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9.五嶺夜(1 / 3)

並未逝去的歲月 9.五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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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黑得早,還不到下午五點鍾,海雲嶺西邊峰巔上,隻剩下幾片羽毛似的落霞了。

我要翻閱梅雲嶺,回嶺後大隊的城寨去,看著天色漸晚,嶺腳下林業站的同誌們要留我宿一晚,由於我急著趕路,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梅雲嶺是五嶺山脈比較險峻的一段,一上一下,足有二十裏,早先,嶺上有一條在懸崖峭壁、野藤密林中的急山小道,據說當年紅軍長征就是沿著這條山路翻越五嶺的。八年前,我們在嶺南邊幾十裏外的一個地方創辦“五·七”幹校,為了運木料蓋校舍,在嶺上開了一條彎曲的、坡度很大的汽車便道。八年過去了,這條灑過“五·七”戰士汗水的汽車便道,雖說經受了無數風襲雨蝕,卻沒有毀壞;反而被當地貧下中農養護得更平坦、寬闊了。一周前,我和幹校十多個學員重攀梅雲嶺,往嶺後一個瑤寨支援春種和做社會調查路徑這裏,聽嶺下林業站的同誌講,有關部門正在定計劃,今年內,這條山間便道就要改建成一條高質量的柏油公路啦。

想起這些,我心中很興奮。離開幹校幾年,有機會重返幹校學習,有機會重訪當年建校初期艱苦戰鬥過的地方,這對一個老“五·七”戰士來說,不能不感到格外興奮。

我就是懷著這種興奮心情,到瑤寨去的。

嶺南春早,在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東風吹拂下,嶺南的春天就更早了。為了在五嶺山闖出一條一年三熟的路子,今年各種農活都提前了節令,眼下還不到春分,瑤山雲嶺中那層層霧遮的梯田裏,到處已是時田人的身影和笑語了。

今春,時田人的一個大話題,是初上瑤山的插秧機。嶺後大隊分到了一部半機動插秧機,人們興高采烈,討論紛紛,就像當年鐵牛第一次進瑤寨一樣,整個大隊轟動了。過去不信農業機械化能把插秧也“化”了的人,圍著一天插了上十畝田的插秧機,也嘖嘖稱道起來。開始兩天,它和顏悅色,順順當當,同大夥一道在田裏幹得挺歡,但三天一過,就鬧起小脾氣來了,不知是累還是惱,到了午後它幹脆躺倒不幹了。我同機手圍著它侍弄了大半晌,鬧得滿身泥水,他還是沒個起色。後來發覺,因為使用不當,打壞了一個牙輪,這一來,大夥急了。一些不信插秧也能機械化的人,又搬出了剛剛收起的老調。

大隊領導擔心插秧進度受影響,更擔心影響整個農事安排,陷入被動。因此派我立即下山,配取零件。

走訪了幾個地方,最後還是在幹校弄到了一個需要的牙輪,班車已過。要搭車就要等到明天。為了趕時間,在幹校吃罷午飯,一擱碗,我就往回趕路。到嶺腳,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西山巔上最後幾片羽毛般的落霞,由紅轉紫,由紫轉藍,最後消失了。滿圓的月亮從鬆林後升起,照的大地如水,群峰鍍銀,山間異常安靜。隻有我的腳步聲和蟲子的叫聲在空穀中輕輕回響。我走了一段,望望高處像緞帶一般纏在山腰的公路,心想十點鍾前也許趕不到瑤寨了。我知道快到山巔有一家被山裏人成為“老梅店”的主人們早已粗識,還有一段不尋常的交往呢。

一九六九年初春,正是我們建校最艱難的階段。“五·七”戰士們把在梅雲嶺伐的木材,不斷裝上汽車,沿著簡易公路緊張地往幹校運,一天,下著連綿的冷雨,我同司機老吳想爭取多跑一趟,吃罷晚飯,又開車從林區出發了。

汽車繞過瑤寨,沿著山路,往上攀登,雪水泥濘,陡坡急彎,給負重的汽車倍增困難,馬達轟響著,車輪緩緩想前推進。老吳不住地調整拍檔。好不容易,汽車像一匹發怒的野牛,吼叫著,衝過了山巔的路口,輕快地向嶺下飛駛。汽車轉了兩個急彎,透過窗口的雨簾,前麵突然有手電筒閃了幾山。我們沒在意,汽車仍在急速前進。猝然,兩聲淩厲的槍聲,從車前飛過。老吳急刹車,跳了出來,我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見車燈的光柱裏,一位手提步槍,身材幹瘦,目光閃爍的老人,站在離車頭幾步遠的地方,緊握一個拳頭,在空中晃了幾晃。

“想死的嗎?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山路,黑更半夜還開車!”老人仰起打滿皺褶的臉,大聲斥責道。

我心想,這是何許人也,鳴槍攔車,大聲訓人?我窩了一把火,不客氣地問:

“你是誰啊?”

“我!”老人家故意眨了兩下眼,扭過臉去瞧瞧一個剛跑來的、頭上包著一條紅圍巾的,十八九歲的姑娘,“你瞧,我這個養路工區主任,他都不認識。”說罷,老人敞開喉嚨大笑起來。姑娘同老人對視一下,會意地跟著笑了。

這姑娘背著杆槍,挎著藥箱,手裏還提著個打死了的黃腔,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來回閃悠,含著一種探尋的笑意。他瞅瞅我,說:“同誌,他就是工區……”一句話沒說完,噗嗤一笑,嗆住了。她急忙喘口氣接著說,“不過山上人都叫他梅阿公,山下人都叫他梅大爺。”

我叫這一老一少弄迷糊啦,也不想去分辨“阿公”和“大爺”的差別。

“梅大爺,發生了什麼情況?”老吳的跨前一部,幹練地問。

老人用電筒照照路側一個土坑就說:“看到了嗎?”

我和老吳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坑那邊是懸崖峭壁,如果不是老人家鳴槍報警,隻要車輪往坑裏一落,車身往外一歪,連車帶人都要回進深淵。

“路基不實,連天陰雨,路麵陷啦。”梅大爺嘟囔道。

“能借兩把鐵瞅嗎?”老吳拿電筒照著土坑,走來走去。

“填路的事,你們別管。”大爺說,“今晚你們先在這裏住下。”

“我們是幹校的,還知道你們是‘五·七’戰士。”老人翹起銀胡子狠狠看了我一眼,不容分辯地道:“趕路?趕路也不能把汽車往山溝裏開!”

這老人家真衝,我氣餒了,不再出聲。

老吳搔搔頭皮,犯難地說:“這,這前不沾村,後不著店的……”

“什麼前不沾村後不著店?”老人指指山巔,那裏,透過雨絲和樹林,射來了一縷燈光:“那是‘老梅店’。你們去找‘梅經理’安排你們住一宿。”不知為什麼,嚴厲的老人和那姑娘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們還是慢慢往前走吧。”老吳低聲堅持到。

“不行,在這裏要聽我的!”老人收住笑容,“這種天時,行車太危險。”

碰到這樣厲害的“主任”,又遇到這種倒黴的天氣,老吳隻好苦笑地搖搖頭,屈服了。

“汽車怎麼辦?”我問。

“擺在這裏,山老虎叼不走!”

談話間,陸續走來十幾個背槍持叉的人。看樣子,梅大爺他們今晚是要來圍獵的。

梅大爺提到山老虎,大夥一陣大笑,笑聲震得雨夜的山穀發出嗡嗡的回聲。

實在說,汽車也真的沒法再跑了。我同老吳隻好接受梅大爺的意見,望著‘老梅店’的燈光走去。快到山頂,有一條夾在竹林中的小岔道。順著小岔道往裏約莫走一二百步,出現了一塊比較開闊的山坪。一個帶圍牆的小宅院,背靠懸崖,坐落在山坪上。須臾,雨住了片刻,月亮從雲縫中擠出來,撒下萬頃清輝。山坪三麵被茂密的竹林包圍;門前一片空地上,挺立著一株枝影扶疏的老鼠,氣勢遒勁。月光下,我看不清枝頭的花朵,但那飄溢在空氣裏的幽香,陣陣襲人,使我斷定它是一株梅樹;麵麵前的宅院,想必就是梅大爺要我們投宿的“老梅店”了。

我推開虛掩的柴扉,跨進院門,這是一座“凹”字形的泥牆瓦屋,雖說簡陋,卻也整齊。堂屋裏亮著燈光。燈光透出玻璃窗口,投射在石子砌成的甬道和廂房的屋簷上。房簷下掛著許多農用家具,以及包米種、幹辣椒、藥材、薯藤和幾張獸皮。我心中有些納悶,弄不清這到底是一家農舍還是一間小客棧。我停住腳瞧瞧窗口,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