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皇氣逼人的城池
紫禁城:明清的皇氣
自從紫禁城被改稱為故宮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一座屬於亡靈的城池。在此居住過的明清兩代24個皇帝,僅僅是虛擬的主人,陳列於曆史的花名冊上;而那一代又一代的嬪妃、太監乃至頂禮朝拜的文武百官,都已陸續化作了風中的幻影,甚至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
老北京由三重城牆連環而成,紫禁城(又稱宮城)是最核心的一座——周圍3公裏。在其外還有皇城——周圍約9公裏,以及京城——周圍約23公裏。北京城是很典型的“中國盒子”:大盒子套著小盒子,以及更小的盒子。層層遞進,層層揭秘。難怪紫禁城被稱為“大內”呢。假如再把紫禁城掰開來,就能看見皇氣逼人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即所謂的“朝廷”,皇帝辦公、開會、接見大臣或使節以及舉辦各種慶典儀式的地方。在朝廷後麵,是王與後的寢宮,藏匿著一代又一代天子們的私生活。在當時,這屬於絕對隱私了!因為神秘的緣故,反而能勾起後人無窮的想像力。有一段時間,電視熒屏上“清宮戲”盛行即是證明。還是林語堂說得好:“……通過兩個寬大的庭院和端門、午門。這道門標誌著紫禁城的起始點。紫禁城如同伊甸園裏的蘋果,充滿了聖潔和神秘色彩,禁錮起來的是誘惑和完美。”皇帝在紫禁城裏進行著“暗箱操作”,統治著普天之下的臣民和率土之濱的版圖。
走一圈你會發現:紫禁城頗像一座放大了的地主大院,深藏不露,壁壘森嚴。“宮殿都被高高的帶有槍眼的望塔的粉色城牆緊緊地圍在紫禁城內。它酷似一個設防的城池,厚重的城牆上是有著大約三、四十英尺高,五十英尺寬基礎的塔樓。”(林語堂語)太監是仆人,宮女是奴婢,頂盔披甲的禦林軍不過是狐假虎威的家丁。紫禁城裏有廚房(禦膳房)、會議室、倉庫、圖書館(文華殿後麵的文淵閣)、祠堂、後花園以及男仆女婢的集體宿舍,三大殿更帶有多功能廳的意味。
紫禁城建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明代皇帝大興土木,終於完成了這眾城之城。中國宮殿不同於西方宮殿。“中國宮殿不像一個平行封閉的軍隊列陣,卻像展開的、分別進行的隊陣……北京的宮殿遵循了一家之內分屋別室的觀點,就是在不同的庭院建起不同的建築物,由長長的石道和遮蔭走廊相連結。它被人分成不同的生活空間,最後它們又都貫通集中在行禮大廳的開闊空間,突出強調的是梯形大理石台階、圍欄,和它們之間的景色。”(林語堂語)這一座城池頗能體現封建家長製的理念,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四合院。前朝後廷,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是皇帝的兩麵性。我估計所有的皇帝都具備這雙重性格。
自從末代皇帝被逐出之後,紫禁城就形同一架停擺的座鍾,它僵硬的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都想翻翻這本厚重的老皇曆。
在紫禁城散步,我最難忘的並不是三大殿,也不是乾清宮、坤寧宮呀什麼的,而是後花園的一口枯井。它應該算紫禁城諸多水井裏最不起眼的,光禿禿的,而其他水井大都有漢白玉石欄杆圍繞,並且覆蓋著遮雨的小亭子。然而它的名氣卻是最大的——珍妃井。一位優秀的女性的葬身之地。
戊戌變法失敗,光緒皇帝被軟禁在中南海瀛台,珍妃則被關押於紫禁城景祺閣後麵的院子,從此天各一方。因為跟其他嬪妃不同,珍妃實際上已成為光緒皇帝政治上的女秘書——這是一種新角色。難怪慈禧太後要把珍妃當作勢不兩立的政敵來看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珍妃被打入冷宮兩年之後,準備去西安逃難的慈禧命人將其推入安順門內的水井淹死。據說慈禧尋找的是這樣的借口:“洋人就要進城了,兵荒馬亂,在這裏萬一受到汙辱,丟了皇帝的體麵,對不起祖宗。”我估計珍妃死前最大的願望,是能夠看杳無音訊的光緒皇帝一眼。可惜她這最後的願望也未能得到滿足。珍妃井,掩埋著無窮的遺憾。
聽導遊講解:珍妃的姐姐瑾妃,曾在此井北麵的廂房裏,布置了一個小靈堂(命名為“懷遠堂”),供奉慘死的妹妹的牌位。
慈禧太後害死了珍妃,似乎挺解恨的。她恐怕預料不到:這不僅給未來的故宮博物院增加了一個令人懷念的風景點,而且她的殘暴,隻能使九泉之下的珍妃顯得更為冰清玉潔。珍妃,19世紀末中國的戴安娜王妃,在安魂曲的旋律中若隱若現。她慘遭不測,卻贏得了人民的尊敬。
辛亥革命後,1913年,珍妃的遺骸被移置西陵崇陵的崇妃園寢,並追諡恪順。但我覺得,應該追封她為女烈士。有人曾問我:北京除了出過大刀王五之外,是否也出過類似秋瑾的女俠?我覺得珍妃正是這樣一位——隻不過她不帶刀罷了。在中國近代史上,珍妃是一位堪與秋瑾比肩的女性人物。她們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動搖腐朽的封建統治的努力,並且同樣為自己的理想而獻身。南有秋瑾,北有珍妃。連婦女都如此覺醒了,勇於反抗暴政,可見大清帝國的末日快到了。紫禁城的光環該被摘去了。
紫禁城的前朝後廷、三宮六院乃至亭台樓閣,據說都是嚴格遵循星相而陳列的,每一幢建築物皆吻合了其所代表的星座在天空中所處的位置,因而能彼此呼應。這說法真夠玄妙的。照此一說,紫禁城裏的9999間房,不就象征著9999顆星辰嗎?星羅棋布,能數得清嗎?能數得過來嗎?
紫禁城的建築風格,依然保留著君主製的痕跡。貫穿南北的中軸線上的禦道,是皇帝專用的,官員和奴仆隻能在兩側通行。正如天安門、午門等中央大門一般隻會為皇帝開啟,其他人等由側翼(如西華門、東華門)進出宮廷。遇到殿堂的台基,禦道常常由精雕細刻的石板構成坡度,方便給皇帝抬轎子;而兩旁的漢白玉台階,是提供給步行者的。保和殿後麵禦道上鑲嵌的那塊巨大石雕,原重239噸,相當於壓在紫禁城心頭上的一方鎮紙。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將明朝的舊紋飾(九條青龍出沒於雲海間)磨去,改刻雲龍紋圖案——這塊巨石經重新鏤刻後仍長16.57米,寬3.07米,厚1.7米。此乃我國現存的最大一塊石雕,卻一度被皇帝們踩在腳下——換在別處早就被樹立為豐碑了。皇帝就是這麼牛氣:能使曠古的碑材像受馴後的貓狗般蜷縮於足下。
當千門萬戶次第開,就能體會到非同尋常的縱深感與神秘感,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進入了九曲回環的星空。星辰啊星辰,在紫禁城裏很容易迷路,時間與空間給人造成了雙重的眩暈。這是大地上最著名的一座迷宮——因為設計者的思路也同樣地難以揣度。
擅長以小說描繪迷宮的博爾赫斯,寫過一篇《皇宮的寓言》:“……皇帝帶著詩人參觀宮殿。他們一路走去,先經過西南一大片台階,台階像一個幾近無邊的露天劇場的梯級,向下通往一個樂園或者花園,園中的金屬鏡子和錯綜複雜的刺柏圍籬顯現出迷宮的跡像……現實和幻想交織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說,現實是幻想的表像之一。好像世上除了花園、流水、亭台樓閣和光輝燦爛的形態,便沒有別的可能了……”我猜測博爾赫斯對迷宮(一個仿佛被施了魔法的地方)的想象可能是受了紫禁城的啟發——雖然他遠在拉丁美洲。可以肯定,他描寫的是一位中國的皇帝。因為文中除了提及天井、沙漏、寶塔之外,還有這樣的語句:“每一件精美的瓷器和瓷器上的每一個圖案,每一個暮色和晨曦,以及遠古以來在裏麵居住的各色凡人、神靈和真龍的每一個光輝時代的每一個禍福時刻。”
在那篇小說裏,皇宮消失的無影無蹤,皇帝對詩人怒吼:你搶走了我的宮殿!
在現實中恰恰相反:消失了的是皇帝本人,隻留下了空洞的殿堂,就像被施了魔法。
在太和殿前的寬闊露台,擺放著一架大理石日晷,一隻大理石嘉量以及一對銅鑄的鶴與龜(象征長命百歲),足以證明皇帝對星辰、日照、時間乃至生死的興趣。
三大殿門前,皆擺設有一對半人多高的鎏金銅缸。第一次看見,我便下意識地猜測其用處:是純粹作為裝飾,還是飼養金魚或蓮花之類?再這麼聯想下去就沒邊了。我甚至將其想像成浴缸——但自己立刻就否定了:皇帝與後妃再無所顧忌,也不至於在露天的庭院裏洗澡呀!畢竟,這鎏金鍍銀的大銅缸可不是溫泉水滑的華清池。
後來向行家打聽,才了解到這是預備救火之用——相當於現代的消防水龍頭。稱作吉祥缸,又叫“門海”(即“門前有海”之意)。儲水防火,一旦冬天氣溫過低,還加設缸蓋,蓋中有燒炭的夾層(鐵抽屜),以貯火融冰。考慮得可真周到!整個紫禁城共有吉祥缸308口。即使這樣,也防不勝防——先後遭受嚴重火災20多次,有的是雷擊電閃造成的,有的則是燈燭香火引起的。看來天堂照樣會失火,天子即使有龍袍加身,也無法避禍。
除了吉祥缸之外,紫禁城可用於滅火的水源還有水井近80口(包括珍妃井),還有禦河(金水河),還有護城河(筒子河)。護城河為什麼名為筒子河?很讓人費解。天子腳下有那麼多禦用文人,難道就不能為之取一個更高雅點的名字嗎?北京人習慣把那種用於集體宿舍的老式多層樓稱作筒子樓。筒子河使我聯想到筒子樓。
史料明明白白地記載著:紫禁城曆經明清兩代24個皇帝。可惜還是忽略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自成。李自成雖屬草頭王,卻確實在紫禁城裏住過——有一種翻身農奴當家作主的感覺。明崇禎皇帝的龍床餘溫尚存,李闖王就一屁股坐上去,發號施令,改朝換代。草莽英雄登堂入室、坐上金鑾殿的感受,恐怕比皇帝微服私訪去逛民間的窯子還要刺激:這身份怎麼一下子就變了?恍若夢境。當然,李自成隻在紫禁城裏做了42天皇帝,隻在龍床上睡了42個夜晚——在這段時間裏,敲梆值夜的更夫不再是太監,而是一群揭竿而起的青年農民。
可見紫禁城的主人,並不僅是24位。李自成——一顆從紫禁城上空劃過的流星。他曾經在皇帝的莊園裏跑馬圈地改元大順稱帝而治。他是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也可以說,大明王朝自永樂十八年(1420年)構築了紫禁城,等於是提前修建好了自己的墳墓——終有一天,它會葬送在一位扛慣了鋤頭的農民手裏。正是在那一天(1644年3月19日,闖王進京的日子),草鞋戰勝了龍靴,鋤頭戰勝了王杖。這是紫禁城曆史裏不應該被忽略的一頁。
社稷壇與太廟
《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徑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此乃古人建設都城的傳統,白紙黑字地寫著。北京雖然屢屢改朝換代,但也不例外。甚至忽必烈造元大都,同樣不敢壞了這規矩,將太廟立於齊化門內,社稷壇立於平則門內,分別從左右兩側擁護著大內宮城。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更是照章辦事,大大地拉近了“左祖右社”與皇宮的距離——紫禁城是坐北朝南的,在其前方禦街的東西兩側,設置了規模宏大的太廟與社稷壇。既可作為紫禁城的附屬建築,又唇齒相依,密不可分。這下子,皇帝去祭祀天神與祖宗,更方便了。隻需過幾重門、拐幾道彎就可以,而從心理上來說,也更踏實一些。畢竟,有這兩大勢力,在冥冥之中給自己撐腰呢!看誰還敢造反?那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嘛。
清朝取而代之,占據了紫禁城,在宮廷禮儀方麵依舊沿襲著明製,把祭祀社稷、太廟同祭祀天地一起列為大祀。惟一的區別,在於將太廟裏供奉的牌位,換為自家的列祖列宗了。皇帝輪流坐,今天到我家——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北京有句流行語,誇耀本地之名勝:東單、西四、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所謂五壇八廟,五壇指天壇、地壇、日壇、月壇、社稷壇;八廟指太廟、奉先殿、傳心殿、壽皇殿、堂子(古稱“國社”,祭祀土穀神)、曆代帝王廟、雍和宮、文廟(孔廟)。這些都是有勞皇帝大駕、需周期性拜謁的聖地,不允許布衣草民隨意進入的。
社稷壇與太廟,俱名列排行榜,皇氣逼人,勾起世俗中百姓的無窮想象。
直到1914年10月10日,籠罩著社稷壇的神秘感才首先被打破:定名為中央公園,正式向全社會開放。其時清帝已退位,蜷縮於紫禁城之一隅(依照辛亥革命後與南北軍代表訂立的“合同”,本應遷居頤和園的)。而三大殿以南各處,劃歸民國政府管轄。由段祺瑞等人挑頭,各界人士踴躍捐款,讚助修理社稷壇,以辟作新時代的公園。開放的那天,第一批遊客肯定覺得像做夢一樣:隻需掏錢買一張門票,即可自由進出於這皇家禁地——要放在從前,絕對是殺頭之罪。
他們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拜殿(即今中山堂)與戟門(明代叫具服殿),看見了存放神牌、祭器及製作祭品的神庫、神廚、宰牲亭、退牲房,看見了乾隆二十三年修建的“辦公室”,看見了供奉關公雕像的壇神廟(後改建為工字形的四宜軒),最重要的,是看見了大名鼎鼎的社稷壇:係用漢白玉條石堆砌的台型建築,高兩層,另加築壇麵五色土一層。底層方17.82米,上層方16.87米,壇麵五色土方14.92米。五色土是社稷的靈魂,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方位鋪設:中央是黃土,東麵是青土,南麵是赤土,西麵是白土,北麵是黑土。正中必有一方石柱埋入土中,微露棱角,此即“社主石”。以土為肉,以石為骨——社稷壇啊社稷壇,是江山的縮影。“社,土地之主也,土地闊不可盡敬,故封土為社,以報功也。穀眾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孝經緯》)這小小的台麵上陳列著人類對天地萬物的祈禱與感激。“社為九土之尊,稷為五穀之長,稷生於土,則社與稷固不可分。”(《山堂考察》)稷生於土,而人是吃五穀雜糧成長的,追根溯源,人本身說到底還是受泥土嗬護。帝王將相,也知道自己不能例外。
當時由東門通往拜殿的禦道尚存,此為天子祭壇時必經之路。據說喜氣洋洋的遊客們,爭先恐後在禦道上“瀟灑走一回”,嚐一嚐當皇帝的滋味。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個地方從前僅有皇帝才能去,如今老百姓也可隨便遊覽,使人大開眼界。社會上如此殷切期待著社稷壇開放,多為好奇心理所使,實在想看一看多年禁地裏的景色究竟是什麼樣。”(引自建明《中央公園開放記》)
社稷壇原本是“封建式管理”,南、北、西均未設門,惟獨東麵辟三座門,依次為社稷街門、社左門、闕右門,供皇族及衙役出入。此三門皆在天安門裏。自從辟作公園,即在臨長安街的南牆(天安門西側)開鑿一大門,並有售票處。
我出生在帝製早已被取締的時代,無緣親眼目睹天子祭祀時的盛況,隻能根據別人的描述而加以想象。《大清會典》記載:“凡祭祀之機,歲春祈秋報,皆以仲月上戊日祭太社太稷之神,以後土句龍氏、後稷氏配。”鄭連章先生形象地勾勒了清代祭祀的禮儀:“皇帝身穿祭服,日出前四刻乘禮輿出宮,由內大臣和侍衛前引後扈至太和門階下降輿,再改乘金輦去社稷壇,當出午門時要鳴鍾,並設法駕鹵簿為前導,導迎鼓吹設而不作,由闕右門進至壇的外垣牆北門外神路右側降輦。這時讚引太常卿二人恭導皇帝步行入北門的右門,進入戟門內幄次,皇帝盥洗畢,再由‘導引官導上(指皇帝)由拜殿右門出,典儀唱樂舞生就位,執事官各司其事,上至禦拜位,內讚奏就位,上就位’,就開始正式進行祭祀活動。祭祀時要舉行毛迎神、讀祝文、上祭品、奏樂、獻舞、上香、跪拜、讀圭、出圭、送神、捧帛饌各詣晉位等一套繁瑣的禮儀,都要嚴格按照儀式的程序和會典的禮儀製度進行安排。封建帝王對於社稷壇的建築設計有著嚴格的思想要求,最主要是要表現‘社’和‘稷’的崇高神聖以及皇帝與它們之間的密切關係。從社稷壇建築藝術所產生的效果看,無論是總體的平麵布局和空間組合或單體的建築裝飾都是非常成功的。”
這一整套繁文縟節,別說讓咱們身體力行了,即使站在旁邊看一回(幸好我看的尚且隻是文字),也覺得眼花繚亂。當皇帝縱然令世人羨慕,其實也不容易,今天祭這個神,明天拜那座廟,東奔西走,一點不敢馬虎。夠累的!老百姓怕當官的,當官的怕皇帝,而皇帝本人,原來也有他怕的東西。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不過,幸虧還有這五壇八廟能鎮得住皇帝,否則他還不真的無法無天了?自陳勝吳廣以來,百姓造反,就是為了管一管大大小小的昏君或暴君,就是為了讓皇帝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尤其明末,李自成率領一群泥腿子闖進紫禁城,崇禎知道去祭社稷壇也沒用了,隻好一口氣逃到景山上吊了。如果不懂得籠絡人心,光靠拜天地、祭社稷也是沒用的,偌大的江山照樣會丟掉的。
五色土啊五色土,都是血染的、淚洗的、汗浸的、火燒的、霜打的。社稷壇是天地之間的煉丹爐,使古老的神話在不同的火候下體現出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命運。我從中發現:土地猶如樹木,有著自身的年輪,乃至自身的規律。
社稷壇改作公園後,平民化的茶館(老舍寫過),隨即搬進去了,搶占這塊風水寶地。生意果然很好。看來在天子腳下,賣大碗茶都能發財。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這三個茶鋪,成為中山公園“最熱鬧的所在”。在皇帝祭社稷的地方喝茶、聊天、看風景,何其逍遙!謝興堯認為: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餘的休憩之所和公共的樂園。謝興堯對中山公園的茶座情有獨鍾,還因為有許多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告訴他: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中山公園茶館的老板真有福,白撿了一條這麼精彩的廣告詞。
不僅有茶館搬進了中山公園,連1900年清政府為被打死的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所立的石牌坊也搬家了——由東單總布胡同西口移至中山公園內。它忠實地記載著中國近百年來的衰亡與複興。我每逛中山公園,必看此牌坊,而且必定會由衷地舒一口氣。
我想,供奉著祖傳的五色土的社稷壇,同樣也會舒一口氣。我聽見了泱泱國土的一聲歎息。
與天地神聖的社稷壇相比,太廟的人間煙火味恐怕更濃一些。它是皇帝的家廟,裏麵供奉著皇族祖先的牌位。然而皇家的祠堂,蓋得可豪華了,比民間的廟宇更顯尊貴。明清兩代,皇帝的家譜或許並沒有多厚,卻是跟中國近600年來的曆史混淆在一起的。在紫禁城裏住過的皇帝,前前後後共有24位。作為舊中國的“首席執行官”,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這個國家的盛衰興亡。
太廟與皇帝們的“家務事”密切相關。皇帝從登基開始,直到結婚、生子,以及出征或凱旋,每遇見此類大事,都要親自出馬,去太廟祭祀列祖列宗。既是盡一盡孝道,又在請求九泉之下的祖先保佑,希望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家族越來越興旺。
希望終歸隻是希望。皇帝家的香火,最後還是斷了。自從末代皇帝溥儀被趕下台,太廟頓時變得蕭條了。那裏麵記載著封建時代的風燭殘年。
正如社稷壇被辟作中央公園,太廟也不再是皇帝家的“自留地”了。若幹年後,它改換了門庭,成為勞動人民文化宮。在天安門東側,同樣開鑿出一道大門(和中山公園大門左右對稱)。門牌上“勞動人民文化宮”這七個字,是新中國的領袖毛澤東題寫的,龍飛鳳舞。不管故宮抑或太廟,都已非一個人的天下。
前幾年,張藝謀執導的歌劇《圖蘭朵》(一個中國公主的故事),就是在太廟演出的。
太廟的往事,曾出現在林語堂筆下:“在中國社會,祖先崇拜在生活中曆來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此坐落在皇城東南角的皇室祖廟——太廟也就顯得十分重要。一年中每個季節的頭一天都要供奉牛羊來祭祀先帝的靈魂。按照古代趕廟的習俗,每當做出影響皇族前途命運的決策時,都要在此向死去的亡靈一一通告。與普通人家的祖廟不同,皇家太廟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殿堂被分成各個祭室,每個祭室供奉一位皇帝,而且為每位皇帝和他的後妃設有禦位。皇帝禦位置於中央,兩側是皇後的禦位。例如,康熙有四位皇後,便另設有四個禦位;乾隆有兩後,鹹豐有三後,可憐的光緒隻有一位皇後。庭院裏有古老的鬆柏,許多烏鴉棲聚在上麵。這些鳥憑經驗已經知道這個場所是禁止射獵的,在中國其他地方的許多祭祀場所也是如此。”
自從太廟被改作勞動人民文化宮之後,原先的門牌就取消了,被撤換下來,閑置在緊鎖的祭堂(作為倉庫)裏達數十年之久。最近,又把這塊蒙滿塵埃的寫有“太廟”字樣的匾額找了出來,重新懸掛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門。據說是為了吸引逛故宮的中外遊客,順便能拐過來,看看明清皇帝的祖廟。畢竟,瞅著故宮的生意越來越火熱,一牆之隔的太廟,有點眼紅了。客觀地說,太廟確實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廟,能對古代的宮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麵一些。
中南海與釣魚台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度過的。遙遠的北京,有兩個地方,引起我無限的遐想:其一是中南海,其二是釣魚台。中南海無疑屬於祖國的心髒,毛主席住在那裏,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至於釣魚台國賓館,招待過許多來華訪問的各國元首。這兩個地名經常出現在報紙上、廣播中,即使是對於老百姓來說,也如雷貫耳。
20世紀80年代,我第一次來北京。有遠房親戚在某部委工作,給了我一張中南海的參觀券。激動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簡直不敢相信,中南海會對我敞開大門。一進去就直奔毛主席故居——豐澤園的菊香書屋。青磚灰瓦的四合院,簡潔而樸實,幾棵老槐蒼柏為其增添了一絲幽雅的氛圍;一代偉人曾在這濃密的樹陰下作閑庭信步。走進室內,不禁驚歎了:四壁都是書架,甚至連半張床板上都堆滿了書籍,據說藏書達數萬冊。真正是伴書而眠啊!如果不了解此院落的背景,絕對會以為其中居住著一位趕考的書生。在毛澤東身上,英雄本色與書生本色並不相互矛盾。要知道,他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我不禁猜測,他有哪些詩篇,是在這寧靜的庭院裏寫下的?世界的喧囂,與其內心的寧靜,恰恰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位新中國締造者的一生,真正稱得上靜中有動、動中有靜。
毛澤東的保健醫生王鶴濱,寫過一篇《紫雲軒主人》:“我像第一次看到‘豐澤園’那塊匾額一樣感到驚奇,因而也浮想聯翩起來,這又是誰家早為毛主席準備好的書房、臥室?難道建造它的主人具有特異功能,知道毛澤東是紫雲軒最合適的主人?知道毛澤東是時代的驕子,知道他不僅在政治上、軍事上(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是被曆史所證明了的當代偉人。就是在文學藝術上,毛澤東的造詣之深,也堪比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大文豪。”這座帶有清代宮廷風格的古建築,在20世紀才真正發揮了作用。紫雲軒成了毛澤東運籌帷幄的書房。他還在這裏接待過尼克鬆等一係列外賓。
1949年春,毛澤東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一開始住在香山的雙清別墅。在此期間,華北軍區負責給失修多年的中南海打掃衛生,整整花費兩個月——動用了一支龐大的卡車隊,運送太液池裏挖出的淤泥。中南海就像布滿雲翳的眼球,做了一番“白內障手術”,終於恢複了明亮。據孫寶義、張同錫編著的《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一書講述,葉劍英建議黨中央進駐中南海,毛澤東不願意:“我不搬,我不做皇帝……這是原則問題。”他忌諱皇帝住過的地方。“進城之前,毛澤東特意號召全黨看一看郭沫若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這本書講的是李自成攻入北京後如何驕傲又如何失敗的。”後經周恩來的勸說,毛澤東才同意搬進中南海——“主要是從安全考慮的,四周的紅磚高牆是很好的安全屏障”。
菊香書屋北麵的勤政殿,明清時是皇帝料理朝政及休息的場所。1949年6月5日,這裏召開了新政協的籌備會議。而正式的政治協商會議,後來則在懷仁堂舉行。“從1949年到60年代中期,毛澤東的大部分活動是在勤政殿進行的。他在這裏會見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召開最高國務會議共商國家大計。接待外國黨和國家首腦及各界外賓,以及接受各國大使遞交國書,發表過很多重要談話和聲明。”(引自《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
勤政殿位於南海北岸,能望見延伸到湖心的瀛台。光緒皇帝曾在這小島上被軟禁了整整10年。他最想見的人莫過於珍妃。而珍妃已被打入紫禁城裏的冷宮。咫尺天涯,情天恨海。望眼欲穿的光緒與珍妃,簡直在重演牛郎織女的故事。南海啊南海,無形中帶有銀河的性質。拆散了這一對鴛鴦的,是慈禧太後,她甚至比王母娘娘還要殘酷。
林語堂曾將光緒比作那位戴上鐵麵具然後被關進地牢的法國王子:“他在那裏腐爛、死去,卻不為人知,那小島就在法國戛納以外的海中。”同樣,“光緒帝隻在這點綴著美麗建築群的小島內才有自由。他是在太監們的嚴密看守下生活的。那些太監們曉得,他們的小命是否保全就取決於是否服從太後的旨意。他們常常換班看守皇帝,這樣便無人能與皇帝密謀逃跑……瀛台中發生的一切,都會立即傳進光緒的這位嬸娘、專橫的皇太後的耳朵。”瀛台,也許是世界上最美麗(或檔次最高)的牢房了。年輕的皇帝像困獸一樣在畫棟雕欄間徘徊,可惜連寄一封情書的權利都沒有。比政治的失意更折磨他的,是難以忍耐的相思。人間蓬萊,柳浪聞鶯,絲毫也安慰不了他對自己的另一半的朝思暮想。而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珍妃,簡直比月亮上的嫦娥離他更遠。他能看見月亮,卻看不見愛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