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抱憾辭世
傅相褒獎問心無愧 一代商傑抱憾辭世
紛爭再起
唐廷樞、徐潤、張鴻祿三人幻想將招商局改為商辦,結果全部清洗出局。唐徐唯一欣慰的是,他們的親信嚴瀠留了下來。嚴瀠未被裁革,與新任會辦謝家福有直接關係。
謝家福乃蘇州人,從小迷戀史書。一八六零年戰亂,少年謝家福隨母避居上海。數年後謝家福進上海輿圖局,勘校各國地圖。謝家福有幸結識德國人金楷理,跟他學習西語西學。李鴻章廣招熟悉洋務的人才,謝家福由此進了李鴻章幕府。他跟鄭觀應、馬建忠一樣喜歡著書立說,寫過幾部有關軍事、通商、外交等方麵的書籍。
一八八一年,謝家福參與盛宣懷主持的津滬電報線工作,先後在上海分局、蘇州分局任職。一八八四年浙閩粵電報線貫通,津滬總局由天津遷到上海,更名上海電報總局。盛宣懷任總局督辦,經元善任總辦,謝家福任提調。不久,謝家福母亡回籍丁憂。又不久,李鴻章奪情,劄委謝家福出任招商局會辦。
李鴻章考慮到盛宣懷同時兼電報、輪船二局督辦,時間精力顧不過來。謝家福在李鴻章幕府參與過監督兌漕,李鴻章著謝家福頂替前漕務會辦張鴻祿。盛宣懷讚同謝家福入局。在清算唐徐時,盛宣懷與馬建忠親密無間,勾得很緊,一旦清除了唐徐,盛宣懷與馬建忠將麵臨新一輪權力角逐。如果謝家福入局,謝家福與馬建忠同是會辦,而盛宣懷是督辦,會辦之間的矛盾最直接,那麼兩人都必須投靠督辦,督辦便可以將二人置於手心。
謝家福久居上海,習慣了上海租界的生活。他葬母後不久,便離開原籍回上海做寓公。一日,謝家福坐在廣東涼茶鋪飲中藥煲製的涼茶,看到徐潤匆匆忙忙從街邊走過。徐潤其實看到了謝家福,也聽說李鴻章劄委謝家福任招商局會辦。徐潤佯裝不見,挺胸直視朝前走,謝家福喊他:“雨之兄請留步,大熱天請坐下喝一碗涼茶。”
徐潤隻好回身坐下,捧著茶碗,看著謝家福病蔫蔫的臉色。
“雨之兄,駑鈍還沒接受李傅相的劄委。招商局隻設官督辦,不設商總辦,荒謬之極。朝廷欽準的輪船招商局的章程,規定是官督商辦。我在給傅相的稟陳中,講明非設商總不可,薦舉兄長重任招商局商總辦。”
謝家福的話沒有激起徐潤的激情,徐潤用平淡的口氣道:“有盛宣懷任督辦,李鴻章即使有心讓我回局,盛宣懷也會弄得李鴻章不同意。”
“盛宣懷以前僅僅是輪船局掛名會辦;馬建忠懂多國外語,未必能勝任輪運;駑鈍唯一的商務經曆是曾在電報局任提調。我們三人都是幕僚出身,尤其是盛宣懷,打從署任過兩次津海關道,官氣淩人。我在電報局就說過:‘官權大,事難辦;官文多,事囉嗦。’盛宣懷同時做電輪二局督辦,將是二局的災難。”
徐潤內心很矛盾,如果出於對盛宣懷仇恨,徐潤巴不得盛宣懷主持下的招商局垮掉。然而,景星和他為招商局傾注了大量心血,徐潤仍然希望招商局在困境中重振昔日的輝煌。何況盛宣懷下一步大清洗,將會斷掉許多人的生計。徐潤抹抹了額頭的汗水道:“一朝君主一朝臣,盛宣懷下一步肯定會痛下殺手,剪除唐徐二人的黨羽。綏之(謝家福字),不是景星和我有意拉幫結派,除官員硬塞進來的冗員,招商局的局員全都是精兵強將。你薦舉我重新入局絕無可能,但留下一批能辦事的骨幹還是有可能的。我向你薦舉幾人,總局攬載協辦嚴瀠、總局外事協辦陳猷、漢口分局局辦唐德熙,號稱最能幹的三足錨。”
謝家福向李鴻章上條陳,李鴻章回複同意保留嚴瀠等“能做事者”,隻字未提徐潤重任商總辦。李鴻章在信中催促謝家福盡早入局。
謝家福仍不打算匆忙入局,先來招商局察看。盛宣懷和馬建忠針對招商局的弊端,擬定出《用人十條》和《理財十條》。
《用人十條》最核心的內容有二條:第一條,因北洋大臣“隻當握其大綱,豈能親躬細故”,因此,“就請奏明專派大員一人認真督辦,用人理財悉聽調度,專其責成,譚其成效”,何人任專派大員督辦,當然非盛宣懷莫屬。第二條,設會辦三四人,由督辦考察保薦,並經北洋大臣劄委,常駐上海辦事,遇有“重大公事”,必須向督辦說明或通過督辦向北洋大臣“轉稟請示”。
謝家福坐著看《用人十條》,像吞了死蒼蠅一樣難受。謝家福體弱多病,盛宣懷關心地問道:“綏之,患老毛病了?”
“心裏堵得慌。”謝家福生厭地把《用人十條》往茶幾上的扔:“盛道,招商局還是不是官督商辦?”
“是呀?”盛宣懷拾起《用人十條》,“你沒看到呈文?非商辦不能謀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前任局辦抵製官督,致使弊端叢生。”
“我看你搞的是官督官辦!”謝家福本不稀罕做招商局會辦,說話不忌輕重,“輪船局初創期間,朱其昂想官商合辦,李傅相否定朱其昂的設想,規定‘官督商辦。由官總其大綱,察其利病,而聽該並商董等自立條議,悅服從商’。光緒三年(1877),禦史董雋翰彈劾招商局諸要員,企圖改為官局,李傅相在奏折中堅持官督商辦總原則,說商辦‘非謂局務不歸官也’,但是,‘商務應商任之,不能由官任之,輪船商務,牽涉洋務,更不便由官任之’。你擬訂的《用人十條》,哪條有商辦的痕跡?有的是以官代商,以官壓商。”
盛宣懷錯愕道:“綏之,你怎能如此貶損《用人十條》?以往的教訓還不慘重?商人專權不受官督羈絆,企圖擺脫官府控製,獨立門戶!”
“道不同,不相與謀!”謝家福扔下這句話拂袖而去。盛宣懷氣得紅潤的胖臉煞白。馬建忠坐一旁看二人爭執,臉含詭異的微笑。馬建忠參與草擬新章程,對盛宣懷賦予督辦無限的權利,憋了一肚的怨氣。
一八八二年,官款官辦的電報局改為官督商辦,在上海募股招商。總辦經元善入股一萬兩,前總辦鄭觀應九千兩,謝家福是個窮幕僚,參股二千兩。盛宣懷也叫窮,引薦親戚參股九萬兩,為首席大股東。經元善一口咬定幕後股東是盛宣懷,猜想盛宣懷既然是最大的股商,一定會維護股商的利益。然而,盛宣懷操縱的電報局章程,卻列入“商受其利,官操其權”的大綱。經元善、鄭觀應、謝家福都非常不滿,然而怯於督辦盛宣懷的官威,忍住沒有爆發。
謝家福連夜向李鴻章寫條陳,對盛宣懷肆意擴大官權深為不滿:“大局樞紐,務在認清官督、商辦確然兩事,不可兼並,不可分歧”,而改組後的招商局卻把官督與商辦“兩事而渾歸一氣”。謝家福反對官商合一、官商不分:“懲前毖後,惟有商為辦而官為督:蓋商而充官,則以商督商,必致朋比;官而充商,則以官督官,難於鉗製。”現在督辦取代了商總,官權擴張導致商辦徒有其名:“今局憲(局辦)皆官也,下皆散商也,有散商而無總商,事事待決於官督之人……果能燭其好惡,辨其隱微乎?”謝家福維護商權還不同於唐廷樞和徐潤,唐徐有利益在局,而謝家福沒有一股輪股,也沒有親友入局做事。
然而,李鴻章卻沒有采納謝家福的意見,批準了盛宣懷主導草擬的《用人十條》和《理財十條》,再一次催促謝家福入局。
謝家福入局,跟馬建忠有過幾回小摩擦,兩人竟然膠粘在一塊了。這是盛宣懷不願看到的,他薦舉的謝家福的初衷,就是鉗製馬建忠跟他爭權。謝家福跟李鴻章走得不算近,但他身正影不斜,很難揪住他的辮子打擊他;而馬建忠,學貫中西,深得李傅相賞識並器重。
用人及理財章程,如若能嚴格得到執行,當然能革除前任遺留下的諸多弊病。開初也確實令招商局呈現新貌,然而新章程最大的弊端就是督辦包攬經營和督察大權,而督辦不受製度的督察。盛宣懷本身就挾有私利,一邊按照章程清除弊病,一邊又破壞章程,增加新弊病。廉價吞噬股商股票;任人唯親,以盛家幫逐步取代唐徐的廣東幫。
電報局商總經元善和謝家福、馬建忠經常在晚間聚會。經元善忿忿不平說電報總局的現狀,總局和分局的要員職位,有三十一席由督辦盛宣懷的叔父、堂弟、堂侄、姻親、外甥、女婿等擔任。招商局的盛家幫目前僅僅是初見端倪,漢口分局由盛宣懷姻親施紫卿坐鎮;天津分局則邀請李鴻章的私人醫生麥佐之接管;盛宣懷的叔父盛庚是寧波電報分局局辦,盛宣懷趁招商局寧波分局商董辭職,立即讓他叔父兼任輪局分辦。
盛宣懷以退為進,在上海的日子漸少,在天津的日子漸多,跟主公形影不離。一八八六年七月,李鴻章薦舉盛宣懷實授山東登萊青兵備道兼東海關道。這是盛宣懷首次正式受命官職,盛宣懷如虎添翼,借助李鴻章的官威,重新鞏固督辦權力。他規定駐局會辦遇事必稟,若是大事還得到他的煙台關道府麵稟。
謝家福心灰意懶,他身體本來就不好,稱病常不到局。馬建忠如履薄冰,既想謀一點小利,又怕落到唐徐的下場。馬建忠不得不對盛宣懷俯首聽命,官督的權力越來越不受限製,招商局的腐敗日益惡化,漸成為盛氏獨立王國。
唐徐回到上海,常跟謝家福、經元善等聚一塊喝茶,謝經二人皆放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二位耐著性子看吧,盛宣懷的下場比你們還要可悲。”
1901年英國建築師設計的輪船招商局總局大樓。是為招商局在上海現存的唯一辦公建築,位於外灘中山東一路9號。1949年後,招商局拆分為中國遠洋運輸公司、香港招商局、及滬津穗漢等地航運及港務企業。此幢大樓曾為交通部上海海事局大樓。
樣板礦業
“主公,自從輪船局劄委了督辦,大清的所有洋務局,終於實現了局局有督辦。”
李鴻章聚精會神欣賞開平礦局辦夫人和洋員夫人送的機車模型,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越來越滋潤的盛宣懷:“杏蓀,你拐彎抹角說話是何意思?局局有督辦——”李鴻章指著機車模型道:“開平礦務局就沒有專職督辦。你做了二督辦,還想做三督辦不成?”
盛宣懷兼任上海電報輪船二局的督辦,李鴻章的言下之意,你做了二督辦,尤其做了心儀已久的輪船局督辦,你應該知足了。精明的盛宣懷假裝驚惶答道:“主公誤會了學生的意思。學生是說開平礦務局人事安排的慣例,向來是天津道和津海關道兼開平礦務局督辦。丁壽昌和黎兆棠,一個病故,一個開缺。開平礦自光緒七年(1881)起,就再也沒劄委督辦了。”
“當年天津道丁壽昌、津海關道黎兆棠,還有招商局總辦唐景星,皆是開平礦務局籌辦人。丁道黎道任督辦,隻是個名義,二人既未駐局,也未形成定例督局,僅僅是參與或代為會稟。如今,天津二道員也是行使這種職權,隻是沒奏報朝廷欽命劄委,僅此而己。”
“主公,學生絕無做三督辦之意。學生是擔心,表麵看來開平煤礦一派興旺,局辦們恪守章程辦事;一旦有好事者生事,派員稽查,會查出一堆貓膩屎,駭人聽聞。”
“什麼駭人聽聞?徐潤和唐廷樞虧欠局款也叫駭人聽聞?”李鴻章素來威嚴的麵孔慍氣畢露,“你伺機報複、掏底徹查,也隻查出虧欠,沒查出他們貪墨。你數數官府官局,有幾個經得起這樣的徹查?那才叫駭人聽聞!你——”
李鴻章指著盛宣懷又將欲說之詞咽了下去。他想說盛宣懷貪墨,可盛宣懷在好幾件輕鬆謀利的交易中,把李鴻章也拖下水。李鴻章甚感疑惑,世上哪有包贏不虧並且能獲巨利的生意?似乎盛宣懷是個舉世無雙的經商奇才,倘若如此,北洋興辦洋務就不必為經費發愁了。
李鴻章若有所思自言自語:“老夫到今日還在反省,把唐徐二人清洗出局,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說著李鴻章把目光投向盛宣懷:“杏蓀,如何說你呢?你當時把事情鬧得那麼大,南洋在上海的道員都盯著這件事。你弄得我騎虎難下,不得不成全你挾私報複。”
“唐徐等人上稟折強求官退商進,這事不是學生鬧出來的吧?”盛宣懷越來越不畏懼李鴻章,他認準了這條顛撲不破的至理:利害攸關,才算得上真正意義的自家人。
“這事已過去了。後來他們再也沒表達過取消官督商辦的意願——包括開平礦的幾個局辦。杏蓀,開平礦的事情你就不必過問。礦務局的局辦事事會稟,不像過去的招商局,總辦擅權獨行,不把北洋放眼裏。開平礦維持現有格局,本憲不會正式劄委督辦。”
開平礦的四個局辦,徐潤僅僅是個掛名局辦,真正管事的是總辦唐廷樞、會辦吳熾昌、協辦胡積旬。津海關道兼有所有洋務局的督察職權。關道黎兆棠的兩個後任鄭藻如與周馥,不但沒有幹預局務,總是盡己所能配合唐廷樞做好局務。不是沒有人向李鴻章告狀或忠告,李鴻章置之不理,他看重的是開平礦的喜人業績。
一八八一年唐山煤礦正式投產,礦工三千人。以後礦工增長遲緩,而產量增長迅猛。至一八八二年財務結算日,年產煤三千六百噸;次年機器開采,產量翻了十倍多,達三點八萬噸;第三年又增到七點五萬噸;第四年十八點七萬噸。由於有良好的業績支撐,開平股票在眾多的礦股中一枝獨秀,股災後最先走出低迷。
八十年代初,天津仍是日本煤炭的天下,連招商局的輪船用煤也從日本購進。為打敗日本煤炭,唐廷樞在唐山礦尚未形成生產規模就試圖打破優惠洋煤的荒唐稅例:當時洋煤每噸稅銀五分,土煤每噸稅銀六錢七分。洋煤進入國內口岸,要加複進口半稅。唐山煤炭自蘆台運到天津,也必須按照洋煤的標準繳納進口半稅。如此累積,土煤每噸承擔的稅銀高達近一兩,是洋煤的十三倍!唐廷樞向李鴻章上條陳,指出這種優惠洋煤、扼殺土煤的稅製極其荒謬。李鴻章采納唐廷樞的意見,上疏朝廷,朝廷恩準土煤由原來的每噸稅銀六錢七分減至稅銀一錢——仍比洋煤多繳五分稅銀。
一八八二年,經過李鴻章、唐廷樞奔走呼籲、上稟上疏,朝廷恩準唐胥鐵路通行機車,化解了運輸成本高昂的瓶頸。開平煤以每噸四兩五錢至五兩的價格,與每噸七至八兩的日本煤在天津市場展開競爭。日本煤品質略高於開平煤,由於價格懸殊,開平煤深受高端用戶的青睞,不僅北洋艦隊和北洋實業局全買開平煤,來天津的中外輪船無不停靠塘沽煤碼頭,滿載開平煤離去。從此貨輪不再擔心放空,沒有貨物裝載,就運煤至上海等埠。
開平煤供不應求,然而,運輸再次卡脖子。
一八八五年冬日,唐廷樞帶軌道工程師馬克和總辦秘書鬱琳乘坐火車去胥各莊。馬克和鬱琳相偎在一起坐著,馬克笨嘴笨舌跟鬱琳學中國話,唐廷樞憂鬱的臉膛不時綻開微笑。
一八八五年是唐廷樞的災難年,招商局人事大調整,唐廷樞正式出局,再也沒踏進他視為娘家的招商局。鬱琳遞交了辭職書,來到唐山繼續做唐總的秘書。鬱琳跟久戀的馬克結婚。二人的婚禮別開生麵,她要玉玲姐陪她上天津買西式婚紗,由玉玲姐做伴娘,從胥各莊煤河下船後,登上披紅掛彩的機車,到唐山下車後,才挽著馬克的手,步入礦區聖公會小教堂。
鬱琳嫌馬克的胡須紮痛她的臉,推開馬克,跟低頭看資料的唐廷樞說話:“唐總,今天怎不帶玉玲姐出行呀?”
唐廷樞用憂鬱的豆莢眼看著永遠快樂的鬱琳:“你問得奇怪,又不是去天津或回上海,怎麼能帶上她?”
“玉玲姐的英語說的可好呢。我看了你幾年前擬的遠景規劃,以開平礦務局為中心,創辦焦炭廠、水泥廠、機器廠、機耕農場、鐵路公司、天津煤氣公司,還有直隸省多個煤礦、鐵礦、銀礦、金礦,那需要多少懂英語的人才啊。”
唐廷樞搖搖頭:“你是中國洋務官局唯一的女職員。中國婦女最好的職業,就是呆在家裏相夫教子。”
“你滿腦子舊思想,並且是中國式的舊思想。”鬱琳愣了一瞬,說:“前幾天,馬克推薦一本書給我看,英國爵士壽爾寫的《航行遊記》,壽爾爵士說你雖然是黃皮膚,穿標準的中國服裝,思想卻完全是西方人。嗯,我看不像。”
“你的意思,唐廷樞的思想完全是中國人?”
“也不像。”
鬱琳一會兒說英語,一會兒說漢語,馬克終於聽懂妻子跟唐總裁交談的內容,插話道:“唐總裁的思想,一半是中國,一半是西方。接受了西方先進思想的中國人,將來可以統治中國。”
唐廷樞瞠目結舌,“馬克,你不了解中國。在中國,容閎和我這樣的人會四處碰壁。隻有像李鴻章和盛宣懷這種隻接受西方的技藝,在思想跟西方保持距離的人,才能受到政府的信任和重視,才能在大變局中呼風喚雨、遊刃有餘。”
“李鴻章和盛宣懷好像不完全一樣吧?”鬱琳撲閃著明亮的眼睛,“哦,我不是說他們官大官小。”
“你說得對,他們不完全一樣。他們出身、經曆、性格都不同,對西方的看法也不同。李鴻章重技藝輕製度,頑固地認為華夏文化優於西方。盛宣懷重技藝,對西方的政治製度、文化習俗也很感興趣。但他認為中國不可西化,西化必亂,國將不國。”唐廷樞說著笑起來,“我在京城的茶鋪,聽八旗爺罵李鴻章、盛宣懷是洋奴。實在是冤枉了他們,他們骨子裏是中國人,吃透了中國國情,尤其精通官場的遊戲規則。我到現在才明白,做洋務,光懂洋務遠遠不夠,就像我和徐潤,在洋務大潮中遍體鱗傷。”
火車到了站,唐廷樞不想跟二位接受西方教育的夫婦繼續探討,打開包廂的門,率先下車。
刺骨的寒風撲麵而來,挾著淒厲的呼嘯聲。天空陰晦,鉛灰色的雲塊層層疊疊,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雪。唐廷樞打了個寒戰,把帽簷拉下,腳跺了跺凍得硬邦邦的泥地。馬克給鬱琳紮緊羊毛頭巾,吻了吻鬱琳紅撲撲的臉蛋,然後拉著鬱琳的手,跟在唐廷樞後麵來到煤河碼頭。
河麵已結冰,煤船凍結在冰麵。運輸總管焦慮地介紹冰凍季節的運輸困境,煤河不能使用,煤炭運到胥各莊,隻能用畜力拉煤至蘆台海運碼頭。唐廷樞本來就憂鬱的臉頰變得灰青,煤產量持續增長,冬季是用煤的旺季,而唐山礦隻能半停產出煤。
唐廷樞回到唐山,同吳熾昌、胡積旬聯名上延伸唐胥鐵路的條陳。李鴻章收到條陳,叫唐廷樞來天津麵談。
唐廷樞帶玉玲兒住進礦務局天津分局。按照常規,唐廷樞叫分局局辦何祥代他向津海關道通稟,由關道安排晉見李傅相。
陰沉的天空飄落著銀白的雪花,像白蝴蝶漫天齊舞。轉瞬功夫,光禿禿的樹枝和黑糊糊的屋頂裹上一層銀披。雪片越下越大,如棉團似的直接墜落下來,地麵鋪上了厚厚的積雪。玉玲兒擔心起留在柏內特家的兒子,唐廷樞勸夫人放心,“柏內特夫人會像對待親子照顧好我們的榮福,柏內特也有一個跟榮福同年的兒子,以後就讓他們一道去英國念書。”
何祥急如星火闖進客廳:“唐道,傅相和關道來了!”
玉玲兒急忙起身欲回避,李鴻章帶著周馥進了客廳。玉玲兒尷尬不已,欠著身子行禮:“民婦玉玲這廂有禮了,傅相關道祺祥。”
“啊,你可不是民婦,道台唐大人的夫人。”李鴻章樂嗬嗬地打量俊美的唐夫人,“唐道那個女秘書鬱琳,長了一張喜鵲嘴,把唐夫人吹得賽西施。老夫在唐道寓所見過唐夫人,印象確實如此。今日再見,唔,唐夫人愈發嫣麗,堪稱國色天香。”
玉玲兒一臉潮紅,羞怯道:“傅相過獎了,玉玲不敢當。”
李鴻章道:“周道安排唐道明天晉見。老夫說,不行,老夫得親自來道謝。唐夫人和幾個洋夫人合送的模型火車,老夫愛不釋手。小女菊藕比老夫還喜歡火車,拿走後就不還給老爹。唐夫人,唐道慫恿你們送模型火車給老夫,是想鞭策老夫:李中堂,你十多年前就鼓吹要修建縱貫南北的鐵路,如今的鐵路呢?”
送模型火車是玉玲兒自作主張,得到幾個洋夫人的支持。模型火車由鬱琳帶給李鴻章,沒想到中堂由模型火車聯係到鐵路建設。玉玲兒順著李鴻章的話茬兒道:“民婦的官人膽小,哪敢鞭策中堂大人,隻是想寄托中堂大人早就勾畫好的願望。”
“說到老夫心坎了。”李鴻章說著坐下,指了指沙發椅叫周道唐道坐下來。唐廷樞這才插上話,起身鞠躬道:“傅相大駕光臨卑職下榻的寒舍,卑職三生有幸,亦誠惶誠恐。”
李鴻章哈哈笑道:“唐道,你何時像酸儒那樣滿嘴酸話?像以往那樣,暢所欲言。”
唐廷樞問:“傅相是否同意延伸唐胥鐵路?”
“不同意中堂今日就不會來。修通出海鐵路,要多少資金?工期幾何?線路早已勘定,是否要修改?”
唐廷樞拿散發著墨汁味的報告書呈遞給李鴻章,李鴻章在關鍵處略微掃幾眼,說:“暫時不聲張,先籌備,再擇時動工先平路基,鐵軌到了即鋪鐵路。朝廷那邊的事,由本憲去斡旋。資金先由礦務局墊著,本憲到時候如數奉還。”
李鴻章捧起玉玲兒沏的茶,讓周馥詢問相關細節。
周馥長期在李府做幕僚,安徽建德人。李鴻章幕府兩種人最多:淮軍舊部和熟悉洋務的人才。若論籍貫,則是安徽人和廣東人最多。周馥雖然是新任關道,對洋務不僅熟悉,還十分熱心。唐廷樞想起南洋的江海關道劉瑞芬,長期霸著中國最重要的關道位置,對南洋大臣興辦洋務不僅沒起到推動作用,還成為洋務的障礙。在用人上,南洋大臣遠不如北洋大臣。
李鴻章和周馥走後,玉玲兒道:“景星哥,我聽傅相和關道的口氣,好像以後鐵路不隸屬開平礦務局?”
唐廷樞坐下喝茶,“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們都希望這條運煤專線隸屬礦務局。話要說回來,李鴻章考慮事情得從全國著眼,他打算以唐山鐵路為起點,不斷地延伸,構成全國的鐵路網。就像英國的鐵路網,也是從礦山鐵路為起點的。玲兒,就你的感覺,李鴻章這樣做,有沒有對我不信任?”
玉玲兒支著下巴,沉思稍瞬道:“我感覺沒有,修建全國鐵路,不是開平礦務局財力人力所能及。”
“若是這樣,唐景星理當鼎力支持!”
天津分局主要負責開平煤的銷售,賬上有充裕的流動資金。唐廷樞提取了三萬兩銀子,交由天津彙豐銀行彙往倫敦,請在英國休假的金達訂購標準鐵軌和機車,催促金達休完假後,迅速回中國。
一八八四年,朝廷派侍講學士張佩倫赴福建辦理海防、署任船政大臣。法軍偷襲馬尾港,張佩倫束手無策,臨陣逃避,致使福州船政水師全軍覆沒,船廠遭受慘重損失。張佩倫是著名清流,清流有個共同的特點,論戰慷慨激昂,頭頭是道;一旦身臨沙場,卻黔驢技窮。尤其是張佩倫逃跑行為,為天下人恥笑痛詬,亦使得眾清流蒙羞受辱,集體噤聲。中法戰爭爆發後,朝野呼籲洋務強兵的聲勢空前高漲,其中就包括許多清流官員。
一八八六年,胥蘆鐵路在這種背景下私下開工。興建鐵路不可能掩人耳目,然而,幾個地方鄉紳的條陳,得不到京師清流的支持,他們很快陷入孤掌難鳴的境地。延伸工程先由礦務局鐵路分局籌辦。不久,北洋在鐵路分局的基礎上成立開平鐵路公司,李鴻章劄委他的幕僚伍廷芳為總辦。伍廷芳是廣東新會縣人,留學英倫,獲倫敦學院法學博士學位,歸國後長期任香港大律師。一八八二年,前津海關道黎兆棠引薦他的同鄉伍廷芳進李鴻章幕府。唐廷樞與伍廷芳早就相識,彼此仰慕。伍廷芳繼續聘用金達等鐵路工程師,唐廷樞把幾個遊美生也派到鐵路公司實習。開平鐵路公司收購了唐胥鐵路,立即破土修築胥各莊到蘆台的鐵路。
次年春,李鴻章正式稟呈海軍衙門總理大臣奕譞,奕譞上奏:“鐵路之議,曆有年所,毀譽紛紜,莫衷一是。自經前歲戰事,始悉局外空談與局中實際,判然兩途。……據天津司道營員等稟,直隸海岸綿長,防守不易,轉運尤艱。請將開平至閻莊商辦鐵路,南接大沽北岸八十餘裏,先行接造,再由大沽至天津百餘裏,逐漸興修。津沽鐵路告成,續辦開平迤北至山海關,則提督周盛波所部萬人,馳騁援應,不啻數萬人之用。此項海防要工,集資不易,應以官款興辦,調兵勇協同工作,以期速成。如蒙俞允,即派員督率開平公司經理。”
慈禧太後很快懿準奕譞的鐵路折。醇王和慈禧如此爽快,除形勢所迫外,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醇王拍老佛爺的馬屁修建清漪園,為蒙蔽天下人耳目,海軍衙門在昆明湖辦海軍學堂,訓練我大清水師。經費何處來?自然得靠李鴻章支持。在醇王和慈禧看來,北洋水師少買一些鐵甲船和大炮,無關宏旨。對於醇王的無理要求,李鴻章一百個不樂意,為了使他的一攬子海軍及洋務規劃不至於受阻或夭折,他又不得不委曲求全。
一八八七年,全長六十五裏的胥蘆鐵路貫通,開平鐵路公司遂改為津沽鐵路公司。李鴻章增撥官款並向外國銀行借款,開始將鐵路從蘆台延伸至天津。一八八八年秋,全長一百七十五裏的唐山至天津的鐵路全部竣工。九月五日,北洋舉行隆重的津唐鐵路通車典禮。直隸總督李鴻章、直隸按察使周馥、津海關道劉汝翼、開平礦務局總辦唐廷樞、津沽鐵路公司總辦伍廷芳出席通車典禮。
開平煤源源不斷運往天津,將日本煤徹底趕出天津市場。唐廷樞計劃辦一家煤炭海運公司,將開平煤銷往沿海沿江各埠。
他想起老友徐潤,該由徐潤來主持煤炭海運公司……
屢敗屢戰
一八八五年貴池煤礦投產,礦工三百,日產煤五十餘噸。貴池礦煤層薄,儲量較少,不適宜規模化機器開采。次年日產煤約一百噸,產能基本飽和。煤炭運往長江各埠以每噸六兩銷售,年毛利二十二萬兩,純利約有四萬兩。雖不可跟開平煤礦競一日之長,卻是中小煤礦中的佼佼者。
聽說煤礦能賺錢,覬覦的人自然多起來。兩江總督左宗棠奉旨進京任軍機大臣,曾國藩的胞弟曾國荃接任江督。迷戀金石的督辦何之羲以病休的名義開缺,曾國荃派去兩位官員,一個是他的姻親,一個是他的親信。二人皆出身湘勇,辦事的風格跟迂夫人何之羲迥然不同。他們把財權牢牢抓到手中,限定徐潤隻管采煤。徐潤大權旁落,忍氣吞聲。按照他以往的脾氣,他即使不能奪回權力,也會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徐潤這才明白什麼叫人窮誌短。徐潤以往的剛烈作風,固然與秉性有關,更與財大氣粗有關。他至今仍未還清錢莊和招商局的兩筆欠款,為了每年五千兩薪水和花紅,他唯有扭曲自己,任憑兩個官員在他麵前頤指氣使。
徐潤最大的安慰是他唯一的妻子小杏子。他的元配過世得早,突如其來破產打擊,二夫人陳氏喝鹵水自盡,三夫人梁氏出家削發為尼。家庭遭遇一係列變故,如若沒有小杏子,徐潤也許會步胡雪岩的後塵,在憂憤、驚恐、羞辱中死去。小杏子給徐潤溫存,給他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