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淵之盟,總體上來說還是積極大於消極。化幹戈為玉帛,對連年苦戰的雙方都求之不得。從此形成“百年和局”:宋遼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燕京不僅是遼接受宋“歲幣”之口岸,而且邊境貿易日漸繁榮,南北貨物在此交換,互通有無。遼朝甚至在燕京設立太學,引進了漢族的科舉製度。
遼有五京:上京臨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寧城),東京遼陽府(今遼寧朝陽),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南京一開始僅為皇家避寒的“冬宮”。澶淵議和後,因經濟、文化、外交諸方麵獨具的優勢,地位逐漸提高,直至成為遼的政治中心。尤其興宗、道宗等帝,極偏愛駐蹕南京:天氣好,水土好,景色好,飲食好,風俗好……
宋使逢年過節去上京或中京拜見遼帝,送信獻禮,必經南京。通常會在城南永平館(原碣石館)住幾宿,參加地方官員的宴請,並且遊覽名勝古跡。然後一路經望京館(今朝陽區望京村)、密雲館、金溝館,直至出長城古北口……
有一個細節頗能體現遼王朝開闊的胸襟:在古北口的交通要道,修築了金碧輝煌的楊令公廟。當然你可以很概念化地理解:這主要是做給重任在肩的宋朝使節看的,是粉飾太平,也是故作大度的姿態,給往事畫句號,兼而安撫淪陷區的民心。但作秀能做到這種程度也夠可以了——絲毫不忌諱給昔日之死敵立傳樹碑。多多少少地說明:契丹不以勝敗論英雄,不以自身之利害論英雄,對戰敗了的對手仍然心存敬意——正如他們對趙德鈞那樣屈膝軟骨的降將怎麼也掩飾不住鄙夷的情緒。與胸懷坦蕩如大漠雄風的北方遊牧民族相競爭,小農經濟、爾虞我詐的一係列中原王朝,似乎注定了將蒙受恥辱。不僅在軍事上甘拜下風,在精神上也稍遜一籌。
契丹的可敬之處,在於保持著一顆愛憎分明的赤子之心。無論對敵對我,永遠尊重死去的高尚者,而不同情偷生的卑鄙者。
遼代的蕭太後,是北京最古老的女強人。扶持幼帝,統領百官,一手料理內政外交。深入敵後、逼迫宋主求和結盟,正是她的主意。“她專政多年,能駕馭契丹皇族將領,也能重用降人,所以才能冒至大之險。”(黃仁宇語)孤注一擲,居然賭贏了。其勇氣與謀略令雙方的須眉男兒讚歎。更難得的,她策劃的澶淵之盟絕對屬於“雙贏”:妥協,才帶來持久的和平。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蕭太後堪稱清代的慈禧太後的榜樣,夠她學一輩子的。有一件事可評判出兩者的高下:蕭太後挖運河,是利人;慈禧太後造頤和園,是利己。
蕭太後把前人遺留的財富發揚光大了,以抵達通州的大運河為基礎,增築了分別與燕京、順義相連的兩條漕道:“由東京地區運往南京地區的糧食在今錦州一帶揚帆出海,到平州灤河口登岸(遼代灤河出海口在今河北樂亭縣),遼廷在東漢末年曹操開鑿的‘遼西新河’的基礎上,開通了‘蕭太後運糧河’。海運而來的‘東京糧’,沿運河經寧河、香河到潞縣(今通州),然後船分兩路,一路沿潮白河北上到順州,一路西行至燕京。”(引自《北京簡史》)北京的三裏河,即“蕭太後運糧河”抵近城區的一段。民間傳說在今順義(古順州)牛欄山,有蕭太後望糧台:她曾經登高遠眺、手搭涼篷,期盼著自老家駛來的糧船——稱得上是望眼欲穿。
我一直以為蕭太後是絕無僅有的。後來讀《遼史》,發現在不同時期,都晃動著蕭太後的影子。莫非她像王母娘娘一樣長生不老?彼此的生卒年月相差太遠,很明顯不是同一個人,隻不過都叫做蕭太後罷了。但在剛烈的性格與執政的魄力方麵,又仿佛同一個人的不同化身。隻能說,契丹是一個產生過眾多的女英雄的民族。就像西方傳說裏的詩神繆斯是由九位司掌各門藝術的女神組成的,蕭太後的名稱,已成諸多女強人的共同體。
其實這個謎團很容易解開:契丹皇族皆以耶律為姓,後族皆以蕭為姓。難怪有那麼多的蕭太後呢。所有的皇後都姓蕭。其中又不乏力挽狂瀾的巾幗英豪。
懷抱年幼的聖宗參加“遼南京保衛戰”的是蕭太後,指揮南征而有澶淵之盟的是蕭太後,挖運河的是蕭太後,而百餘年後困守遼南京、抵抗宋金兩軍合圍的,還是蕭太後。簡直讓人分不清:到底誰是誰呀?誰才真正是傳說中的那個蕭太後呢?
公元1122年產生的,恐怕是最後一個蕭太後了。
為避窮追猛打的金兵之鋒芒,天祚帝收拾了金銀細軟,在保鏢、後妃擁護下,一溜煙兒地逃出居庸關,去漠北草原流浪。他拋棄了燕京的臣民!留守的文武百官感到寒心了,於是推選南京軍政長官耶律淳(興宗之孫)為新君,號天錫帝。內憂外患,使天錫帝繼位不久即一命嗚呼。治國抗敵的重擔便落在其妻蕭後肩上。
恐怕所有的蕭太後,都是在成為寡婦後變得無比堅強。有什麼辦法呢!既要哺育尚無生存能力的孤兒,又要接替新喪的丈夫收拾河山。她們力挽狂瀾於既倒的膂力,並不見得就比宋朝的穆桂英等楊門女將遜色。
最後一個蕭太後,正麵臨著雙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劇和整個國家的悲劇。還必須在南北兩條戰線上,同時抵抗兩個敵人:聯手合圍、欲將遼置於死地的宋與金。江河日下的遼,此時已真正是“孤兒寡母”之邦:一位寡婦苦苦堅守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腹背受敵,天仿佛就要塌下來了。
命運簡直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時,遼之精銳部隊常勝軍又集體嘩變,反戈一擊。其將領郭藥師引導宋朝大軍打進了南城門,激戰於憫忠寺(今法源寺),要求蕭太後投降。蕭太後拒絕了。蕭太後穿著喪服督戰,表情冷峻,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手下的士兵紛紛流淚了。一群流淚的士兵居然比一群怒吼的士兵更有威力。他們不僅流淚,而且流血。他們要以淚與血來保衛一座城市,還有一個女人。他們挺身而出,心甘情願地為這個女人而犧牲。
就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和一群絕望的士兵,把破門而入的敵人又趕了出去。每一寸奪回的土地都浸透了淚與血,愛與恨。
童貫率領的十五萬宋軍,被一直趕回了白溝(宋遼界河)。殺紅了眼的契丹勇士,才停止追擊。
同樣是為了奪回自己的土地,為何宋朝的將士在整整143年裏,都不曾有過這種決死肉搏的勇氣?惜命者最終將喪失一切。
童貫被瘋狂的抵抗者嚇壞了,再也不敢輕易地越過界河一步。他想了一個歪點子:乞請金軍幫忙攻城。此舉不僅體現了宋軍之怯懦無能,而且留下嚴重的後患:燕雲十六州又要改姓了。既不姓宋,又不姓遼,而是姓金了。
蕭太後手下的兵力傷亡很大,擊退宋軍之後,已不可能再扛得住金軍的重擊。當居庸關失守,蕭太後不忍再讓士卒白白地送死,隻好放棄燕京,出古北口而西去。我估計,她在建有楊令公廟的古北口,肯定回了一下頭,最後看了一眼長城腳下樓影幢幢的燕京城。那是她本人以及她的民族與一座城市的永別。
北京城啊北京城,它遭遇過形形色色的戰爭(包括陰謀與交易),它改過許多名字:薊城、燕都、幽州、遼南京(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北京、北平……它換過許多主人。為爭奪北京而發生的大小戰役——在我眼中,都帶有史詩的性質。
白銀時代的金中都
某考古學家在電視上暢談北京的宣南文化,提及了金中都。他說金中都遺存至今的隻有一個湖泊和一座塔。再沒有別的了。
我知道,湖泊是指蓮花池,塔是指天寧寺的寶塔。
據說金皇宮玉華門邊的同樂園,內有瑤池、蓬瀛等美景。其中既可蕩舟、又可賞魚的瑤池,即今日之蓮花池。遒賢詩注:西華潭為“金之太液池”。莫非蓮花池又曾叫西華潭?此太液池是中都城內的,當屬蓮花池——而非東北郊外避暑度夏的大寧宮太液池(今北海)。幾代金主,在宮苑裏散步,一低頭就能看見水麵漂浮的睡蓮,肯定感到心曠神怡。如今,蓮花池還有蓮花開放嗎?是否還是800年前的品種?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根本回憶不起昔日帝王的容顏了。人有時比花還要多情。花有時比人還要無情。
今廣安門外濱河路的天寧寺,其前身是北魏孝文帝時的光林寺,隋仁壽時稱宏業寺,唐開元時稱天王寺。遼代改稱大萬安禪寺,並在寺後建起13層高八角密簷式舍利塔,塔簷上懸掛著3400顆風鈴,如鳴佩環——當然,大多數已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殞落,隻剩下屈指可數的幾顆。天寧寺幾度重修,又幾度毀於兵火。惟獨這亭亭玉立的寶塔卻奇跡般留存下來,成為遼金元明清數朝最真實的曆史見證者。在曆史長河中它已帶有航標的性質——是辨認遼南京和金中都舊址的重要依據。
成吉思汗曾率領蒙古鐵騎三次包圍金中都。第一次因缺乏攻城之利器,隻好隔著護城河大罵一通,掃興地撤回草原。第二次,困守危城的金宣宗學得乖了,拱手獻出絕色的岐國公主及金童玉女各500人,還有大量金銀財寶,弄得成吉思汗都心慈手軟了。然而,金貞三年(1215年),他終於成功了:絲毫不留情麵地攻陷中都,大肆搶掠。這裏仿佛天堂似的,雕欄玉砌、繡帷彩緞令人目眩。我估計成吉思汗這回肯定是出於嫉妒心理,而實行“焦土”政策——一把大火整整燒了一個多月。下手可真夠狠的!意猶未盡,索性將中都的地名都改了,稱作燕京。
就這樣,一代名城被送進“火葬場”了:宮殿、民舍、商鋪、歌台,全化為灰燼。隻剩下憔悴不堪的蓮花池,和經煙熏火燎而未倒的天寧寺寶塔。
還好!如果連這兩件可以作證的舊物都不曾幸存,金中都將徹底地形同海市蜃樓,一閃而逝。恐怕連其確切的遺址都會湮沒,使後人很難考證。
成吉思汗的火炬,燒掉的不僅是金中都,還有遼南京、唐幽州城以及古薊城。它們處於大致相同的方位——即當今的宣武區。所謂的宣南文化,有比元明清北京城更為古老的積澱。
我把蓮花池視為一麵鏽跡斑駁的銅鏡。當然,這已是一麵空鏡子了。可我還是希望其中能倒映出金中都的曆史舊影。
至於搖搖欲墜的天寧寺寶塔,早就不允許人爬上去了。
宋宣和四年(1122年),依照宋徽宗與金太祖阿骨打訂立的“海上之盟”(共同滅遼後,金據遼故地,宋收複燕雲十六州),金兵攻克遼南京,劫掠一空後交還北宋。但僅僅三年後,實在舍不得這塊肥肉,又殺了個回馬槍,再克燕京,據為己有。以此作為跳板,南下中原,直至攻破汴京,俘虜了北宋徽、欽二帝。此即嶽飛詞裏所說的“靖康恥”。金兵凱旋而歸,搜刮了無數宮廷器具、古玩珠寶,還將眾多的工匠、技師、織女、司天官、樂隊、舞姬等各行業人才“盡皆驅虜北行”,安置在燕京,後來在金中都的建設與發展中派上了用場。
金中都是在遼南京的基礎上翻修改建的,但工程浩大,“漢化”的傾向也更明顯了。甚至可以說,整個就是根據汴梁“克隆”的——城市規劃與宮廷體製,均刻意模仿北宋的汴京。況且,不僅設計人員的思路同出一轍,最能夠炫耀財富與標榜地位的諸多“硬件”——從玉樽金鼎到龍床香案,凡此種種,皆是直接從淪陷的汴都搬運過來的。說個笑話:連大宋的皇帝與太上皇都成了人質,還有什麼不敢拿的呢?堪稱最早運用的“拿來主義”:連人帶物,盡入囊中。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一向在草原遊牧的女真族,對大宋的物質文明無比豔羨,才有照葫蘆畫瓢之舉。
若幹年後,金人的後裔,從白山黑水間卷土重來的清(初稱後金),又把這種祖傳的“拿來主義”發揮到極致:連照搬與抄襲都嫌費事,一屁股坐進明王朝餘溫尚存的紫禁城裏。北京由明轉清,成了“二手貨”——除城頭懸掛的旗幟變了,幾乎原封不動。說鳩占鵲巢或許不太好聽,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來形容,應該說得通吧。
“汴京商業發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戶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築舟車橋梁較之二十世紀之中國任何內地的都會,並無遜色。即以船舶之來往,貨物之上卸,各種匠鋪之作業情形,至少也可能與當日西歐之任何城市相埒。”(黃仁宇語)
汴京作為北宋黃金時代之原創,據我所知至少產生兩件偉大的作品:一是張擇端的寫生畫卷《清明上河圖》,二是女真族依其宮殿規則、市井格局仿造的中都。汴京(開封)的繁華夢,被南下的女真鐵蹄踩碎。取而代之、輝煌一時的金中都,同樣未有好結果:成吉思汗將其焚之一炬。一場帝國之間的“超級模仿秀”結束了。我們隻能借助傳世名畫《清明上河圖》,來想像神話般的汴京,兼而想像消失了的金中都。
汴京隻留下了一幅畫。就像金中都隻留下了一個池塘和一座塔。
說起古燕都,必提燕昭王與太子丹;說起遼南京,必提蕭太後;說起元大都,必提忽必烈;說起明北京城,必提永樂皇帝朱棣;說起清北京城,必提康熙、雍正、乾隆……
而說起金中都,必提海陵王。海陵王之浮沉,皆與宮廷暗殺有關。皇統九年(1149年),完顏亮以庶長身份謀弑熙宗,戴上了沾滿鮮血的皇冠。後來他本人也未能善終——被手下大臣所弑。金世宗上台後,廢黜其帝號,降為海陵郡王。
完顏亮活著時畢竟做了一件大事:貞元三年(1153年),由上京(今黑龍江省阿城)遷都燕京,號稱中都——帶有“居天下之中而號令四方”的意思。可見其野心勃勃。他甚至不以遷都、移民為滿足,還把祖墳都移置過來了。在中都西郊大房山修建綿延百裏的皇家陵園,從老家遷來始祖光陵、太祖睿陵、世祖永陵、太宗恭陵等十二帝陵,使祖宗八代的靈魂皆來新都安家落戶,以保佑後人征服中原之偉業宏圖。真稱得上舉族南侵:不僅遷徙生者,而且遷葬死者——是女真族精神的一次大規模移栽,連根拔出,植入異域,以示永久占領之決心。海陵王本人,最終也埋骨於房山。他之後的世宗、章宗、睿宗、顯宗,皆葬於此。死也不回頭啊!
金中都雖毀於蒙古馬隊,郊外的金陵卻逃過此劫。直至明天啟年間,明朝懷疑長城外複興的後金勢力與留守北京的金陵風水有關,乃下令搗毀。祖墳被挖,王氣似乎並未遭到致命的破壞——清兵還是繼承先輩遺誌順利入關。迷信的明朝君臣終究失算了。清帝由盛京遷都北京後,即修複金陵,重新圓了先驅者殘缺數百年的夢。
海陵王,一個弑君者,一個被弑者,肯定預料不到,在自己身後,還會發生這麼多離奇的事情。
死於非命的海陵王的形象,與滅亡的中都城的輪廓一樣模糊。幸好南宋詩人範成大出使金中都時,親眼目睹了這位傳奇君主的威儀,並以文字描繪:“金主襆頭,紅袍玉帶,坐七寶榻,背有龍水大屏風,四壁幕,皆紅繡龍。拱鬥皆有繡衣。兩檻間各有大出香金獅蠻地鋪,禮佛毯可一殿。兩旁玉帶金魚,或金帶者十四五人,相對列立。遙望前後殿屋,崛起處甚多,製度不經,巧無遺力,所謂窮極侈奢。煬王亮始營此都,規模多出於孔彥舟。役民夫八十萬,兵夫四十萬,作治數年,死者不可勝計。”在他眼中,流光溢彩的金中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而大興土木、爭奇誇富的海陵王,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麵,與挖運河的隋煬帝不相上下。
林語堂在《輝煌的北京》一書中,轉述了另一位目擊者的由衷讚歎。《海陵紀》的片斷,被翻譯成白話文:“燕城內大部分麵積被紫禁城占去,那兒幾乎沒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輝煌的宮闕,蜿蜒曲折的城牆廣布四方,高入雲端與秦朝的阿房宮、漢代的建章宮相比,毫不遜色。我因公務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見,看到了他的禁衛軍的威武莊嚴。他的皇冠上嵌著七種珠寶。西廂有兩個十英尺高的獅子。金主完顏亮,麵色黧黑,長長的胡須,眼睛向下俯視。我在崇元殿親眼見到了他。”將海陵王的皇城攀比秦始皇的阿房宮,假如並非誇張的筆法,真令無此眼福的後人感慨。其實《海陵紀》的作者,不可能見識阿房宮的——早被項羽給點火燒了;他頂多讀過杜牧的那篇《阿房宮賦》。他恐怕想不到,自己一時衝動的比喻,簡直帶有預言的性質,終將被證明為無比準確:金中都同樣發生了一次致命的火災,沿襲著阿房宮的厄運。而後生我輩,隻能通過《海陵紀》裏的描述,來感覺那變成了傳說的金中都。
海陵王的時代,金宋以淮河、大散關為界,苟延殘喘的南宋要俯首稱臣的,每年進貢歲幣銀絹各25萬。凡金主壽誕及其他佳節盛典,南宋使臣都會及時趕到中都祝賀獻禮,即使像範成大這樣的文化名流,也不敢有辱使命,隻好屈膝向異族的君主頂禮膜拜,說不定還要違心地大唱讚美詩什麼的呢!有什麼辦法呀,宋之君臣,算是遇見了勁敵與克星,自尊心受傷在所難免。蜷縮在臨安的南宋小朝廷,偶爾也會錯把杭州當汴州,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要觀望遠方的金中都的動靜,瞧金主的臉色行事。硬著頭皮北上的使者,要麼是求和的,要麼是納貢的——總之,想方設法地搞好關係。
在一係列風塵仆仆的使臣中,還有個叫許亢宗的,大致描繪了這座北方重鎮的規模:“燕山府城周圍二十七裏,樓台高四十尺,樓計九百一十座,池塹三重,城開八門。”這還是海陵王擴建之前的。在《大金國誌》裏,城市的周長已變成75裏(可能把外郭也包括進去了)。至於城門,也增至12個。南部的中門叫豐宜門。據說後來的豐台,就是由此得名的。林語堂說他在豐台附近見到一段二英裏多長的古城垣——係金中都的南城牆。不知別來是否無恙?哪一天,我應該替遠離北京達半個多世紀的林先生,再去豐台找一找。至少,應該打聽一番其下落。
多麼希望金中都的南城牆與豐宜門,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呐!多麼希望早朝的崇元殿、求仙的望月台,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喲!多麼希望海陵王在原地,等待著我喲!當然,我會告訴他:我不是來進貢納稅的,我是來尋詩的——尋找廢墟裏的詩意。
我知道今宣武門西南筆管胡同,是竹林寺遺址:“金熙宗駙馬宮也。寺僧雲一塔無影。”這神奇的無影之塔,如今既無影又無蹤了。
我知道老牆根南罐兒胡同,原有玉虛觀。《析津誌》說觀內有金梁忠烈王(金兀術,嶽飛的死對頭)祠堂。
我知道今下斜街和廣安門內大街交彙處,原有大悲閣,係金中都最繁華的商業區(相當於當代之王府井)。成吉思汗破城而入,就是從這鬧市開始燒起的。《金史》記載:“衛紹王大安二年,大悲閣災,延燒萬餘家,火五日不絕。”
我知道今棗林前街北,係壽安宮遺址。金世宗臨死前,遺囑將自己的梓宮(棺材)停放在壽安宮——壽終即大安。元代在其殘存的殿基上蓋起一座叫壽安樓的大飯店。《日下舊聞考》:“壽安樓在燕京金皇城內東華門之西街。”
我知道今南橫西街,遺留有聖安寺的山門、前殿。大定三年重建的聖安寺,“輪奐之美,為都城冠”(見《析津誌》)。又因懸掛有“領袖像”而遠近聞名。遒賢詩注:“寺有金世宗、章宗二朝像。”
我甚至還知道,金中都最漂亮的女人是李宸妃——章宗集三千寵愛於其一身,就像唐明皇迷戀楊玉環那樣。這李宸妃可比楊貴妃要有頭腦,在向好奇的賓客展覽價值連城的宮廷珍寶時,態度很超脫,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至理名言:擁有者不見得是其守護者,守護者不見得是其擁有者。簡直可以給所有的君主作警示的座右銘。古往今來,那麼多拋頭顱灑熱血逐鹿問鼎的英雄,居然不如一位袖手旁觀的弱女子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李宸妃的閨房,叫昭明殿。遒賢詩注:“李妃所築。今在昭明觀後。”邱處機的道徒在昭明殿遺址修建昭明觀,算是沾了一代名妃的光。元大都的市民普遍都很仰慕這位前朝的淑女,稱昭明殿廢墟為妝台——仿佛仍能看見李妃在鏡前梳妝打扮。太美了!簡直讓人不願接受玉碎宮傾的事實。
泱泱帝都,巍巍皇冠,擁有者不見得是守護者,守護者不見得是其擁有者。不管是擁有者還是守護者,終究要淪為糞土。甚至他們樂此不疲、智取肉搏所爭搶的東西本身,也已化作子虛烏有的煙雲……
一切的一切,轉眼成空。
奪取海陵王之帝位的金世宗,也是一號人物。
他依靠海陵王打下的政治與經濟基礎,平地起高樓,營造了數十年的太平盛世:“府庫充實,天下富庶,宇內小康。”在曆史上,大定(世宗年號)年間是金朝的黃金時代(相當於清乾隆之治),有“小堯舜時期”之美譽——評價得可真夠高的。
金世宗確實名不虛傳。別的不說,曾令馬可·波羅歎為觀止、在近代又成“七七事變”發生地的盧溝橋,就是大定二十九年(1192年)修造的。世宗取“廣利天下眾生”之善意,親自給它取了個名字:廣利橋。盧溝河那時叫黑水河,混濁湍急,很是阻礙南北交通。此橋出現,頓時方便了往返的商賈、旅客乃至軍隊。盧溝橋是華北古橋中規模最大的聯拱石橋。清乾隆帝,為之留下“盧溝曉月”的墨寶。方彪著《北京簡史》:“曆時八百餘年,可橋的形製、橋基和橋身的部分構件與石雕,仍為金代原物,基本完好。橋身沉陷度極小,而且至今保持著巨大的承載能力。1975年通過了四百二十九噸的超重型運輸平板車,橋身無損。這在世界造橋史上有著重要意義,在當時的工程技術條件下,能造成廣利橋,可稱是個奇跡。”盧溝橋是金中都的一塊無字豐碑。時光證明了:它絕非“豆腐渣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