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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這座城市,正如前所述,四季一點也不分明。我很難記住現在是什麼時節。倒是在這一年裏,中國移動手機短信的服務有了新的進步。我猜想它的南方區域總經理大概年輕時是個文學愛好者,或者至少是個氣象愛好者,他(她)於某一天,對中國古代文化忽然就產生了興趣。於是,命令他管轄的公司,以建設企業文化的名義,給用戶們發來一些有關中國曆史上二十四節氣的優美文字。事實上,二十四節氣在中國大地源遠流長。它那些工整而美妙的詩意盎然的名字,本身來說,幾乎就是完整的二十四首歌謠。啊,立春,夏至,小雪、大雪啊,秋分、春分,驚蟄……那些簡要精準的詞彙,一如久違的鄉人,彌漫著春榮秋枯的青草味,呼嘯著牛糞和炊煙的鄉土之風,常常引發我莫名其妙的傷感。中國古人和現今的農人,他們將每一年,都用二十四個節氣劃開,用優美的象形字,為那些周而複始的時間,雕刻成精致的花紋,使過去了的每日,和即將到來的每天,頓時顯得有意味,有意思,有意義。

不過,在很長的時間裏,伴隨著青春的成長,我生命裏,一直擁有著某一種無法言喻的淡淡憂傷。那種憂傷,是漫長青春期的輕微的喜悅和幽深的悲戚交織而成的。我覺得,青春的歲月,正如這相依而來的一年又一年,如這比鄰而居的二十四節氣,它們是永遠用不完的。

有一首歌唱道:過去了,永不再來。這樣想著,我的心就又常常陷入某種持久的悲傷中。長大以後,特別是近年來,每次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出的二十四節氣中的某一章節,常常會驀然想起,年幼時在農村田野村頭所目擊的一切:天空,流雲,大地,河流和莊稼。大地貧瘠或肥沃,人間春去春又來。

在那些年代,節氣是混合在田野和空氣中暗自潛入的。大自然用無盡的變化,讓我們知道時間也是變化的。

時間不僅在變化,時間也在呼嘯著消失。而生活中的一切,卻仿佛停滯不前。我們自己,總是依然故我。我們並不滿意這種平靜和不動聲色,是啊,年輕的心,總是時刻湧動著某種希冀和渴望。

生活依然沉默,人在沉默中會有些許變化。譬如我,譬如陳旎,譬如我們大家。哎,說到陳旎,現在的一個顯著變化是,使用化妝品是越來越勤了。初識她時,素麵朝天,仍然燦若桃花。那時的她,不使用任何品牌的化妝品,現在卻十分熱衷這些東西。在我看來,她光潔美麗的臉,並沒有任何令人不安的變化呀。是不是女人年紀稍大,就開始心存惶恐了?是不是曾經何其茁壯的青春,也一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後尋無所蹤?對這一切,怎樣才能作出一個準確而有效的判斷呢?難道她們的內心,真的會有一位躲藏著的隱身提詞人嗎?她能夠時時聽見那無情的聲音在冷酷地提醒?啊,青春消逝,美麗不再!她的全部希望就要變成恐懼和挽留了。

然而,青春和美貌是可以挽留的嗎?我曾經跟她開玩笑說:“你知道嗎?魯迅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麵自己未化妝的臉。”

陳旎聽了很生氣,罵道:“屁!那是你們掛羊頭賣狗肉,給魯迅先生丟臉。”

她一度短暫地使用國產的品牌,做了幾天愛國主義者,現在,均全部換成了外國名牌。我沒敢嘲笑她是賣國賊,卻時常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愛情混合了同情心,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有一天休假,她起了個早,獨自過境,跑到香港去買資生堂化妝品。什麼潤膚露呀,美容液呀,防皺美容露呀,還有粉餅,唇彩,芳體乳,防曬霜和超時空晶致乳霜……好大一袋。

傍晚,我去羅湖口岸接她,在出租車上,陳旎興致勃勃給我介紹那些時尚的玩意。我看著那些炫目的彩色日本字,每件化妝品,價格都在幾百到幾千元不等,不由得暗暗伸舌頭。出租車司機是敦實的北方男人,嘴唇雖厚,喜歡說話。聽了陳旎的絮叨,忍不住笑嗬嗬地回過頭來問她:“小姐!那您抹一手指頭兒,就得好幾十元吧?”

陳旎是何等機靈伶俐之人呀!她隨即笑嘻嘻的,應聲道:“就是!師傅,要不我給你抹一下,算抵出租車費,好嗎?”

那師傅笑眯眯的,幽默地回答道:“不敢!……那麼貴,豈不是還得給您找零頭呢?”

回到家裏,望著她的梳妝台,望著台上那些林林總總的精美化妝品,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現在,她真是變了。現在,她像那種想要盡一切努力,拖住光陰的女人。真是年紀不饒人啊。青春城市裏,青春的人兒,也會惶恐青春的悄然流逝嗎?

她知道了我這樣想,惱怒我的不通情理,惡狠狠問我:“喂,葉蟬啊葉蟬!你到底愛不愛我?”

一時間,我驚慌失措,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難道就為了一點點化妝品?我從來沒有責怪過她,沒有責怪她花費銀子在香港,甚至在各國購買這些昂貴的東西。相反,對她的瘋狂舉動,我總是充滿同情。雖然,的確也曾經那樣想過,時光對於女人來說是多麼殘酷,可是,我從來不曾,也不敢直接明白說出來。

陳旎怒氣衝衝說:“你總說你關心我,知道嗎?你知道我長期呆在多麼惡劣的環境裏生存嗎?”

多麼惡劣的環境?這是什麼意思?她呆的環境,她的工作環境,會很惡劣?這個我確實是從沒有多想過的。在我看來,飛機是多麼美的好地方啊,新潮,時尚,高科技。多少人渴望乘飛機去遠行?多少人有幸乘上飛機,這裏瞅瞅,那裏摸摸?對每一個新的發現,無不驚訝萬分。幸福之情,溢於言表。這樣的環境還能叫惡劣嗎?我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跟許多在地球上生活的尋常百姓一樣,我從內心深處,向往和羨慕她高雅優美、幹淨整潔的工作環境啊。特別是現在,她改換門庭,改飛國際航線,所服務的飛機,是最新型的空中客車340型寬體飛機。機體更大,空間更寬裕,設計更美,設施也更加豪華和完備。她們這些年輕美麗的姑娘們,人人都打扮得天仙似的,一個比一個漂亮,這樣的環境,居然很惡劣?

她見我不說話,愈加生氣,說:“你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在天上飛行,就像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啊,她自己也這樣想來著!真的,她說得太好了。神仙!神仙也飛不到她那麼快啊。中國古代的神仙們,總是呆在深山或者海邊,活像個老農民一樣。怎麼可能跟現在的空姐相提並論呢?啊,她的比喻,真是太美妙了。她的確是,的確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我得承認,在我看來,她真的過的就是神仙生活。你看看,她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還有,那速度!啊,三萬五千英尺的高空……天啊,最英勇的鳥兒,都不能飛到那麼高那麼遠。

我說:“對於你,我是羨慕得不得了。”

她哼了一聲,說:“那你每次看我坐在化妝桌跟前,你就不高興?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我吃驚地問:“有嗎?難道我不希望你漂亮?我巴不得你天天像明星一樣!”

“可是,你可曾為我買哪怕一種化妝品?”

“這個……我不懂嘛。”我語塞了。

“不懂?不關心就是不關心!——不要說不懂。”她說,“哼,說你不懂,誰知道?你好歹也是個讀過書有學問的碩士研究生吧?會連這個都不懂得?誰知道你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反正你一看見我的化妝品,你的臉啊,就像輸掉最後一筆錢的賭徒似的。”

她這麼說,我相信她完全是口不擇言在詆毀我。我有那麼愛錢嗎?我嘀咕說:“你是那麼漂亮,根本不需要用那些化妝品啊。再說,現在都檢查出日本鬼子的化妝品有毒了。法國的香水,據說是用死人的屍體做成的。哼,看到這些可怕的消息,我還不敢告訴你呢,我一直隱瞞著,就是怕你產生誤解,認為我不同意你買進口化妝品。我建議你從現在開始,好好考慮一下,這些化妝品,是不是真的很安全?”

“天啊,”她恐怖地叫起來:“看你說的!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無數的人正在使用那些化妝品啊,這豈不是太可怕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有疑慮的。我的擔心也不是空穴來風。”我說。

她脆弱地喊:“哎,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我正欲再說點什麼,卻聽見她又在嘮叨了。“我容易嗎?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要呆在一個怎樣惡劣的環境裏?在飛機上,空氣裏的水分,與正常環境相比,要少百分之二十,知道嗎?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

“《紅樓夢》裏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你可以看到水分對於女人的重要。再美麗的女人,如果長期處於這樣人為的沙漠化環境裏,都會被幹燥的缺水和身心的疲憊,折磨得花容失色的。”她喋喋不休地說。

啊,花容失色!我不由得笑起來。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屢屢生氣了。過去,每逢這樣的時候,我都會盡量抓住機會表達我的親昵和關愛。可是,現在她不需要這些表達和安慰。她像是想告訴我,她就是很不開心。

因此,對她最近的表現,我也是愈來愈不理解。與過去相比,她的性格越來越壞,她的煩惱像夏季的台風一樣隨意襲來,劈頭蓋腦一番,然後就揚長而去。她的臉色,更是像紊亂的月經周期一樣,倏忽不定,無法捉摸。

但是沒法,每逢這個時候,我都隻有乖乖的惟她之命是從。當然,我知道,我的命運也不全是苦難與無奈。沒有航班的休息日,她的表現也還蠻好的。她會興高采烈的,像隻乖巧的小貓——那是她喜歡的動作,含著嬌羞,野蠻地抓住我,——有時是手臂上一小塊肌肉或者皮膚,有時是耳朵,然後,擰一擰——配合著我忍受疼痛的表情,溫柔質問我:“葉蟬,你說,我們還有愛情嗎?”

“啊,愛情?”我咧嘴說。

“你要說實話!”

我怎麼能不說實話呢?隻是,在我看來,類似這樣的問題,是相當弱智的。可是,有些時候,我們並不清楚,這個世界有些女孩常常就是這樣十分弱智。當然,我還不能直接就說她是弱智。否則,豈非自討苦吃嘛?我知道怎樣妥當地回答她,知道怎樣小心翼翼,溫厚而體貼,熨平她日益躁動和不安的女人心。說真的,這點小小的經驗還是有的。

“快說,我們還有沒有愛情?”她威脅說。

我滿懷愛意,說:“當然有啦,你這傻女孩。”

“我們真的還有愛情?”她像是不相信。她的閨密告訴她,拍拖的周期是八個月,超過了這個期限,人的感情就趨於平淡,愛情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關於愛情的周期眾說紛紜,喜歡質疑,受到影響的多半是女人。此刻,她大概能夠想到的,就是這些了,且聽她怎樣說?

“真的還有嗎?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嘖嘖,真可怕。葉蟬,我們不要結婚,好不好?”

“啊,不要結婚?”話題出乎我的意外,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一結婚,愛情就沒有了。這樣的婚,你敢結嗎?”她瞪著眼睛問我。

“好好,那就不結婚。”

“不結?哎,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呀?不結婚?”她咆哮起來,操起門邊粘滿落發的髒掃帚,朝我揮舞過來。

“哎,別別!”我躲閃著,說,“你別像潑婦一樣啊。我有說過不結婚嗎?”

“你剛才說什麼了?潑婦?我是潑婦嗎?……哼,還敢當麵撒謊!”她恨恨不已,說。

“不是你要我那樣說的嗎?”我辯解說。

“我要你說不結婚?”

“你自己問我,說我們不要結婚呀。”

“哼,我可以說,你不可以說!”她昂揚地說。

“好好,你可以。我不可以。寶貝,全都聽你的。現在,可以了嗎?”

“不可以!我不過是試探你罷了,豈知你真是這麼壞啊。好你個葉蟬呀!現在我知道了,你不喜歡我了,你不愛我了。”她說著,傷心不已。

“我喜歡你,我也愛你。寶貝。”我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

“那你說說看,我們現在是不是還有愛情?”她抬起頭來說。沒見過她這麼固執的,也沒見過她這麼緊緊追問的。

這回,趕緊吸取教訓,我說:“當然,當然有。”

“可是,”她滿臉憂傷,怔怔的,猶如容易受到傷害的孩子,瞧著我說,“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了呢?為什麼我總是覺得,這個世界,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正在離我遠去呢?我好害怕。”

“哪有的事?”我安慰她說,“一切都還在的。正像大自然,冬天走了,春天就來了。夏天走了,秋天就來了。你不能說冬天和夏天就沒了,它們像孩子捉迷藏一樣躲藏起來了。它們躲著藏著,轉一個圈子就又回來了。”

“轉一圈就回來?”

“你知道嗎?譬如蛇,譬如青蛙,還有知了,它們都有冬眠呢。它們像人尋找房子休息一樣,想睡覺就躲藏到土洞裏去。它們睡得太沉,比人那是睡得太長了。瞧,我們最多睡一晚,第二天就得醒來。它們呢?它們可以美美地睡上一整個冬天。一整個冬天啊。好漫長的冬天!你會說,天氣很冷是不是?天氣冷,我們也睡不了那麼久。可是,人家呆在土裏麵,髒兮兮的,還能自顧自地美美睡上一整個冬天……冬去春來,春暖花開……它們就醒過來。這些家夥,真是太聰明了,春光明媚,就蘇醒過來……你知道麼?愛情也是這樣的。它也有冬天,也需要像動物一樣冬眠。你不要擔心,如果你覺得它不見了,沒準,那就是躲起來冬眠了……嗬嗬,你要相信,過了這個冬天,它很快就又會醒過來的。”

我嘮嘮叨叨的話,聽起來像童話吧?看來她願意相信童話,女人天生跟童話有緣。她好奇地問:“是真的嗎?”

“嘻嘻,當然是真的呀。”

“愛情也會睡著?”她不相信地說。

“是的,它也會睡著的。”我努力使她相信。

“我真能夠相信這個?”現在,天真的模樣,回到她的臉上。我甚至有些感動了。

“你千萬要相信!”我深沉地說。

她粲然一笑。啊,黑漆漆的眼睛,濕潤,明亮。她的眼睛是多麼的美。她說:“愛情是不是很任性?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是呀,愛情的性子就是這樣子的。哎,想起來了,愛情之任性,簡直特別像你!”

“像我?”看得出來,她有些吃驚。

“是呀,太像你了。——又任性,又霸道。”我嘻嘻地說。

她含嗔擰我,說:“敢諷刺我?”

我歪著腦袋,慌忙作揖說:“哪裏敢?是表揚你呢。”

她放開了手,我的耳朵得到解放。她輕輕用長長的手臂環繞著我,溫軟的身子伏在我的身上,貼著我小聲說:“馬屁精,說說看,你為什麼懂這麼多?”

她這樣溫柔地說話,我內心就感到安慰和溫暖。同時,一些奇怪的不安和莫名的煩惱,也隨之湧上心頭。雖然百味雜陳,可是天知道,我是多麼迷戀這樣溫暖而美好的時刻啊。我害怕這樣的情形不能長久。是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現在都變化得太快了。人們都在說,沒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而我,卻要她相信愛情……唉,我們真能夠信賴我們的愛情麼?

我故作謙虛,說:“這算懂?小學生也知道得比這多。”

她突然生氣,用粉拳捶打我,說:“什麼意思?你竟敢說我連小學生也不如?”

天呐!難怪孔夫子說,惟小人與女人難養也。他老人家在三千年前就洞見現在的女子是什麼樣子的了。我隻得趕緊說:“哎呀,你?你比小學生強多了……你每天在世界上飛來飛去的,像國家元首似的。大公司CEO也比不過你呀,美國國務卿也不過如此。”

她仰起頭來,竟然鼓起腮幫子,朝我吹了一口氣,溫潤的氣息令我陶醉。她嫵媚地說:“不要嘲笑我,好不好?”

我乘機想要去親吻她,可是,她卻靈巧地躲閃開了。我繼續說:“國家元首不如你,董事長不如你。大學生不如你,博士碩士也都不如你,哎,就是五星級教授也不如你。”

“胡說!哪有五星級教授?”

“我亂說的。嗬嗬,總之就是想說,人人都不如你。”我胡亂嬉鬧著說。哎,說到博士和教授,我忽然就想起馬絕塵了。馬絕塵馬教授,他現在在澳大利亞幹什麼呢?不知怎的,我有些懷念他了。

“你還記得馬教授嗎?”我問。

“怎麼想起他了?”

“沒事。你最近飛國際航線怎樣了?什麼時候飛澳大利亞啊。”

“唉,你以為飛國際航線就很好了?我們隻能在一條航線上飛來飛去的。很單調,很枯燥的。沒可能到澳大利亞去。”她說著,突然又說,“哎,我好想吃口水雞。”

“口水雞?”我不由得詫異地問。

“華強北民間瓦罐煨湯館旁邊,有一家‘渝之小居’,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店,那裏的重慶口水雞真是太好吃了,而且很便宜哩,才十元錢一份。隻一小份,又不會發胖,店家真是好體貼的。哎,我要流口水啦。”

啊,不會要我現在去買吧?我說:“是嗎?”今天的晚飯我可吃得太飽了,肚子還是圓溜溜的,我完全沒有食欲呀。我不動聲色,撇開口水雞話題,問她:“說說看,乘坐國際航線的旅客,跟國內航線比,是不是有所不同?”

“你說旅客?有什麼不同的?”她突然有些憤憤然的樣子,暫時忘記口水雞了,她說,“現在中國人富裕了,坐國際航線出國的人也多了。他們還是改不了以往的習氣。在飛機上,就像春節在農村走親戚,大包小包,大呼小叫,一點也不文明不禮貌。還特別能吃!好像總是吃不飽似的。吃完了,就爭先恐後,去搶洗手間。唉,真是懶人屎尿多啊。”

我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得可真粗俗,雖是經過訓練的空姐,有時候她也是滿嘴髒話就脫口而出。想起她曾經憧憬的東西,我問:“你不是說,飛國際航線,會遇到很多社會名流,企業家,明星麼?——難道一個都沒有遇上?”

“也有的。可是他們也不好侍候。”她搖頭,表示不滿和失望。

我想起來,她曾經說過,她現在在飛機上或者在機場裏,經常與一些富翁和達官貴人相遇。他們的派頭,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他們的灑脫,他們的從容,曾經讓她向往。可是,他們的任性和驕橫跋扈,卻一下子讓她領教了這個世界的極端不平等和不尊重。這都是讓她不開心的緣由。有時候,出航歸來,她會疲憊地說,她憎恨這個不平等的失衡的世界。在她看來,這個世界,是一個永遠傾斜著的世界。其角度或者說坡度,猶如飛機的起飛或降落。她瘋狂起來,說的話也很藝術,也很動聽呢,並且,足以讓你大吃一驚。

“我們總是努力讓飛機平衡飛行,這樣客人坐著才舒服。可是,來坐飛機的人,特別是頭等艙,永遠是有錢人。那些剛剛富裕起來的人,口袋裏才有幾個錢的人,喜歡吆三喝四的,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錢似的。真正的窮人是沒法來乘坐飛機的。那些住在山溝溝裏的衣衫襤褸的人們,恐怕一輩子也看不到一架飛機。”她居然憤憤不平起來。

我安慰她說:“你不要太激動,世界就是這樣的。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坐得起飛機,這就是好事。”

她會陷入沉思,然後說:“呃,沒錯。我一定要做個有錢人。”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是的,她這樣說話,與我很相似。我曾經這樣想過,這樣說過。我的內心曾經有過強烈的發財念頭。我們真是同一類人。或許,可以說,在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所有的人都被金錢同化了。我能夠理解她。在這個物質世界,沒有錢是無法活下去的。當你生活的世界充斥著金錢觀念的時候,當你看到中國人改革開放,用了二三十年的時間,拉近了中國與發達國家的距離,你就知道,我們的觀念和意識,已經被金錢,商品和市場,徹底地清洗了一遍。如今,我們可以跟美國人坐在一起談一談商品經濟,談一談資本,談一談資本主義了。在許多方麵,我們的確是跟這個世界越來越親切,越來越有共同語言。

事實上,她不喜歡——我們都不喜歡窮人。改革開放,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然後讓所有的人富裕起來。理論上來說,我們要消滅窮人。事實上,也沒有人喜歡窮人。鄧小平的理想是,要將窮人這個詞從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的漢語大詞典裏清除出去。隻是,這樣宏大的社會理想,不知道何時能夠實現?當然,如果將它當做一件事情來做,就是說,當做一件夢想來實現,是不妨一試的。我喜歡人們有夢想。況且,世界已經發展到二十一世紀,自甘貧窮,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陳旎撒嬌說:“葉蟬,你別總是那麼忙好嗎?你對我好一點,好嗎?”

“我對你不好嗎?改天我帶你去渝之小居吃口水雞。”

“我要現在就去吃。”

“好,一言為定。我們現在就去吃。”

“你太壞了。”她尖叫起來。“你知道我現在不想出門的。哼,還說對我好?……我問你,什麼時候你帶我出去旅行過?你說過很久了,許過很多次諾言了!哼,恐怕連你自己都忘了吧?我們去美國?要不,就去歐洲?如果時間不夠,我們就去馬爾代夫。”

本來,我是不知道馬爾代夫的。現在聽她提起,讓我想起有關馬爾代夫的一則廣告。那是陳旎拿著一本雜誌,不厭其煩,指給我看的。於是,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馬爾代夫的所在。她非常喜歡馬爾代夫。有一段時期,總是向我提起那個遙遠的潔淨得一點也不像俗世人間的地方。噢,馬爾代夫?……細軟的沙灘。清澈的海水。白色帆船。海天一色。廣告詞煽情地說,在地球的最後一個樂園裏,隻有你和你的愛人,還有馬爾代夫……這可惡的廣告詞,讓她津津樂道,念念不忘。並且,最終,還讓它成為我對她最後的虧欠。

這樣美好的預設的旅行,現在,我隻能在想象中回味它了。不,也許在想象中回味它的可能性也不大。秋天的時候,我從北京出差回來,即被告知,我的公司出事了。

那天,我急急忙忙地飛回深圳,得知這樣嚴重的事件,一夜都沒回家。我立即在公司裏聽取財務經理司小姐的彙報。這個打擊來得實在太突然。後來,我太累了,不得不在公司辦公室的沙發裏蜷縮著睡了一晚。公司爆發的財務危機給我以致命的影響。我必須立刻打起精神來,全力以赴去麵對這巨大的挑戰。事情其實很簡單,近年來,特別是去年下半年到現在,我瘋狂入市,貸巨款購買了一層寫字樓。事實上,我的公司是用不到那麼多寫字樓的。我是將它當做投資來做。由於市場的瘋狂性,樓市的價格正像不斷飆升的國際石油,每天都奔向新高。當時,的確是大大地賺了一筆錢。當然,那是紙上榮華。那段時間,每天計算著我的寫字樓升值多少,我開心得簡直無法形容。真是利令智昏啊。瞧,現在我明白了,我整個就不是做投資的料。唐愛國是學這個的專家,連他都屢屢失手,何況我這樣的門外漢呢?在更高價位,我沒有成功拋出,那後來的下跌,就意味著我被結結實實地嚴重套牢。啊,負資產!什麼是負資產?本來我是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的。現在,我懂得了。接到銀行傳票,司小姐在公司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催促我立刻回來。她自己一直呆在辦公室裏,焦急地等待著我。從她的電話和她的臉色,我知道了事態的極其嚴重性。她簡單地告訴了我關於負資產的含義。然後,對我說:“怎麼辦?現在你明白發生什麼了!如果我們繼續按照貸款協議還貸的話,相當於花費比市場價格高得多的代價去買寫字樓。因為我們得按原來的價格付款。現在市場上寫字樓已經跌得太厲害了。葉總啊,你還記得不?上個月,再上個月,我都警告過你的。現在,我要說,我們再將寶貴的資金不顧一切地投入到這個黑洞裏,整個公司都會完蛋。”

我很快地思考了一下現狀。麻煩的確是太大了。我問她:“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寫字樓,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了?”

“您還沒有明白嗎?我們現在需要持續付出每平方米4萬元加貸款利息,來購買這些寫字樓。現在的市場價,已經跌破33萬了。這個還不可怕,可怕的是它還在跌。也許下個月它就是3萬也沒人要了。我們卻仍然要付4萬!還沒有算利息。”她的語氣,比我焦慮萬分。

我驚呆了。是的,不能責怪她……上個月,再上個月……幾個月前,直至半年之前,她都一直在焦急地提示我。而我,當時才不在乎呢。我的業務蒸蒸日上呀。我的賬戶上還有多得用不過來的現金。那會兒,我真是目空一切啊。誰能夠料到,去年底開始,不,也許是今年初開始,全國整個房地產市場開始出現了可怕的逆轉。這種逆轉我卻懵然不知。房價在一片叫好聲中轟然坍塌。在這樣的巨大危機麵前,我們這麼小的公司,不可能有更多的現金,來填補這黑洞一般的窟窿。本來,我買幾間寫字樓就好了,可我卻一口氣買了整整一層……

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我的處境。我望著這個認真的西北女人。她平素也是這樣沉默寡言。我根本無法責備她。她是一位品行端正、非常敬業的女士。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此時此刻,我瞧著她,她是長得不算好看,個子也不高,身材像是沒有完全發育成熟,要不就是長得不夠均衡。可是,就她這麼個女人,她工作起來那是沒說的。她的責任感,勤奮和細心,都曾令我讚歎不已。莎士比亞說,老老實實最能打動人心。說的可不就是像她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