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5.軍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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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我被同誌們謔稱為“二部長”的那個時候,真是又好笑又有意思。
那時節,雖說我字啊幹部處的花名冊上是部長辦公室的見習幹事,但無論從哪方麵來講,我幾乎還是個孩子。過後想起來,我給老部長添了多少麻煩,叫他為我花了多少心血嗬。
剛調去部長辦公室時,有幾件事我很感到納罕:第一、麵容清瘦,左腿微瘸,被同誌們稱為老部長的部長並不老,隻有三十幾歲年紀;第二,這個名企很大的部長辦公室,除了部長,其實就隻有我和通信員小趙;第三,我這個見習幹事到任快三個月啦,還沒弄清我們的辦公室究竟在哪裏。往往部長一說,“咱們就在這裏吧“,不管是鄉村小學被炮彈崩毀了一角的課堂,還是老鄉家的灶房;不管是國民黨軍遺棄的碉堡,還是頭頂青天,腳踏黃地的荒野,隻要部長這麼招呼一聲,我就知道我們的辦公室算是紮下啦。不過我心裏總免不了嘀咕一陣,我是從城裏來的中學生,辦公室的概念還是有的。譬如,門口有個牌子,室內有幾張台子。可是我們的部長辦公室把這些物件一概免了。有一次我憋不住氣,問部長:“咱的辦公室到底在哪?“老部長露出他拿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笑一笑答:“真傻,那不就在你腳板底下嘛!”
過後,我把部長的話在心裏翻了幾個個兒,覺得也真對。部長事情多,小趙又經常到各單位去,往往辦公室就留我一個人“坐鎮”了。有人送文件來,一見我就把文件往我手中一塞:“給,部長辦公室。”供給科要發什麼東西,就喊叫我:“來,辦公室來領。真是我走到哪,部長辦公室就到那啦。興許是這個緣故,沒有多久,同誌們就送了我一個“二部長”的別號,連一些處長也都這般謔稱我。
打心底講,這個“二部長“我幹得一點沒味道。有幾天我鬧情緒,頭耷耷的,不言不語。老部長問我為啥,我像個悶葫蘆一樣不張嘴。後來校招“揭發“我啦,把我編的順口溜念給部長聽:
不見槍,不見刀,
跟在後麵聽放炮,
抓俘虜,沒我份,
整天抱個文件包。
等把敵人消滅了,咱幹在一旁呼口號。
“咦,滿順口的,怪不得是個‘大知識分子’。”老部長笑望著我,打趣地說。
“我和小趙一起捉摸的。”
“還有你呀,小鬼頭?”老部長轉過身對住小趙,“我知道就跑不了你那一份。”
小趙伸了伸舌頭。
“好,鬧情緒,哼,哼。“老部長背著手踱步,好像生氣的樣子。我想這下得挨一頓批評,結果沒有。老部長踱了幾步,忽然在我麵前站住,問:“小鬼,你也想打仗呀?”
“咋就不興我想打仗呢?“我一上勁,把要挨批評的顧慮甩到了九霄雲外,“參軍那時,我向歡送我的同學們保證過,我要抓兩個活的。前幾天我妹妹來信說,同學們還到我家去打探消息呢。你說我著急不著急?”
“嗬——是叫人著急呀。”老部長好像感到事情很嚴重,沉吟著、接著,他笑笑,拍著我的箭頭幽默地說:“別著急嘛,國民黨軍還有幾百萬,能不給你留兩個?”
一句話把我和同小趙都逗笑了。
老部長轉過身問小趙:“你呢,你啥要求?”
“報告部長,同小呂一樣。”小趙回答。
“我知道你們倆合計好要同我拆夥,是吧?”
三個人大笑起來。
老部長轉為認真地說:“想打仗,很好,起碼比裝熊強。”停了一下,他又說,“最近要組織一個大戰役,我們先得來一次長途行軍。等大部隊接上火了,叫你倆到連隊鍛煉鍛煉。”
過了兩天,機關真要轉移了,部裏有一種不尋常的緊張氣氛。一想到老部長的諾言,我興奮得像一匹撒歡的小馬,到處亂竄,整天安窩;一會到警衛排看擦槍,一會又到飼養班看喂馬,使找部長辦公室的通知真傷了點腦筋。我幫飼養員刷馬尾,順手揀了幾根馬尾毛,蹦躂蹦躂地跑出馬棚,冷不防同怒氣衝衝的閻協理員撞了個滿懷。他繃緊臉,直盯著我手中的馬尾毛,沒好氣地數落道:
“還小?冒冒失失盡貪玩。拔馬尾毛做啥?十五六歲的大小夥,還想爬樹栓知了?”
閻協理員對我這個“二部長”從來不講客氣。說實在的,我們這些小鬼也真給他這個負責機關事務的協理員添了不少煩惱,難怪他生氣。別人不說,單說我同小趙吧,摘過老鄉的棗子,拔過老鄉的雞毛,做些沒長進的事,使他跟著受累。他說:“你們這兩隻猴子,我真不知放在部長辦公室有啥有?”可老部長喜歡我們,他氣得沒法兒。有一次不知誰又犯了紀律,他發惱了,把我們一班小鬼召集起來訓斥道:“別以為部長、處長和同誌們都寵你們,你們這班小鬼就沒人敢管了。我姓閻,我專管小鬼!”他說得我們暗暗好笑,可大家真的都怕他,我這個“二部長”也不例外。
根據以往的經驗,逢到協理員批評,你不頂就過去了。這時我一聲不出。協理員見我沒反應,火氣消了一半。
“小趙到哪裏去了?”他問。
我搖搖頭。
“兩個人撅著屁股亂跑,叫我找了老半天。”他抱怨道。我不吭聲。可我心想他這話誇大事實,剛才我還抄了個文件呢。他看我一言不發,把頭一擺說,“去,到事務長那裏把你們三個人的鞋領回來。”
我點點頭,趕緊把馬尾往口袋裏一塞,轉身溜掉了。從事務長那裏領回了三雙鞋——一雙皮鞋,兩雙布鞋。晚上,我按事務長的交代,把皮鞋放在老部長的床上。老部長拿起皮鞋皺起眉頭仔細地瞧瞧,往桌上一撂,問:“怎麼,都發皮鞋啦?”
我嘟嘟嚷嚷地回答:“哪能呢,”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兩雙布鞋,“看,我同小趙是這號子鞋。”
“那為啥我特殊些?”
“你是首長嘛!”我認真地幫他分析起來。
“調皮鬼,我是首長,你這個‘二部長’不也是首長嗎?”
“咱算那一輩子的首長?”我怕部長不信我的話,就正正經經地說,“是事務長講的,協理員專派人到城裏采購一雙皮鞋照顧首長。”
“淨出鮮點子。“部長把皮鞋往我懷裏一塞,“去,幫我跑一趟,到事務長那裏換一雙布鞋回來。”
我同部長、小趙三個人住在一間小草房裏。晚上幹完工作,部長把新發的布鞋穿在腳上試了試,往前走幾步,又坐回床沿,脫下一隻,托在手裏端詳,像是很欣賞的樣子。
“部長,為啥你不要皮鞋呢?”我一麵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麵提起窩在心裏半晌的這個問題。
“這時候穿那玩藝,還不把腳穿歪了。”
“隻有腳把鞋穿歪的,哪有鞋把腳穿歪的?”
“穿那鞋脫離群眾,還能不歪腳嘛?”部長專心地研究他手中的布鞋,無心同我討論皮鞋與布鞋的優劣問題。看樣子他對他手中的布鞋十分滿意。老實說,我不覺得這種鞋有啥美氣的:衲得密密麻麻的黑布幫,小半寸厚的包邊底,稱一稱斤把重,比我家鄉那種雙鼻梁的“踢死牛“美不了多少。想當初,那些大娘大嫂一定恨不得把鞋做成鐵疙瘩,好叫子弟兵一雙鞋就踢蹬個萬兒八千裏。看著老部長拿著鞋愛不釋手的樣子,我調皮地說:“你喜歡,我那雙也送你。”
“你怎麼不要?”部長詫異地盯著我。
“背著重,枕著梗脖子。”我把我那雙鞋找出來,隨隨便便地擱在桌子上。
“鞋是穿的嘛,你說穿著怎樣呢?”
我蹺起腳:“看我腳上這雙回力球鞋多緊襯,行起軍來,保證一路風。”
“唔,唔,我看不見得吧?”部長看了一眼我蹺起的腳,幽默地搖著頭,“還舍不得換掉這雙‘學生鞋’呀,你看它那呲牙咧嘴的了。常言說,‘穿什麼鞋走什麼路’,別看這軍鞋樣子不怎麼樣,到時你就知道還是它頂用。要那麼好看幹啥?又不是穿上它去相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