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4.月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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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戰火紛飛的解放戰爭年代裏。
部隊在新區行進。這一帶,碰上了罕見的大旱。兩個多月滴水不落,地裏的莊稼苗蔫頭卷葉,稀稀拉拉,都快變成幹草了。小河溝幹得露著底,麵上滿是龜紋。井上的轆轤成了擺設兒,十幾丈深的井筒裏打不出一瓢水來,老百姓吃口水也要跑幾十裏地。
天微明,我們渡過了青沙河。日頭像個火球,一跳出東山,就烤得人流油。部隊在大日頭地裏走了整整一天,沒碰上過一個像樣的水源。戰士們的嘴唇幹起了泡,隨身帶的炒米咽不下,幾乎一天水米不打牙。
酷暑和饑渴沒有影響戰士們的情緒。歌聲仍然此起彼落。部隊按一天一百二十裏的速度,向敵占區插去。
日頭偏西了。我和小秀子拿著漿糊刷,提著漿糊桶,一路走,一路貼標語。我們宣傳隊在行軍途中負有宣傳任務,慢慢拉在大部隊後麵了。
我和小秀在小村上多貼了幾張標語,等到走出村來,通到嶺坡的大路上,就隻剩我們兩個了。
渴得真難受。我見小秀步子蹣跚,便擔心地問:小秀子,頂得住吧?”
小秀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的念頭老是不由自主地往水上轉,水,水,真惋惜過青沙河那時,沒想辦法裝點水帶著。心裏雖是這麼嘀咕,口裏卻說:“原本聽說青沙河很大,實不然倒像條河溝兒,提腳埒褲一步就蹚過來啦。”
“青沙河正因為大,才沒全幹。”小秀神情憂戚地說,“天旱得這麼厲害,這邊的老鄉可真夠苦的了。”
“怎麼這一路見不到幾個老鄉呢?”
“你忘啦,小呂?”小秀說,“前天政委不是講過嗎?這一帶是新區,老鄉們叫遭殃軍禍害怕了。一見部隊都躲起來。咱們要多做群眾工作才行嗬。”
人家小秀就是比我機靈,比我有心計。人家今年才十四,比我小兩歲,又是個女娃子,可論起理來,比我就是懂得多。
小秀同我拉著呱兒走到山崖旁一顆大梨樹下。她在樹幹上刷上漿糊,我走近兩步貼上一張標語。
貼罷這張標語,我們又提起漿糊桶上路,剛邁兩步,小秀猛地一個趔趄,跌倒了。我急忙蹲下身,用雙手托起她的頭、隻見她雙眼微閉,麵色轉青,迷糊過去啦。我用手扳開她的眼皮,一鬆手,那兩片鑲著烏黑睫毛的眼皮,又無力地合了起來。小秀子不行了?這個念頭像雷一樣打在我身上,心口咚咚亂跳。我搖著她的頭用力喊叫:“小秀子,小秀子,你睜開眼,睜開眼呀!”
喊了許多聲,小秀子總是不應,她的臉龐像一塊白玉,紋絲不動,隻有鼻翅在輕輕地張合,透出一縷微弱的暖氣。我一急,不知咋的眼淚就撲簌簌地落在小秀子的軍帽上啦。
叫人咋能不難過呢?在宣傳隊裏,數我同小秀最小,也數我們倆最要好。演小放牛,我們倆是老搭檔;出外宣傳,也常常一道;小秀子天天喜眉笑眼的,怎想到今天他會犧牲在這個地方?不,小秀子不會犧牲的,她大概是太累啦,也許是故意嚇唬我,同我鬧著玩兒。小秀子對工作最認真,還有那麼多標語沒貼,她能丟開不管?俺不信。
“小秀子,小秀子,你快醒醒。“我高聲喊著,“我們的標語還沒貼完呐!”
小秀子真地微微睜開了雙眼。她呼出一口氣說:“你別怕,我是渴暈的。”
“這喒你很難過是不是?”
“好些了。“她凝視著我,“你咋哭啦?”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俺當你犧牲啦。”
“就是那,也不該哭,”小秀子略含責備地說,“政委不是同咱們講過?當人民戰士就要不怕犧牲;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你看你!
小秀子批評得對。我也不知自己咋這麼容易哭。雖說去年參軍時,俺娘還說俺是個娃子,叫人不放心,可穿上軍裝,不也一樣成了戰士啦!遇到事,沉不住氣,哭鼻子,真臉紅。我趕快拉起軍裝袖子,把臉上連淚帶汗的抹個幹幹淨淨。
“到哪給你找一口水呢?”
“這地方那能找到水?我歇歇就好了。”小秀子坐起身,輕輕地喘氣。
我四下瞧瞧,地幹得冒煙,石頭曬得出油。一抬頭,卻看見樹上掛滿淡黃色的月梨、那結著累累果實的枝椏,低低地垂下來;不用起身,一探手就可摸它幾個。
“嗬,梨子!小秀子,俺摘一個給你解解渴。”我一麵說,一麵抓住了一個梨子;正要扭斷梨把,小秀子驀地把我的手臂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