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潤從不向老友訴苦,唐廷樞從小杏子給玉玲兒的信中,獲悉徐潤的處境十分艱難。唐山至天津的鐵路貫通,唐廷樞計劃創辦煤炭海運公司,邀請徐潤前來主持。徐潤辭去貴池煤礦署理商總的職務,帶小杏子來到開平礦務局。
煤炭海運公司仍是官督商辦性質。報李鴻章批準後,唐廷樞陪徐潤來上海招商,二人的夫人一道同行。抵滬的當天晚上,沈嘉英請玉玲兒和小杏子去看戲;唐廷樞徐潤跟經元善、謝家福、馬建忠等喝晚茶。
唐廷樞拿草擬的募股書給三位看,解釋道:“六年前的大股災,廣幫商人幾乎全軍覆沒。我跟雨之都不好意思去廣肇公所,許多鄉友信任我們才投資輪船股,股災發生後賤賣,損失慘重,他們至今還在抱怨我和雨之。”
“他們應該罵盛宣懷,不是他把二位趕出招商局,股商何至於喪失信心。”病蔫蔫的謝家福向來直言不諱,口氣中含有對盛宣懷的蔑視,“二位恐怕還不知道吧?盛宣懷托親友記名的方式,暗中接下廣東股商賤售的輪船股。他手頭攥有五十萬兩麵值的輪船股,比前期首席大股徐雨之的四十八萬兩還多。雨之兄投的是真金實銀,他靠的是倚權牟私,巧取豪奪!”
馬建忠世事洞明,處事較為圓融,他嘬了一口熱茶道:“還是讓景星兄說招股的事吧。”
“蘇浙財團損失相對小些,我們想到蘇浙商人會館去招商,三位都是蘇浙籍,跟蘇浙商人交往頻繁。我們的胃口不大,隻想募集二十萬兩,該不會太難吧?”
經元善看過募股書,問道:“如何都是木殼貨輪?現在出入浦江的輪船,越來越少木輪了。”
徐潤解釋道:“煤炭是廉價貨物,不怕水漬,也不需保險。木殼輪都是船齡老、耗煤高、行將或者已經淘汰的船,船價便宜。耗煤高不怕,煤炭海運公司為開平煤礦擴大銷售效力,可以享受優惠價格的自用煤。募集的二十萬兩,不僅可以買到四條約八百噸的木殼輪,還可擠出幾萬兩啟動資金。木殼輪的安全係數不高,運煤船不比客輪,無需那麼高的安全係數。”
經元善道:“雨之兄是經營輪運的老行尊,運煤船絲毫不必擔心無煤可運。募集二十萬兩絕無問題。”
謝家福道:“二位解決了招股的大難題,想必很關心招商局的近況。局辦三年一屆,換屆時,還是盛宣懷督辦總辦一肩挑。盛宣懷千方百計阻撓北洋大臣另派商總的目的隻有一個:牟私!”
謝家福憋了一肚的火氣,蒼白的臉孔旋即變成紫紅色,“購置新輪他一人專辦,我和眉叔(馬建忠)無權插手。新輪全部由怡和行洋做中介監理——哦,豈止這一項,電報總局架設全國的電報網,光銅線一項簽一次單就有幾百噸,銅線電報機也是交怡和采購。怡和把廠商給的傭金分一半給盛宣懷,數額有多少秘而不宣。不過怡和有個生死冤家太古,太古洋行也想分一杯羹,買通怡和的內部人,向西報捅出一條大新聞:一八八五年五月,怡和洋行財務部有一筆盛宣懷的二十萬兩長期存款。禦史向朝廷上折子彈劾盛宣懷,李傅相做事公正,委托南洋大臣曾國荃調查。盛宣懷居然把事情抹平了。曾國荃采取怡和洋行的證詞,說是北洋大臣托盛宣懷暫存怡和的貨款,是公款而非私款。”謝家福說罷,痛心疾首長歎:“這裏麵黑幕重重,一言難盡。”
“我和景星僅僅是虧欠,盛宣懷誣賴我們侵占貪墨,他才是真正的臣蠹!”徐潤氣憤難遏地拍著桌子:“多行不義必自斃!走多了夜路,總有碰到鬼的時候。他的下場比我和景星還要悲慘百倍!”
“難說,難說,二位不知他在官場的人脈。正像綏之(謝家福)所說,黑幕重重,一言難盡。”馬建忠打了個寒噤:“我們還是少說為佳吧。”
“怕什麼?他能做,我們不能說?”
有謝家福打頭炮,眾人七嘴八舌數落起盛宣懷。
眾人嬉笑怒罵,謝家福猛然拍桌子:“這是怎麼啦?平日大家不屑談盛宣懷,今日聚首開聲討會。盛宣懷成了千夫所指、萬民唾棄的士商公敵!”
眾人收聲,愣神看著一臉肅穆的謝家福。唐廷樞說:“綏之話中有話,似乎我們說了過頭話,冤枉了盛宣懷。”
“沒冤枉他,盛宣懷就是官痞、蠹蟲。”謝家福吞了一口茶水,正言道:“綏之常對盛宣懷冷嘲熱諷,當麵都敢跟他抬橫杠。旁人說我偏頗。平心而論,我內心還有幾分佩服盛宣懷。相比大清官局的眾多官督,盛宣懷是最優秀的一位。他思想開明,對泰西新事物充滿熱情,商場官場皆玩得轉,擅長把握機遇,頭腦清晰,決策果斷,能力遠勝於其他官督。李中堂說盛宣懷想做高官,辦大事。許多幕僚說是貶他,我看是亦貶亦褒。唔,這話當眉叔說,有一陣子你們親如手足,無話不談。”
馬建忠尋思片刻道:“盛宣懷曾向我透露過心跡,他在給主公的信中表明他的抱負:‘竭我生之精力,必當助我中堂辦成鐵礦、銀行、郵政、織布數事,百年之後,或許可以將姓名附列於中堂傳之後,心滿意足矣。’他說他隻想做中堂傳的注腳,然而,那些中國前所未有的新事物,一旦都讓盛宣懷督辦,恐怕要單列盛宣懷傳了。”
“盛宣懷是個雙麵人。”說話慢條斯理的經元善不慌不忙道,“他的眼界心機都在列位之上。故而,他為了實現他的宏圖,不擇手段清除跟他過不去的障礙。景星兄和雨之兄的結局,就是最好的佐證。”
徐潤拍拍寬大的腦門道:“今晚聽列位仁兄高見,雨之長見識了。我過去一直視他為倚權牟利的小人。”
經元善道:“他是倚權牟利的高手,但不是小人。他貪得無厭較少緣於享樂。當今世道,想做高官、辦大事,得拿銀錢去運作。”
唐廷樞陷入沉思,盛宣懷這一套,跟李鴻章的某些幕後作為何其相似。李鴻章暗撥海軍經費給醇王,醇王拿去修清漪園拍慈禧太後的馬屁,否則,醇王怎麼會三番五次關照開平鐵路的建設和運營?
次日,唐廷樞徐潤在同文書局監印募股書和股票。電報局總辦經元善親自送來津海關道劉汝翼的電報:“招商暫停,海軍衙門允諾撥官帑三十萬兩購煤輪。”
唐徐攜夫人趕回天津。玉玲兒和小杏子進天津城逛街,唐徐前往津海關詢問原因。劉汝翼道:“可能是醇親王看到李傅相上的創辦煤炭海運公司折,見海運煤炭有利可圖,好心好意資助你們購置煤輪。煤輪經營還歸開平局代管,利潤如何分成,職道不清楚。”
唐廷樞抑製住怒氣道:“劉道,景星的愚見不知對不對,這是與民爭利。”
“官與民爭利,官視為天經地義,何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醇王。”劉汝翼請唐徐坐下,叫仆役上茶。劉汝翼沉鬱著臉說:“還有一事要跟二位通報,盛道跟職道打招呼,說醇王講明購買煤輪由他安排。”
徐潤忍不住問:“劉道,開平局代管經營煤輪,為何不由開平局買?”
劉汝翼閃爍其詞:“職道確實不知緣由。光緒十二年(1886),醇王巡視北洋水陸二師,中堂委派盛道負責醇王的起居飲食。”
劉汝翼暗示盛宣懷與醇王關係非同尋常。一八八四年中法戰爭,慈禧遷怒於恭王,把恭王趕出總理衙門,由醇王頂替目光遠大、辦事幹練的恭王。盛道最擅長跟達官貴胄交往,據說醇王在北洋各處巡視,享盡人間歡樂。醇王回去不久,盛宣懷便授任山東登萊青兵備道兼東海關道。
唐徐二人出了津海關,鑽進街頭茶鋪。唐廷樞道:“盛宣懷高攀上醇王,怪不得盛宣懷在怡和私存二十萬兩銀款,禦史連連上折彈劾他,他毫發未損。”
徐潤氣餒道:“景星,盛宣懷插手煤炭海運,這份差事我不想接了。”
唐廷樞捧著茶碗發愣,思忖了好一刻說道:“煤輪最後還得交開平礦務局經營,為了維護礦務局的利益,也為你賺一筆薪銀,你還是接下。現在你我都沒有自主經商的本錢。就如我,怡和大班雖然說怡和的大門永遠為我敞開,我能回去嗎?好馬不吃回頭草,再說我回怡和,怎麼和大哥相處?總買辦是他還是我?眼下,我們都必須依賴官局。盛宣懷報複你,把你整得傾家蕩產。我想,他的怨氣也發泄夠了。你經營煤輪,想必他不會再對你怎樣。”
唐廷樞和徐潤都沒料到,盛宣懷不失時機給徐潤溫柔一刀。
事情是李鴻章引起的。李鴻章沒有加害徐潤的意思,李鴻章惜才,擔心徐潤被南洋挖走,像徐潤這樣的人才理當為己所用。然而徐潤負罪在身,為了清除障礙,李鴻章過問徐潤的虧欠能否早日還清。
盛宣懷做好人,表示願意接受徐潤的抵押。徐潤的抵押有房產和股票,早在金融風暴發生那年,徐潤表示將抵押折算為現銀還清虧欠的局款。盛宣懷堅決不同意,說上海的房契股票賤如廢紙,沒人願接手,招商局更不會做冤大頭。盛宣懷的目的,就是讓徐潤長期負罪在身,不能進官局任職。盛宣懷在上海接到主公電劄,心事活絡起來,即給主公和徐潤分別去電,聲明徐潤負債“麵上不雅,我為贖之”。
盛宣懷願做好人,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迎合了徐潤想早日了結閻王債的強烈願望。徐潤趕到上海,又不願跟盛宣懷直接見麵,全權委托嚴瀠代表他與盛宣懷商談。
徐潤投資招商局股金和他未領取的薪水花紅共計七十四萬兩,全部罰沒充公,以此換取免受流罪。徐潤抵押給招商局的房產股票,以當時的行情折算共計三十二萬兩,相當他虧欠十六萬兩的兩倍。事隔七年,上海的房價股價平均漲了八成,徐潤的抵押已經升值為五十八萬兩。盛宣懷代為贖之,願一筆勾銷徐潤的所有虧欠。
盛宣懷僅出十六萬兩,便可輕取五十八萬兩的巨產,嚴瀠當然不同意。盛宣懷板著臉道:“你們不接受也可以,徐潤既然不願償還虧空的公款。職道隻好奏報朝廷,讓朝廷來懲罰他!”
嚴瀠呆若木雞,在心裏掂量拒絕的後果。盛宣懷換一副笑臉,關切說道:“芝楣,職道這樣做完全是為徐道考慮。胡雪岩若不是嚇死,朝廷要判他極刑,傾家蕩產還得掉腦袋。雨之兄保住了道台銜,他還做了多年貴池煤礦的署理商總,開平礦務局的會辦也未免掉。這都是職道好心好意從中斡旋,否則,徐道哪有今天?芝楣,這是職道爭取來的為徐道洗清虧欠罪的最後一次機會。你不必回去跟徐道商量,他全權委托你,簽不簽字由你了。”
嚴瀠顫抖著簽字畫押。他跑出招商局,來到預約會麵的茶館包廂,跪在徐潤麵前嚎啕痛哭。
徐潤晚年在自傳中評說盛宣懷:“既沽其利,複沽其名”,“口蜜腹劍,居心太苛”,他唯有“痛心千古,付之一歎”!
徐潤還清了閻王債,李鴻章上稟醇王恢複徐潤招商局會辦職務。此時招商局內部爭鬥很激烈,謝家福稱病長期不駐局,局務由馬建忠主持。沒有自主權的馬建忠對盛宣懷大權獨攬越來越不滿,開始拆盛宣懷的台。盛宣懷接招還招,指使他的親信、候補道沈能虎調查馬建忠。沈能虎查來查去,沒查出馬建忠的貪墨,隻查出他違反規定拿招商局股票抵押借款四萬八千兩。盛宣懷小題大做,準備上折彈劾馬建忠。
然而李鴻章卻十分賞識馬建忠,他細讀過馬建忠新出版的《富民說》。馬建忠在書中倡導扶持民營工商業,推行以民生為優先的洋務。李鴻章的洋務向來以軍用為主、民用為輔。李鴻章是一位能夠容忍異端的權臣,要說異端,鄭觀應的言論到了大逆不道的地步。李鴻章心中有個底線,你可以批評朝綱國事,但不能衝著我來,不可損害我的利益。唐廷樞、徐潤、張鴻祿觸犯這條底線,李鴻章放縱盛宣懷挾私打壓他們。
為避免馬建忠與盛宣懷的衝突,李鴻章劄委馬建忠出任機器織布局總辦,叫盛宣懷催促謝家福接替馬建忠主持局務。謝家福毫不買盛宣懷的賬,他在信中表示“疾病在身,不敢受命”;同時他對招商局的官督商辦深感失望,認為招商局隻有“官督”而無“商辦”;現在的體製是“借官以淩商,借商以蒙官”。
盛宣懷看到這句話,氣得牙關打顫,這分明就是在諷刺我!前一句是在為唐徐喊冤叫屈;後一句,是影射我蒙騙主公、蒙騙朝廷。
然而,權勢者最奈何不得的是沒有權利欲望的人。謝家福不想升官發財,你能把他怎樣?
李鴻章惜才,劄委謝家福任主持局務的會辦。正當此時,徐潤還清虧欠局款,總理衙門批準北洋大臣恢複徐潤會辦職務的稟請。謝家福在致中堂信中,一如既往表示出對招商局體製的不滿,招商局雖然還是官督商辦,卻無以前的“以商為主”,而是“以官為主”。謝家福固執己見,如不“將官督、商辦兩層劃清地界:官督者自奉憲委,商辦者憑股公舉”,後果不堪設想。謝家福認為僅僅恢複徐潤的掛名會辦無任何實際意義,應該恢複唐徐二總辦的舊體製,唐廷樞兼顧二頭,徐潤常川駐局總理局務,倘若“徐或唐均不來,福決不來”。
盛宣懷堅決反對徐潤入局主事。李鴻章與盛宣懷有太多糾纏不清的利益關係,在洋務實業這盤棋上,李鴻章快成盛宣懷的“自家人”了,被盛宣懷捏著鼻子牽著走。
1901年9月7日,慶親王(前排右一)與患病的李鴻章代表大清國與11國簽訂《辛醜條約》。悲慟欲絕的李鴻章在簽字回來後,再一次大口大口地吐血。醫生診斷為:胃血管破裂。條約簽訂,舉國聲討李鴻章賣國,11月7日,李鴻章在北京賢良寺逝世。
招商局又經曆一次人事大改組,李鴻章繼續劄委盛宣懷為督辦;劄委盛宣懷的親信沈能虎為常川駐局的會辦;劄委嚴瀠、唐德熙、陳猷為商董,分別主管銀錢、攬載與交涉事務。這是將唐徐清洗出局後,招商局再設商董。此商董非彼商董:唐徐時代的董商是入股較多者,帶有濃鬱的股份製公司的色彩;盛宣懷時代的董商是職業經理人,在官督手下任部門主管。假如督辦相當於今日國企董事長的話,這家輪船公司還缺一名至關重要的總經理(總辦)。這是李鴻章為了迎合盛宣懷,整出的不健全的近代官辦商股公司製度——上級行政主管委派官員獨攬大權。
李鴻章賦予盛宣懷無限的權力。有盛宣懷在,徐潤永遠不可能入局。李鴻章轉而劄委徐潤任開平礦務局煤輪分局總辦。
醇王安排盛宣懷為煤輪分局購買煤輪,盛宣懷仍舊委托怡和洋行經辦。平心而論,怡和采購的東西非常適用,英國的二手礦物散裝貨輪,貨艙均無甲板,煤炭可用機器傳送帶直接傾入貨艙。價格幾何,徐潤無權過問。怡和總買辦是唐廷植,他對煤輪價格諱莫如深。身為煤輪分局總辦的徐潤隻負責營運,而營運的銀錢卻不容徐潤經手。銀錢捏在督辦馬安手中,馬安是侍候醇王的包衣(滿語奴才)。狗都懂得倚仗人勢,何況是王府裏的包衣。主子勢大,奴才的脾氣大,排場也大。大奴才手下還有小奴才,小奴才一個個牛皮哄哄。馬安等人三天兩頭上館子下窯子,居然還到煤輪分局報銷應酬費。報賬卻要徐潤簽字,方可到馬安帶來的賬房手中取錢。
這樣的官局肯定虧損,也許官款辦的官局,無虞虧損。然而,萬一有人借此發難,醇王或馬安會把商總推出來做替罪羊。
徐潤來天津的教會醫院看望唐廷樞,問過病情後,說出他在煤輪分局的困境。唐廷樞道:“昨天中堂來看我,說起口外建平縣(今內蒙赤峰市)有金礦,條件異常艱苦。他問我有無吃苦耐勞,又能幹事的人可薦。我問督辦是否已有人選,倘若督辦像醇王府的包衣,沒人願做商總。他說那地方苦,沒有願去做督辦,但督辦一定得派,因為金子不是一般的礦產。督辦隻是防盜,不參與經營。”
“我去!”徐潤急不可待道。
唐廷樞蠟黃的臉綻開笑容:“李鴻章反複解釋督辦不會幹預經營,似乎就是誘惑你上鉤。”
徐潤先去勘察,心中大致有譜後再接受李鴻章劄委。在天津教會醫院,徐潤帶小杏子跟唐廷樞夫婦告別前往口外。徐潤沒想到,這竟是他和景星的訣別!
抱憾謝世
一八八八年津唐鐵路全線貫通,距唐山三十裏的大型煤礦林西礦也在加緊建設。兩年後林西礦建成投產,津唐鐵路由唐山延伸到林西。唐廷樞在局員和洋員的陪同下,乘火車來到林西礦視察。唐廷樞站在山頭俯瞰礦區,興致勃勃對吳熾昌道:“阿昌,你信不信,林西不出五年,就會像唐山鎮一樣繁華。唐山礦、林西礦,加上規劃中的趙各莊礦,方圓數十裏將會形成北方最大的工礦城市。到時候——”唐廷樞頭暈目眩,扶著吳熾昌的肩膀往下溜。
唐廷樞被送進唐山的礦區醫院,德國醫師無法診斷病症,建議唐廷樞到天津的教會醫院就診。玉玲兒陪丈夫來到天津,也無法確診。主治醫師司特朗告訴唐夫人:“人類還有許多疾病未能探明,已經探明的疾病也有許多一時無法治愈。唐總裁體虛瘦弱,也許是疲勞過度,也許是不明的病症。”
唐廷樞住了十多天,感覺好多了,爭吵著出院。玉玲兒執意看中醫,看了三個中醫,一個說是肝經有火,脾腎虛寒。一個說病源在五音不彰,五色不明,五髒波蕩。還一個說起陰陽五行:“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接下越說越玄乎。三位中醫都開了藥方,藥方裏都有一劑高麗參。
送走了皓首銀須的老中醫,唐廷樞笑道:“看一百個中醫,就有一百個說法。不必再看了。藥方裏有幾劑補藥,倒可以試試。”
唐廷樞回到礦務局上班,病情時好時壞,唐廷樞大部分時間呆家裏調養。轉眼到了一八九二年初夏,五月十九日是唐廷樞六旬旦辰,早四五天就有親朋好友從各地趕來唐山。
在眾多的壽禮中,有三件彌足珍貴。第一件是徐潤夫婦送的金菩薩。徐潤勘測建平金礦,從山民手中買下一塊九兩重的狗頭金,在回程的路上,意外地在承德遇到來接他的小杏子。
在唐廷樞的寓所,小杏子揭開捧在夫婿手中的禮品盒蓋,指著金菩薩說:“在承德的騾馬店,雨之哥和我商量了一整晚,決定打金菩薩。菩薩保佑景星哥活過花甲年,活到一百歲。”唐廷樞瘦削的臉頰漾開欣喜的笑容:“一百歲不敢奢望,我隻想多活十年,把趙各莊礦建起來,讓唐山鎮變成唐山城,一個欣欣向榮的工礦城。”
第二件壽禮是津海關道劉汝翼代送的李鴻章墨寶,字幅書寫:“輪船開平二局實為開辦洋務五十年來最得手文字。”
招商局前會辦張鴻祿,為折色米上杭州求見浙江巡撫劉秉璋。劉秉璋對北洋辦的輪船局讚不絕口,拿出他親家李鴻章給他的信,指著其中一句話讓張鴻祿看:“招商輪船實為開辦洋務四十年來最得手文字。”張鴻祿懇求劉撫台請李爵相專門為招商局寫一幅字,就是這句褒獎招商局的文字。劉秉璋滿口答應。然而不久,上海發生錢莊擠兌風潮,張鴻祿經手的浙江折色米銀款存在錢莊無法取出。張鴻祿因此而清洗出局,李鴻章為招商局寫字幅也沒了下文。
唐廷樞請徐潤代他送關道劉汝翼去洋房客棧。徐潤回到寓所,看到唐廷樞拄著拐杖,在玉玲兒的攙扶下瞻仰掛在牆上的字幅。徐潤道:“景星,李鴻章送你這件壽禮,比給你奏請加封還珍貴。唐景星不是因為獲罪而出局,是招商局的大功臣!”
唐廷樞含著淚光道:“功勞有你的一半,當年沒有徐雨之鼎力相助,李鴻章創辦的輪船局非垮不可。輪船局若不成功,是北洋興辦洋務的大災難,就不會有後來一連串的洋務局。”
唐徐二位兄弟淚眼對淚眼,然後是久久的沉默。他們心底都明白,他們接手瀕於倒閉的輪船局,令其起死回生,漸入佳境,是為李鴻章書寫了最得手文字。他們既是成功者,也是失敗者,而當年的掛名會辦盛宣懷成了大贏家,他穩坐督辦寶座有八個年頭,為他贏得巨大的榮譽和利益。
第三件彌足珍貴的壽禮是鄭觀應重修《易言》的手稿。書呆子鄭觀應沒說是獻給壽星的壽禮,而是帶來請唐廷樞過目。鄭觀應自一八八四年離滬赴粵,大部分時間隱居澳門,重新修訂一八八零年刊印的《易言》。在來天津的輪船上,鄭觀應還在反複修改潤飾。
白天人來客往,唐廷樞無暇閱讀。落暮後的小洋樓籠罩在粉紅的暗紅中,稍遠處傳來隆隆的礦山機器聲,洋樓的簷口倒懸著幾隻雨燕窩,夜歸的雨燕喳喳地歡叫。鬱琳著一身霞紅色的旗袍,守在院門口,代唐總接待客人,安排客人去客棧住宿。洋樓燈火通明,唐廷樞胃口不好,請徐潤夫婦和鄭觀應陪他喝廣東風味的八寶粥。飯後大家坐客廳飲茶,話題從鄭觀應的手稿說起。
“正翔,後天是我的壽日,這兩天我沒有時間拜讀你的大作,能否談一談你的新鮮觀點?”唐廷樞臉色蠟黃,病蔫蔫地斜靠在沙發上,慢吞吞地說話。
“文章內容很龐雜,從哪說起呢?”鄭觀應支撐著尖瘦的下巴思索,沉吟道:“若不是經曆光緒九年(1883)的災難,我對官權的認識還不會像今日這樣深刻。開初,我對官權抱有幻想,希望中國多出一些像李中堂這樣的洋務官員,商人舉資參與洋務,既為國家做貢獻,也為自己牟名牟利。事實如何?二位兄台入局的資產被剝奪得一幹二淨,被攆出立過汗馬功勞的招商局。在澳門蟄居時,回首往事,我夜不能寐,作過一首《商務歌》,詩雲:名為保商實剝商,官督商辦勢如虎。華商因此不及人,為叢驅爵成怨府。”
“好,寫得好,一針見血,酣暢淋漓。”唐廷樞笑讚道,眼裏卻有辛酸的淚花。
鄭觀應得到讚許,點頭繼續道:“官府剝商,有兩種手法,一種是侵占股商私人利益,或直接定罪罰沒豪奪,或逼迫放棄股份而廉價收購巧取;另一種是對公司利益的傷害,最終是股商受害。我大致估算,官府對招商局的勒索遠甚於當初的扶植,捐輸、報效、抽船賑運和軍運、拖欠官物水腳、索要白票等等。自從輪運盈利,官府由扶植改為勒索,盈利狀況越好,勒索越多。故而我在修訂《易言》時,添上一句話:附資於官,勒索很多,以至無利可圖,而附資於洋商,則有可靠的利潤。”
徐潤道:“十多年前我們就聽你說過類似的話,說中國自古抑商,沒有商律;隻有剝商之條,而無保商之政;商人自古卑劣下賤,官員欺壓盤剝商人理所當然。”徐潤說罷自嘲地笑,“我不該插嘴,正翔是在拋磚引玉,精彩的在後麵。”
鄭觀應仍有條不紊地說道:“商律固然重要,然而,訂律在官,執律亦在官。官可肆意踐踏法律,再好的律條皆會變成兒戲。就如洋務局,商總有官督,而官督何人來督?國人向來敬仰皇權,寄希望於皇權來製約官權。皇帝都聖明嗎?兒皇帝連何為聖明都不懂,純粹是簾子後麵那個婦人的提線木偶,兒皇帝隻會按照太後的暗示說‘準奏’、‘再議’兩個詞。我在澳門看到香港的西報,說已經親政的皇帝默許他的親爹醇王,挪用海軍經費修建清漪園,瞞天過海在昆明湖操練新式海軍。縱觀中國曆史,有幾個皇帝聖明?少之又少!聖明的皇帝和清正的官員都靠不住,靠得住的是製度。中國積貧積弱的根本原因,還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製度不如人。應當效法最強盛的英吉利,實行君主立憲,由民眾選能人管理國家!”
鄭觀應這席話震驚四座,客廳寂靜無聲。良久,唐廷樞道:“正翔,關於英國的體製,我少年時在香港馬禮遜學堂念書時,老師就向我們灌輸過。我一度幻想過中國皇帝效法英國,年齡越大,我越覺得那是白日做夢,絕無可能。”
徐潤附和道:“我也覺得這番鴻論像大白天說夢話。皇上批準——哦,是恩準李鴻章將我革職的奏折。聖旨下來,我還得跪拜向皇上磕頭,謝主龍恩。這就是中國,皇權官權壓死黎民百姓的中國!”
鄭觀應固執己見道:“實施了君主立憲,官員就不敢任意欺壓商人。議員由民眾選出,議員代表民眾製訂法律,其中,不僅有保障工商利益之律,還有鼓勵工商之律。在重修的《易言》中,我提出鼓勵工商,與泰西展開商戰——”
鄭觀應稍歇一口氣,大口喝茶準備闊論他的商戰,鬱琳帶《泰晤士報》駐華記者梅麗闖了進來。
鬱琳笑嘻嘻道:“唐總、玉玲姐,你們定下晚上閉門謝客的規矩,被我這個總執行人無情地打破了。因為我帶進來的嘉賓,在座的各位都歡迎。”
鬱琳和梅麗找空位坐下,玉玲兒和小杏子給二位上茶。唐廷樞高興道:“梅麗女士是最受歡迎的外國人。半年前我就聽鬱琳在我耳邊鼓噪,說你去日本考察,想必收獲不少。”
梅麗打開話匣子:“我十年內二渡日本考察,發現日本變化太大了!我原以為中國有李鴻章這樣開明的官員興辦洋務,中國有了可喜的進步,跟日本一比,差距之大難以想象。兩國的工業化差不多同時起步,日本叫‘殖產興業’,中國叫‘洋務興業’。最初,中國是一條腿走路,官辦洋務;日本是兩條腿走路,既有官辦,也有民辦。我是航運專版記者,自然最關注航運業。日本民營輪運的先驅岩崎彌太郎,他組建的三菱輪運公司,跟中國的輪船招商局,在很多地方相似又相反。一八七七年招商局收購美國旗昌輪船,輪船總噸位突破三萬噸;三菱不斷收購官船,總噸位也有三萬多。岩崎家族占有那麼一筆巨產,若在中國,連皇帝都會眼紅,早被官方接管改為官辦。所以在一八八四年,招商局由商局改為官局,商人的股份被官員巧取豪奪,喪失殆盡。民營資本,最後強奪為官僚資本,盛宣懷可謂中國官僚資本的始作俑者。”
從小生活在中國的梅麗不但漢話流利,見地亦有獨到之處。鄭觀應聽得最認真,他頻頻點頭,然後昂起頭問道:“梅麗,日本有沒有官僚資本?”
“好像沒有吧。日本有官辦公司,但他們的官辦公司,官員個人的利益太少,極少發生官員以權牟利的現象。嚴格地講,日本的官辦公司像歐美的國營公司。中國地方政府辦的洋務局,叫官局再恰當不過了,把官局的涵義再延伸,就是官員利益局。鄭先生問日本有沒有官僚資本?我是這樣想的,不論是官營公司還是民營公司,如果官權大到可以肆意為官員牟取私利,官商勾結任意損害國家或民間投資人的利益,這種官僚資本日本是沒有的。有的學者,把政府辦的公司,籠統稱為官僚資本,像這樣的官僚資本日本當然有,過去很多,現在大幅度減少。”
唐廷樞道:“梅麗這個話題很有意思,中國大大小小的官款官辦局,或官督商辦局,至少有過半向官僚資本演化。隻是目前還沒有哪個官辦公司,像輪船局的盛宣懷這樣,把官權和私利結合得如此緊密,以權牟利的手段如此高超,個人占有的股份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