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淨身出局
官進商退淨身出局 官督商辦官勢如虎
清算徐潤
徐潤單獨乘坐馬車來到總局。他站在盛宣懷辦房前睖睜了一瞬,門前掛了“稽查督辦”的牌子。“督辦”是盛宣懷夢寐以求的位置,徐潤一時想不透“稽查督辦”與“駐局督辦”的聯係。徐潤的雙眼又被左側一塊牌子紮了一下,牌名是“臨時總辦”。馬建忠何時成“臨時總辦”了?“署理總辦”必須由李鴻章劄委,而這個“臨時總辦”,大概是盛宣懷委任的吧?
“徐道,你來啦?請進,坐,坐。”盛宣懷招呼愣在門邊的徐潤。
辦房裏有八個人,盛宣懷和馬建忠並排坐在寬大的大班寫字台前;寫字台左右兩側,各坐一個書吏做記錄;還有四個稽查員分別坐兩頭的皮椅上。寫字台前放了一隻小方凳,顯然是留給徐潤坐的。看這個架勢,就像衙門裏審犯人。徐潤舔了舔嘴唇,把肚裏的火氣壓了下去,大步走進辦房。
“既然是過堂,徐某還是站著回話。”徐潤伸腿把小方凳撥到寫字台下,離盛宣懷約一丈挺胸站立。
虎背熊腰的徐潤像一扇門板豎在盛馬二人麵前,令二人很不舒服。盛宣懷側麵跟馬建忠交換了一下眼神,輕咳一聲,擠出微笑說道:“既然徐道執意要站,職道就不勉強了。公事公辦,現在由稽查大員兼臨時總辦馬道問話。”
馬建忠從桌麵拿起一頁紙,念道:“盛道馬道奉李爵相憲令稽查有關局辦,稽查結果如下:徐潤虧欠局款十六萬二千零三兩。其中十萬兩為欠款,損公肥私,挪去炒賣房地產,逾期不還,實有貪墨之嫌;另六萬餘兩為自家攬載行虧欠應繳的局款。”
“盛道馬道,我有兩點疑問想請教。”徐潤不等對方作出反應說道:“請把我存在賬房的借據給我核實借期。”
馬建忠道:“借據已存檔,白紙黑字,你看過也無法更改。職道可以明確告訴你,借款到九月三十日到期,也就是盛道帶人進駐招商局稽查那一天。本來你是可以如期歸還的,當然,前提是你手中有餘錢。可你那天,跟盛道打過照麵,眨眼就不見了人影。我們想請你如期歸還,偌大的上海,請神捕也找不著你。”
徐潤咽了咽唾沫,無話可說。他把目光挪向眼含愉悅微笑的盛宣懷:“請問盛道,另六萬餘兩的虧欠款是怎麼來的?”
盛宣懷泰然自若道:“職道是稽查督辦,職守乃督察稽查進展,稽查大員是馬道。”
馬建忠冷笑道:“徐道這話問得好,你跟唐總辦訂立的承包製,二人的攬載行按年按月完成定額水腳,必須如數上繳總局。從四月初到九月底,二位的攬載行月月虧欠。上述的六萬二千零三兩隻是純虧欠,還沒按局規的獎懲條款加罰。”
徐潤解釋道:“事出有因,從暮春起商號紛紛倒閉或半歇業,攬載行生意蕭條。職道發電報給海外的唐道,唐道同意根據市道調整承包定額。不光是唐氏徐氏攬載行,鄭觀應家族的攬載行也享受減免,減免的具體數目,要等年終商董會討論通過。”
馬建忠猛拍桌子斥道:“章程成了兒戲!眼看要受罰了,你們就想到減免這一招。攬載行,唐氏最大,徐氏其次,鄭氏微不足道。”
徐潤咽了咽直往喉嚨竄的火氣,“唐道和徐某正是照章行事。章程規定,不可抗拒的災難,定額可重議。這場大危機,連胡雪岩這樣的大商家都無法抗拒。不僅僅是攬載行必須減免;貨物少了,賺取存貯費的貨棧定額要減;乘客少了,隨船坐辦的收入大減,定額要減。錢市股市危機不止是上海,還波及到各埠,各埠分局的承包數也必須減。二位不信,到金利源和虹口的貨棧去看,空空落落,不及往年同期的一半。今年的水腳收入會比簽訂齊價合同前還要低,是前所未有的災難!”
“嗬,你還滿嘴的理?”馬建忠用嘲諷的口氣道,“招商局從上到下全是廣東人。市景好的年頭,你們分錢時,沒想到要加定額少提成;市景不好,就想到減免。”
徐潤壓住火氣道:“正常年景,定額三年調整一次;若遇到災難,隨時可調整。馬道說招商局全是廣東人,言過其實。過去,盛道朱道就是江蘇人,現今張道也是江蘇人。這幾年,粵籍局員的比例在不斷地減少,眼下隻占三分之二。”
趁徐潤說話時,盛宣懷咬馬建忠的耳朵,馬建忠等徐潤說完問道:“徐道,本稽查還有疑問要請教。你署任總辦期間,共有三條輪船經你的手到英國訂造。按航運界不成文的規則,買船可暗中吃回扣,一條輪船的回扣,少則幾千,多則上萬。像海裕號,造價高達二十二萬兩,如此昂貴的輪船,莫非是金子造的?”
徐潤不慌不忙道:“馬道的意思,徐潤吃了巨額回扣。航運界買船吃回扣,徐某多有耳聞,但職道卻吃不到回扣。買船這種大事,要唐道和多數商董斟酌同意,這是其一。其二,唐道和徐某訂造的輪船,都是看船訂船,而不是僅憑書麵資料,或依照船東的設想叫船廠單獨設計製造。上海除了本地的洋輪公司,還有泰西的遠洋輪出入,看船更直觀,還可防止船廠漫天要價。我們以看中的船的船價為依據,跟船廠駐滬經紀人談判。訂造同樣船型的輪船,還可以節省船價百分之二的設計費。徐某經手訂的第一條江紳號,跟太古的利瑪號同一船型、同一噸級,江紳號較利瑪號貴五千兩,這是因為當時的鋼鐵價格較造利瑪號時要貴;徐某訂的第二條海馬號,跟怡和的吉利號同一家船廠,船型噸級均一樣,價格也一樣,這是因為鋼鐵的價格跌了下來,跌到造吉利號時的水平;第三條船是海裕號,是完全依照大英輪船公司的馬爾森伯爵號製造,鋼鐵繼續降價,二十二萬比大英輪船公司的船價低二萬。海裕號載重二千三百噸,船殼不是鐵,而是鋼,鋼比鐵貴。另外,海裕號有分隔艙,若是一般的撞擊性損傷,海水隻能灌入一個艙,輪船照樣能夠行駛。馬道遊學歐洲,精通法語英語,你可寫信去核查,甚至可到英國船廠去調查,招商局出的造價是否合理?廠方的賬目是否有特別費用這筆開支?”
盛宣懷道:“馬道當然會繼續稽查,今日問話到此為止。徐道可以回去了,站這麼久,回去找一個軟沙發好好躺一躺,叫少夫人捶捶背,捏捏腳。”盛宣懷說著笑起來:“雨之兄,這就是你的不是,娶了少夫人,也不叫杏蓀去喝杯喜酒。我們是老朋友老同事了,怕杏蓀白吃不送禮?”
“這是我的私事!”徐潤鐵青著臉厲聲叫道:“今天,你們給我一個交代,十六萬餘兩虧欠我全認,我今天就還清欠賬!從我存局資產中扣!”
“雨之兄,不要激動。職道和馬道奉憲令辦差,如何清賬,得等中堂的憲令。”盛宣懷不氣不惱,笑容可掬道。
徐潤陰沉著臉出了辦房。鬱琳跑進來,站徐潤身旁輕聲說:“嚴總管回來了。”
客貨水腳大減,嚴瀠沿長江口岸巡察,處理危機。徐潤急切問道:“他人在哪裏?”
1883年清算徐潤,成為盛宣懷人生的重大轉折,他靠係列官局而成為清末首富,其房產計有:斜橋老公館(占地105畝的花園豪宅);百多幢裏弄住宅;新閘路辛家花園;淮海中路花園住宅(見圖,德國建築師1900年造,曾為日本駐上海領事館);蘇州著名園林留園。
嚴瀠和張鴻祿坐在小倫敦咖啡廳等。徐潤臉上仍掛著餘怒走進咖啡廳,看到嚴瀠和張鴻祿不安的神色。徐潤坐下,口幹舌苦,連喝了三杯加冰塊的蘇打水。
徐潤敘說訊問的情況,嚴瀠道:“三個月前,你寫的借據是我上賬房幫辦的。徐總經手的事太多恐怕忘了,寫借據時,我建議你添上一句話:‘倘若逾期,以在局抵押之輪股本值償還。’這就是說,即使逾期,你也不會拖欠。本值就是股票麵值,不論股票是跌是漲。”
徐潤拍拍寬闊的腦門:“我怎麼連這都忘了!芝楣,你真是雨之的心腹大臣,料想我可能難以及時還債。”張鴻祿道:“適才我跟芝楣談你的欠款,他說他當時隱約感覺到市道會繼續惡化,故而叫你添上這句。”
徐潤問嚴瀠:“情況你大致都清楚了,你預測一下,盛宣懷最終想達到何目的?”
嚴瀠道:“他想叫你們三人全部出局。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評判,盛宣懷過去長期受你和景星的排擠,你口無遮攔罵他是空心大佬,他能不記仇?當然,你們三人是否出局,最終要看中堂的意思。你們那份官退商進的稟折,李鴻章當然反感。然而,李鴻章對你們不信任,十年前你們接辦時就有。他頂著壓力護著景星和你,是想利用你們的財力和能力。我想,李鴻章隻想敲打你們,還會繼續用你們。”
徐潤百感交集:“我不貪戀招商局的總辦席位。可我必須為景星看好這個家,景星為招商局付出太多心血。我若被清洗出局,坐局總辦肯定是盛宣懷或馬建忠,以後景星會成為真正的掛名總辦。”
張鴻祿道:“官謀其權,商謀其利。雨之兄不貪權,但不能不考慮利益。雨之兄在招商局有四十八萬股金,還有苦心經營了十年的攬載行,倘若出局,誰來保障應有的利益?就像鄭觀應說的,中國無商律,官局全憑官員意誌,官員向來輕視商利,甚至以剝商為正道。”
“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盡快歸還欠款,爭取主動。”嚴瀠深思熟慮道。
第二天,嚴瀠陪同徐潤會見盛宣懷。徐潤脾氣火暴,為克製住衝突,兩人商定由嚴瀠同盛宣懷交涉。進了總局,盛宣懷麵帶微笑,請徐嚴二人上會客廳坐。一瞬功夫,馬建忠趕到,坐到盛宣懷一側。盛宣懷殷勤地招呼徐潤和嚴瀠喝茶,不痛不癢詢問沿途各埠的情況。
嚴瀠用恭謙的語氣道:“盛道,卑職陪同徐道來見您,是想同大人您商談虧欠官款的事。李傅相委派大人您稽查,如何處置虧欠,傅相首先得聽大人您的意見。”
盛宣懷打著哈哈:“話不能這樣說,職道和馬道為傅相辦差,一切以憲諭為準。職道是稽查督辦,真正的稽查大員是馬道。”
嚴瀠弓著身子坐著,略微抬頭道:“盛道馬道,三個餘月前的十萬兩借款,時至今日才逾期八天——”
盛宣懷用肘子輕碰一下馬建忠,馬建忠打斷嚴瀠的話:“喂,你慢著。如期償還也不行!皇朝會典有規定,官款必須專款專用,即使公用於他處也不行,公用挪借一文銅板,都得奏報朝廷恩準。你能拿兵餉拿去發官員的俸祿嗎?肯定不行,即使如期歸還也不行!”
盛宣懷捂著胸口歎道:“馬道所言極是。職道有過深刻教訓,拿金州煤礦的官款,暫時接濟閩粵電報局的應急官款,彈劾折似雪片飛到朝廷,職道連降二級。這事想必徐道也知,可徐道一時糊塗,挪用官款援濟自家生意。”
盛宣懷惋惜的表情仍掩飾不了幸災樂禍,嚴瀠愣了好一瞬,說道:“二位大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想必皇朝會典規定欠債必還。徐道保證如數償還十萬兩借款。這次卑職沿長江各埠走了一巡,各埠之蕭條令人驚駭,輪船的貨艙客艙均空蕩蕩。徐氏攬載行水腳收益銳減,徐道不把責任推給市道,甘願歸咎於己,六萬二千餘兩虧空願全部賠償。二位大人,尊意如何?”
盛宣懷神情專注地品茶,馬建忠斜睨一聲不吭的徐潤,說道:“行,盛道寬洪大度,馬某亦懷惻隱之心,就應二位的請求,還款得拿現銀,現在就拿。”
想必盛宣懷和馬建忠早有預謀,由馬建忠做惡人充當槍手。嚴瀠忍氣吞聲說:“徐道早就有現銀存於總局。記在徐道名下的股金共有四十八萬兩;徐道入局十年有餘,僅領過二萬五千兩薪水;花紅僅領過一次,一萬兩;未領薪水和花紅累計起來,有二十四萬之多。兩項相加,徐道個人存局的私款有七十二萬兩之多。扣除十六萬多兩虧欠,尚有五十六萬餘額。”
“慢著,你把本稽查弄糊塗了。”馬建忠慢吞吞喝了一口茶,“四十八萬股金?嚴兄不會不知道如今的輪股是何價吧?你拿麵值一百兩的輪股到街頭去叫賣,看看有哪個‘憨大’會要?”
嚴瀠看了一眼把手關節攥得咯咯響的徐潤,說道:“盛大人、馬大人,卑職有一個請求,請拿徐道的借據出來,逐字逐句看一遍。”
“借據已存檔。”
嚴瀠正色道:“二位是辦事認真的稽查官,借據上這有麼一句:‘倘若逾期,以在局抵押之輪股本值償還。’本值就是一百兩麵值,當時寫借據時,輪股的市價有一百五十兩。”
馬建忠輕蔑道:“那是徐道一廂情願,他預測到三個月後輪股會跌破一百兩,故而早有預謀算計局款。”
嚴瀠咬了牙,擅代徐潤做出最大限度的讓步,用商討的口氣說:“二位大人,就按大人的心願,輪股一文不值。徐道的薪水花紅尚有二十四萬存局,就從這裏扣除。盛大人,尊意如何?”
盛宣懷長長地噓一口氣,“芝楣賢弟,你非要逼職道和馬道表態,我們隻是奉命稽查,沒有處決權。事茲體大,我們要稟請爵相定奪。二位請放心,盛某給爵相稟陳,會盡己所能為徐道說項。徐道為辦好爵相賦予的重任,日夜操勞、功勳卓著。本官會稟明徐道做房產損失慘重,拿現銀還款一時有困難。爵相對下屬向來關愛有加,說不定免了徐道的虧欠呢?豈不兩廂其美,善莫大焉?”
盛宣懷露出誇張的笑容,側臉看低頭捧著茶杯的徐潤,關切問道:“雨之兄,杏蓀弟如此安排有何不妥,恭請您的高見。”
徐潤把茶杯重重往茶幾上一放,忽地站起來,吼道:“我牙痛!”
徐潤像泄恨似的用力踩著地板,大步走出辦房。
盛宣懷氣得一臉煞白,轉而開心地笑:“好,算你狠,我讓你!”盛宣懷麵朝一臉肅穆的嚴瀠:“你全看到了,我好心好意要幫他,他一點也不領情,把人逼靠南牆。芝楣賢弟是明理人,你評評理看。”
嚴瀠忽地站起:“我耳根痛!”說罷,嚴瀠頭也不回走了辦房。
晚上,嚴瀠和張鴻祿到徐園跟徐潤碰頭。小杏子招呼二位坐定,剛剛捧上熱茶,鬱琳趕過來通報一個消息:左宗棠來了上海,大概是來救危機中的胡雪岩。盛宣懷怕胡雪岩唆使左宗棠找他算賬,立即躲了起來。傍晚時,梅麗親眼看到盛宣懷悄悄來到虹口碼頭,在一群衙差的保護下上了去天津的船。
嚴瀠當機立斷:“雨翁,回總局辦公!你是爵相劄委的坐局總辦,怎能縮在碼頭辦公?”
張鴻祿擊掌道:“馬建忠的臨時總辦,是盛宣懷擅自私定的,不算數。明天我們一道陪徐總殺回總局,把馬建忠頂回去!”
然而第二天,情況再變,李鴻章電委鄭觀應任招商局總辦!
去留躊躇
話說盛宣懷躲進洋人開的萬國旅社,料想左宗棠再蠻橫,也不敢輕易來租界的洋人旅社搗亂。
盛宣懷的如意算盤,是出任督辦。至於總辦人選,是薦舉馬建忠,還是鄭觀應,盛宣懷遲遲拿不定主意。馬建忠和鄭觀應都熱衷於洋務,主張師法泰西,相對而言鄭觀應多站在商人的角度論事,而馬建忠多持官方立場。
馬建忠出身江蘇丹徒的書香門第,少年時躲避戰亂隨家遷居上海,就讀於教會學堂,畢業後做教堂修士,精通多國文字。一八七零年李鴻章將馬建忠召進幕府,六年後保舉他六品郎中銜,派他赴法學習法律,兼任駐法公使郭嵩燾的譯員。一八八零年馬建忠回國,再入李鴻章幕府,以道員身份協理外交事務。馬建忠誌在做官,兼做學問;鄭觀應誌在經商,也熱衷於學問。盛宣懷不希望一個有官癮的人跟他共事出任總辦,而生性較為懦善的鄭觀應相對容易控製。就眼下的局勢,盛宣懷不能呆在上海壓陣,性情剛烈的徐潤隨時會殺回來。鄭觀應與徐潤是同鄉兼世交,徐潤還是香山買辦界的大佬,倘若鄭觀應回局,肯定會事事讓著徐潤。
盛宣懷斟酌再三,擬定電文,叫前來看望他的馬建忠送電報局發出。李鴻章當天下午收到電報,電文雲:“左某來滬,杏蓀回津。稽查已有結果,徐潤虧空十六萬餘迄今未還,損公肥私,情質惡劣。宜革職查辦,抄家充官。空缺總辦,職道薦舉馬道接任。馬道熟悉洋務,辦事果練,堪為大任。”
馬建忠是李鴻章器重的幕僚,然而馬建忠沒有經商經驗,難以擔當如此重要的職務。李鴻章想起招商局的現任幫辦鄭觀應,他在赫赫有名太古輪船長期擔任總買辦,是總辦的最佳人選。李鴻章捱到傍晚給招商局回電報:“電委鄭觀應署理總辦,劄委稍後補辦。”
鄭觀應會接署理總辦的權杖嗎?
此時的鄭觀應煩事纏身。一八八二年股市大熱,機器織布局兩次共募集到五十萬兩股金。次年金融風暴,所有的洋務局都暴露出財務問題。除招商局由署理津海關道盛宣懷親自稽查外,其他的局均就地派員稽查。李鴻章指令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稽查織布局。經元善曾任織布局會辦,被官督龔壽圖排擠出局。經元善出任電報局總辦,全靠鄭觀應竭力薦舉。經元善很快查出龔壽圖挪用局款,而龔壽圖揪住鄭觀應不放,指控鄭觀應采購來的機器不適用,靡費局款。經元善為保鄭觀應過關,讓鄭觀應賠償二萬兩了結。
鄭觀應還有一樁大麻煩。織布局尚未興建廠房,他拿暫時閑置的資金投資股票,想為織布局賺一筆。不料股災悍然而至,損失慘重。經元善在稟折中對鄭觀應的問題輕描淡寫,把責任歸咎於市道。鄭觀應不但沒受到李鴻章的責罰,還升了官——李鴻章委任他做中國最大的洋務局的總辦。
馬建忠收到李鴻章電委鄭觀應任招商局署理總辦的電報,心底透涼,又不得不執行。盛宣懷已在赴津的輪船上,馬建忠當晚去鄭園報信。鄭觀應拖到很晚才回家,瘦削的麵頰布滿了憤懣和委屈。在客廳焦急等待的馬建忠拿電報給鄭觀應看,鄭觀應像火鉗燙了手,焦慮驚詫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傅相為何挑中我?織布局的麻煩尚未脫身,太古又揪住我不放。”
馬建忠抑製住內心的喜悅,關切地問道:“正翔兄,究竟發生了何事?你進來,我就感覺你臉色不對頭,像蒙受了大災大難。”
鄭觀應長籲短歎:“光緒八年傅相劄委我任招商局幫辦,我不再跟太古續約,保舉楊桂軒接任太古輪船的買辦。楊桂軒挪用攬載行應繳的水腳去炒股票,蒙受十多萬兩的損失。楊桂軒破產,太古大班冷士揪住保舉人不放,要保舉人負責追討債務。適才我從太古洋行回來,冷士……”鄭觀應連連搖頭,不願說下去。
馬建忠欣喜不已,不動聲色道:“不管如何,正翔兄明天還是去一趟招商局吧。”
第二天,張鴻祿和嚴瀠趕到金利源碼頭,準備陪徐潤殺回招商局。鬱琳打來電話,壓低嗓音說李鴻章來電指令鄭觀應署任招商局總辦。
明明徐潤在上海,李鴻章指令鄭觀應署任總辦,無形中剝奪了徐潤的總辦職務。三人磋商後,決定向正在巴西的唐廷樞聯係。電報幾經周折,傳遞到唐廷樞手中。唐廷樞猜測,鄭觀應與唐徐雖然是同鄉好友,鄭觀應替代徐潤任總辦,顯然是盛宣懷向李鴻章薦舉。鄭觀應的身份極為尷尬,而降為會辦的徐潤,身價更尷尬。徐潤與盛宣懷結怨太深,很容易因這層關係而跟鄭觀應合不來。
唐廷樞回電,叫徐潤最好回避,他辦完事立即回國。徐潤寫信向總辦鄭觀應告假,聲稱牙痛久治不愈,疼痛難忍。
徐潤被停職的消息傳出,好些個督撫邀請徐潤出任洋務局的商總。兩江總督左宗棠傳信叫焦頭爛額的胡雪岩上門,說服徐潤出任貴池煤礦的商總。軟禁在胡園的胡雪岩買通辦案官差,趁著天黑悄悄來到徐園。徐潤跟胡雪岩彼此相識,素無交往。如今,兩人有著共同的仇人——盛宣懷和李鴻章。徐潤設便宴招待胡雪岩。初冬日,小杏子上了一隻火鍋,溫酒侍奉二人。胡雪岩對徐夫人張羅的家宴讚不絕口,三杯酒下肚,他和徐潤互唱互和,破口大罵盛宣懷和李鴻章。
胡雪岩忽哭忽笑,“雨之兄,李鴻章為人心狠手辣,還左帥為人厚道。說定了,這就去貴池做商總!”
徐潤喝了一口悶酒,搖頭道:“雪岩兄,說句大實話,不管是左帥還是右帥,我現在聽到官局心裏就發毛,你還是饒過我吧。”
胡雪岩誠懇道:“雨之兄不必擔憂官局,左帥求賢若渴,你有何要求盡管提,左帥會滿足你。”
徐潤朝胡雪岩拱手:“雪岩兄,不是我不給麵子,也不是信不過左宗棠。貴池煤礦前商總楊德不是等閑之輩,他跟我在寶順洋行共過事,我做總行買辦,他做漢口分行買辦。他不行,我又能比他強到哪去?”
徐潤謝絕了左宗棠和胡雪岩的好意。胡雪岩吃了閉門羹,忍住心頭的不快告辭。徐潤送胡雪岩到園門口,站在轎旁執著胡雪岩枯瘦的手:“雪岩兄保重!”胡雪岩哽咽道:“萬謝雨之兄以誠相待戴罪之人!雨之兄你也保重!”
胡雪岩淚水橫流,上了轎子。徐潤站在寒風中,目送胡雪岩的轎子消失在黑蒙蒙的夜色中——徐潤沒想到,這竟是他與胡雪岩訣別!
胡雪岩遭受的責難遠遠大過徐潤。左宗棠居功桀驁,得罪的人太多。京師和地方有太多的人想通過嚴懲胡雪岩,來打擊左宗棠的驕橫氣焰。彈劾折如潮水湧向朝廷。牆倒眾人推,一八八四年左宗棠病倒了,戶部尚書閻敬銘落井下石,奏請“已革道員侵取公私款項,請旨拿交刑部治罪,以正國法”。胡雪岩在法辦聖旨送達前病逝。胡雪岩既輝煌又悲慘的人生,百年之後人們仍在熱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