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窗外(2 / 3)

再也沒有人注意球落到了哪裏,人們都紛紛圍上來看望受傷的隊員。傷勢是嚴重的,高齊峰的小胳膊不再是直的了,上部和下部呈90度狀,似乎突然多出了一個關節。看著高齊峰痛苦的表情,大家都顯得不知所措。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咱們的隊長上哪裏去了?”

人們這時才轉過頭來四處尋找童萌,有個人報告說:“他和幾個同學跑到體育場裏麵去了。”

就在剛才人們還在發愣的時候,童萌就趕快叫了幾個人三步並作兩步向體育場跑去了。因為他知道,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找地方打電話急救。廣場上沒有電話,同學們沒有手機,唯一的可能就是看看有沒有人在辦公室值班。

這幾個人好像殺紅了眼的土匪,進了體育場底層的辦公室區就在走廊裏大喊大叫:“有人嗎,有人嗎,出事了,快幫幫忙啊!”同時分頭在一個個辦公室的門上瘋狂地砸著。童萌想:周六這裏還有沒有人啊,救人要緊,如果沒有人開門就是把門撞開也要打電話。

幸虧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很快,一個門被打開了,裏麵走出一個中年人,揉著惺鬆的眼睛,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看來是剛剛被吵起來。開口道:“你們這些孩子幹什麼啊,吵吵鬧鬧的?”

童萌趕快跑過去,解釋道:“叔叔,我們踢球時有人受傷了,能不能打個急救電話啊?”

那人心腸還不錯,馬上指著辦公桌說:“就在那桌子上,快去。”

童萌馬上跑過去,迅速地撥下了120,他感到手指是那樣的沉。

鈴響了兩聲後,那一頭拿起了電話,童萌已經等不到對方開口,自己先說道:“你好,我們這裏有人踢球時把胳膊摔斷了,情況緊急,請馬上來啊!我在緯十路立交橋西南口底層等你們。”

“等一下,聽你是個小孩子的聲音,你沒有騙人吧,騙人的話我們可要找你家長!”

“唉呀都什麼時候了我還騙人?求求你們,行行好,救人要緊啊!”

“那我要留下你的名字,你要對這事負責。”

童萌心急如火燎,如果是麵對麵談話的話他可能就要失去控製了,好在是電話上,打不著人家,也不敢罵,隻能說:“我叫童萌,責任包我身上,如果沒人付錢把我押那裏。你們可要快來啊!”

童萌放下電話,準備和同學們回到外麵的場地上去看看情況。這時辦公室裏的那人追上來說:“120來一次大概要收百十塊錢,你們如果拿不出來,馬上到我這兒來,我先把錢墊上!”

童萌等感動得淚花都在眼睛裏打轉,道謝了一下就跑走了。

大家都回到了場地上,童萌看到的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高齊峰。他用另一隻手艱難地撐著地麵,身子半躺,麵色從容,並沒有哭過的痕跡。

童萌看到高齊峰這麼堅強,心裏甚是欣慰,心想也不用廢話安慰了,便開門見山地說:“我剛才給120打了電話,他們一會兒就到。”

高齊峰在一種意識半有半無的狀態中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童萌看這裏有很多人照看著傷員,傷員也沒有太大的危險,便去立交橋路口等救護車了。誰知這車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把他急得都快上火了。倒是有幾個鳴著笛的車呼呼地開過來,童萌恨不得站到路中間去招手迎接,但那車都沒有減速的意思,嚇得他趕忙退到路邊,以免被軋成肉餅。

又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一輛救護車開進了省體育中心外廣場……

唉,人的命運啊!誰能想到踢球就能出這樣的事故!大哥高齊峰才16歲,班裏最好的球員,正在當打之年!

晚上9點多,省立醫院門外麵。

勞累了一個下午的童萌、尚東晨和其他隊友們終於可以從醫院裏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好多人手裏都拿著吃的、喝的。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大家在空隙裏給高齊峰買的,可他什麼都不想要,他媽媽就誰買的讓誰拿回去了。忙碌的時候大家都忘記了饑餓,現在才剛剛反應過來肚子在咕嚕,終於有空來享用這些吃喝。

大家都為高齊峰的堅強而感動。在醫院裏,他一直在與疼痛作鬥爭,並且同意主治醫師不動手術,不打麻藥,手動把骨頭接上,讓人想起《三國演義》上描述的華佗給關羽療傷的情形。從此我們的“痞子哥”又多了一個“關老爺”的外號。

大家現在開始討論怎麼逃過學校處分的問題。尚東晨說:“看來想徹底逃掉處分是不可能的,關鍵是我們要分擔責任,如果我們都去負一份責任的話,班裏一半男生都在這裏,老師怎麼處分這十幾個人啊?忙得過來嗎?”

隊友們紛紛表示同意。

童萌感覺到,他在評比榜上的扣分不免要超過兩位數了。

星期一一大早,同學們剛剛參加完了升旗儀式,坐在教室裏等待著班主任老師的到來,寂靜得都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在高中的教室裏。

同學們當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除了幾個幸災樂禍的,心裏都為這事難受。其中最難受不過童萌了,不單單因為他是隊長,他的隊員受傷了,更重要的是以後他上課再畫畫、聊天兒的時候,老師能輕而易舉地看到他了。大哥高齊峰原來坐他前麵,總能夠起到簾子的作用。

一會兒老師來了,童萌拚命地彎下腰,低下頭,不想讓老師看見自己,可他前麵的位置空空如也,望過來一馬平川。

有時候自欺欺人也是要欺的,無可救藥也是要救的。童萌有一絲僥幸心理,或許老師還不知道受傷的事?

但班主任老師不可能不知道,不然的話就要給高齊峰扣分了,曠課一扣就是5分!

老師開始說話了:“大家一定都知道了,星期六我們班的一些同學犯下了嚴重的錯誤。唉,你們不好好學習組織什麼足球比賽呢?而且還在水泥地上踢,把胳膊都摔骨折了!你們都是上高中的人了,也該知道學習是最重要的,這一摔要落幾個月課?回來還能跟上嗎?”

下麵誰也無言,靜靜地等候老師的處分。

老師繼續說道:“事情出了就算了,我聽說你們在事出後都沒有走,而是留在現場搶救傷員,我對這種行為提出表揚。這樣吧,功過算平了,我也不處分了,但你們以後不許再犯了!”老師在最後稍稍加重了一下語氣。

童萌這才敢抬起頭來,簡直不相信老師這麼簡單就把事處理完了。這事要放到小學還不得打、罵、請家長、開除啊!他感激地看看老師。心裏想:既然老師這樣寬容,我也要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報答好老師。

然而在後來的幾天裏,童萌卻幾次跟別的老師鬧了別扭。老師們對他的評價一如既往:上課不認真聽講,睡覺或搗亂;回答問題時捉弄老師……

童萌覺得自己的位置太不好了,雖說坐在第八排離老師很遠,但前麵高齊峰的座位空著,老師在講台上一看這邊就能看見童萌。同時如果尚東晨睡覺或幹別的,老師就看不見他,因為前麵的男同學又高又胖像一堵牆一樣擋著他,他整天就像是在避風港裏一樣安全。

這種劣勢不僅僅是縱向的,而且還是橫向的。童萌坐在桌子靠後門的這一邊,現在老師都學聰明了,要查自習紀律不是從前門進,而是從後門窗外往裏看。因為走到前門的話學生們都能聽出老師的腳步聲或看見有人推門,馬上停止活動開始裝樣子學習;從後門看的話可以趁學生不備而看到他們真正的麵目。這回他自己給尚東晨當擋風牆。如果他們兩個說話或做遊戲時老師隻能看見童萌的臉和尚東晨的後腦勺,進來之後肯定先喊童萌當典型。這星期已經有好幾個老師抓住童萌不守紀律後叫他出去談話了。

過了不久班主任也找童萌談話了:“你最近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聽好幾個老師說你上課說話不聽課呢?”

童萌心裏想,其實後三排的哪個不這樣,隻不過他們沒有被發現得了。可嘴上不敢把罪都栽到位置不好上。

“現在咱們班都出名了,別的老師一說後三排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在說我們班紀律不好了!”老師眉毛揚起很高。

童萌冤枉地說:“咱們班後三排都是男同學,在一起當然話多了。”

老師說:“不要抱怨,你自己做得怎麼樣?你應該帶頭好好表現啊!別人不守紀律你也應該站出來說啊!你踢球你也知道,一個球隊如果沒有紀律怎麼能踢好球,學習也是一樣。咱們學校幾年沒有考上清華的了,希望你能從現在開始努力,考上個名牌大學給學校爭光!”

童萌使勁地點了點頭。

在隨後的日子裏,童萌再不組織同學踢球了,也不上課帶領後三排搗亂了。他盡量強迫自己去聽課,並且成功地保持住了評比榜上-9分的成績。現在,-9已經不是最差的了,坐童萌左邊的同學由於丟三落四磨磨蹭蹭常常遲到,被扣分已經大大超過了兩位數。那位老兄其實來了也不聽課,趴下就呼呼睡大覺。童萌看著他的樣子都覺得好笑。當那個同學獨領扣分榜的時候,老師跟他說以後再也不要遲到了,不然扣分多多,長期下去還會導致睡眠不足。第四章

Chapter Four第四章

Chapter Four

期中考試完畢後一個星期,結果就出來了。童萌的成績全線飄紅,除了語文物理,七門考試都不及格,其中政治他考了9分,連兩位數都沒有達到。成績總排名全班倒數。

童萌在學校裏從來成績都不好,中考前他惡補一個多月,考試時發揮出色,以高分考上了99中,在班裏他的學號是10號,也表明他應該是好學生。他一直想努力保持個好學生的身份,可誰知剛剛半學期他就下滑到了後幾名。

政治老師說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答案,要不然選擇題怎麼盡管挑錯的選?你中考政治考了91分,怎麼現在隻考了9分呢?連中考的十分之一都沒到!”

童萌自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小學時候他思想品德幾次不及格,初中時他政治又常常不及格,因為他反對死記硬背。有時候答案跟標準答案稍微有一點點偏差,老師就不給分。中考時他不敢怠慢,逐字逐句地把政治書背了下來。可他不喜歡總這樣背,這樣就會把人的思想摧殘完了。這回自己長篇大論發揮一通,就考了一位數的成績。

其他學科的成績也都讓童萌抬不起頭來。班上同學紛紛前來祝賀,說一下能七門紅燈籠,前程似錦,以後肯定紅得發紫。

回到家自然少不了挨罵,童母說:“你上高中後成績滑坡比那西南部的泥石流還厲害。數學、英語、化學這些這麼重要的學科都不及格,長大想幹什麼去啊!”

童母知道童萌從小學習不主動不自覺,心想自己出國後還不成脫韁的野馬啊?那還成?最好還是讓他出國,在自己身邊還可以敦促敦促。便又一次跟童萌商量。

童萌說:“媽媽你想得太簡單了吧?我這裏什麼都考不及格出國考什麼去啊?還不如我在這裏先把功課補好了再說吧。”

童母一想也是,可終究掩飾不住對兒子失望的情緒:“你啊,英語都不及格,也趁早別去國外丟人了。”

童萌不敢說什麼,到自己屋子裏學習去了。說是學習,實際上是畫畫,畫一些建築圖紙,這是他的愛好。

關於英語,他滿肚子冤屈。童萌從小就跟父母學英語了,在父母的學校大院裏,或者在黑虎泉英語角他都可以用英語跟外國人交流。他口語不差,但是不怎麼學語法,認為那是沒用的東西,因為平時說話不用語法,小孩子沒學過語法也什麼都會說。可無奈的事實卻是,英語考試裏大半都是在考語法,而且很多方麵童萌並不讚同。美語歌詞裏麵很多情況下動詞第三人稱單數不用加“S”的,但在中學考卷裏不加“S”就是語法錯誤的。再好比一段翻譯中,把人名湯馬斯寫成“Tomas”就被扣分,老師非說“Thomas”才對。童萌解釋說他認識英國和捷克的朋友叫Tomas,可老師就是不信,堅稱必須按照標準答案的“Thomas”算分。所以,考卷發下來時,自認為什麼都會的童萌,竟然被批得到處是錯誤,才得了令人諷刺的59分。

童萌在房間裏煩躁的時候,童母在客廳裏收拾箱包。地上到處都擺得亂七八糟,童母的心情也和這屋子一般糟亂。

不久後的一天,高齊峰也來上學了。他臉色蒼白,繃帶纏在脖子上一圈,胳膊上好幾圈。童萌看見朋友回來了甚是高興,忙過去祝賀。大家都圍著他說這說那,還特地稱讚他聰明地逃過了期中考試。

高齊峰也向童萌祝賀,看看牆上的評比,他好歹不領跑扣分榜了。

這天童母也商量好要來學校給童萌請假。童萌想和母親一起去看看一年多未見的父親,想請假兩個星期。這種長假學生一般請不下來,都要家長親自來。

尚東晨小聲提醒童萌:“如今辦事要送禮,送禮好辦事,你沒聽說嘛!”

童萌說:“請個假,小事一樁,不用把它當個事。”

童母課間時來教室找到了童萌,兩人一起去教務樓請假。童母問:“你們教務處的領導叫什麼名字啊?”

“不清楚,有一個我們都叫他烤地瓜,不知管什麼事。”

“ 孩子,你不能看人家長得像什麼就叫人家什麼啊!”

兩人走到辦公室,在門上敲敲後推開,童萌看見“烤地瓜”和幾個領導正在開小會,並示意他在門外麵等等。

童萌搖搖頭對母親說:“上午講正氣,中午講義氣,下午講手氣,晚上講力氣。”

過了好半天,下一節課間都快到了,“烤地瓜”才把門打開,笑笑,說:“真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以後我在辦公室外麵安一排凳子。”

童萌想,凳子就別指望了,也就是說說而已。領導的話,不必當真。“真不好意思”恐怕是領導所能說的最實在的一句話了。讓自己和母親在外麵等這麼長時間,架子也真夠大的。

“什麼事?”領導問童母。顯然,既然家長跟著來了,那事情一定要與家長談。他斜身子坐在皮沙發上,高高蹺起二郎腿,黑皮鞋裏的天藍色絲襪露了出來。

“孩子想請假兩個星期去看望他爸爸,我給孩子寫個假條吧,希望學校能批準。”

“他爸爸在哪裏啊?”領導從桌子上拿起一杯茶水,把蓋子打開,腰彎彎低下,嘴吹著杯子裏冒出的熱氣。

“他爸爸在德國,一年半沒見麵了,孩子很想他。”童母說。

剛剛把茶杯遞到嘴邊的領導好像聽到了爆炸性新聞一般,猛地抬起頭,本想喝一口茶水也顧不上了。他又仔細地把童萌和童母上下打量了一番。

“嗬嗬,德國很好啊!他爸一定掙很多錢吧,咋不去那邊讀書呢?”

“看您說的,孩子一句德語不會,英語也沒考及格,去那裏幹什麼啊?”童母想,這領導真能囉嗦,半天了還不說批假不批。

領導把茶杯再次放到桌子上,笑了笑,思考了片刻。童萌已經有點著急了,請假這麼點兒事,這“烤地瓜”怎麼不發話呢?童萌覺得“烤地瓜”剛才的笑好像是陰險的嘲笑,但又不知道有什麼好被嘲笑的。

“烤地瓜”終於發話了:“我考慮了一下,這事不大好辦,你看,現在都高中了,學習挺緊的,不能隨便就批假。我看這麼著吧,你們回去再想想吧,改天再來。”

童萌性子耐不住了,接著就說:“唉呀求你了別了,你就批我假吧!我媽挺忙的再來一趟多不容易啊。”童萌心裏想,這地瓜真是個噎嗓子的地瓜,怎麼這麼不痛快呢!話說著他的情緒已經有些激動。

童母這時趕快拽了拽童萌的衣角,示意他冷靜一下。童母畢竟比童萌世故多了,已經能看出來這領導是為沒有送禮而怪罪了。但既然已經空手來了,就爭取把這名正言順的事情辦成,誰還願意改天再拿著東西,在外麵等半天呢?

“孩子到德國也不是去玩,是去和親人團聚幾天,再說他也可以跟他爸爸學習啊!他爸爸特別會教。”

“不行吧,我們學校不批這麼長的假,如果你覺得孩子在德國學得更好的話,那就讓他去那邊上學或跟他爸爸學吧。你可以寫個退學申請,現在寫也行,在家寫好改天來也行。”

童萌這下可忍不住了:“喂,怎麼回事啊,請幾天假怎麼了,我們班不也有同學成月沒來上課嗎?讓我退學,我憑什麼退學啊!”

童母趕快把情緒激動的兒子拉到一邊,給領導賠著笑臉說:“孩子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孩子想出國探親,什麼事我們好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寫份退學申請改天帶來,要不你現在寫都行,我給你筆紙。”說著隨手把筆紙擺到他們身前。

童母想,本來改天拿點東西來就可以辦成的事讓童萌這麼一鬧不好辦了。童萌都15歲了怎麼還傻乎乎的呢?現在又不能明著告訴他。

童萌卻沒有理解領導的意思,他好像突然來了勁一樣,對“烤地瓜”說:“你怎麼還能故意刁難你的學生呢?請個假是多大的個事情啊?離高考還3年呢!你要有父親在國外你不想啊?”

“你怎麼跟我講話呢?這種學生,小學思想品德怎麼學的,尊重師長沒學麼?”領導一副發怒的樣子。

童母也隨聲附和,批評童萌,但這下也讓她知道,事情已經被徹底弄僵,想請下假來怕是不容易了,隻好勸童萌算了。

童萌忿忿地說:“算了?這次請假不成的話爸爸三年內可能都沒法見了!高中是越來越緊!”又轉過頭對“烤地瓜”說:“我爹比學校親,我不稀罕上這學校了,滿意了嗎?”

就在領導點頭表示“讚許”的同時童母開始生氣地拉扯童萌,卻刺激童萌更加激動,聲音都變得顫抖。他對母親說:“媽媽,我不請假了,咱走,出國後我一定好好學習。”

童母氣得已經無可奈何了,簡直想打童萌。但事情已經被逼進了死胡同,也隻能接受事實,沉默歎息片刻後說兩句話圓場吧:“唉,孩子執意要走,我也管不住,那我就想辦法安排他在別的地方上學吧。這樣,孩子是在貴校參加中考的,領導麻煩你給開個成績吧,好讓我給孩子再聯係個高中。”

可惜這領導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越燒越發焦黃。他低著臉白著眼說:“那你得寫個退學申請,沒有退學申請我是不給開中考成績的。”

看來如果不寫的話中考成績是開不出來的,也隻能寫了。童母歎了口氣,拿起筆來快速寫了份退學申請。“烤地瓜”看過之後收了起來,並馬上先注銷了童萌的學籍,再開了童萌的中考成績。雙方不歡而散,連再見都沒有說。童萌臨走拋下一句話:“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們99中把我逼走是要後悔的!”說完他就甩門走了。

回家的路上童萌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天不怕地不怕沒向“烤地瓜”低頭,很是個男子漢,可到了家裏,童萌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領導的卑鄙和自己的衝動意味著什麼。他感到腦子裏有些亂。這事出得那麼突然,他還沒有時間去想前因後果,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擺在麵前的問題是他已經沒有學上了,下一步怎麼走,將來會怎樣呢?

馬上就要離開本來的生活軌道,重新開始全新的、未知的生活了。童萌啊,你準備好了嗎?

晚飯後童萌想一個人靜一靜,便去了剛剛落成的市廣場。這裏燈火通明,是省裏最大的娛樂性廣場。他貪婪地欣賞著省城的夜色,還可以遠遠望見環城公園。

走在廣場上,童萌實在不敢相信今天所發生的事情。電視上總看到那些因為窮上不起學的人,也常看到一些根本不想上學的地痞流氓。可他從未想到自己也突然就不上學了,不上學幹什麼去啊?是的,自己可以去德國,但德國到底怎麼樣誰知道?周圍又沒誰去過那裏,新聞報道也都不足為信。不說數理化比這邊是難還是易,光說幾門語言就得學幾年。童萌摸摸額頭,發現已經出了一額的冷汗。一年前媽媽就想讓他出國看看他沒同意,還把爺爺奶奶拉過來幫忙,可現在自己又要去求爺爺奶奶放自己出去,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那也要勇敢地去麵對。童萌必須為自己的未來重新計劃:首先要找學上,國內的好學校恐怕不會要他,要的話也要花很多錢,這種錢花得極為不值。他也隻能寄希望出國後能有個好學校能收留他了。這個周末就回爺爺奶奶家商量商量吧,但願他們能理解。

偏偏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辛若梅,心裏堵成一團。出了國也就沒有什麼聯係的機會了,現在表白又太早太早。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下去沒有結果嗎?唉,生活,怎麼這樣讓人發愁?

更讓他尷尬的是,怎麼和這麼多同學們解釋呢?

童萌心裏煩躁無比,對送禮風恨之入骨,心裏大罵起來:現在怎麼這麼正常的事不送禮也辦不成呢?如果這都要走後門的話那還有人能走前門嗎?幹脆把前門封上或拆了,學校隻留個後門就行了!走後門,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就是現在的風氣嗎?這就是天天倡導的精神文明嗎?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嗎?

童萌周末就坐汽車回到了桃城爺爺奶奶家。快到桃城市的時候,路開始變得坑坑窪窪,汽車顛簸著過了塌陷區,又轉彎開向桃城礦務局。看到礦務局中心醫院的19層大高樓,也表明他到家了,童萌有點兒激動。

大孫子冷不防趕到,老兩口當然喜出望外,又是給做吃喝又是問寒問暖。三人聊了一會兒,童萌情緒很低落,也知道紙包不住火,就想法往正題上轉。他吞吞吐吐地透露了自己跟學校鬧翻,此時已是身不由己,恐怕是要跟母親一起出國了。

冷場了好一陣子,爺爺翻箱倒櫃把童萌小時候玩兒的一個紅白杠的不倒翁找了出來,放到地上推了它一下。隻見那不倒翁搖搖擺擺地在地上滾了幾下,又搖搖擺擺地立了起來。童萌爺爺說:“人生漫漫長路中總是要遇到困難,總是要遇到挫折。跌倒了並不可怕,關鍵是在一個地方跌倒了,要在另一個地方重新爬起來!遇到這事,我看也隻能這樣了。這裏上不成了沒事,到了國外重新開始。沒路了,你可以飛。有困難不要氣餒,是金子在哪裏都能發光的。隻是你有機會要常回家看看。”

童萌得到了爺爺奶奶的放行,心裏感動得不行,發誓長大一定要有出息,要光宗耀祖!他不但要上大學,而且還要上名牌大學!

晚上,童萌一個人躺在從小就躺的床上,小時候的無限回憶一幕幕再現眼前。今天,是他生活的一個轉折點,而這一點往什麼方向轉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往上,還是往下?深夜睡不著的時候,他爬起來寫了首打油詩,這是他非常喜歡的一個詩歌格式。

年紀輕輕無學上

兩手空空去流浪

人雖有誌人無奈

苦水滔滔誰道來

愁眉不展心無底

我的明天在哪裏第五章

Chapter Five第五章

Chapter Five

1984年夏,桃城礦務局中心醫院主樓還是6層的老樓,那天降生了當日第一個男嬰,他眼睛和額頭超大。出生時外麵正值割麥,農場上金燦燦一片。回家一路車都軋在公路上曬著的麥子上。這是在這個被染黑的城市裏難得的壯觀美景啊!

桃城位於省中部,大山西麓,屬於東邊的大安市,公路橋在西邊跨越黃河,向北80公裏就是以泉水著名的省城,南邊就是孔聖人的故鄉,在“一山一水一聖人”線上。它得名於盛產的桃子,市內有多個桃園。而讓它更出名的是1958年開始建設的桃城礦務局,鐵路連接著京滬線,城市跟隨著發展起來。

童萌就是在這裏度過的幼年時代。

這是一個黑色的世界,一片片深色的建築和到處可見的煤堆映襯著黑的層次。這裏天上的飛鳥都像烏鴉,就連大白鍋形狀的衛星電視接收器都被風吹黑了。

童萌的爺爺是這裏的第一批下井工人。當時煤礦的各方麵設施還比較落後,事故時有發生。一次井下爆炸,回路被堵,幾個同伴在無助的探索中先後喪失了生命。而他保存體力一直用斧子敲著巷道裏的鐵軌,直到幾天後有人聽到金屬傳送的聲音把他救出。雖然工作很苦,但是他一直熱愛著生活熱愛著煤礦,隻有下井拚命工作,他才能養活他的幾個兒子啊!

童父從小家裏困難,小小年紀輟學回家,幫小腳的母親拉架子車。為了幫父母在困難日子裏養活弟弟們,他15歲就下井掏炭了。童父靈巧聰明,在危險的工作環境裏小心保護自己,多次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化險為夷。在井下安全學習開小會的時候,工友都是坐在掌子麵上聽班長講話,而他堅持蹲著。一次遇到塌方,同伴的腿被頂上落下的石頭直接砸斷,他卻因為蹲著,石頭落到安全帽上被彈開,他僅僅受輕傷而已。他酷愛讀書,自學能力極強。1977年恢複高考的時候,他一下就考上了名牌大學,在當地成了新聞,從此從井下上來,改變了人生。童母家裏不困難,但家裏反對她上學,她上山下鄉,恢複高考後,她也是以當地狀元身份考上了名校。

童萌的幼年住在桃城爺爺奶奶家,一個天主教(Catholic)家庭。那時候他們家裏已經不算困難了,包括童母,一大家都是讀書人,工作也都不錯。童萌住在礦上,對周圍發生的一點一滴敏銳地掌握。小時候,當地一直流傳有小孩兒在南邊鐵路上撿運煤車掉下的煤炭碎塊被火車軋死的故事,所以家長們都不讓孩子們在那邊玩。童萌一直崇拜火車頭那轟隆隆的聲音和氣勢如虹的架勢,火車頭就是他的偶像。他遠遠地看著,嘴裏一個一個數著車皮數。他的最高記錄是84節,隻見過一次,那次是兩個車頭拉的。平時,他能看到42個車皮,就可以開心地回家了。

稍稍大些,他不滿足於遠遠地看火車了,他自己來到北邊的礦區,沿著鐵路線尋找火車,找到的卻是一個黑洞口。他好奇地想往底下鑽卻被洞口的人攔住了。那人告訴他,下麵是另外一個複雜的世界,他小孩子不理解的世界。童萌黯然離開,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下去看看這個世界。

他走著,留戀地回首,正值一輛礦車緩緩駛上來。車上的礦工齜著牙衝他笑笑,他隻看到了兩個白眼珠和兩排白牙,還以為看到了黑色的外星人,覺得好酷。再以後,他常常帶著紙和筆,過來畫礦車。他隻帶鉛筆不帶彩筆,因為這裏的世界就是黑色的。

隧道不讓他進,但有山他可以爬。附近的農村小孩兒喜歡爬矸石山,因為矸石山上不僅僅有矸石,裏麵還摻雜了一些公家揀剩下不要了的煤塊,可以順便拾一些回家燒。童萌家裏不用這些了,但他湊熱鬧,幫別的小孩兒去山腳下撿。硫磺的味道刺激著他的鼻子,炙熱的石頭烘烤著他的手指,讓他感覺有些暈眩。他們幾個小孩兒熱得都脫去了衣服,赤裸裸地悶頭翻找著。刹那間一個小夥伴喊道:“不好了,上麵石頭滾下來了——”

話音還未落,就見山頂有礦車正在酣暢地卸著礦石,碎石滾滾砸下來如同濺起浪花一般,童萌眼看著一塊石頭向自己飛來,來不及躲,被咣一聲砸中了。他大眼睛轉向下,看到鼻子上臉上全都是血,感覺很新奇,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童萌醒來時躺在礦務局中心醫院的病床上,頭上纏了很多繃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些親人圍在身邊。

那天他們被落石擊中之後,一個受輕傷的小夥伴一瘸一拐跑到公路上,叫了車和大人過來,把昏迷的童萌送到了醫院,然後他自己又一瘸一拐走了——他是農村戶口,在礦務局醫院看不起病。可惜童萌家人不知道這些,童萌又受傷不記得這些……

幾天後童萌的傷口拆了線。他回家照照鏡子,看到縫針處被無情地留下了痕跡。一道線從他高高的鼻梁上,像個破折號一般斜著劃向他的臉頰。

這塊疤,是煤礦給他的第一個烙印,他覺得很酷。別的孩子的臉還都是完美無瑕的,但他的臉是與眾不同的。

童萌小時候智力開發得很好,很小就玩兒計算機,5歲時就會用五筆字型打文章了。要知道1989年還有多少大人都還沒有見過計算機呢!他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名氣簡直要超過“文革”後當地第一個大學生——他爸爸。

人們愛問:“小萌萌,你以後上什麼大學啊?”

“上麻省,賓州也行。”

人們都愣了,麻省在哪裏,湖北分出來的嗎?賓州?那不是省城東部的一個小城市嗎?那裏有大學嗎?人們迷惑不解,直質問童父為什麼不教育孩子上清華。

童萌那時喜為人師,自稱童老師。他的口頭禪是“學生大笨蛋”!有一次一個學生到家裏來找童父問問題,童母告訴那學生童老師不在家。童萌在一旁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臉的迷惑不解,心想:你找童老師,這不就在這裏嗎?

6歲時家裏已經裝不下他了,童母索性到礦務局機關小學給他報了名。

查體這天童萌卻不會看視力表了,醫生怎麼教也教不會,以為孩子是弱智呢!後來到醫院檢查才發現,童萌由於在眼球沒有發育好的時候過早接觸計算機而造成了遠視弱視。沒有辦法,童母領著童萌到省城配了眼鏡。這下可好,年僅6歲的童萌在這個大知識分子家庭中第一個戴眼鏡!而這副眼鏡卻是副劣質眼鏡,童萌的眼馬上又有了散光。

開學的第一天老師們都在嘀咕,說這個年級有個來頭很猛的。他們好多都是童萌爸爸或叔叔們當年的同學,對童萌的情況有所耳聞,一見童萌果然名不虛傳,大大的眼鏡厚厚的鏡片,這不就說明了一切嗎?

結果童萌在學校果然不負眾望,很快就成了人人談論的對象。倒不是因為他學習放衛星,而是因為他記性和紀律有多差。據說童萌愛忘作業,愛忘書包,甚至有時候連眼鏡都忘記戴;他上課不聽講,不守紀律,大聲說話,做小動作,惹得同桌的母親到學校來找老師告狀,說童萌影響她女兒都聽不下課了。老師又把童萌叫來問話時,他說:“我怎麼能聽得好好的呢?”童萌說的也是理,他雖從來沒有考過滿分,但也都沒有下過90分。班主任郭老師沒有辦法,隻能換位。

班主任郭老師很欣賞童萌才分,評語裏總是說童萌讀書多、朗誦好。別的同學剛會造句的時候,童萌就寫很通順的文章了。他對童萌上課紀律不好也比較寬容。其他老師鑒於童家的麵子,也都對童萌的無法無天睜隻眼閉隻眼。尤其是數學老師,她是童萌二叔的小學同學兼好友,童萌從來沒有寫過數學作業,她也不管了,童萌成績在那裏擺著呢!

其實童萌在班裏人緣很好,朋友很多,也很受歡迎。但他與眾不同的是他向往一種平等和自由。他不明白為什麼同學和老師的關係如同老鼠和貓,為什麼不能想坐就坐、想站就站、想喝水就喝水、想吃東西就吃東西、和自己喜歡的人坐同桌?有時他就向老師提意見,所以難免不了摩擦。童萌常被罰站,被罰站時他幹脆課也不聽了,兩眼直勾勾看著窗外,繼續憧憬著他那理想中的自由、平等的學校。

在機關小學上了兩年,他去省城跟父母生活去了。

童萌去省城後到黃河邊上的大壩口小學上了三年級,突然到了一個新的地方,讓他很不適應,一個學期下來,竟然考了倒數幾名!小時的口頭禪也逐漸變成了現在的“老師大壞蛋”。

童萌恨死了這個大壩口小學。本以為省城大城市會開明一些呢,但事實卻與願望相悖。這裏的老師都敢動粗,經常打罵學生,有一個姓劉的同學行為瘋癲,大家都說是被老師打罵成神經病的。有一個姓柴的同學因為打了別人而被老師痛揍一番,還不解氣,老師竟然命令每個同學都到講台上去把這個同學揍一頓,有些很文靜的女同學也要在台上別扭地比劃幾下才行。那同學最後被打得鼻青臉腫,蜷在教室的角落裏,兩手捂著臉不敢出聲地哭泣。班裏好多有過不好表現的同學都被老師取了外號,包括一些女同學。老師常常帶領著學生們喊:“二皮臉”、“三皮臉”、“四皮臉”,弄得同學們其實根本都沒臉了。同學們經常因為上課說一句錯話或作業裏兩個錯字就挨打、挨罵或罰站到天黑。有次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算錯一個題,童萌舉手指了出來。老師嘴上表示感謝,可心裏恨得直癢,處處為難童萌。

童萌作為一個“問題兒童”當然難免老師的特殊照顧。省城這個學校的老師們可不知童父是誰了。有一次童萌上課齜了一下牙就被數學老師摑了幾巴掌,還要讓同學押送回家去把童父請到學校。一個小學老師便把一個大學老師劈頭蓋臉教育了一通。

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了,童萌數學成績第一次跌下90分,美術,音樂都沒有考及格!其中音樂他隻考了37分,總成績排在全班的倒數。童萌回家當然少不了挨批評,但他也有他的委屈。他上學前就天天畫畫、唱歌,人人都誇獎,可是上學後他總達不到老師的要求。他根本不理解老師的要求。他覺得這樣畫有個性,這樣是藝術,而老師卻說這樣跟教學大綱上說的不一樣。老師不欣賞,童萌得的分自然低。考試的時候,老師讓同學們比著黑板畫火車,童萌畫了他拿手的礦車,老師給了他個大零蛋。氣得童萌簡直想拿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畫讓老師評判一下,看看能否及格。音樂也是一樣,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要學些也許永遠不用的過時的音樂理論。

三年級,也就是他去省城的第一年,是他最難的一年。老師們經常敲打他,指著他臉上的傷疤,說他是鄉下人、農村人,應該從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他幾乎每天放學後他都要和班裏好幾個“落後分子”另外罰站兩個小時。有次童父看著天黑了童萌還沒有回家就去學校找他,發現兒子還在麵壁思過,問老師在哪他不知道,到老師辦公室去問,一個值班的老師說他們班老師早回家了。童父拉兒子回家,兒子還是不敢走,氣得童父喊:“你被熊傻了嗎,老師走了你還管他什麼呢?”

五年級時他們換了班主任。新來的班主任又是一個偽君子,她規定全班每人每天都要寫日記,每周都要把日記本收起來供她閱讀批改,以滿足她偷窺隱私的嗜好。童萌連作業都懶得寫,更何況日記了。兩個星期沒有交日記本,老師大發雷霆,把童萌狠批一頓,並把童父叫到學校教育一通。童父見多識廣,某種程度上知道自由和個人隱私的重要性,便勸老師不要再收日記了。年輕氣盛的老師哪裏見過家長敢進諫的,別說大學老師了,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行!她嘴上不說,但懷恨在心,事後處處整治童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