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間的太仆寺卿戴璐,在《藤陰雜記》中提了一筆:“淥水亭為容若著書處,在玉泉山下。”納蘭性德曾以《玉泉》為題寫詩:“芙蓉殿俯玉河寒,殘月西風並馬看。十裏鬆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據張寶章、嚴寬兩位先生講解:“這芙蓉殿乃是金章宗在玉泉山南坡玉泉附近修建的一座行宮,禦河即玉河,是玉泉水流到昆明湖這段河道的名稱,淥水亭即建在玉河岸邊。”納蘭性德坐在亭子裏,眺望玉碎宮傾的前朝遺墟,肯定無限感慨:再輝煌的功績、再華麗的建築,又能怎麼樣呢?最終還不是化作黃土一堆!這種虛無主義的思想,尤其流露在他寫的《淥水亭宴集詩序》裏:“此地四載白壁,何以人稱擊築之鄉?台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淒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於此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他原本約了一群文友在亭子裏詩酒唱酬(古人聚飲時吟詩就跟咱們劃拳似的),應該說很熱鬧的,可他本人卻忽然倍感孤獨,恐怕是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唉,這多愁善感的詩人喲,真稱得上是“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想解也解不開……
納蘭性德雖然跟康熙皇帝關係不錯,但他真正情投意合的朋友,還是文藝界的朱彝尊、嚴繩孫、顧貞觀、秦鬆齡、陳維菘、薑宸英……畢竟,大夥兒在一起更有共同語言,也更放鬆一些。而淥水亭,正為這一群風流才子提供了聚會的場所。納蘭性德利用“業餘時間”,組織了一個鬆散而又團結的詩社。
淥水亭之所以膾炙人口,還因為納蘭性德在此寫過一部叫《淥水亭雜識》的筆記。此書涉獵頗廣,“說書畫,論瓷器,話刻石,評古錢,讚古跡”——尤其對北京當地的一些名宅古刹,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其主要者有:燕山竇十郎故居、元代海子岸的萬春園、明代李東陽故居、紅螺山大明寺碑、呼奴山的白雲觀、德勝門外的千佛寺、魏忠賢建的藥王廟、什刹海的光華寺、西山資福寺、西山功德寺、懷柔縣城、懷柔釣魚台、西山君子城、西山齋堂時、西山戒台寺、大興縣題名記碑、阜城門外的宮人斜、盧溝河畔的苻氏雅集亭等。”(劉豪語)
難怪某旅遊類網站要以“淥水亭”為名呢。那些年輕的網民,不滿足於對北京地理的認識僅限於故宮、天壇、北海、頤和園之類旅遊熱點,他們更渴望探求納蘭性德所描繪的那一個北京,那一個快要失傳了的北京。他們更渴望重溫納蘭性德的心路與足跡。或許,《淥水亭雜識》裏的北京,比當代導遊手冊所記載的北京,要更模糊、更遙遠,但也更有誘惑力。哦,康熙大帝的北京,納蘭性德的北京,如今在哪裏?
玉泉山下,曾蔭庇過一代才俊的淥水亭,已無影無蹤。我曾沿著玉河步行,找了多次,都沒找到。而《淥水亭雜識》裏評點的某些古跡,也同樣消失了。
納蘭性德給我們留下的是紙上的建築。
什刹後海北河沿的明珠宅第,曾經門庭若市,車馬喧嘩。納蘭性德的青少年時代,他老爹正置身於權力的巔峰;因而他本人,作為明府的大公子,算是體驗夠了“高幹子弟”的尊貴與榮耀。他在《淥水亭宴集詩序》中,描繪過這個鍾鳴鼎食之家:“予家象近,魅三天臨尺五,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太液池(什刹海)、景山,開門即見,仿佛襯托富貴氣象的道具。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如此耳。
然而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明珠家的後裔,不小心得罪了乾隆寵信的權相和珅,新賬老賬一起清算,家產被籍沒。明珠的亡靈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朝廷指責其貪財納賄、賣官鬻爵(“簋不飭、貨賄山積”)。而什刹後海的明珠舊第,被和珅霸占為別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偏偏這和珅,又重蹈明珠之覆轍,乾隆一死、靠山一倒,即身敗名裂。嘉慶帝將和珅別墅收回,賜給成親王永瑆。到了光緒年間,又成了醇親王載灃的王府。
載灃的兒子溥任講解醇親王府的西花園:“正門三間,但終年封鎖,經常由一個隨牆門往來。進園後首先看到兩座土石假山為屏障,循山口過小橋見竹林一片,中有方亭一座。依長廊而行有一六方亭,篆書額曰‘恩波亭’,此亭兩麵臨水,因奉旨許引玉泉水進園,故命亭為‘恩波’。水由西引入,繞園一周,由東端流出園外。循長廊而前可直達南樓上。南樓前臨水有明開夜合樹七株,其中兩株據園林學家鑒定為二百餘年前的古木。”200餘年前,恰恰是納蘭性德的時代。查納蘭性德《通誌堂集》,確有《夜合花》(是其病逝前的最後一首詩):“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因而“據此可確定為當年納蘭性德所手植”。納蘭性德詠“夜合花”後,大病一場,過了7天即溘然辭世。其好友在祭文中說:“夜合之花,分詠同裁。詩墨未幹,花猶爛開。七日之間,至於蘭摧。”
溥任早年常聽說西花園即大觀園:“因為曾有人認為《紅樓夢》一書是寫明珠一家之事。後經考據證實《紅樓夢》是曹雪芹回憶自家往事,這個傳說就成無稽之談了。”
什刹海畔的明珠舊宅,雖和曹雪芹筆下的榮國府、寧國府“脫離了關係”,但納蘭性德身上,倒是有幾分賈寶玉的影子。或者說,大觀園的怡紅公子身上,有幾分納蘭性德的影子。當然,怡紅公子除了會填詞、組織詩社之外,還愛舔姑娘嘴唇上的胭脂。不知納蘭性德生前,是否有這嗜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納蘭性德跟賈寶玉一樣的多情。否則,哪來那麼多寫香豔詩的靈感呢?
好在八旗子弟中,還是出過幾位偉大的藝術家的。譬如詩人納蘭性德,譬如小說家曹雪芹,他們都生在金玉堆裏、長在脂粉叢中,卻耽於夢想,弄得自己很不開心,隻好往紙上渲泄——一串串似是而非的囈語。但正是這一係列說夢的癡人,解剖了華麗的王朝的另一麵:盛極必衰,樂極生悲,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納蘭性德堪稱那個時代悲觀主義者的先驅,而曹雪芹則繼承了這一遺產,並使之發揮到極致。不管怎麼說,飽受詩書熏陶的曹雪芹,即使不是以納蘭性德為原型塑造了賈寶玉,但他肯定讀過手抄本《納蘭詞》的。我甚至認為:紅學家們關注納蘭性德其人並沒搞錯,《紅樓夢》本身,就近似於《納蘭詞》的小說版,那種浮生若夢的情緒,在彼此間息息相通。完全可以把《納蘭詞》,移用作《紅樓夢》的解說詞或畫外音:“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大觀園”。
納蘭性德喜歡去西山踏雪尋梅:“西山雪易積,北風吹更多。欲尋高土去,層冰鬱嵯峨。琉璃一萬片,映徹桑幹河。耳目故以清,苦寒其如何?”若幹年後,正是在西山腳下,破落貴族曹雪芹,寫出了《紅樓夢》——被脂硯齋稱為一部“哭書”。納蘭性德與曹雪芹,都是“淚盡而逝”的。從《納蘭詞》到《紅樓夢》,流的都是同一把辛酸淚。
《清史稿》等書都記載了大學士明珠“廣置田產,市買奴仆”,“田產豐盈,日進鬥金”。什刹後海的豪宅,是其官邸。而皂甲屯(屬今海澱區上莊鄉)的明府花園,是其鄉間別墅。皂甲屯村外,尚有納蘭氏祖塋(曾獲“小十三陵”之稱)。
明府花園始建於清順治十一年,呈長方形,占地約50畝。“南麵為正門,東西設便門,北麵為更道後門,進正門,繞過大影壁,東麵為車馬庫與馬圈和田莊處。西麵為坐北朝南多進四合院和跨院,為主人客廳及臥室,最西部為花園,園內廣植花木。花園北部用清理河道的泥土堆積假山一座,上置茅亭一座,為觀賞四周風景而設。環宅園西北部的河流,疏浚展寬後,用丈餘花岡石條,襯砌了長達一裏多的河道,兩岸遍垂柳,並設五座石橋於河上,水道寬闊,可以行舟……”黃兆桐先生在重溫別墅舊貌之時,沒忘記提上一筆,“清代著名詩人納蘭性德曾出生在這裏,並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納蘭性德為明府花園錦上添花了。
村外的納蘭氏墓園,同樣很氣派,有樹林、泉水與石橋。附近還有千年名刹東嶽廟,被用作納蘭氏的家廟。《重修榆河鄉東嶽廟碑記》:“都城德勝門之北有榆河鄉,中有皂莢屯者,或雲昔日造甲處。其地平原,厚土木深,有相國明公與其嗣總憲揆文瑞公墓在焉。主穴迎相國之考妣,以故相國歲時瞻掃。”而納蘭性德,也與其妻盧氏合葬在這裏。在他死後,與其同時期的詩人杜詔,登貫華閣,目睹納蘭性德30歲時小像,倍感淒涼,寫下“風流休敦鴛鴦社,隻是傷心皂甲屯”等詩句。並注明:“皂甲屯,其葬地也。”
據黃兆桐講述:1972年,中央民族歌舞團的於岱岩回皂甲屯探親,聽說村西在平整土地時挖出好幾塊漢白玉石碑,忙趕往現場,隻見一片斷磚殘石,4米深的墓坑底部,兩扇漢白玉墓門一立一斜。泛著紅色的棺木長達4米,已被用作簡易木橋。而石碑移置生產隊辦公室院內。走近細瞧,竟是納蘭性德的墓誌銘。4年後,領市文物局有關人士前往,發現該碑已被用作台階,有的字已經破損。“看到一代名人石刻遭此破壞,無不感到痛心疾首。當即從台階上拆起墓誌銘,並連同他夫人盧氏的墓誌銘及朝珠等殉葬品和幾十斤清錢,運回市文物局,並相應地給了生產隊一些報酬……”黃先生呼籲:“我們在保護納蘭性德家墓誌銘的同時,能否以納蘭性德廟為墓地,把散落在京郊皂甲屯周圍的有關遺物搜集整理後,在那裏建一座納蘭性德紀念館呢?”如今,這座紀念館經千呼萬喚,終於麵世了。
張寶章、嚴寬二位先生,早先也曾在海澱區上莊鄉皂甲屯的大隊部門口,發現過當做墊腳石用的納蘭性德及其夫人的墓誌銘。盧氏的誌石字麵朝下,幸未損壞。而性德的誌石麵朝上,被長期踩踏磨損,有些字跡已模糊。刻有“皇清通議大夫一等侍衛佐領納蘭君墓誌銘”,由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教習庶吉士,昆山徐乾學撰文:“益肆力經濟之學,熟讀通鑒及古人文辭,三年而學大成。歲丙辰應殿試,各對凱切,書法遒逸,讀卷執事各官鹹歎異焉。名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閉門埽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愉悅而已……容若選送三等侍衛,出人扈從,服勞唯謹,上眷注異於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張、嚴二人感歎:“在十年浩劫中,納蘭性德的墳墓被掘開,寶頂被拆毀,棺材挖出時還看到棺壁被盜墓匪用利刃剜了一個不足一尺見方的小洞,貴重的殉葬品已被盜走多年,剩下的一些金銀珠寶經過清理交給了文物部門;而那兩塊墓誌銘卻被生產大隊充做隊部的階條石。從此,性德墓和納蘭氏祖塋便被夷為平地,栽種玉米小麥了。”
繁華總被雨打風吹去。幸虧,讀後令人唇齒生香的《納蘭詞》,並沒有失傳。其生命力,並不亞於玉米小麥之類農作物。
金啟琮回憶,北京的掌故家、民俗學家金受申某日在安定門內酒館喝酒,“見一洋車夫披破棉襖持一極精細之碗前來買酒。受申索其碗觀看,見碗底有紅印‘鴛鴦社’字樣,極驚問:您家的墳地在皂甲村嗎?車夫答是(原來鴛鴦社係納蘭性德室名,受申既知又以墳地皂甲村印證得實,知車夫確為納蘭性德後人無誤)。遂與車夫攀談,並歎息說:納蘭氏後人一至於此乎!為之唏噓者久之。”看來納蘭性德的後裔,不僅不會寫詩,而且改拉人力車了。這麼說,天才確實是無法遺傳的了?性德填詞時,是否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自己家族的傳人,往後也會落魄到這個地步?但若落在曹雪芹身上,是絕對不會吃驚的。他說過:“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篷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他看見並親身經驗了早夭的納蘭性德無法看見的蕭條景象。曹雪芹雖未淪落到躋身販夫走卒之流的程度,可他的心喲,分明比納蘭性德那賣苦力的後人要敏感得多,痛苦得多。
假如回到舊時代的北京,你可不能對街頭巷尾的“駱駝祥子”們有任何輕視。沒準某個車夫的祖上,曾經是某位王爺或某位大才子呢。別責怪其無能,有辱先輩的尊嚴。要怪的話就怪命運吧。命運,最會捉弄人了。
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
1992年係我移居北京的第三個年頭,因參加詩刊社舉辦的青春詩會,而在香山以東壽安山南麓的臥佛寺住了一星期。茶餘飯後,去附近的植物園閑逛,不知怎麼就撞見一幢古色古香的農家院落:老樹昏鴉自不必提了,低矮的圍牆下麵,擱置著廢棄的磨盤、碌碡之類,乃至半筐暗黃的老玉米棒子呀什麼的……居然還有像模像樣的門匾!這一看可不要緊,我渾身跟觸了電似的——原來這深山裏藏著的是曹雪芹紀念館。曹雪芹,不就是寫《紅樓夢》的那個人嘛。說實話,中國的古典作家裏我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根據講解員的介紹:此乃曹雪芹落魄時的故居,他默默無聞地藏身於這香山腳下的鄉間,遠離紅塵,追憶繁華,撰寫了洋洋大觀的《紅樓夢》——十年辛苦不尋常啊……至於是如何發現的,還緣自當地人修理老房子,鏟掉牆皮,裏層上麵暴露出許多題壁的詩句,按照內容與字體來猜測,極有可能是曹雪芹的手跡。於是,紀念館就這樣落成了,還隆重地舉行過開幕典禮——其驚喜不亞於發現了新大陸。看來紅學家們焦頭爛額地考證了200年,都不如老農的幾鋤頭管用。由此可見,不管是脂硯齋,還是胡適呀俞平伯之流,一律是紙上談兵,都不曾邁出書房一步。
我登堂入室,瀏覽一圈,不由得當真了,甚至從牆頭殘損的墨跡,讀出無盡的辛酸。況且室內還煞費苦心地擺放著一盞生鏽的油燈、幾本紙張泛黃的古書(似乎信手一翻就會像蝴蝶的薄翼一樣碎了),乃至一些年代久遠的陶製器皿,仿佛都在證明著自己是曹雪芹使用過的舊物。
記得那是個冬天,暮色昏暗,更增添了庭院的蕭瑟。我抬頭望望逾越了斷牆的老棗樹,葉子都已經掉光了,隻剩下黑鐵般枯澀的樹杈,在風中顫栗,書寫著轉瞬即逝的文字——莫非,它也曾經與那位清代的大手筆作伴,窺探過其奮筆疾書的身影?
以前讀《紅樓夢》,隻關注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喜怒哀樂,很少考慮作者的一些情況。曹雪芹對於我,象征著一個聲音、一種語氣,或者僅僅是躲在幕後講故事的一個幽靈,虛無縹緲,不食人間煙火。可我無意間踏進他的書齋、臥室,走動在曾籠罩過他的夢想的那塊屋頂下,才察覺他原本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是要吃飯的——聽說他因家境衰敗,寫《紅樓夢》時隻好整日裏熬稀粥充饑,熬一大鍋,放在窗戶外麵凍了,每頓切取一塊加熱……在曹雪芹故居,我東張西望,下意識地尋找那口貧寒的粥鍋。我開始關心作家的夥食問題:一部豪奢華麗的《紅樓夢》,原來都是用“堅硬的稀粥”(借用王蒙的小說標題)喂養的。或者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紅樓夢》本身就是滿滿的一大鍋八寶粥,文火慢熬,反複閱讀,最後把讀者的五髒六腑都快熬化了。隨便從鍋底裏撈點什麼,都夠一個紅學家吃一輩子的。
我摸了摸牆腳的土炕——久不生火了,已冰冷如鐵。幸好擱在中央的炕桌還有點意思,油漆雖剝落了,卻依舊四平八穩。想當年曹雪芹就趴在這樣的炕桌上,盤腿打坐,就著一盞小油燈,一邊嗬氣搓著手,一邊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紅樓夢》。據說曹雪芹最窮時買不起柴禾燒炕取暖,經常在寒夜裏繞著北京城跑半圈,跑得渾身發熱了,再回到陋舍繼續寫作。一部書假若也有體溫的話,《紅樓夢》應該是忽冷忽熱的吧——忽而錦裘玉食,忽而布衣草履;忽而富可敵國,忽而玉碎宮傾……用原書中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注來形容最好了:“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如今北京市每年早春仍舉辦環城馬拉鬆賽(雖然城牆早已拆了),跟曹雪芹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我無端地猜想:這是否正是曹雪芹長跑的路線?在我看來,他跑在隊伍的最前麵,正如其在文學史上的名次。
很慶幸這次會議地點選在臥佛寺,使我歪打正著地邂逅了曹雪芹故居。在想像中,我甚至邂逅了曹雪芹本人——一位在香山腳下隱姓埋名、著書立說的落難書生。如此一想,這座四壁透風的農舍便帶有聊齋的感覺。曹雪芹,寂寞的時候,會夢見狐仙嗎?夢見裙裾飄揚的幻影般的女郎?當然,曹雪芹和蒲鬆齡是不一樣的,蒲鬆齡體會到的僅僅是沒考上大學、無法出人頭地的失意與憤懣,曹雪芹是從雲梯上掉下來的,由富而貧,屬於破落貴族,其感受到的世事無常要加倍地深刻。
話又說回來,曹雪芹夢見林妹妹(以及金陵十二釵),跟蒲鬆齡夢見狐仙(譬如嬰寧、胭脂、紅玉之類),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畢竟,都是舊時代的文人嘛,連夢想都會沾染上脂粉的痕跡。
在《紅樓夢》第一回裏,有如下的語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脂硯齋就此評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假如這部“石頭記”確實出自香山(青埂峰),那麼我要把這座荒舍當作曹氏的悼紅軒了。悼紅軒的字紙簍雖然已倒空了,我依然在徒勞地尋覓那揉成一團拋棄了的心事,以及被打濕了的手帕。我端詳著題寫在牆壁上的潦草字跡,不僅是為了重溫一段舊夢,也是在查找曹雪芹的淚痕——書尚未寫完,他的淚水就流幹了。他是以淚洗麵、以淚磨墨的吧?
曹雪芹與蒲鬆齡惟一的差別(也正是“悼紅軒”與“聊齋”的差別),在於他對名利富貴不隻有憎恨,還充滿了憂傷與悼念。他以一部書的創作過程,為一個湮滅了的黃金時代召開了一場無聲的追悼會。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在我眼中,自始至終洋溢著靈堂的氣氛:遍地落葉,是寒風吹送來的挽聯;而西山的落日,如同枯萎的花圈。曹雪芹在此哀悼自己家族的隕落;姍姍來遲的我輩,則是為了憑吊一位多愁善感的亡者(但願這對他的痛苦能有一定的撫慰)……回到城裏以後,偶爾能看見相關的文章——某些紅學家對臥佛寺附近的曹雪芹故居是存疑的。尤其張中行,屬於堅決的“反對派”:“康雍時期建築,如暢春園內的,至今也片瓦無存,何以這幾間小民房會如此長壽?漏洞一大堆,或說毫無證據,就以為曹雪芹曾伴其新婦(小說中的史湘雲?)在這裏卿卿我我,這輕些說是視夢為真,重些說是自己知道是夢,卻希望他人視為真,連用心也成問題了。”他提及牆上的詩句絕大部分抄自《西湖二集》。這位寫《紅樓夢》的大手筆會這樣拙陋嗎?如何證明這就是曹雪芹親筆手書?
我以為張先生有些言重了。對於一些美好的事情,我一般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明知無法證實,內心還是期許著這樣的精神寄托。哪怕是海市蜃樓或虛光倒影,也總比無枝可棲要好;人生,總有些感悟需要借助外物觸發——即使這外物是假、是虛擬的,隻要抒出的情是真的就可以。正如讀《紅樓夢》最受感動的人,一般都以為這是作者的自傳,甚至直接將賈寶玉視為曹雪芹的替身。又有什麼不好的呢?這反而證明了小說本身的魅力。無論讀者還是作者,都是需要當真的。俄國的托爾斯泰寫到安娜·卡列尼娜臥軌,痛哭失聲:“安娜死了。”曹雪芹若能活著堅持寫完林黛玉的悲劇結局,估計也會哭的。你能說他們傻嗎?作者若無哭腔,又如何叫讀者落淚呢?曹雪芹肯定是住在北京的,也是死在北京的。《紅樓夢》肯定是寫在北京的。至於曹雪芹究竟是住在香山腳下,還是住在通州張家灣——又有什麼關係?除了大內紫禁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留下其足跡。曹雪芹故居即使是偽托,也總比空缺著要好。總應該盡早給大家提供一個懷念大師的地方吧。至於這地方是否確屬大師購置的房地產,模糊點也好(也是一種美嘛),宜粗不宜細。正如許多傳說中的古代名人衣冠塚呀什麼的(小到西湖的蘇小小墓,大到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陵),都有類似的效果——給其崇拜者找一個墳頭哭一哭。情感本身,遠遠比事實依據之類更重要,更真切。
以我個人為例:買門票參觀了曹雪芹故居——哪怕它最終被證明為偽造的,我也沒覺得鑽了圈套,更不會將之定性為“商業陰謀”。那幾塊錢花得還是很值的。不管對於我,還是對於曹雪芹,都是有意義的。畢竟,它使我產生了那麼多的聯想,那麼多的感歎。畢竟,它也使九泉之下的曹雪芹聽到了從人間傳來的更多的唏噓之聲。明明是夢,好就好在隔著一層單薄的窗戶紙——若徹底捅破了就很沒意思。即使我上當受騙,也是心甘情願的。況且,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騙局呀:告訴你飽經磨難的藝術家是怎麼生存的,玉璞天然的藝術品是如何誕生的……即使無人騙我,我還願意這樣欺騙自己呢。這不叫欺騙,而是演繹。
在那個萬木蕭索的冬天,我相信自己邂逅了曹雪芹——枯澀的心靈發出一粒新芽,癢癢的感覺。我與自己所崇敬的大師的靈魂擦肩而過。他都走得很遠了,我還頻頻回頭看他,看他的背影。是我夢見了他,還是他夢見了我——為什麼我的腳步無比沉重,思緒卻無限飄忽?香山腳下的這座農舍,究竟出自曹雪芹的夢境,還是來自我的幻覺?我擔心它隨時會像影子一樣消失。正如每次合攏《紅樓夢》,我都意識到自己被大觀園拒絕了——書中的人物,生活得比我還要真實、還要豐富。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即使在我死後,他們還會同樣地活著,還會一遍遍地重演著悲歡離合,就像每天都會在天空準時出現的月亮一樣。他們按他們的方式活著。他們才是不朽的!
其實,人生的一切經曆都帶有邂逅的性質,都是偶然。譬如,我與一個人的邂逅,與一部書的邂逅,與一座城市、一座村莊的邂逅,與一條路、一棵樹、一眼水井的邂逅,與一隻蝴蝶的邂逅,與一個夢的邂逅……隻要遇見了甚至隻要想起、隻要記得,就是緣分。因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物將注定與我無關,與我南轅北轍。而一旦邂逅,哪怕僅是瞬間,就構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構成記憶沙漏裏的顆粒——可以打破秩序,卻無法剔除。
那怎麼能輕易地否定曹雪芹不曾與香山邂逅呢?不曾與臥佛寺裏高枕無憂的大佛邂逅呢?不曾與這古老的村落邂逅呢?
怎麼能否定:他不曾與我邂逅?邂逅,原本有多種方式、包括一些神秘的心靈感應。
我懷念曹雪芹,並不站在紅學家的角度——我既不會“索隱”,又不懂考古。所以,我不僅對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故居”持寬容態度,甚至對在北京城南仿造的大觀園也很感興趣。按圖索驥,將小說裏的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絳芸軒等等,照搬到現實中,而能保持各自的建築風格,是很需要動點心思、下點功夫的。讓《紅樓夢》的熱心讀者們,身臨其境地在這“贗品大觀園”裏逛逛,讀書而有所參照——總是件有益無害的事。大不了,就把它當作古典文學教學用的沙盤或模型嘛。總比將大觀園一直藏在雲裏霧裏、分不清東南西北要好!作為人,不僅愛幻想,也是很渴望美夢成真的——尤其《紅樓夢》,堪稱所有美夢中的美夢。連好讀書的毛澤東都承認:“中國古典小說寫得好的是這一部,最好的一部。”(轉引自陳晉著《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
這座大觀園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見縫插針營造的,麵積有限,在氣勢上肯定無法跟小說中(以及讀者想像中)的大觀園比擬,相當於縮微景觀吧。它的另一項意義在於:使大觀園作為地名出現在北京的地圖上。小小的夢鄉!據說其原址本是一片農民的菜地。我想,種瓜果、蔬菜,再掙錢,也比不上種出一座大觀園。畢竟,《紅樓夢》在我心目中,屬於絕佳的精神食糧——雖然不能喂飽我的胃,卻能滋補我的心靈。
曹雪芹是北京人,讀者卻常常忽略了他與北京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關係,恐怕因為《紅樓夢》不僅僅屬於北京,更屬於整個中國,屬於全世界;不僅僅表現了家庭史抑或清代的鼎盛時期(乾隆王朝),更表現了永恒。在這一點上,曹雪芹是後世最著名的京味作家老舍也無法超越的。雖然老舍寫了偉大的《茶館》——平民化的“大觀園”。
曹雪芹與老舍同屬“北京滿洲人”(或稱北京旗人),隻不過年代不同罷了。記不清曹家算哪一旗,反正老舍是出生在“正紅旗下”。他們二人,稱得上是另一種性質的八旗子弟——與世人印象中豪奢傲慢的八旗子弟相比,絕對算“另類”了。他們既不提籠遛鳥,又不唱戲捧角,而熱衷於寫小說,是少有的文學家。當然,曹雪芹比老舍要更多一些貴族氣質,畢竟他是闊過的——這就像賈寶玉與駱駝祥子,雖然性質相同,卻風格迥異,屬於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
人們根據食粥、寒夜奔走、徒窮四壁之類傳說,認定曹雪芹命苦。其實他是吃過滿漢全席、享過種種豔福的,否則他如何逐一描繪大觀園裏的“高消費”(山珍海味、畫棟雕梁以及穿金戴銀),如何再現美女如雲?假如純屬虛構的話,那他的想像力可就驚人了。別的不說,從《紅樓夢》裏,將描寫飲食的情節抽出來,足夠編一本供五星級飯店使用的菜譜。非美食家不能著此書也。以此類推,曹雪芹還基本具備服裝設計師、建築學家、戲劇導演、詩人、琴師乃至娛樂記者的素養。這可都是靠溫柔富貴鄉裏泡出來的,非道聽途說或三兩天的熏陶所能造就的。公子雖然落難,富翁縱然破產,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呀。
在這方麵,我又很讚成張中行的觀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雪芹不會像詩文中描畫的那樣窮。文人,張口阮囊羞澀,閉口貧無立錐,也隻是說說好玩而已,如果真衣食不足,那就連寫阮囊羞澀、貧無立錐的力量也沒有,況八十回的錦鏽大書乎?所以所謂文窮而後工,窮隻是未大富貴,卻必須執筆半日,到食時還有,哪怕是粗茶淡飯,送上桌麵。還不隻是粗茶淡飯,見於詩文,他也不少喝酒,顯然,不名一錢是辦不到的。還可以看看他的朋友,敦氏弟兄等都是中上層人物,他的情況會下到底層嗎?”我想,曹雪芹再尷尬,也會比大清帝國垮台後破落的旗人境遇要稍好些。令其有切膚之痛的並不完全是物質,而更多的存在於精神層麵上——譬如愛情的失落、親朋的離散。就像在高鶚續寫的結局中,賈寶玉遁入空門,絕對不會是經濟的原因,絕對不至於為躲債而離家出走。
說實話,當我第一眼看見臥佛寺附近的曹雪芹故居時(尚不知其真假),頭腦首先浮現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雲遊的怡紅公子。我下意識地念叨:賈寶玉呀賈寶玉,原來你躲到這裏了。讓我好找啊!古刹如林,人海茫茫,原來你投奔的是臥佛寺呀!
在《紅樓夢》結尾,賈寶玉和一僧一道飄然登岸而去,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他所隱居的青埂之峰,原來就是香山呀。
我正要為查找到賈寶玉的下落而高興——一瞬間,夢又醒了。這曹雪芹故居,跟賈寶玉又有什麼關係?說到底,賈寶玉不過是虛構出來的一個人物。或許,在潛意識裏,我把曹雪芹的生活當作賈寶玉的延續了。賈寶玉是曹雪芹對前世的回憶?
賈寶玉離開大觀園之後,就去臥佛寺當和尚了,就躲在香山腳下寫回憶錄了……這純粹屬於我本能的想像。我被自己的想像給戲弄了。
說到底,我是被《紅樓夢》給迷住了。我把太虛幻境當真了。
甚至忘掉了是非與虛實。
我是把藝術當作真理了。這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紀曉嵐的閱微草堂
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熱播,使這位清代的大學士頗有點“鹹魚翻身”的架勢,仿佛又活了過來。雖屬“戲說”的風格,卻把人物形象塑造得很傳神。“再現”也罷,“誤導”也罷,總之使老百姓倍感親切。真實的紀曉嵐究竟是什麼模樣——似乎已不重要了,活躍在熒屏上的是他兩百年後的替身,吸引著我們的眼球。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清宮戲”絡繹不絕,在熱了皇帝、熱了格格之後,終於輪到文人了。讓大家瞧瞧古代的知識分子是如何風流倜儻。
於是,紀曉嵐給人留下了“嘴快”(伶牙俐齒嘛)的印象。耍貧嘴,是北京人一直很擅長的。紀曉嵐雖出生於直隸(今河北省)獻縣,可長期生活在天子腳下(官至禮部尚書),怎麼也算半個北京人,這方麵的功夫一定也不弱。其實他的眼與手也是極快的,絕非光說不練之徒:乾隆年間主持編輯蔚為大觀的《四庫全書》,用13年時間,將3萬6千冊的《四庫全書》瀏覽了一遍(相當於如今出版社的終審),並且親自執筆撰寫出200卷《四庫全書總目》,概括了各書的內容提要及相關材料,比當代創作了《談藝錄》、《管錐篇》等等的錢鍾書(有“文化昆侖”之譽)要辛苦多了。他口才究竟如何,我無緣領教。我隻知道他堪稱是身體力行的實幹家。可電視劇偏偏要把他拍攝成“大專辯論賽”冠軍的樣子。這簡直是北方的唐伯虎了,隻不過以一口京腔取代了那江南才子的吳儂軟語。
我最早知道紀曉嵐這個人,是因為年少時讀的《閱微草堂筆記》(在南京楊公井的古籍書店買的線裝本),有六朝筆記小說之風,但似乎更富於人情味一些。那種在山青水秀、窗明幾淨間寫寫畫畫的隱士生涯,很令我景仰。我盼望日後也能有這樣一處可以獲得精神上絕對自由的“自己的房子”,起個好聽的齋名,每天都在屋頂下做著自己想做、愛做的事情:賞花、飲酒、在燭光下寫詩抑或雪夜閉門讀書呀什麼的。
我居然沒有留意閱微草堂究竟在哪裏,在我想像中,它帶有桃花源或烏托邦的性質。一個人的桃花源,一個人的烏托邦。
這就是我對紀曉嵐其人的原始感覺:一位古老的隱士。這種直覺應該說並沒有欺騙我。他確實是個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罷了,而非隱於鄉野。據說隻有大隱才能瑧此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