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西山不見使人愁

原先在北京城裏,似乎隻要稍稍踮一踮腳,就可以看見遠處的西山。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一書中描繪道:“這是一座水平展開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牆和城樓構成了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在城內各處,由東向西的開闊的視野走廊,使如畫的西山盡收眼底。”行走在鬧市,手搭涼篷,眯縫起眼睛,起伏的西山就會像屏風上的木刻圖案一樣浮現——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今天的我們絕對不相信會擁有這樣的眼福。是的,北京的變化最可以用“滄桑”一詞來形容,那推門見山的景象已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目之所及盡為鋼筋水泥的人工建築。楊東平也不得不承認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風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設速度恰成正比。當城市的天際輪廓線終於被高樓和煙囪取代,城市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受到嚴重的挑戰。”

景山、白塔呀什麼的再也算不上一覽無餘的製高點,而今有著比之高若千倍的賓館商廈(譬如朝陽門外的京廣中心)。至於一望無際的城牆和城樓,早已經被夷為平地,屬於被刪節的內容。那我們能看見的是什麼?除了高樓還是高樓。現代化的高樓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給擋住了——料西山同樣也看不見你我。市民的視線怎麼突圍也無法回歸自然之中,所以變舉頭為低頭,看人工培植的綠池——聊勝於無吧。

但在過去的時代,北京人確實不勞遠足即可看見西山。崇文門外原有一座始建於金代的法藏寺塔,共7層,高10丈,八麵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陽登高的佳選——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門真覺寺的五塔金剛寶座台。在城東南的寶塔上,向西北望,最遠“可見西山起伏的山巒,橫臥在碧空白雲之間”(陳德光語)。這是一個大對角呀!讓視線橫跨整座北京城,居然還能與郊野之外的西山會合。別說看了,想一想都覺得有福。隻是如今,這是讓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20世紀50年代,梁思成為反對拆除牌樓的行動,特意給周恩來總理寫信,以帝王廟前景德街牌樓為例,詳細描述了每逢夕陽西下,西山的峰巒透過牌樓和阜成門城樓所融彙而成的絕妙好景。可見那時候,走在牌樓下麵,不用出城門即能眺望到西山的遠景。現在,不僅牌樓、城樓沒了,視野中的遠山也沒了。當然,西山並沒有消失,隻不過顯得更遠了。簡直與我們的市井生活毫無關係。

曆代北京人對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鬆的西山是北京做夢的枕頭。一座古都頭枕著西山做了千百年的夢。還是林語堂說得好:“一個城市即使尚未臻於完美,人們也依舊會喜歡它,還要留戀其旁的山巒、河流。即使人們很少去遊覽,有關那些勝地的古老故事也會使整個城市充滿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裏,西山越往遠處越顯高峻,上有數百年的古廟,從汨汨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進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獵公園占地麵積廣大,其中還建有許多富家別墅。如今要到此處,從西直門乘車隻需半小時。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陽光下燦爛奪目。頤和園中的萬壽山也總是遙遙相對,依稀可見。北京城內的小溪都源於西邊山中……”聽他這麼一說,西山又像飽滿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著山腳下的城市與居民。

然而我們離西山仿佛越來越遠了。臨窗憑欄,再也看不見日落西山的壯美場麵,隻能欣賞到樓群間的落日與弦月。西山不見使人愁。

究其原因,估計有兩種。主要是因為城市長高了、變胖了,像個躺著的胖子,視線被臃腫的肚皮給擋住了,這是類似於一葉障目不識泰山的悲哀。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因之而變得複雜且壓抑。在密不透風的水泥叢林裏,說到底我們都是些井底之蛙。老舍曾指明舊日北平的好處在於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周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第一個城樓,第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遺憾的是現在的北京很少有空兒了,擁擠不堪。還有一個原因也不可忽略:環境汙染造成的空氣質量差,懸浮顆粒增多,二氧化碳濃度超標……僅據20世紀80年代的統計結果,全年的煙霧日由50年代的60天上升為150天左右。更別提愈演愈烈的沙塵暴了——最厲害的時候可視率隻有幾米。再這麼發展下去,就差伸手不見五指了。北京的天空越來越缺乏透明度,城市的瞳仁逐漸變得混濁、布滿雲翳,所以城裏人不僅看不見西山,許多更親近的景物也日漸顯得模糊。

林語堂當年說人們站在西山臥佛寺或碧雲寺,就得以鳥瞰輝煌的城市:五裏長厚重的灰牆清晰可見,若在晴天,遠處門樓看起來如同灰色大斑點,驚人的大片綠色呈現於閃爍的金黃色殿脊間——那就是遠處的太液池(北海和中南海)……我前些天特意爬上了香山的“鬼見愁”(頂峰),俯瞰北京城,就像擱在蒸屜裏的一盤餃子,被濃重的煙霧所籠罩。我差點懷疑霧氣中究竟有餃子沒有?在我的視野裏,北京城也變得子虛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