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窗外
別了，中國母親！我還會回來的！第一章
Chapter One卷一窗外第一章
Chapter One
他的心中有一口井，是礦井。他把一些記憶深深地埋在地下幾百米的黑色世界裏。他往井裏填水泥、砂漿、泥漿，為了地麵平坦不塌陷，企圖把記憶永遠埋葬。但哪怕是一丁點的觸動，比如他照鏡子看到臉上煤礦留給他的傷疤，或者過海關拿出他的護照，也會讓這些深埋的記憶，沿著鐵軌，沿著巷道，沿著傳送帶，甚至隨著塌陷地震，爬上地麵，在矸石山上燃燒化為灰燼，徐徐擴散。就算是他坐在飛機上的萬米高空，也會讓他心潮起伏，讓他覺得飛行高度達不到萬米，因為他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
這是1999年9月裏一個星期一的早晨，省城99中學的操場上一排排密密層層站滿了人，一個挨著一個，像一堆剛被下鍋的餃子一般。剛剛舉行完升旗儀式的操場上沒有往日的熙熙攘攘，而是寂靜得出奇。對於現在的高中生來說，參加升旗儀式時已經沒有小時候那種心潮澎湃的感覺。多少年來每周慣例的愛國主義教育千篇一律，不免有些枯燥乏味。但大多數學生對這一過程都不敢怠慢，還都能認真對待。也有少數幾個玩世不恭的心不在焉、四處亂看，不時故意扮酷甩一下染了顏色的長發，惹得幾個壓陣的班主任狠狠地瞪眼，心煩意亂地監視著這幫人順利地走完這個隆重而華麗的過場。
這個校園地處省城的鬧市區，占地很小，猛塞進去這麼多人，簡直擁擠不堪，使它顯得越發狹小了。是啊，在市中心這寸金尺土的地方，給這所中學劃出塊操場已經很不容易。所以現在就用學生們來填滿這塊地，以顯示土地的合理利用，就像人買多大鍋，煮多少餃子一樣。總之，不能讓土地資源和自然資源白白浪費了啊，那不是造孽嘛！
此刻童萌正站在高一（7）班的隊列裏。他看上去單純樸實，娃娃臉上還帶著些稚氣，濃眉大眼高鼻梁，各個零件好像都是歐式的。但組合起來的成果，卻是一張典型的中國人的臉。身上套的校服明顯太肥了，穿在他瘦小的身子上鬆鬆垮垮，不知是沒做好還是想多穿幾年故意把衣服定大兩號。
他兩眼糊著眼屎，也不能像往常一樣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臉上的睡意還沒有完全退去。幾天來的勞累幾乎讓他站不起來，但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他顧不得自己，為了大家也不得不這樣硬挺著！童萌前後左右都滿滿地站著人，如果他倒下了，周圍的人大概也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在國旗麵前倒下一片戰友，他於心不忍，也的確擔負不起那個責任。
上個星期可把他累壞了！他不光要忙活上學、寫作業這些分內事，而且還要管家裏事。童萌的父親一年多前就去了德國，母親現在也準備去那裏，天天晚上要參加德語補習班，白天還要去忙工作。她總在班上忙得焦頭爛額，常常連回家吃飯的空閑都沒有。童萌隻能主動把很大部分的家務活包了，周末時又和同學們踢了兩下午的足球，一直踢到太陽落山、腿打不動彎為止。
國歌已經奏完，紅旗也在杆子上飄飄。升旗儀式結束了，卻並不表明就可以馬上回教室上課。此時一般都要有個領導上來講兩句才算完。學校裏有校長、副校長、主任、副主任、書記、副書記、處長、副處長等等領導，剛來的高一學生也弄不清誰是誰，幹什麼的，隻是通過這人的麵容知道是個領導罷了。有幾個長相突出的，在同學之間都有外號流傳。
今天的領導一上台底下就樂翻了天，隊伍裏有些騷動，像壺裏快開的水。此人臉盤子巨大、皺紋奇多、顏色焦黃，人送外號“烤地瓜”。“烤地瓜”長得好玩兒卻不太受同學們的歡迎，因為他的講話總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長又臭，空洞而無內容。同學們看到他，剛剛為眼睛享受到的福樂完就開始為耳朵將受的苦歎氣了。童萌看大家這麼不耐煩，決定在“烤地瓜”講話時給大家找找樂子。
“烤地瓜”開始了他悠長的演說：“今天我來談談這個好好學習的問題。你們現在都老大不小了，應當懂得好好學習的重要性了！”
童萌天生想像力豐富，善於觸景生情，他決定把講話裏的“好好學習”都換成“買烤地瓜” ，並且模仿著腔調繪聲繪色地講給同學們聽。
“今天我來談談這個買烤地瓜的問題。你們現在都老大不小了，應當懂得買烤地瓜的重要性了！”
周圍同學們看著領導的樣子，聽著童萌的改編，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班主任敏捷地把眼往這邊一瞪，幾個同學都更敏捷地把張開的嘴合上了。可見賊的本領都是抓賊的給練出來的。
童萌一看這很受同學們的歡迎，膽子便大起來，領導在台上說一句他就在台底下接一句，並把“好好學習”都換成了“買烤地瓜”。
“買烤地瓜能充實個人的生活，使其能健康地成長，從而能有個美好的未來！所以我們都要更加努力地、更加積極地、更加踴躍地去買烤地瓜！”
有個同學樂得都要倒了，童萌想還是停一下吧，免得讓他笑趴下。就讓真的“地瓜腦袋”繼續往下講一會兒吧！
“然而讓我痛心的是，我們高一的新生裏麵就有同學不好好學習。上星期有5名同學竟然在上體育課時曠課跑出去打籃球，在這裏我要點名批評這幾個同學！”
童萌剛想繼續給同學們炫耀自己同聲翻譯的本領，可話到嘴邊還沒來得及開口，猛然反應過來，自己不就是“烤地瓜”說的逃學者之一嘛！他想到這兒，頓時腿就想軟，看看筆直的旗竿子，還是不敢軟，可頭皮起麻來了。天啊，才剛開學兩個星期，大名就要被點了。他又一次打破自己的一項反麵紀錄！
旁邊的一些同學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往這邊看過來，童萌頓時有點呆沒了聲音，大家又都偷偷樂起來，不過都抿著嘴，不敢笑出聲。
“據說這次帶頭的是一個叫童萌高一（7）班的學生！還有尚東晨，高齊峰……”這領導點名批評完童萌和班裏其他四個同學的名後就宣布解散了。大家嗷嗷叫著各自跑開了，就像打了勝仗一般。你推我、我推你地向自己教室的方向跑去，這鍋餃子徹底沸騰了！
回班的路上不時有人拉住童萌說話。有的純粹是幸災樂禍，看他被點名來落井下石；也有的是真的以童萌為榮，覺得他追求自由是好樣的。同桌尚東晨跑過來祝賀和安慰：“你同聲翻譯的水平了得啊！那‘地瓜’點名也好，批評也好，都屁也不算！我們當時打籃球開心就好，那節課如果真的是跟那個什麼都不會的體育老師學新的廣播體操才算廢了呢。”
（7）班的教室在主教學樓的二樓，童萌的座位在教室的第八排，也就是最後一排，靠後門離垃圾箱很近。前麵很多同學的廢紙團、廢垃圾都直接被扔過來，因為他們懶得從座位上動彈。
座位是報到那天分的。現在班裏已經不是小學那樣男生女生必需坐一張桌子，年輕的班主任老師給了學生充分的自由，讓大家自由地選擇座位。這下可好，男同學都跟男同學坐，女同學都跟女同學坐，無一例外。而且，班裏後三排更是清一色的男生。但教室沒有坐滿，第八排空了兩個座位。
童萌是發育比較晚的那種男孩子，個子在班裏算矮的，按說不該坐後麵。但他報到那天沒有來，第二天上課來的時候也隻有這個位置了，不然就要坐到教室外麵去了。
童萌有個習慣，他從小到大，除了一年級第一天報到他去了，再沒有參加過一次新學期的報到。這裏麵是有原因的，他辦事比較拖拉，而且特別不喜歡寫作業，總是在暑假或寒假的最後幾天趕作業。有時還要爸爸媽媽幫著寫，或自己出去雇人寫。一般他都是在開學那天的淩晨湊合完成作業，父親或母親還要幫他完成一張假條。
這一次暑假他初中升高中，並沒有任何暑假作業，可他不來報到已經成了一種不可反抗的定律。自己本想來呢可就是拔不動腿，就索性在家裏看地圖, 反正到校也是交待一些無聊無用的東西。這也不奇怪，就好比女人婚前做過流產的，婚後也常會造成習慣性流產一樣。這次童萌隻能求媽媽給寫假條了。童母本不想寫，可又怕他剛剛開學便受處分，心一軟就給他寫了。
童萌到教室時另一個空位已經被尚東晨給占了。尚東晨人高馬大，白白胖胖，長著一張娃娃臉，坐這裏也是因為報到沒來。他們從小學就是童萌的拜把子兄弟，兩人初中也是一個班，童萌管他叫三哥。
現在60多個座位上都坐了人，也就是說到齊了。這教室是現代化的，前麵掛著29英寸的大彩電和錄像機。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張評比表，那上麵記著每個學生的名字和他們的表現。好的表現有加分，壞的就減分。才開學兩個星期，童萌就以-9分的成績列壞學生榜的榜首。曠課一次減了5分，兩次遲到各減了2分。他對這張榜很不滿意，憋了一肚子火！上星期體育老師教新一套的廣播體操，把幾乎所有能做錯的動作都做錯了，簡直是誤人子弟！童萌上去指出來老師不但不承認，還不高興。他與另外四個同學是怕被誤得根深蒂固改正不過來，才在第二節體育課去打籃球的。而且籃球也是體育啊，總比學那錯誤的廣播體操好多了！兩次遲到都是因為給母親送飯遲到的。母親在大學裏整天加班加點地工作，常常中午連到食堂買飯的工夫都沒有。童萌通常中午在外麵買飯，順便也給母親帶去一點兒。有時候滿大學找不到母親在哪裏忙，下午就要遲到了。
童萌現在看著這張榜就來氣！記得他上小學的時候，班裏牆上有個小紅花榜，到了期末他也沒有得到一個小紅花，可榜上他旁邊人的小紅花都刻滿了，都擠到他童萌這一欄裏來了。幸虧當時沒有小黑花，不然童萌的小黑花會讓那上下好幾個鄰居都不得安生。
第一節課上語文，童萌對此課毫無興趣，先忍不住睡了一會兒，又專心致誌地在底下為班裏的足球隊設計隊服。他慶幸自己坐在最後一排，不會輕易被老師發現，不像初中時坐前麵總倒黴。他座位前麵坐第七排的同學總忍不住好奇回頭看，不時點點頭表示讚同設計方案。可童萌怕老師發現，總把他轉過來的頭又給扳回去。
童萌前麵坐的人叫高齊峰，這人的外號叫“痞子哥”。他皮膚黝黑，身體健壯。但形痞心不痞，他講信用，講義氣，也是童萌小學、初中的同學，是當時所有兄弟們的老大哥。兩人從小都喜歡流行音樂，因此在兄弟裏麵也是最要好的。
第二節的語文課是作文課。老師給的材料上有幅圖畫，圖畫旁邊有句話：再好的草地上也有瘦馬。大家要分析這句話寫一篇議論文。童萌明白這話的意思，可他覺得這有什麼好論的啊，便在作文本上寫下：省體育中心的草坪是最好的，但那裏就沒有瘦馬。
設計完隊服以後童萌又開始寫競選足球隊隊長的演講稿。大家早就商量今天利用課間的時間選出個隊長，童萌一直瞄著這個位置呢！他很為足球瘋狂，但由於身材比較瘦小，初中時在班裏連11人的主力陣容都進不了。現在通過努力好歹在高中班裏打上主力，但他幾次發揮不穩定，身邊有好幾個替補隊員都對他組織中場的位置虎視眈眈。由於球技有限，他知道要樹立威信，當上隊長是保住主力位置的好選擇。他一直在努力，同時也在拉關係。
他當然得到了死黨們的支持，三哥尚東晨抱負不大，隻想沾光當個副隊長，站在老虎後麵當個狐狸以保住主力位置。而大哥高齊峰對隊長一職興趣不大。他是隊裏鐵打不動的主力前鋒，不想也不用多操心，又深知童萌富有責任心，當然就支持他了。兩個死黨在班裏的人緣也不錯，特別是在後三排的男生，又幫童萌拉攏了許多人。
課間投票時童萌還有些心裏沒底，結果出來後一看這擔心是多餘的，他由於得到後三排同學的大力支持而輕鬆當選隊長。前排有幾個男生不服氣，可念著後三排人多勢力大，也不敢怎麼樣。
當上隊長之後的童萌變得精神抖擻，馬上任命了尚東晨為副隊長，並且從每個隊員那裏收兩塊錢作為會費。有些同學沒有帶錢，童萌就自己先把錢墊上。數一數錢，隊裏16個人共交了32塊錢。然後他挑了幾個心腹，宣布中午利用吃飯和休息的時間去省城西市場給班隊買足球，囑咐高齊峰下午給自己隨便弄點吃的。
第一章
Chapter One 中午的西市場人流摩肩接踵，幾個人好容易才擠到了賣體育用品的攤位上，把一個足球砍價到12元。尚東晨商量著說買兩個足球吧，剩下錢可以買個隊長袖標什麼的。
童萌突然一副可憐樣對攤主說：“我們都是學生，一人兩塊攢起來的這錢，不容易，我們能不能32塊錢買3個足球呢？我們老師不讓我們踢，見著就沒收，多一個球，我們就能多踢一會兒。”
看來攤主不是對學生有同情心，就是對老師恨之入骨，竟然馬上就答應了。童萌他們也不曉得這價格裏麵水分有多大。
童萌本來還想買個5塊錢的隊長袖標，可一想公家錢已經用完了，私房錢又剩下不多，決定不買。他心裏想：哼，老子不帶袖標也是隊長！
誰知下午他們剛在操場上踢了一小會兒就被班主任老師逮住了！老師搖了搖頭後把球拿走。童萌馬上又從教室裏把另一個拿了出來，大家接著踢。
按說老師每天都挺忙的，不可能總在操場上轉悠，大家踢得都很開心。可不一會兒，高齊峰對著書包擺成的球門一射不幸打偏，球被場外的一個人兩手穩穩地抓住，大家抬頭一看，此人正是班主任！老師的兩眼憤怒地瞪著，同學們一個個都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你們這是好大的膽子，你以為老師剛才走了嗎？我一直盯著你們呢！校園裏踢足球，像什麼樣子！你們誰帶的頭，等會兒上我辦公室去！”說完老師就大踏步走了。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最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童萌身上。童萌突然覺得好可怕，本來尋思當個隊長挺風光的，可他受到的風光感覺好像是隊友們鼻子裏喘的粗氣和不信任的目光。新隊長剛剛上任就碰上了這等倒黴事！但這坑是他自己挖的，他不來填誰來填？總不能讓眾人把自己埋坑裏啊！
唉，硬著頭皮去找老師吧。卷一窗外第二章
Chapter Two第二章
Chapter Two
童萌走到辦公室認錯，推門進來時心怦怦地跳著，好像是被放到了振動器上一般，脖子下傾90度，準備著暴風雨的來臨。
沒想到老師竟沒有發火，而是心平氣和地說：“我本來不想說你，第一次我把球沒收了也沒說什麼吧。老師寬容就是為了讓你們認識錯誤，認識錯誤是改正錯誤的一半！可是你們根本沒有認識到錯誤和老師的良苦用心，竟然繼續踢球！”
童萌一看老師並沒有大發雷霆，心裏馬上安靜了許多，也在暗暗地想該怎麼對付。年輕開放的男老師應該沒有那麼難纏。
“老師我代表全隊向你認錯了，都是我們不好，以後再不犯了。老師我代表全隊向你認錯了，都是我們不好，以後再不犯了。”
老師皺起眉頭，一臉不解地問：“童萌你沒毛病吧，怎麼一句話說兩遍呢？”
童萌一本正經地回答：“老師你剛說的啊，認識錯誤是改正錯誤的一半，我認識了兩遍，你是不是可以原諒我了？”
老師竟然不覺被這話逗笑了，略微想了一下後說：“既然這樣，我隻好原諒你了。看得出來你是聰明孩子，希望你能好好學習，學習上不能用小聰明。”話說著便從桌子底下拿出足球還給童萌。
童萌一看到足球就喜了：“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怎麼又這樣說，給我改過來！”老師命令道。
“暫時還改不過來，暫時還改不過來。”
老師鎖緊了雙眉，大惑不解，一條腿盤到另一條腿上，腳在這時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底下的足球，突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彎下腰把桌子底下的另一個足球拿了出來，遞給童萌，笑道：“我都被你氣糊塗了，忘了今天沒收了兩個球！”
童萌一看現在已經大功告成，喜笑顏開，也不緊張了。說：“再次謝謝老師！拜拜！”說著就走出了辦公室。
回到班裏時馬上就要上自習了。大家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見童萌手上抱了兩個球臉上笑嘻嘻地走進來都大吃一驚。一個男同學站起來說：“你沒有被揍得鼻青臉腫啊，我們幾個還計劃怎麼安慰你呢！”
“哼，誰把誰揍得鼻青臉腫啊，老子剛剛進去，老師就乖乖地把球都交出來了！”
值日的同學問童萌：“老師有沒有說在我們班評比榜上給你扣幾分啊！”
“扣分？不把那9分給我添上就不錯了！”童萌不屑一顧地說。
“你有那麼牛嗎？”大家都半信半疑。
“不信拉倒，等會兒班主任來了你親自問問他處分不處分我啊？”
說完後童萌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跟後三排的兄弟們把牛皮吹破，然後又下棋、唱歌，一切都好不自在。原來那幾個不服他當隊長的同學現在也全服氣了。老師一來，大家都以極快的速度收斂一下，嘴巴緊閉；老師一走，又把剛剛收斂的情緒大大地放開，濺著唾沫星子大聲說話。老師走了幾趟，沒有發現什麼情況，也就索性什麼都沒有說。
童萌在班裏的威信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來的。
但以後隊友們再次提出在操場上踢球時，童萌卻說什麼都不敢答應了。他保證為大夥另找地點。
傍晚童萌騎車回家，看見母親臉上帶著喜也剛剛趕到。她興高采烈地拿鑰匙開了門，馬上係上圍裙走到爐邊把火點著，開始準備晚飯，並且迫不及待地告訴童萌今天她收到信，去德國的簽證拿到了。
她在大學當計算機房主任，卻不跟別人同流合汙。經常有領導吩咐給哪些學生什麼樣的成績，一些ABC往下數不下去的學生也都過了計算機考試。她雖當個小領導但其實無能為力，漸漸對工作失去信心和興趣。特別是，前不久機房的實習生偷換計算機硬件賣錢被她抓住準備處分，卻被校方豁免，這讓她跟領導衝突很大，後來才知道那小偷就是領導的小叔子。本來，童父1998年出國後她本不想出國，但心灰意冷隻好選擇逃避。
童萌去櫥子裏拿出了紅酒，兩人要慶祝一番。飯桌上，童萌也敢求母親一些平時不敢求的事！心情好好辦事。“媽媽，我們學校從下星期開始要上晚自習，一直上到9點半呢！不過老師說了，家遠的可以不上，但要家長簽個字啊！我不想上晚自習了，我們下午上自習時就亂哄哄的，沒有人學習，更別提晚上了。”
童母當然不同意：“咱們家離學校也不是很遠啊？堅持堅持，哪能隨便不去上啊！”
“不算遠也是在內環路以外了吧，再說我中午不回來吃飯，難道連晚飯也不在家吃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食堂的飯有多麼不衛生。”
童母一聽這個，看看不到50公斤的兒子，心一軟就要同意了。
但童母也不傻，不想隨便同意，準備想個條件。“那你冬天也跟我一起去德國吧，你爸爸也在那裏，一家人團聚多好啊。我們兩個把你扔在國內，多不像話啊！爺爺奶奶年紀都大了，你不能總讓他們照顧啊！”
童萌一聽心裏念道：我的天，又來了。
他也聽說德國很好很發達，人人都想出國他也不例外，但童萌有他自己的想法。
年僅15歲的童萌很愛讀書看報紙，父親出國後他也喜歡聽“德國之聲”之類的廣播，對國外生活有一些了解，知道國外的中學也不容易。中國那幾年有好多家裏拿很多錢送孩子到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家去讀高中，抱負都很大。結果呢，很多人在國外的時間都紮在中國人堆裏，沒有人催著不學習，英文隻會說一些最基本的口語。他們拿不下文憑、畢業證，要麼辦經濟移民，要麼過了兩年回國來，數理化落下一大堆，形成了一種“小留學生現象”。失敗的極多成功的極少，童萌可不想當這些小混混中的一名。
德國不是英語國家，它的中學要求雙外語。童萌一想這個就膽戰心驚。他三年初中學了個半調子英語，日常交流都困難；德語一句不會，馬上要和母語水平的同學一起考試；估計還要來一門出了名難的法語，那不是要命嘛！不說數理化，光語言就要花幾年啊！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乳臭未幹的童萌初中時一直喜歡一個叫辛若梅的同學，並且發誓一輩子不變心。由於年齡尚小他還沒有機會表白，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早戀，但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如果大業未成就出國了，那豈不是一輩子沒有機會了？
辛若梅如今考入了最好的實驗中學，童萌由於不用功，模擬中考沒考好，沒敢報實驗中學。後來他知恥而後勇，努力一陣子中考也考夠了免費進實驗中學的分數，直後悔當時沒有報這個誌願。那年大學正搞擴招，高中也在搞擴招，比童萌中考成績差好幾十分的也拿點錢上了實驗中學，讓童萌氣憤得不行。
童萌的父母早就想讓他出國了，他的護照、簽證都和童母一起辦好了。可童萌堅持上了大學後再說。跟父母作對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他能一直堅持不懈，有爺爺奶奶的巨大功勞。
童萌是家裏的長子長孫，從小就是爺爺奶奶看著長大的，在家裏的地位可想而知。爺爺奶奶已經發下指示：你們誰走都行，得把小萌萌給我們留下！他若想來桃城家裏我們看著，若想在省城繼續上學我們就去。
有爺爺奶奶這塊堅強的後盾，童萌自感腰板挺直許多。也敢跟媽媽頂嘴。“媽你就饒了我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童母後悔剛才不應該輕易同意給他簽不上晚自習的條子，如果當時拿一把的話，童萌不敢這麼囂張。
童萌看母親也沒辦法了，心中不禁沾沾自喜。他想起來趁著母親心情好應該告訴她一件事。“媽這件事我早該告訴你，可我二叔他們都不讓我告訴你，說你又上班，又學德語，又管家忙不過來。暑假那次我回奶奶家時才得知奶奶剛剛因為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腿弄骨折了。後來做了兩次手術，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家裏大人都忙，二叔吩咐不能說，都是我和堂妹照顧她的。現在奶奶已經出院了，架著雙拐還能走路。”
童母一聽就有些著急，馬上說：“這個周末咱們回桃城家看看去。”
“那周末補課不去了你可要寫假條啊！”
“這不廢話嘛！”
童萌一看又一個雙喜臨門，不用上晚自習，也不用周末補課了，還能看爺爺奶奶去。真是好運澆到頭上了。
“太好了，太好了！”他拍手道。
童萌就是讓爺爺奶奶帶大的，老兩口的威信可比他爸爸媽媽的高多了。奶奶是小腳，沒有工作在家裏當家屬；爺爺隻上過兩年學，後來一直在礦物局下井掏碳。他們倆就靠著這點兒工資養活4個兒子度過六七十年代的困難時期並把兒子們培養成名牌大學生。這點讓童萌尤其感動佩服。後來老兩口又反過來從兒子們那裏學知識，爺爺寫一手好書法，奶奶學了全套的新拚音和幾千個漢字，像童萌最喜歡的書《平凡的世界》都是奶奶強力推薦後讀的。最重要的是，每當童萌不聽話要挨揍的時候，爺爺奶奶總是嗬斥兒女，保護孫子。
童萌和母親星期五晚上坐公共汽車去了桃城，星期天下午又趕了回來。童萌身體疲憊不堪，但心情舒暢無比。爺爺奶奶又一次當了他的後盾，明確地告訴童母不許把他帶出國。
星期一一大早童萌騎著自行車去上學，由於今天有升旗儀式，他不得不穿上了他並不喜歡的校服。99中的校服是一套學校逼著定做的既沒設計又沒條理的西裝。童萌平時總穿著小攤上買的假冒阿迪達斯(Adidas)和耐克(Nike)的運動服，突然穿上西裝覺得很別扭，出門前都不好意思照鏡子看看容貌，嘴角糊滿了雞蛋黃自己竟全然不知。
他慶幸自己是男的，因為女同學穿校服更難受。校服女裝是西裝上衣配西裝短裙，穿在身上可笑加可憐。天氣開始變冷，凍著怎麼辦？就算年輕時候抵抗力還高，老了之後得關節炎怎麼辦？
這事讓童萌想得心煩意亂，不小心把車子騎歪了，到想控製的時候已經控製不住。早晨上班的高峰期路上交通擁擠不堪，車子撞向旁邊的一個女車，兩隻輪子親熱了一下，看來車子之間也是異性相吸。
童萌和被撞的人同時都拿腳撐地下了車子。
這下完了，要被罵了，童萌心裏麵想。他知道這年頭女人得理不饒人，嘴裏吐的似乎是眼鏡蛇的毒汁，弄不好走不了，今天又要遲到。星期一遲到要扣5分的。一想自己的扣分要超過兩位數，他感到自己不像是腳著地，而是麵子著地四腳朝天。
已經硬好了頭皮、做好了思想準備的童萌抬起頭，馬上給愣住了，對麵的女的也是一驚，好一陣沉默，才反應過來。四目相對，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對麵的人竟然是辛若梅！
三年同學的他們都對彼此不能再熟，可突然換了一身打扮的彼此也讓對方感到一點點陌生。看著辛若梅身上的實驗中學校服，童萌一陣自卑，心裏冒出一種惆悵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連跟她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不要說暗戀或追求了。他還像小孩子一樣羞澀，竟然無意識地把頭微微低下，生怕人看見自己臉微微泛紅。
最後還是辛若梅開了口：“你……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穿上西裝後總算有那麼點兒長大的樣子。”
童萌弄不清楚她心裏到底怎麼想的，隻好說：“看起來很別扭吧，我的娃娃臉配這衣服。”他鼓足勇氣抬頭看看辛若梅，她還是一貫的有精神，那運動休閑型的校服也很合身，讓誰看了都會說漂亮。
前麵的紅燈擋住了他們倆。童萌第一次希望這紅燈能一直亮下去。就這樣，兩人彼此靠得很近。
可往往事與願違，每次童萌怕遲到往學校趕的時候路口都碰上紅燈，此時綠燈總是遲到，讓紅燈在那裏堅守崗位。今天一眨眼的工夫綠燈就來報到了，紅燈總算有幸早休息一會兒。
過了路口兩人就分別了。與辛若梅偶然相見後童萌又把心中幾乎平息的風浪再度激起，想起了初中時那些困難而又快樂的日子。
緊趕慢趕，童萌好歹沒有遲到，正點趕上了升旗儀式。
升旗儀式後照常有人講話。這次上來的人是個女的，黑黑胖胖，個子矮小，普通話也不標準，也是同學們的一塊笑料。
“今天本來不想講這個，可你們實在是讓我失望！學校為大家設計了校服，也明確規定了周一一定要穿。可往下看一看，竟然有這麼多不穿校服的。看看，都看看，有的不穿衣服，有的不穿褲子，有的不穿裙子……”
“哈哈哈……”下麵轟一聲笑成了一片，不穿衣服褲子，那不成裸體了？
“不要笑！要嚴肅紀律！下星期一我要看誰不穿校服的話我將會嚴肅處理！給你們班級扣分！”
上語文課時童萌照樣聽不進去，他還在想早晨碰見辛若梅的情景。情竇初開的時候什麼都放不進腦子，隻能朝思暮想這事。辛若梅在初中時極其受歡迎，班裏好多男同學都追過她但她沒有答應任何人，並有意疏遠他們。童萌看到別人的教訓，怕自己表白後害人害己，所以一直把秘密埋藏在心裏。雖然因為個人條件問題這件事希望渺茫，但是童萌還是決定試一下。他看到同桌三哥尚東晨拿出了一本以浪漫情調圖畫為背景的信紙，便說：“喂，給我一張行嗎？”
“怎麼，你也寫情書嗎？”說著尚東晨給童萌挑了兩張好看的從本子上撕了下來。
於是兩個人專心致誌地寫情書。尚東晨也喜歡初中的一個同學好幾年了，但那個女孩兒對他誤解很深，以致兩人從不說話了。他想澄清一切，一會兒便寫了一張紙。童萌了解他三哥，別看寫得快，發信的時候就慢了，這封信他寫了快3年了，改了又改，撕了又撕，可他從來不好意思把這信發出去。
而童萌寫得很慢，一節課一個字也沒有憋出來。他從來沒有寫過情書，心裏卻又有千言萬語，所以不知道怎樣開頭。
上第二節語文課時尚東晨已經把信寫完，來找童萌商量球隊訓練的事：“老弟啊，我們已經一星期沒踢足球了，如果不訓練的話，我們班怎麼在聯賽上踢贏別的班啊？如果課間不能踢了，我們一定要找時間訓練啊！”
其實這也是童萌一直發愁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踢足球的人多而足球場奇少，唉，大學裏倒是有球場，可不是隨便能進去的。別的地方呢，好點兒的場地都被那些大人們占了，剩下的空地倒是不少，可都是沙子地，球門都要我們自己擺。”
“省體育中心廣場上可以踢，水泥地，要不我們去那裏？唉，沒有別的地方了。”尚東晨歎氣道。
童萌也知道，這麼大的一個城市，找塊踢足球的地方還真不是很容易。
“那就這樣吧，課間通知大家一下。”
課間時大家一起確定了兩次訓練時間，然後尚東晨和童萌到鄰班高一（8）班聯係了一場友誼比賽。時間被定在了周六下午兩點，地點是省體育中心體育場外麵的廣場上。
大家都躍躍欲試，準備打個開門紅，給班裏爭光。童萌更是決定自己要偷偷地訓練，坐穩主力的位置。第三章
Chapter Three第三章
Chapter Three
剛剛涼快了幾天的省城現在又變得讓人心煩意亂。下午的驕陽猛烈地照射著大地，省體育中心外麵廣場的水泥地像是要被曬化了一樣。旁邊剛剛落成不久的四層互通式立交橋依舊車水馬龍，緯十路和順河街的主幹線，和各個匝道上南來北往的車輛弄得到處塵土飛揚，攪拌著引擎發出的噪音和背後排出的尾氣，給原本就灰蒙蒙的城市興高采烈地添加著佐料。
童萌、尚東晨、高齊峰等骨幹隊員都早早來到了場地，他們一邊商議著出場陣容，一邊焦急地看著表，都1點半了，有些主力球員還沒有來。如果主力不按時到場的話那就要臨時變陣，以前商量，謀劃了許久的戰略戰術也就等於白費勁了。
差10分鍾兩點的時候，童萌終於忍不住了，說：“到現在還不來的人說明根本就沒有把我們班隊這個集體看在眼裏，我們也沒有必要可惜，也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我們還是快點兒決定主力陣容吧。”
跟童萌同樣急躁的其他隊員紛紛表示同意。拋開對集體的態度不說，誰心裏還不都想著怎麼能打上主力啊！不來就不來吧，最好正好11個人來，那老子就是鐵打的主力了！
剛剛決定了出場陣容，就看一個原定的主力隊員騎著車子滿頭大汗地來了。聽到自己已經沒有了主力位置，他一臉的懊惱，馬上想找童萌理論，但無奈另外10個主力都站在隊長一邊，誰也不肯讓自己的位置，隻好負責給主力隊員們看著東西。
（7）班和（8）班的足球友誼賽在兩點準時開始了。在開始的20分鍾內，（7）班還能控製住局麵，兩隊互有攻守，場麵勢均力敵。可不一會兒（7）班就明顯地放棄了中場，隻能被動挨打，場麵慘不忍睹。
打組織中場位置的童萌對這種局麵心急如焚，但越是急躁越找不到感覺。他回憶在班裏兩次訓練中他都表現出色，兩次訓練比賽中自己的隊都打了勝仗，本人也有入球和助攻，班裏主力的位置也漸漸坐穩。可今天一比賽怎麼就掉鏈子了呢，難道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看看場邊渴望上場的替補隊員，童萌心裏有些發虛，是不是隊長要第一個被換下場了？
過度的緊張和焦慮使童萌的動作開始變形，雙腿像僵住了一樣，高齊峰在前麵一個回傳球踢過來童萌竟然毫無反應，讓球從褲襠下暢通無阻地漏了過去，好像火車過隧道一般輕鬆。童萌大呼不好猛然回頭，看見皮球不偏不倚落到了對方前鋒腳下。那前鋒顯然沒有反應到對方隊長會送自己這麼一大禮，停球的時候都沒有站穩。但這人顯然比童萌柔韌多了，反應過來後馬上轉身，麵對守門員冷靜地打門。由於太突然，（7）班的後衛都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連幹擾都沒有幹擾一下就讓對方前鋒輕鬆打門了。守門員因為是站在水泥地上沒有選擇側撲，眼睜睜看著球就這樣滾進了兩書包擺的自家大門。
由於是本方高齊峰傳的球，對方前鋒並不越位，進球有效。一球落後的（7）班急於扳平比分，人人都像沒頭蒼蠅一樣追著球跑，自亂了陣形。跑了一會兒消耗盡了體力，都拔不動腿了，像踩在巨大的磁場上。
取得領先後的（8）班像是打起了順風球，場上更加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不一會兒又連下兩城。（8）班的隊長放出話來，要拿（7）班當做中國國家隊一樣打。隊員們一聽對手變成了人見人欺的魚腩部隊，頓時都來了精神，殺氣騰騰地喊著向前衝，像吃了興奮劑一樣。
（7）班這時已經沒有了前鋒和中場，所有的隊員都退回到了自己的半場，用人體來抵擋射門，任憑（8）班的對著自己的屁股瘋狂地開炮。像身體比較瘦小的童萌之流已經被踢倒好幾次了，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還直揉屁股，心想這是人踢球還是球踢人。守門員用一隻被打得通紅的手揉著另一隻同樣紅的手。一個胖子過來自告奮勇要當守門員，說自己肉多，側撲摔了也不疼。此刻場麵十分壯烈，讓童萌感動不已。
3比0的比分被保持到了半場休息。
下半場（7）班隊趁著（8）班隊大兵壓境也組織了幾次反擊，想偷襲（8）班的老窩，無奈射門腳法果真被咒成國家隊的，都險些射到旁邊緯十路上給交通造成麻煩。進攻和勢氣好算是有了點兒起色，高齊峰從對方腳底下奪過來一個球，運用自己靈活的技術盤帶著，想要把球運送到前場。他左腳一個假動作，想用此招騙過對方球員，沒想到這個動作沒有做好，腳不小心踩到了球上。平時不愛失誤的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身體下傾就要倒下。就在這一刹那，他本能地伸出手，為保護身子撐住了地。瞬時，離高齊峰不遠的同學們都聽到“喀嚓”一聲響，緊接著一聲令人心碎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