了個蛐蛐罐。BB、BB,響起來真的像晚上的蛐蛐叫呢!可有意思了,我聽了心裏怪癢癢的,也給自己買了一個。你看,在這裏、這裏,蘇紫掀開了襯衣的一個角,我看見有一個黑色的小塑料盒子掛在她的腰帶上。

看來你業務繁忙得很啊,都機不離身了!

又取笑我!蘇紫推了我一把,又很神秘地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除了我自己呼過自己幾次外,還從沒有人呼過我呢。你可要呼我呀,粉粉你一定要呼我,也讓我好好地感受、感受被人呼叫的滋味。說罷,她還閉上眼睛做出了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

我笑了,蘇紫的性格依舊爽朗、可愛,我有些釋然了:歲月這把大剪刀還算是刀下留情,即便是遭遇到了像車禍這樣的重大變故依然沒有把蘇紫修剪成幹癟的枯枝,女孩子所特有的那股調皮勁、好奇心依舊存在,有這樣一個好性情、好心情的女人是會得到丈夫的憐惜的。我想我過去的判斷沒有錯,蘇紫天生就是一個做母親、做妻子的料,她的事業就在她的家庭中。

奇怪的是,蘇紫自從進門後就沒有提過丈夫的事,隻字未提,這很不符合她以往的談話習慣。就連在說到出了車禍這樣的大事,也是姐夫如何、如何的,而不是說丈夫如何、如何。按道理講,在這種情況下由丈夫出麵收拾殘局更為合適。她的丈夫怎麼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便試探著向她打探:蘇紫,你丈夫怎麼沒有一起過來?

一聽這話,原本因歡笑而激情勃發的蘇紫一下子就蔫了,臉頰上的紅暈也漸漸地消退了,感傷的神情漸漸由遠而近地爬上了臉龐。

怎麼,難道,難道他去世了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提起。我趕忙小心翼翼地道歉,為自己的莽撞感到由衷的後悔。

蘇紫看著我,就那樣地看著我,一動不動,笑意又漸漸地湧了上來,而且越湧越濃,好像在拚命地忍耐著什麼好笑的事。最後終於忍耐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出了聲。笑了很久、很久,她才說:又重蹈覆轍了!粉粉,我又離婚了,你相信嗎?反正連我自己都覺得不是那麼真實的。

哦,是這樣的。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我寧願接受蘇紫丈夫去世的現實,也不願意接受蘇紫又離婚的事實。這倒不是因為我對離婚有什麼偏見,兩個因相愛而走到一起的人最終因理解——理解對方、理解自己而友好地分手,總比一輩子吵吵鬧鬧卻硬要捆綁到一起要有尊嚴得多。生命短暫,沒有必要為不存在的愛情殉葬。人可以沒有愛情,沒有愛情的生活仍然不失為一種生活,但是人不可以沒有尊嚴,沒有尊嚴的愛情生活不是生活,隻能是勞役。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為何像蘇紫這樣一個把家庭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女子,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到婚變的困擾?

蘇紫,這次離婚是誰的問題?盡管此時我已經懂得了家庭中的是是非非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老百姓所說的一個巴掌拍不響還是有一定真理性的,但我認為婚姻問題的破裂總有一方要負主要責任的。我不敢擔保蘇紫就一定是位賢妻良母,但我敢擔保她對家庭、孩子和丈夫是投入百分之百的熱忱的。這樣一位把家庭生活置於首位的女子,為何總是經營不好自己的家庭生活?就像一位整日抱著書本在圖書館裏苦讀的學生,他的努力誰都看得見,可一考試不及格的那個人總是他,這就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還能是誰的問題?自然是他嫂子的問題咯。

他嫂子,怎麼又是他嫂子?這個男人不是沒有嫂子嗎?就在我腦子還沒來得及拐過彎的時候,蘇紫又接著說,一天早晨起來,我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怪了,平時也會跳的,但跳兩下不去管它也就好了。那天早晨不一樣,我洗完了臉,給女兒穿好了衣服,把丈夫的早餐端上了桌,還是在不停地跳,似乎還越跳越凶了。我還對丈夫說,今天不會有什麼壞事情發生吧?我的右眼皮怎麼總是跳個不停?你過馬路時可要小心一點,看好兩邊的車。有車不要過,沒車的時候再過。

丈夫斜了我兩眼,怪我在咒他:婦道人家就是亂迷信,我他媽的還左眼皮跳呢,是不是今天會有什麼好事降臨到我的頭上?丈夫胡亂地把飯往嘴裏塞了幾口,就說到點了,再不走上班就要遲到了,便拿著包匆匆地出了家門。

我把女兒送到了幼兒園,原本也是要去工廠上班的,但不知怎麼那天就是鬼使神差,我明明是朝著工廠的方向走的——沒錯,那條路我每天都走,就是閉著眼也不會走錯的,卻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工廠的門了。不知找了多久、繞了多久,一抬頭竟然發現又站到了自家的樓棟前,就像冥冥之中被誰給送回來了一樣。我一看時間,反正是誤了上班的時間了,幹脆不去算了。我進了家門,想借這個機會把家裏的衛生好好地打掃一番,可要掃地的時候,卻找不到了笤帚;要洗衣服的時候,卻發現洗衣粉的盒子空了。那就給皮鞋上上油吧,冬天馬上就要到了,這些單皮鞋晾一晾也該收起來了。可擦完了油才發現,該用棕色鞋油的鞋我用了黑色,該用黑色鞋油的鞋我都用了棕色,那個倒黴勁就不用提了。

我不知該幹點什麼好?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困在籠子中的老虎,想咬斷欄杆衝出去,但又不知道衝出去幹什麼。當十點鍾的鍾聲敲響了的時候,我的右眼皮跳得越發厲害了,跳得我心慌意亂的。沒有辦法,我撕了一個小紙片貼在了右眼皮上,本想壓一壓,可剛貼上去就立刻被彈到了地下。我想我應該幹點什麼,必須要幹點什麼,否則我會發瘋的。我拉開了家門就衝了出來,不知怎麼就朝著地下室跑去了。

地下室的門是關著的,關得嚴嚴的。我推了一下,沒有推動。我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準備開門。這個地下室的鑰匙一直都是拴在我的鑰匙環上的,與許多把鑰匙在一起,從來沒有拿下來過。可是我一把一把地都看過了,其他的鑰匙都在,獨獨缺少了地下室的鑰匙。這時我心裏就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感覺,這種不好說不上來,就是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我奔回家裏,從抽屜裏找出了備用的鑰匙。粉粉,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吧?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還不就是你家的地下室進去了小偷,把存放在裏麵的東西都統統給搬走了,隻留下一個空空如也的犯罪現場。我想老百姓過日子也不會有那麼多的金銀財寶需要儲藏到地下室裏去,被盜的無非也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丟就丟了吧,哪裏用得著如此來渲染氣氛,就算是小偷替你打掃衛生了。蘇紫怎麼變得如此嘮叨了起來?她過去似乎不是這樣的。

是的,是進去了小偷。的確是小偷!可恨的是,這個小偷竟然從我的鑰匙環上偷走了我的鑰匙。他自認為做得高明,我發現不了。也對,這家夥動腦筋了,他摸透了我的脾氣,知道這個地下室我一般是不去的,裏麵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都是一些想丟還沒有來得及丟的破爛貨。他給自己找了一個足夠安全的安樂窩。

這個小偷是怎麼從你的鑰匙環上偷走鑰匙的?這也太怪你自己大意了,鑰匙是不可以離身的呀!

不是我大意,而是外賊好防,家賊難防啊!家賊是讓你防不勝防的賊!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的這個“偷”到底是“偷”什麼?蘇紫,你繞來繞去都把我給繞糊塗了。

別說你糊塗,我也糊塗啊!我打開地下室的門一看,整個人都傻了。那都已經是初冬時節了,小冷風颼颼地刮,我穿著毛衣和外套還有點瑟瑟發抖,人家兩個人竟然脫得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粉粉,你是個文化人,你告訴我這愛情是什麼?家裏雖說不是富麗堂皇,但至少也是窗明幾淨,被褥鬆軟。每天早晨,我都要開窗透氣的,再冷,也要透。透完了,總還要往屋子裏噴灑點香水的。法國的高級香水咱買不起,國產的香水還是用得起的,十幾塊錢一大瓶。一有太陽,我就把被子、褥子、枕頭等搬出來曬,鄰居都說我家的被褥是向日葵,整日跟著太陽轉。你說這樣的家他不呆,這樣的被褥他不躺,卻偏偏要往耗子出沒的地方跑,偏偏要躺在那樣一張散發著黴菌味的破涼席上,這難道就是愛情的力量?那個女人長得那個樣,皮膚疙疙瘩瘩的,粗得像稻糠。皮膚沒長好,能有點肉也算是彌補了缺陷啊!人家可好,瘦得就像一條枯樹枝,碰一下能硌死人。粉粉,我這樣說你可能認為我是在醜化她,絕對不是的,我敢對天發誓。你說這到底是那女人有魅力還是他自己犯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