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裏,看不見西山。在香山,同樣也看不清北京。
林語堂在《京華煙雲》裏歌頌過北京那如同明鏡高懸的天空:“……城外環繞著清澈的玉泉河,遠處有紫色的西山聳立於雲端。天空的顏色也功勞不小。天空若不是那麼晶瑩深藍,玉河的水就不會那麼清澈翠綠,西山的山腰就不會有那麼濃豔的淡紫。”可惜這快要成為過時的讚美。我們總有一天會明白:保護天空、保護自然,和保護文物同樣重要。說到底,我們是在保護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是該把蒙滿灰塵的眼鏡取下來,好好擦一擦了——為了能夠看得更遠些,更清晰些。
有些景物則不僅僅是被擋住了,而是再也看不見了。譬如林語堂曾在西山一側鳥瞰的厚重的灰城牆,就已成為曆史的塵埃。即使站得更高,或站得更近,也看不見老北京的城牆和城門,這與我們的視力無關。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牆:中央是宮城(紫禁城),第二層是皇城,第三層是京城——分為內城、外城(即南城)。至於遠方拱衛的長城,隻能算編外了——三重門之外的“城外城”。裏應外合的三道城牆,如今隻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另外兩道先後被拆除。最外層的京城雖然是解放後消失的,中間的那道皇城的夭折則要早得多。幾乎是伴隨著20世紀的抵臨而敲響了第一記喪鍾:1900年,東安門在曹錕的“壬子事變”中被燒毀;左安門又於1912年傾塌;1917年拆除了東安門南段皇城城牆、西皇城根靈清官一帶皇城城牆;1923年後又拆除了除中南海南岸經天安門至太廟以外的其餘東、西、北三麵皇城城牆……從此,皇城基本上就名存實亡了。北京人經常念叨的皇城根兒,確實隻剩下“根兒”了。或者說,北京人隻能憑借記憶來“尋根”了,尋找那被鏟斷的根。
外城牆遭到破壞,也同樣始於解放前:1915年為在正陽門(即前門)甕城兩側修建火車站,拆除了雄偉壯觀的甕城;後來修築內城環城鐵路,又陸續拆除了朝陽門、安定門、德勝門、東直門、宣武門的甕城及朝陽門、宣武門城樓,並挖開了許多道“豁口”以輔導交通。當然,北京城牆遭受的致命一擊,還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被徹底“解除了武裝”,解甲歸田。它的麵貌顯得有點陌生。
其實城牆並不懂得疼痛,懂得疼痛的是人心。台灣作家林海音,不敢麵對自己的“城南舊事”——那已是一座紙上的空城:“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平連城牆都沒了,我回去看什麼?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牆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哭有什麼用?假如孟薑女確曾哭倒過長城,難道我們的哭,就能使城牆重新站立起來?更值得一哭的並不僅僅是城牆的垮掉,而是在拆城牆時肯定曾有人歡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應該是精神上的損失與殘缺。
我們的城牆呢?我們的良知呢?
另一位台灣女作家,有“龍卷風”之稱的龍應台,於20世紀80年代叩訪北京後頗為惆悵:“新建築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毫無個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溫馨、傳統的氛圍破壞了,使老北京蕩然無存。這些古跡屬於整個中華民族,也屬於我。我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好像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把它毀掉了。”促使她直言相諫的,其實是一份更為深沉的愛——“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詩句)。北京城是所有中國人的老家。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在重建北京城的過程中,我們確實應該多聽聽批評性的意見,哪怕這已是遲到的警鍾。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對於古老的記憶,必須更為殷勤地挽留。據說一位“老外”也毫不客氣地發表過一番“酷評”:“由於外國的侵略,如今圓明園一片廢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連同它的城牆、宮殿、寺廟、公園這些文明的象征橫遭破壞,則要由中國人自己負責了。現在的北京,與其說是一座城市,毋寧說是街道、建築物和空地的堆砌……沿馬路走上幾個小時,竟然看不到一座前兩個世紀留下的古建築物,更不用說具有引人注目的建築風格了。”(轉引自《城市季風》一書)說實話,聽此言,我的臉還是有點紅了。我覺得,比自責更重要的,是自省。自省才能自強,自強才能自尊。
北京的自尊心,再也容不得傷害了。北京,再也容不得傷害了。該怎樣撫慰這顆飽經滄桑的古老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