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從哪裏開始呢?他嚐試著想整理下腦海裏紛亂的思緒和破碎的記憶,結果卻像是打開了一個塞滿洋蔥的壁櫥,無數的洋蔥帶著刺鼻的辛辣味骨碌碌地滾了下來,他卻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顆。名字……就從名字開始好了。仿佛有個單詞卡在他的喉間,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那大約是個L開頭的詞,也許是M開頭的,他竭盡全力地想將其從記憶中打撈上來,卻發現那不過是鏡花水月。他試圖去構建一個場景,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們如何去稱呼他呢?朦朧的灰色人影浮現出來,包圍著他,而他卻看不清他們的臉,隻有幽靈般細碎的低語,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他聆聽著那些含混不清的暗語,他們中最多的,稱呼他為陛下,那大約不是他的名字。為什麼他要在意呢?或許他的名字隻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沒人會在意,沒人會記得,在靈魂的碰撞中就那麼簡簡單單地化作齏粉,無法再拚回原狀。

他感到他的心髒在跳動,有力的,強健的,這是具年輕而富有活力的軀體,滾燙的鮮血在體內奔湧著,灼燒著,像是關不住似的,想要從身體的束縛中跳出。那是某種回聲,遙遠而空靈,它召喚著他,而他的身體也在不自覺地應和著。他有些惶恐,這樣陌生的反應,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醞釀出一種陌生的情緒。然而他還是服從了本能的衝動,離開了這個房間。

這是座塔樓。如同所有的塔樓一樣,盤旋而上的樓梯狹窄而陡峭,他必須緊貼著牆壁,用手扶著凹凸不平的黝黑的石磚,那裏有一排細小的鑽孔,大概可以容一根手指自由地進出,那裏本來可能掛著木製的欄杆,因為年代久遠而脫落了,又或許設計者認為這樣的孔洞已經足以起到欄杆的作用。

到達回聲的來源之前,他路過了一道朽舊的木板釘成的門。門沒有鎖好,隻是輕掩著,一推就開了。房間的布置和他剛才所處的那間差不多,一道細長瘦高的窗戶,大部分時候用木板遮擋著,不讓外麵的風雪漏進來,窗戶下麵有張床,被子和毛毯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的床單纖塵不染。房間內還有一個頂到天花板的衣櫥,裏麵掛滿了鬥篷、長袍和厚實的棉襖。書桌上壘著幾本書,墨水盒已經關好,幾張用過的草稿紙被壓在下麵,油燈和火鐮放在稍遠的地方,裏麵還裝了大約三分之一的油。煙灰缸已經被清理幹淨了,胡桃木製成的煙鬥擱在旁邊。靠近門口的地方是個壁爐,壁爐的側麵還掛著一筐柴禾,燒火鉗架在爐口的黑鐵欄杆上,他湊近看了看,發現裏麵隻有少量的灰燼。

盡管所有的細節都營造出一種房間的主人隻是外出一會兒的假象,但他清楚這個房間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曾經這裏住著一個老人,因為長期伏案工作的緣故,腰不太好,一旦外麵刮起風,總免不了捶打自己的後背,然後點起煙鬥,狠狠吸上一口,卻又被劣質的煙草嗆得直咳嗽。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老人時,對方正躺在那張床上,身上蓋著好幾層毯子、大衣以及其他能夠保暖的東西,然而對方卻依舊顫唞不停。壁爐裏的火熊熊燃燒,他不止一次地起身給爐子裏添加柴禾,然後又回到老人的身邊,抓著對方的手,感受著曾經那麼強大令凡人戰栗的存在此刻是這麼的虛弱。房間裏暖和得他穿著一件單衣都會出汗,可那種揮之不去的陰冷感,仿佛死神抱著鐮刀倚在牆上斜眼睨著他們,有時候還從衣兜裏掏出個做工考究的懷表,哢噠一聲彈開來看看時間,然後長歎一口氣,又把表收了回去。每當這時候他就會忍不住往衣櫥和書桌間的那片陰影望去,好像那裏真的有個戴著兜帽裹著鬥篷的人影。最後老人叫住了他,讓他不要再去添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