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遠逝的四個時代
青銅時代的燕都
公元1973年,陝西臨潼縣的農民在距秦始皇陵不遠處打井時,發現了日後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的兵馬俑。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北京人開始在西南郊的房山區琉璃河一帶挖掘商周時期古文化遺址,範圍包括洄城、劉李店、董家林、黃土坡、立教、莊頭諸村,東西長3.5公裏,南北寬1.5公裏,分為居住址、古城址、墓葬區三部分。琉璃河自北南流,折向西南,繼而又東流,形成的河灣地帶,有一高平台(即今董家林村),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地麵上尚殘存著一米多高的古牆體,後因農業建設而被平整。經考察,此乃古城的北城牆,全長829米。以此為線索繼續鑽探,又在地下發掘出東西兩麵城牆的大部分牆基,乃至兩米多深的護城壕溝。古城的輪廓悄然浮出地麵,城牆內側的“護坡”,又與其東側商末周初的墓葬區及西周時期的灰坑、窖穴、房基相交錯。尤其是在墓葬區(今黃土坡村),共挖掘大、中、小型墓葬300餘座,及車馬坑數十座,出土的蚌器、骨角器、玉石器、瑪瑙器、陶器、原始青瓷器、漆器、青銅器及貨貝等實物總數超過萬件。
通過細致的考證,終於得出驚人的結論:琉璃河商周遺址正是古燕國的始封地及燕都之所在。這無疑把北京的建城史大大地推前了,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西周初期。
遠古時北京地區即有一個以“晏(燕)”為圖騰、為族徽、為族名的大部落,估計是1.8萬年前的“山頂洞人”或1萬年前的“東胡林人”之餘脈。在殷商之時,琉璃河一帶作為原始的聚居地就已基本成形。根據《史記》的記載,武王十一年伐紂至牧野,破殷入商宮,殺紂後遍封功臣,“封召公於北燕”,“地在燕山之野,故國取名焉”。可見大約在武王滅紂那一年(公元前1045年),燕國作為諸侯國之一正式成立,位於琉璃河的燕都恐怕也是在那一時段建造或定名的。受封了燕地的召公保,係被周武王倚仗為左膀右臂的三公之一(另二人為周公旦、太公望),他讓大兒子就任燕侯,在燕都當管家,自己仍留在朝廷裏參政,輔佐君主。
和燕國同時受封的,還有個薊國,都城大抵在今北京西南部廣安門一帶。“武王克殷返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史記·樂書》)薊國的居民看來是黃帝的後裔,血統高貴。“薊、燕二國俱武王立,因燕山、薊丘為名,其地足以立國,薊微燕盛,乃並薊居之,薊名遂絕焉。”(《史記·周本紀》)薊、燕本是近鄰,然而隨著日後的發展,此弱彼強,經常為邊境問題打架,直至公元前7世紀(東周的春秋時期),薊國被燕國吞並,薊都也就“聲明作廢”。燕國後來遷都薊城,到了戰國時期,躋身於七雄的行列。燕將秦開大破東胡,辟疆拓土千餘裏,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並修築了將來成為秦萬裏長城之一部分的燕長城。燕國長胖長高了許多,“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原,南有呼陀、易水。”(《戰國策·燕策》)秦滅燕後,將廣陽郡的“政府部門”設在原燕都薊城。西漢的盧綰父子,先後被高祖劉邦封為燕王,皆以薊城為都。由東漢至隋唐五代,薊城長期作為幽州府所在地。遼南京及金中都,基本上都是在薊城遺址上改建的。
今廣安門一側,古薊都所坐落的位置,豎立一根巨大的石柱,紀念北京建城3000年的曆史。這同樣說得過去。不管是琉璃河的燕都,還是廣安門的薊都,從時間概念上皆意味著北京的建城之始。況且自公元前7世紀,兩者在“名份”上即相互交叉並重合了。它們是今日之北京的兩大雛形。
我多次去踏訪董家林村的古燕都廢墟,憑吊那湮沒的輝煌。這兒的風水真好:既有房山,又有琉璃河。愛山的仁者與愛水的智者都不會感到失望。而今,京廣線鐵路恰恰從遺址中部穿過,北側又有車水馬龍的京石高速公路。我本人,不經意之間也迷失於風馳電掣的時光隧道,回到了群雄逐鹿、烽煙並起的年代。
城址東側,今黃土坡村西北,係燕侯及貴族陵墓較集中的區域,占地麵積約5萬平方米。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出土殉葬品中,我最看重的還是用青銅鑄造的禮器、兵器、工具與車馬器,上麵大多鑄有銘文或人名,為我輩了解其出處提供了一定的背景資料。尤其那百餘件青銅禮器,某些甚至鑄“侯”(即燕侯)銘文及族徽於內壁。當然,有的青銅兵器如盾飾,亦鑄有陽文的“侯”及“侯舞易”之銘。
青銅器鏽跡斑駁,精雕細刻的文字、圖案卻凸凹有致,清晰可辨,象征著一個遙遠的王朝曾經的輝煌。我仿佛親眼目睹了自己民族的青銅時代,以及青銅時代的北京。
青銅時代的北京,曾經被掩埋在厚重的黃土之下,默默地生鏽,悄悄地流淚和歎息。直至一柄考古的鐵鏟將其從幽暗的地獄裏解救,她才重新出現在陽光的世界。在我眼中,波光閃爍的琉璃河,流的是液態的玻璃,抑或熔化了的銅汁。
琉璃河商周遺址發掘的古墓群,目前已用數字加以編排,以證明琉璃河確為燕都的所在地;同時也把青銅時代的北京,像特寫鏡頭一般,一下子拉近並放大在我輩的視野裏。
燕國安在?燕都安在?燕侯安在?長期折磨著考古學家的一係列問號,終於解開了。依靠的是青銅器的幫助。
根據黃仁宇的觀點:殷商之人可視作“商民族”,因為他們壟斷冶製青銅的技術,采取集中生產的方式由國家監督,鑄造出的青銅器皿非兵器即祭器,因而不僅在軍事上占優勢,還保持著宗教上的向心力,使其他民族望塵莫及,隻好臣服。這我相信!一貫把歡樂建立在別人痛苦基礎上的商紂王,不是還發明了炮烙之刑嗎?那殘酷的刑具(用炭火燒紅銅柱以炙烤囚犯),該算是特殊的青銅器吧?武王伐紂,屬於“逼上梁山”之舉,若反抗得稍遲點,恐怕自身亦成“炮灰”。周王朝的建立,無形中倒促成了原始的北京城(燕國的都邑)之誕生……根據發掘琉璃河燕都故址所得出的結論,北京市文物事業管理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武王滅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也就是說商周改朝換代之日,北京的建城史即拉開了序幕。首先登場的,是西周的權臣召公,還有他的大兒子(第一代燕侯)。他們是北京曆史上最古老的“男主角”。
黃仁宇還認為:周的青銅技術不及商,“從出土實物看來,自周代商之後,青銅的製造設計大不如前”。周王朝鑄青銅器稍顯粗糙與生疏,卻出色地創造了改變中國麵貌的封建製度,尤其擅長將封建與宗法關係結為一體。“每個諸侯的疆域內,必有宗廟,它成為地區上神聖之殿宇,其始祖被全疆域人眾供奉,保持著一種準親屬的關係(所以時至今日,很多中國人的姓氏,源出於當時部落國家的名號)。在領域內不僅公侯伯子男的名位世襲,即主持國政的卿及大夫也仍由指定的世係所把持,他們在周朝成立時,即各在領地內擁有地產。他們也兼有軍事領導權。在周朝的前期,世襲的武士兼統治階層,與一般人眾有別。”(引自《中國大曆史》一書)琉璃河的古燕都,一定也投映著那初始締造的封建製度的倒影。我在那一片廢墟之中,尋找著當時的宮殿、宗廟、兵營、廣場或手工業作坊的痕跡。
井然有序的西周在公元前771年被北方遊牧民族(戎人)摧毀,隨後出現的是混亂不堪的東周。經過了春秋時期(百家爭鳴)和戰國時期(軍閥混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中國。他隻保留了嫡係部隊的軍事裝備,而將其餘六國的青銅兵器全部收繳,熔鑄成12尊金人(青銅的巨人),擱置在皇宮周圍“站崗放哨”。這簡直是一個象征性的儀式:青銅時代,結束了!軍閥割據的戰國時代,結束了!
青銅時代確實也該結束了。其實在戰國末期,鐵器業就開始出現。作為新時代的驕子,初露鋒芒的鐵器,逐漸取代了老態龍鍾的青銅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摧枯拉朽、披荊斬棘的秦始皇,帶有生鐵的品質,勢不可擋,而被其所滅的六國,早已銅鏽斑駁、搖搖欲墜。
縱然如此,我依然很懷念那個青銅時代的北京。很懷念那個活了800多歲的燕國(公元前1045年—前222年)。
在戰國七雄裏,燕國不是好欺負的。公元前316年,齊國的侵略軍攻破薊城,殺燕王噲,“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占領燕國整整3年。在這期間,受奴役的燕人鬧起了複國運動,將在韓國為人質的燕太子迎接回國,同仇敵愾地進行抵抗。齊國隻好“以土地換和平”,撤走了部隊。燕太子繼位為昭王,發誓報仇雪恨,四處招兵買馬。經過28年的養精蓄銳,國富民強,“有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公元前284年,聯合秦、趙、魏、韓、楚五國之師為幫手,共同伐齊。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統率“多國部隊”與齊軍戰於濟西。齊軍潰敗,另五國即班師還朝,隻剩下燕國一支孤軍,不願見好就收,而是長驅直入痛打落水狗。一口氣攻下齊城72座(包括齊都臨淄),將齊國的“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於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幟),植於汶篁”。好不威風!看來燕昭王的報複心,不比那位臥薪嚐膽、以三千越甲吞吳的勾踐遜色。燕軍以牙還牙侵占的72城,直到燕昭王死後,才被齊國收複。
燕國之所以反敗為勝,因為出了個燕昭王,燕昭王之所以能扭轉乾坤,在於他求賢若渴廣泛吸納各界人才。梁人鄒衍入燕,昭王特意為其蓋了座花園別墅(碣石館),以師禮相待。他還采納了“參謀長”郭隗的建議,於易水旁修築黃金台,置百金於台上,懸賞招募天下有一技之長的能耐人。燕昭王禮賢下士的明主風度,在七國間傳為佳話,連樂毅、劇辛等中原豪士,也不辭旅途辛苦,千裏迢迢地來拜見這位知人善用的“伯樂”。直到千百年之後,仍有眾多的懷才不遇者,無限神往燕昭王的風采,譬如唐朝的陳子昂,在黃金台遺址長歎:“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李白尤其如此,既恨不能跟燕昭王生於同一時代,更恨自己所處環境的汙濁及世人“有眼無珠”:“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裏共徘徊。”李白對當官的(包括唐玄宗)一向瞧不起。但可以肯定:燕昭王是他最崇拜的政治家。燕昭王,燕昭王,不僅在軍事上,更在政治上,給燕國掙足了麵子。
再往下數,燕國的英雄,隻剩下一個荊軻了。
正是在燕昭王隆重推出黃金台的易水之濱,數十年後,燕太子丹,又搭起了較簡陋的“臨時舞台”:眾人皆穿著白衣戴著白帽(喪服),哭送一位烈士前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惟有獨行客自己不曾流淚,反而笑眯眯地安慰大家:我唱支山歌給你們助助興、提提精神吧,免得氣氛太壓抑了。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夫,居然還真地隨口吟出一首隻有兩行的好詩(比後來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還少一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是的,他不曾流淚,卻準備流血。他注定了要在秦宮的台階上流盡最後一滴血。
荊軻圖窮匕首現,刺向秦王,雖未命中,畢竟為挽救即將淪落在鐵蹄之下的燕國盡了最大的努力。況且,匹夫手中的一柄青銅短劍,居然比六國的軍隊更具威懾力,令殺人不眨眼的秦王心驚膽戰,差點沒嚇死。可以說這位千秋霸主一生中,隻遇見過一位真正的敵人,那就是荊軻。除此之外,還沒有什麼使其感到過害怕!他頭一回明白了害怕是什麼滋味。荊軻的匕首,是青銅時代裏最孤獨、最微小但也是最閃亮的一道寒光。
最後的英雄一死,燕國,也就完了。公元前226年,秦將王翦伐燕,攻占薊城,燕王喜逃到遼東苟延殘喘。4年後,秦軍把無處藏身的燕王喜捉回,燕國徹底滅亡。
最後的英雄一死,難兄難弟的六國,也就完了,全部改姓秦了。
荊軻為包括燕國在內的六國唱出了一曲悲愴的挽歌。
直至今天,古老的易水,仍在為兩千餘年前的那位旅客流淚。燕國的曆史,是以琉璃河發源,而又由易水畫上句號的。不,易水畫上的並不是句號,而是一個驚歎號……
燕國滅亡了,燕國又因為荊軻而不朽。沒有誰會否認荊軻是天字第一號的刺客——以一柄青銅短劍,抵抗萬乘之國的車轔轔,馬蕭蕭。這分明是一次自殺性的行動。好在後人中為之鼓掌、喝彩者占多數。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司馬遷,都由衷地讚歎燕趙這類悲歌慷慨之士。
黑鐵時代的遼南京
軍閥混戰的五代十國時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於長城外坐山觀虎鬥的契丹族,扮演了漁翁的角色。契丹主耶律阿保機於公元916年建立遼王朝,對一牆之隔的幽州(今北京)垂涎三尺,曾傾巢出動,親率三十萬兵馬跨越燕山強攻,而未得手。他並沒有死心。幽州城下有一唐代舊廟,因供奉大悲觀音菩薩像,稱作大悲閣。傳說遼太祖遙指白衣觀音像說:“我夢神人叫送石郎為中國帝。”所謂的石郎,即後晉太原節度使石敬瑭也。
石敬瑭謀反稱帝,不得不借助外族的力量,一直對契丹主暗送秋波。開出一張“空頭支票”:許諾割讓包括幽州在內的燕雲十六州——以這份厚禮,獲取“友邦”的護佑。不僅如此,他還厚顏尤恥地自稱兒皇帝,搖尾乞憐。清泰三年(936年),中原朝廷調集平叛大軍圍剿晉陽,命幽州刺史趙德鈞西進,斷其退路。遼太宗耶律德光見有利可圖,當然不會坐視自己的“幹兒子”覆滅,火速增援。
趙德鈞屬牆頭觀望派,亦想從亂世中謀私利,派人跟遼太宗談判,表示自己同樣願做兒皇帝,可惜他列具的酬勞比石敬瑭小氣多了。契丹騎兵不甘作如此廉價的“雇傭軍”,依舊器重石敬瑭的傀儡政權,大刀闊斧解太原之圍。
趙德鈞既違背君命,坐失截擊契丹援軍阻擋其與石敬瑭會合之良機,又未能跟耶律德光談成“買賣”——裏外不是人。投機者小算盤徹底打錯了,最後隻好舉手投降。契丹人馬兵不血刃地占領幽州,並且席卷燕雲十六州。“窮大方”的石敬瑭,為爭王冠不惜犧牲民族利益,乖乖交出被割讓的州府圖籍,以象征成交。
趙德鈞作為降將,遠赴遼上京臨潢府拜見太後,擺出一副討好的嘴臉:“盡以一行財寶及幽州田宅,藉而獻之。”太後冷冷地問:“田宅何在?”老趙未聽出弦外之音,態度仍很踴躍:“俱在幽州。”太後大笑:“屬我矣,又何獻也?”接著痛快淋漓地把眼前這隻讓人瞧不起的“落水狗”嘲諷了一把:“汝欲為天子,何不先擊退吾兒,徐圖亦未晚。汝為人臣,既負其主,不能擊敵,又欲乘亂邀利,有何麵目複求生乎?”老趙麵紅耳赤地告退。不久即一命嗚呼於草原。
契丹雖厭惡牆頭搖擺、立場不堅定的趙德鈞,後來還是不曾虧待其子趙延壽。會同元年(938年)升幽州為陪都,號南京。首任地方官即趙延壽,“領南京留守封燕王,總領山南(燕山以南)事”。遼王朝很善於運用“蕃漢並行、自成體係”的“民族政策”:以契丹製治契丹人,以漢製治漢人。首當其衝的趙延壽,甘為鷹犬,把南京管理得井井有條。契丹主對自己親手扶持的“大管家”很滿意,南巡時大駕光臨趙宅,以資鼓勵。小趙賣身求榮,熱烈籲請遼兵南侵中原,表示願讚助糧草刀甲,願作急先鋒。有人說:小趙是在與後晉石重貴(石敬瑭之子)爭當“孫皇帝”——真正繼承了乃父遺風。
小趙,是遼南京之頭領。不僅負責警衛、保安,還主管財政、運輸、戶籍,權傾一時。當然,首都的中央機關發來“紅頭文件”,必須嚴格執行上傳下達。另外,皇室人員每年來南京避寒或巡察,也要曲意奉承、隆重接待……
據方彪所著《北京簡史》記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京郊南苑有“考古新發現”:趙德鈞與妻種氏的合葬墓。“墓室為‘三進六耳’規模龐大,陪葬品豪華驚人,墓室壁畫反映了墓主人生前的奢侈生活。趙德鈞死於草原,此墓係趙延壽重返幽州後所建。趙氏家族被迫北遷草原時,幽州財產盡失。重返幽州後不久即能在戰爭環境中建造如此豪華的墓穴,足見其根基之深厚。趙氏家族短期內重振,說明趙德鈞在幽州十幾年的經營,確實造成了一定影響,形成了特定的地方勢力。否則契丹也不會對趙氏前倨而後恭,利用趙延壽穩定幽州動亂的政局。”
被石敬瑭這個大倒爺轉手出賣的燕雲十六州,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一塊心病,實在讓人放心不下。尤其自古即為邊防要塞的幽州,淪落敵手,無異於門戶洞開,長城頓時顯得虛設了。遊牧民族盡可以此為橋頭堡,揮鞭南下,搗內陸之心窩。
正因有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後周世宗於公元959年親率北伐軍沿運河而上,收複關南三座州府,本想造橋後渡拒馬河直逼幽州,可皇帝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生病了,隻好到此為止。
第二年,一位叫趙匡胤的將軍,奉新上台的七歲小皇帝之命,再次征遼。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出開封不遠,便在陳橋驛發動了兵變:趙將軍黃袍加身,搖身變作宋太祖。
宋太祖同樣很掛念並入契丹版圖的燕雲十六州。他幻想跟契丹再做一回買賣,以金元為炮彈,回收失地。於是拚命攢錢,瘋狂製幣,恨不得讓全民皆商,擴充國庫。為鼓勵老百姓大幹快上、提高工農業生產總值,他提出一條愛國主義的口號:“俟滿五百萬,當向契丹贖燕薊。”有了宏偉目標,財政收入扶搖直上。在這位拜金主義者眼中,沒有什麼不可用金錢收買——關鍵是要早日搞到更多的錢。
臣下提出疑義:假如契丹不願意,把燕雲十六州當作“金不換”的無價之寶加以捍衛,可怎麼辦?宋太祖瞧了瞧勝利在望的財務報表,豪爽地一揮手:那就打唄!“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頭。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他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存錢似乎比練兵更重要。所以他直到老死,還在忙著儲蓄,積累財富。真是鑽進錢眼裏去了!也許他是一個稱職的經濟學家,卻缺乏漢唐軍事家之霸氣。他一廂情願地規劃:若幹年之後,使燕雲十六州回歸祖國的懷抱——要把防線推進到長城古北口一帶,駐紮重兵,永保平安……事情絕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繼承其遺產與遺誌的宋太宗趙光義,於公元979年圍剿幽州,攻多日而未克。兩軍選擇高梁河畔(今西直門外)進行大決戰,宋太宗親自擔任前敵總指揮,懸賞百萬,此舉剛剛奏效——不巧的是,一代猛將耶律休哥率生力軍自草原趕來,給苦苦撐持的遼軍打了一針強心劑。宋朝將士也不貪圖那點獎金了,保命要緊,丟盔棄甲抱頭鼠竄,一口氣潰退數十裏都未打住。耶律休哥血染戰袍,卻“輕傷不下火線”,身先士卒,策動剩勇追殺窮寇,砍下了無數人頭。高粱河一役,是宋軍的滑鐵盧。“宋主僅以身免,至涿州竊乘驢車遁去。”估計還脫下龍袍,化裝成農夫一類。更尷尬的,是他屁股上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據傳十八年後,宋太宗因舊創發作而駕崩)。即使可以忽略士兵陣亡數目,這一箭對他本人的教訓,夠深刻了:有再多的金銀,也保全不了血肉之軀。
為報一箭之仇,宋軍第二年複攻遼,又重蹈覆轍。這回宋太宗學乖了,遠遠地躲在後方遙控。他再也不敢置身於敵人的射程之內了。
宋雍熙三年(986年),太宗還不死心,發動第三次圍剿,史稱“雍熙北伐”。其時遼景宗駕崩,聖宗年幼無知,由蕭太後說了算。出於投機心理,宋軍三十萬人馬趁火打劫,突襲這“孤兒寡母”之邦。兵分五路:“第一路自保州(今保定)進攻涿州,第二路自雄州沿拒馬河北上,這兩路是攻打燕京的主力軍。第三路自唐河穀進攻蔚州,第四路出雁門,進攻雲、朔。目的在於插入敵後,切斷遼軍由大同(遼西京)對幽州(遼南京)的增援。這兩路的主將是潘仁美,副將是號稱楊無敵的楊繼業。第五路是水軍,搶占遼西走廊,防止契丹自腹地調集援軍由榆關南下,沿海濱馳援燕京。五路大軍的總目標是會師薊城之下,奪回幽州故地。”(引自《北京簡史》)構想堪稱盡善盡美,可惜計劃不如變化。
遼南京的現任留守正是那位謀勇雙全的耶律休哥。他在幽州城外打起了遊擊戰,不僅堅壁清野,而且專門偷襲宋軍運輸糧草的車隊——弄得大宋遠征者饑一頓飽一頓的,就差挖野菜嚼草根了。饑腸轆轆,又如何有破城攻堅之力氣?而蕭太後亦非頭發長見識短的平庸女流,臨危不懼,自草原深處驅動所有能戰之士,日夜兼程,火速增援南京。她本人甚至懷抱幼子(聖宗),親臨前線,像母獅一樣怒吼,以示魚死網破之決心。是的,對於她與她的子民來說,南京簡直比生命還重要。這是一座血肉之城、尊嚴之城!
果然,連敗三局之後,宋太宗終於心灰意冷,閉口不提“解放”燕雲十六州之事,轉為全線防禦:高築牆,深挖溝,廣積糧。一場古老的冷戰。
說起曠日持久的宋遼戰爭,今人最容易想到的是楊家將、穆桂英——已成戲劇中的經典人物。如果公平地看待曆史,則必須承認:契丹也有它自己的民族英雄,蕭太後、耶律休哥等人,亦非鼠輩。在連續三次的“遼南京保衛戰”中,他們屬於守擂的一方,卻臨變不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穩穩地壓住了陣腳。真是軍事上的天才。敢賭,敢拚,敢死,敢於迎接任何突如其來的挑戰。
1004年,睿智的蕭太後以牙還牙,也組織了一支遠征軍,冒險攻入宋境七百裏,占領距汴京(開封)僅一箭之地的澶淵州(今河南濮陽),逼得宋真宗都準備移輦遷都了。還是靠強硬派代表寇準,擁護著真宗親赴遼營,訂立了城下之盟。約定雙方互不侵犯主權、互不幹涉內政,互不“創築城隍開拔河道”,“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守存,溝壕完葺,一切如常”——恢複到戰前狀態。以兄弟之國禮尚往來,唯宋需“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輸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在燕京交付。自宋太祖即開始囤積的銀絹,終於派上了用場,隻可惜是無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