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融風暴
金融風暴席卷上海 徐潤破產慘遭清算
出國訪問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前後,局外局內紛爭不斷,而招商局自身經營狀況基本良好。一八八二年,盛宣懷在《輪船招商局辦事始末》洋洋得意道:“戊寅、已卯、庚辰、辛已(1878—1881年)同收水腳一千三百餘萬,除支用修船、官利及提存保險外,淨得盈餘二百餘萬。欠款斯輕,而輪船三十號(艘),皆已汰舊更新……嗣後該局每年必獲盈五六十萬,連提薦在保險可得百萬,公款全還清,商股爭相附入。”盛宣懷當然不是為唐徐唱讚歌,而是拍李鴻章的馬屁。
同年,李鴻章在給浙江巡撫劉秉璋的信中得意道:“招商輪船實為開辦洋務四十年來,最得手文字!”劉秉璋與李鴻章是姻親,他的兩個女兒前赴後繼嫁給李鴻章的長子做媳婦。李鴻章所說“開辦洋務四十年來”,不是指李鴻章開辦洋務,而是指一八四零年林則徐開辦洋務後,所有的洋務中“最得手文字”。李鴻章沒有虛誇,輪船招商局的確是十九世紀規模最大、效益最好、與國民關係最密切的洋務局。
招商局的業績還可反映在股票上。一八八一年,招商局招足一百萬兩股本。次年,唐廷樞決定再募集一百萬兩,參股者踴躍,實現了總股本二百萬兩的目標。商本的擴大,無形中增強了商人的話語權,唐廷樞等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上稟李鴻章,要求將招商局改為商局。
徐潤是招商局首席大股東,其他大股東有唐廷樞、陳樹棠、李鴻章(化名李積善)、盛宣懷、朱氏兄弟、鄭觀應等。徐唐還是開平礦的大股東。
開平礦務局首期一萬張股票,於一八八一年售完,募集股金一百萬兩。據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記載,一八八二年八月二十八日,麵值一百兩的招商局股票市價為二百五十三兩,開平礦務局股票在二百四十兩至二百五十兩之間浮動。唐廷樞經營的兩家公司股票均升值百分之一百五十,成為上海華資股票的奇觀。一八八二年招商局向開平煤礦投資二十一萬兩,顯示出招商局的股東看好開平煤礦的前景,亦表明招商局擺脫了自顧不暇的困境,擁有對外投資的能力。
資金一旦雄厚,唐廷樞雄心勃勃,欲拓展遠洋航線。
早在一八七三年,唐廷樞派出商董陳樹棠前往日本打前站。同年八月,伊敦號前往神戶、長崎,這是中國商輪首次開辟國際航線。由於日本政府扶植本國的輪船公司,日輪公司采取大幅降價的手段,把中國商輪擠出中日客貨航運,招商局僅剩下運煤船往返中日航線。
南洋航運也是始於一八七三年。十年之間,招商局先後派出溫宗彥、張鴻祿、唐廷庚、鄭觀應等出使南洋,設立新加坡分局、曼穀分局、海防分局、順安分局。其中以海防、順安的投資最大,購地買棧房,共用銀十萬兩。越南盛產大米,米價便宜。招商局在越南采購折色米,扣除運價,每石漕米能淨賺二至三錢。
招商局先後開辟至呂宋、爪窪、暹羅、新加坡、檳榔嶼、印度的客貨航運。呂宋和爪窪的殖民政府保護該國的輪船公司,對中國商輪設置種種障礙;暹羅(泰國)與中國間的航運,向來由閩粵帆船壟斷,暹羅華僑的勢力很大,他們向暹羅政府施壓,把中國輪船擠出暹羅;新加坡和檳榔嶼處於歐洲至遠東的航運要道,歐美輪船往返頻繁,幾乎沒有中國輪船的生存空間;而英殖民地印度,向來是英印輪船公司的天下。到一八八三年,僅越南的輪運“生意尚佳”,其他遠洋航線要麼死,要麼半死不活。
在唐廷樞出國考察前,招商局共有四次遠航歐美的紀錄:一八七九年眾和號試航檀香山;一八八零年,眾和號遠航舊金山;同年,海琛號載北洋水師官兵前往英國實習;一八八一年美富號裝載茶葉前往英國。
除運送水師官兵的海琛號外,眾和號和美富號均遭到美英當局的阻撓。舊金山乃華僑集中地,眾和號航抵舊金山,當地海關以沒有外交部批文為理由,加征百分之十的船鈔並處每噸一美元的罰款。海關還強行規定,舊金山華僑如果搭中國輪船回國,以後不可再來該埠。
唐廷樞在天津聞訊後,求見李鴻章,闡明美方是赤裸裸的強盜行為,“美方海關純粹是刁難!美國輪船出入中國通商口岸,辦過什麼外交手續?”
李鴻章旋轉地球儀,尋找隔著汪洋大海的舊金山,“刁難?他們是在刁難。”李鴻章緩緩轉過身子,凜威的目光帶著幾分悲哀,“你問他們手續?他們的手續就是堅船利炮。”
“中國再怎麼說,是一個主權國家,一個擁有遼闊領土、最多人口的主權國家。我建議,也叫美國往來中國的輪船去總理衙門辦理批文,有批文中國海關才準許他們的輪船進入我們的港口,否則,加征百分之十的船鈔並處每噸一兩的罰款。”
“你以為你是誰?別異想天開了,總理衙門替你們管這些事?”
“這是總理衙門的職權,總理衙門就是外交部,中國的輪船在他國受到不公正待遇,總理衙門就得管!”
“景星,你不要激動,坐下熄熄火。”李鴻章叫長隨給唐廷樞上茶,盯著唐廷樞深陷的豆莢眼:“我可以向總理衙門上稟折,但你不要作指望。”
唐廷樞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急道:“中堂,外國政府總是千方百計保護本國輪船公司,給他們優惠。你既然要給總理衙門上稟折,就懇請朝廷準許招商局輪船在中國江海各商埠自由停靠。像日本,隻準許外國輪船進出橫濱、神戶、長崎三處港口。中國對泰西開放了十五處商埠,而中國的輪船也限定在這十五處商埠停靠。一視同仁,就是對國輪公司最大的不公,而給予洋輪公司最大的優惠,助洋抑己,存心不允許中國的輪運業強大。”
李鴻章沒出聲,默默地喝茶,表情異常憂憤。
“中堂,你怎不說話?”
“寧予友邦,不予家奴。”李鴻章沉默好一瞬,吐出慈禧太後的一句名言。唐廷樞愣怔著回味這句話,李鴻章苦笑道:“景星,你別指望上麵了,還是自己想辦法。要不,就認罰吧。”
“寧予友邦,不予家奴這句混帳話是何人說的?”唐廷樞思忖片刻氣憤道:“朝廷對待國輪公司和洋輪公司,好像就是如此!”
李鴻章露出慍色,“你別尋根究底,本憲委任你做招商局總辦,這種事,你自己去想辦法!”李鴻章說罷,掏出懷表逐客。
唐廷樞趕回上海,給駐美公使陳蘭彬發電報。陳蘭彬跟美國外交部據理力爭,美國外交部終於同意責成舊金山海關退還多征的稅款。舊金山至上海航線,長期由美國太平洋公司經營,一則招商局的實力不及太平洋公司;二則中國政府不支持本國輪船公司參與國際競爭。自此,招商局再也沒派輪船航行檀香山、舊金山航線。美富號裝運茶葉到倫敦亦是如此,經營遠東航運的船商阻撓英國商人將出口至中國的貨物交給中國輪船承運,美富號虧本而歸,僅跑一趟就停航。
就此事,鄭觀應憤然發表文章評議:“我之待西人如此其厚,彼之待華人如此其薄,天理何存!人心何在!”
《字林西報》的航運記者梅麗,是一位航運專家。唐廷樞帶鬱琳在咖啡廳約見梅麗,梅麗聽唐廷樞說起鄭觀應最近寫的文章,笑了起來:“鄭先生說出了部分事實,西方人有時候非常霸道。但是,西方人——至少我認識的許多西方人對中國非常友好。別的不說,就說鬱琳經常去做義工的長老會育嬰堂,如果沒有西方人開辦的育嬰堂,那些扔在街頭的棄嬰就會餓死凍死。昨天我和鬱琳走蘇州河過,看到一個華人男子準備溺死女嬰,我們花了兩塊大洋買下女嬰送育嬰堂撫養。”
唐廷樞道:“梅麗,你似乎扯遠了吧?”
“我的意思是說西方人是可以交往的,並且可以友好交往。”
鬱琳插話道:“這不用你說,我們唐總是買辦出身,他有深刻的體會。唐總經常說,他寧可跟洋人打交道,不願跟中國的官員打交道。”
梅麗歉意地笑道:“一晃快十年,我差點忘了唐先生的出身,總把唐先生看成國營公司的官方代表。其實,真正的官方代表是李鴻章。李鴻章算得上最開明的中國官員,也最善於跟外國人打交道。可他認為外國人是靠堅船利炮來中國擷取權利的觀點是錯誤的。”
“難道列強沒有推行炮艦外交?”唐廷樞問道。
“我不是說沒有。譬如歐美靠船堅炮利迫使中國開放通商口岸,但他們並沒有強求中國的輪船隻能在通商口岸停靠。外交界流行一句名言:弱國無外交。其實弱國不一定就沒有外交。日本盡管進步很大,論實力遠比不上在國土、人口、資源等各方麵都占優勢的中國。日本就出台了係列保護本國航運業的法律。荷蘭向日本政府提抗議,日本外相說,我們向你們開放了三個港口城市,你們隻向我們開放了阿姆斯特丹。日本的輪船可以在歐美的對外港口裝載客貨,而中國的輪船就不行,因為日本政府派了代表團去跟他們談判。近幾十年來,國際航運漸漸形成一套公平的遊戲規則:‘均等互派’。比如英國和美國,英國在大西洋航線有五十個航班往返英美,美國也可在這條航線派出五十個航班。加拿大是英殖民地,國勢比美國弱多了,加拿大現在也要求跟英國航班對等。權利並不都是船堅炮利打出來的,多數情況下是談出來的。”
鬱琳撲閃著黑亮的眼睛傾聽梅麗說話,說道:“我記得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說過一句話:中國人總把英吉利人看成好戰的民族,其實我們走正常的外交渠道,嚐試好多回走不通,迫不得已才借助炮艦。”
梅麗笑道:“鬱琳越來越成熟了,是這個道理,中國總是炮艦開到家門口,甚至要等吃了敗仗才派代表坐上談判席。日本自從明治天皇主政後,他們的內閣常常在外交上占主動。”
“主動外交,好過被動外交。”鬱琳興奮道:“唐總,你來領導中國主動外交的新潮流,叫朝廷派你做特命全權大使,為我們招商局開辟歐美航線跟歐美政府談判。”
唐廷樞搖頭苦笑道:“唐景星算老幾,居然對朝政指手畫腳?就是李鴻章也沒這個權利,他被炮艦逼得走投無路簽下條約,罵他賣國賊的唾沫都會把他淹死。”
梅麗道:“中國政府不至於那麼頑固不化吧?學習和引進西方的先進技術,開始時,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後來,慢慢地開禁。這當然不是朝廷主動開禁,而是下麵的官員爭取促成的。我聽你親口說,修唐胥鐵路,就是你不斷地催促李鴻章,李鴻章再懇求朝廷,最後修成第一條中國人自主的鐵路。”
唐廷樞萌發出國考察的念頭。開辟國際航線,首先要對航線熟悉,終點港及沿途港的情況如何,運營班輪的可行性如何。知己知彼,才好通過外交途徑簽訂相關協議。
一八八三年四月,唐廷樞出洋考察。他在《考察報告書》中談他此行的動機:“前因招商局迭放輪船行走外洋,未能獲利,究竟何處碼頭合宜?又購買輪船多次,究竟何廠孰為優絀?……有無別項巧妙方法?皆非親至外洋隨時探訪不能通曉。”
唐廷樞出洋考察,玉玲兒回到上海的雅樂苑。徐潤是雅樂苑的常客,他當然不是來看玉玲兒,而是迷上了小杏子。原先唐廷樞迷戀玉玲兒,拉徐潤來做他的燈籠;徐潤迷戀小杏子,就拉鄭觀應來做燈籠。鄭觀應傻乎乎的,還纏著小杏子談論國家大事。小杏子隻會哼呀哈的,弄得鄭觀應素然寡味。
玉玲兒跟隨唐廷樞南北奔波,流掉了一個孩子,第二次懷胎,隻能安心呆在廂房保胎,不便出來陪客。沈嘉英拉徐潤夫人陳秋菊來看玉玲兒,偶爾碰到徐潤和鄭觀應。玉玲兒跟陳秋菊說實話,說徐大哥迷上了小杏子,小杏子也有意徐大哥。沈嘉英慫恿陳秋菊準許徐潤娶小杏子,陳秋菊心裏不情願,嘴上卻說得好聽:“我早就有這個意思,等我家官人忙過這一陣子,選一個吉日,我親自陪官人帶花轎來迎娶小杏子。”
徐潤哪天不忙?天天都忙得四腳朝天,忙招商局的局務,忙家族生意。不過徐潤再忙,都會抽空來雅樂苑,仍然把書呆子鄭觀應扯上。沈嘉英笑話陳秋菊口是心非,陳秋菊跟徐潤商量後,定下秋後的吉日迎娶小杏子。不料金融風暴悍然而至,徐潤傷痕累累,哪有心事風花雪月!
晚清上海一馬路(南京路)景象,路邊有洋樓和大片的草坪。1881年,上海公共租界馬路約48公裏,法租界馬路16公裏,華界馬路逾25公裏。當時的馬路,主幹道寬18-21米,一般街道10-15米,不僅使老城廂的狹窄街巷相形見絀,也令京城街道黯然失色。
金融危機
一八八三年中國發生了第一次近代意義的金融危機。以前的金融危機,均以錢莊票號大動蕩為特征;這次金融危機,卻是因為股市泡沫破滅,最終把錢莊拖入萬丈深淵。
輪船招商局和開平礦務局的優良業績與豐厚回報的賺錢效應,給傳統的中國投資界上了一堂生動的財富增值課。中國第一代股民還沒弄懂股票是怎回事,就懵懵懂懂掏錢買股票。一八八二年股市興旺,李鴻章迫不及待批準籌備中的公司上市募股,其他省的督撫亦不甘落後。新公司的官員大都是股盲,他們漏夜趕到上海,請懂行的買辦擬定募股書,請印書局印製股票,把募股書往《申報》一登,立即有人帶銀子上門買股票。原先備受冷落的機器織布局股票鹹魚翻身,鄭觀應居然如期募滿四十萬兩。李鴻章見股票如此燙手,決定把津滬電報局由官款官辦改為官督商辦,所謂商辦,就是叫股商掏錢。
一年就有十四家官局股票上市。而前十年,全大清隻有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機器織布局三隻華資股票。從數字的對比,可見股市有多熱。當時沒有集中的股票交易所,股票出售後,華股多在華人會館進行。一切尚在籌辦之中,毫無業績支撐的礦股,居然炒到了二百兩上下。由於股票行情看漲,錢莊樂意借錢給商民買股票,錢莊還接受股票為貸款抵押。
一八八三年元月,上海老字號金嘉記絲棧因虧損五十六萬兩而倒閉,為其放貸的四十家錢莊紛紛緊縮銀根。錢莊為度難關,競相拋售質押的股票,導致股票第一輪下跌。各類股票中以礦股最吃香,是年七月,報紙披露署理津海關道盛宣懷挪用金州煤礦股金十餘萬兩遭彈劾。消息傳出,礦股一馬當先,引發股市第二輪下跌,連大牛股輪船股和開平股也未能幸免,股價較一年前縮水八成,在一百三十兩上下徘徊。
徐潤在電文中向海外的唐廷樞通報情況,唐徐二人都沒有引起足夠的警覺。在股票熱之前,輪船股和開平股長期在一百兩麵值下方蟄伏,輪船股最低時隻有五十兩,其後一路攀爬,突破百兩麵值後加速飆升。
當時,誰也沒意識到股票暴跌是金融風暴的前兆。浙商巨富胡雪岩破產,成為金融風暴的導火索。
胡雪岩是南北洋通商大臣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而他的錯誤商業決策促使他自掘墳墓。
胡雪岩仰仗官勢大發橫財。他為左宗棠籌辦軍餉軍火,吃了大筆的回扣。左帥在西北用兵,胡雪岩向彙豐銀行等洋行借款共六次,總計八百萬兩。債務由左帥奏報朝廷責成南方各省以關稅、厘金、協餉擔保代還。胡雪岩向洋人借款的利息是八厘,但向朝廷稟報一分五厘,七厘的利息落入胡雪岩及相關官員的口袋,合計起來數以百萬。左宗棠當然清楚胡雪岩吃黑錢,無利不起早,何況是靠利為生的商人。朝廷拿不出銀子,要左宗棠自籌,左宗棠唯有倚賴胡雪岩。
胡雪岩成也因官,敗也因官。他跟左帥跟得太緊,得罪了左宗棠的政敵李鴻章。一八七二年李鴻章劄委朱其昂任輪船招商局總辦,很大的原因是朱其昂自稱跟巨富胡雪岩是至交。然而,胡雪岩殫精竭慮為左帥效犬馬之勞,朱其昂募股受挫急得屁眼冒煙,胡雪岩就是不肯伸出援手。胡雪岩不時在蘇浙商人中間散布不利於招商局的傳言。招商局每每出事,胡雪岩總是幸災樂禍。
一八八一年,向李鴻章發難的劉坤一落敗後,稱病回湖南老家養屙。朝廷著左宗棠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胡雪岩跑到南京,慫恿左帥奏請籌辦陸線電報。之前,朝廷已經恩準李鴻章籌辦津滬陸線電報,由盛宣懷任總辦。朝廷沒有同意左宗棠辦陸線電報,左宗棠和胡雪岩都十分惱火,憑何北洋跑到南洋的地盤架線辦電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