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現在,她有些羞愧說:“葉總,請您原諒我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深圳太大了,我們那個地方太小。我是井底的青蛙,沒有見過什麼世麵。原先,我隻是預感到持續出現的財務壓力太大,所以,一直在心裏祈禱這樣的情形不要出現……再說,最近一年多來,報紙上,網絡上,包括很多著名經濟學家都認為房價不可能下跌。可是,沒想到,它最後還是跌了。”

“現在,我們還有什麼辦法?”

我著急的是這個。我期待能有什麼辦法,讓我躲過這一劫。創業初期,也許太順利,成功來得太快,我的確是有些忘乎所以了,也許還有些剛愎自用。在這個人人都認為充滿機會的城市裏,我的心的確是太浮躁了。那會兒,雖然我需要寫字樓,可是,有幾個人能在創業初期,就為自己的公司購置寫字樓?我下意識地擠入購買寫字樓的行列,與其說是想要發展壯大公司,不如說是想玩一把投機遊戲。銀行也歡迎像我這樣的投資者。何止是歡迎?簡直是瘋狂鼓勵!該死的銀行……哈,投資者!轉眼之間,我竟然成了呼風喚雨的投資者?眼見得,國內的樓市風起雲湧,樓價節節攀升,每一天都是新價格,不由得我不心動。還記得,當初購買這層寫字樓,我心裏喜不自禁,哪曾想到會有今天?現在,我內心是緊張的,但是還不害怕。我期待仍然會有新的希望出現。我不相信,自己會在這裏徹底覆滅。

可是,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幼稚的。對資本市場的遊戲和遊戲規則,我都缺乏真正的了解。幸虧有司小姐憑借她的敏感,及時出手阻止我,才以相對較少的損失,止步在危險的懸崖峭壁之上。司小姐的神情和舉止,打擊了我膨脹的自信心。她剪著短發,仍然沮喪得很。

她說:“賬上已經沒有錢了。沒有錢,我們還能夠做什麼?其他銀行,也不會再貸款給我們——他們之間的消息靈通得很哪。貸款給我們購買寫字樓的那家銀行,得知我們的困難,一定也會馬上翻臉的……”

我遲疑地問:“你跟他們的關係不是挺好嗎?”

“我跟他們的關係?我跟他們——我跟銀行的關係,隻是需要資金和提供資金的關係。如果沒有足夠的保障,或者說,如果資金開始出現不安全因素,他們就不可能再信任我們。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你要付不出錢,他們就會馬上告到法院去……”

“啊。”

“寫字樓就有可能拿去拍賣抵債。”

我很驚訝,著急地問:“真會這樣?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銀行的工作,概括起來就是兩句話,不是‘錦上添花’,就是‘雪上加霜’。雪中送炭的事他們才不幹呐。”她鬱鬱地說完,下意識地闔了闔嘴唇。她突出的牙齒,仿佛不聽話的孩子,一定要從嘴裏探出頭來。

噢,這個聰明而幹練的女人,雖然年輕,卻頭腦清晰,業務嫻熟。她很努力,很忠實,吃苦耐勞,全身心付出。這樣的秉性令我敬佩。她平時沉默,仿佛受傷的羔羊,內心隱藏著悲傷的往事。過去,她的確曾經一再提醒我要注意房地產的發展和我們的壓力。當初,夏東林建議我購買寫字樓時,她是少數的持反對意見者之一。認識地產巨子梁總後,我毅然買下了這些高檔寫字樓。這些樓盤,是他好意給我預留的。當時,我感謝夏東林,感謝他為我介紹了這麼好的一單業務。購買樓盤之後的情形自不待言,價格幾乎每天上漲,令我飄飄然,幾乎差點放棄了我的廣告業務。啊,那些瘋狂的日子!我甚至想,也許我可以關閉公司,專事炒樓?炒樓賺起錢來,是多麼猛啊。幸好,隻因為對創辦的首家公司仍舊懷有深厚的感情,才沒有讓我貿然放棄它。在我的心裏,我以為這樓盤已是囊中之物。那以後,我從沒想過國內的房地產行業,樓市的狀態,跟我的公司還有什麼關係,更沒想過它會引起我公司的巨大財務危機。

“梁總他們公司地產廣告的那筆廣告費呢?”

“他們說廣告業務已經被迫停止。他們也很吃緊。沒人買房,還做什麼廣告啊。”

“啊?我們最多能夠支撐多久?”

“上次您也這樣問過我了。我說最多半年。您就沒有在意。現在,我們幾乎沒有時間了。即使是到月底,我看都不行了。”

“什麼?!”

“如果資金用於還貸,那我們的業務就別做了。”

我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起來。奶奶的!房子!寫字樓!……現在,它突然變了,它像一隻活物,不是簡單的活物,而是簡直像一頭凶猛的老虎,張開血盆大口朝我撲來。在這骨節眼上,如果繼續供樓,不啻飛蛾撲火。想一想,以高於市場價格繼續不斷買入高價商品,這樣的事情隻有傻瓜才會去做。如此簡單的問題,就是一頭智力低下的老母豬,也能夠想明白。當然,我不是老母豬,所以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才釀成今日的危機。奶奶的,現在,盡管我已經弄明白,卻措手不及,回天乏術。也許,我不是一個應付和處理危機的高手?也許,我可以找韓潮大哥,試一試他能否幫我渡過難關?或者找曼聯?她和韓潮一樣,甚至比韓潮更出色,唉,他們真是太有錢了……隻是,我的危機不是短暫的危機,而是持續的危機。並且,基數也太大了。說起來,我真的沒有了足夠的自信了。那巨大不能間斷付出的資金數,讓我沒有信心去尋求任何人的幫助。還有,即使找到了能對我援手的人,我也不能貿然將他拖下水啊。我不知道,這曾經瘋狂上漲的樓市,下跌將持續多久?既然它能瘋狂上漲,那下跌也一定會相當悲慘。並且,跌到何時才是盡頭?這是我無法估量的。唉,與其自私地活著,不如壯士斷腕來得痛快。也許,我必須這樣才能拯救自己。老子說,人必自助,然後天助之。法國一句古老的格言也說:遠離債務就是遠離危險。——這樣去想,我,我們就隻有唯一的路可走,就是馬上申請破產。這樣,我的損失會小很多。最好的結果可能是,這許多年相當於完全白幹了。

啊,破產!這個詞讓我不寒而栗。我還很年輕,我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躊躇滿誌,剛剛開始我的事業。當一個人才開始學會走路時,你卻對他說,對不起,你的腿壞了,你不能步行了。你會不會害怕從此以後,真的不能再在大地上行走?你會不會覺得,這實在很殘酷很無情?

我的公司陷入困境,唐愛國卻開始傳來喜訊。他的仕途,現在發生了變化。他終於被提拔,如今是堂堂副處長了,有市委組織部的正式任命書。唐愛國珍愛地複印了一份,在珍藏起來之前,鄭重其事地帶給我看。與此同時,據說他那美麗多情儀態萬方的繼母又來深圳探視了他一次,這次是陪同他父親一起來的。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回他沒有約我去見他的父母呢?好像是說,他們一家人去見了市委那位神秘的領導,親自攜禮物上門表示衷心的感謝。唉!我們這些無能的人,隻會在QQ上無聊地聊天,最多玩點打情罵俏的遊戲,可是你瞧人家,人家隻是偶爾的隨意用一用QQ,就可以將其精妙的作用挖掘出來並且發揮到極致。物為我役。被她用來網羅天下資源,成就重要之事。可見,工具是一樣,就看使用者是誰了。那段時間,唐愛國無暇顧及我,我也無暇顧及他。沒有再見到他的繼母,是我的一個遺憾。對她,我總是抱有一份好奇心。像她這樣的女人,不僅美麗,還如此能幹。不僅能幹,還深具智慧。真是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

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試問,既然可以如此慷慨將美麗與智慧集於一人之身,為何又不肯對我這初出茅廬的青年施以援手?當然,說來,我還真不好意思向萬能的上蒼祈求恩恕。命運已經讓我逃脫了撞機事件的災禍,並且還自主創業,成績斐然。眼下所為,不過是上天要忿然剝奪我由於過度貪婪而獲取的財富罷了。一個缺乏自製的人,必須對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一個缺乏法度的人,也不可能一再得到寬赦。不久以後,我的公司由於財務危機的影響,不僅墊進去全部寫字樓(拍賣了),還搭進去幾乎整個公司。沒法,我隻得裁減人員(最終關閉了公司),多年艱辛,盡付東流。此乃後話不提。

唐愛國同誌能夠獲得提拔,現在想起來,一點也不足為奇。他命帶將星,屢遇貴人。不過,我不明白的是,開心了沒幾天,他就又忿忿不平起來。為何不開心?原因是,做了副處長,現有一切並沒有得到改變。像他這樣級別的領導,如果不在市裏而在區裏工作,就好很多。在區裏,處級就是部門的頭頭,就是領導幹部了。立刻會獲得相應的配備,專門的辦公室,專用的小汽車,以彰其職。

“他娘的,輪到我升了點破官,就什麼待遇也沒有。老子還算人不算人?說到待遇,這個國家哪裏不都是這樣的?哪個副處長沒有配車?我去要車,卻說沒有。誰不知道有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偌大個機關事務管理局,就擠不出一輛小車來?”

等見到唐愛國,他還在為待遇不公,憤憤不平。他有點後悔,當初才被提拔,一高興,頓時就將蓄養多年的須發剪了個一幹二淨。頭發和胡子沒有了,可是待遇沒有提升。

我瞅著他的光頭,嘿嘿直笑,安撫他說:“每年全國人大和政協開會,都討論政府機關的公車費和出國費呢。不是一筆小數字,三幾千億啊,遠超中國軍費,甚至超過全國教育經費和醫療經費之和了,據說,可以造八艘航空母艦。”

“我才不管。”他裸露著光潔的頭和臉,冷笑著說,“好不容易才輪到我,就要我聽這些數字?就要我放棄一切應該享有的待遇?”

我小心翼翼的,不想再次觸怒他。“以前,你在外企不是對這些現象也很不滿嗎?甚至很是鄙夷?”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也不在外企工作了。即使是現在,當了處長又怎樣?哼,你看到的,老子仍然不過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公務員。媽的!”他抑鬱罵道。

唉,我無法分擔他的惱怒和怨恨。隻是告訴他,我最近元氣大傷了。我的公司,像不斷跌停的股票,無法製止住洶湧的下跌趨勢,你看看吧,不出幾天,我肯定是終點回到起點。痛苦的聲音刺激了他。他吃驚地望著我。離開經濟金融工作多年,他已失去了當年的職業敏感。但是,我們畢竟是老友。他茫然地找了幾句體貼的話來安慰我,接著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一個心中積鬱未消的人,是無法對他人表示溫暖的。我十分傷懷的口吻,讓他一言不發。我們相互沉默著,忽然,我想起最近跟馬絕塵教授的聯係。

噢,馬絕塵?他不是去了外國嗎?他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許多。他也記起馬教授了。我沒有告訴他,是因為跟陳旎的衝突令我想起馬絕塵。我與陳旎狠狠地吵了一架,這次吵得十分厲害。陳旎不清楚我公司最近的情況。那天,過去在洪老板公司認識的一位前同事還了一筆借款給我。三年前他向我借了五千元,時至今日卻一直躲躲閃閃,最近不得已被迫還給我一千元。說是餘下的四千,待日後手頭寬鬆點再慢慢還給我。唉,相比那些借錢不還者,他還算好的吧?雖然我的公司出了大問題,卻也不好催他太緊。再說,他那點錢也救不了我的急。那天晚上,在社區公園濃重黑暗的樹陰下,我將厚厚的一遝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和十元不等的各色鈔票遞給陳旎。其時,我們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玩耍,眺望街上遠近閃爍的燈火發愣。陳旎接過用舊信封裝著的一包紙幣,打開一看,吃驚異常。

“你擺地攤去了?——是擺地攤掙的嗎?這麼多零錢?”她天真地問我。

我本無心開玩笑的,可是你瞧,她問得多麼可愛啊。啊,擺地攤?瞧那些花花綠綠的零鈔票呀,可不就是擺地攤才能掙來?

我陰鬱著臉說:“不喜歡麼?你要覺得不喜歡,還給我好了。眼下我正缺錢花呢。”

“別!”她攔住我的手,說,“聽過這樣一句話嗎?‘不願做奴隸的人民,願做人民幣的奴隸。’我好歹也算是人民的一分子呀,隻要是錢,我都喜歡的。”

“嘻嘻,喜歡就好。”她這直截了當的樣子,我喜歡。

我瞅見她低頭專注地算錢,那神情和姿勢真是撩撥我心呀。因為俯身向前,她胸口衣裳裂開,隱約露出半隻狀如凝脂的乳房,一道微光正不知羞恥地照射著它。黑暗使我渾然忘卻此身之所在,罔顧遠處紛亂來往的人群,我情不自禁伸手,竟想要去輕撫她嬌嫩的小寶貝。

“哎!你幹什麼?”她驚叫起來,怒衝衝的用紙幣護住了胸部。

“你不知道,”我深深地咽口水,衝動地說,“你這模樣——真刺激人啊。”

“刺激你?”她抬起頭來,神情緊張,朝四周望了望,“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在從事下流的勾當——隻需花這麼點錢,就可以摸我的胸脯?”

“啊,那豈不成了一乳千金?”我嗬嗬笑起來,厚顏無恥地說,“你的胸脯太金貴!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哩。”

她停下來,嚴肅地說:“你是說,我隻值這點錢?”

“啊?”我嚇了一跳,低聲說:“這不是開玩笑嘛。”

“你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

“是嗎?我有什麼不對勁嗎?”我盡量平和地說。

是的,公司破產……公司……那不幸的陰影,一直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許多天後,一個黑雲壓城的陰晦日子——台風來臨前常常就是這樣——我終於不得不告訴她破產的真相,她吃驚的表情無法言喻。真的?真的?全完了?她連珠炮似的責問我,臉色陰沉得可以。

“公司真要倒閉了?”她氣勢洶洶地問我。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一切都無可挽救,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回答她說。

“哎,”她喊起來,“你不知道我父親剛下崗嗎?他失去了工作,最近幾乎要加入重慶的棒棒軍了。他媽的,現在,你又出事了。”她憤然脫口罵道。

我記得她的母親早幾年就從一家區屬小企業退休了,卻不知道她的父親又下崗了。她說話的語氣幾乎要哭起來。對於我的公司破產或倒閉,她真是傷心欲絕。那痛苦的模樣,仿佛我的公司就是她的公司,我所犯的錯誤,造成了她極大的損失。在這樣的時候,我怎會有好心情?即使她家裏發生了這些麻煩事,我仍然無動於衷。是的,我蠻橫無理,倔強霸道,一點也不耐煩。幾句話,幾個回合,就硬生生把個陳旎氣得臉色鐵青。她麵帶淚痕,朝我怒目相向,咆哮不已。後來,一跺著腳,居然將左腳高跟鞋細細的鞋跟跺斷了,差一點崴傷了腳脖子。然後氣急敗壞把壞鞋踢掉,隨便套了雙便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懶得去阻攔她,想走就走吧,任由她走好了。

陳旎離開後,我鬱悶難當,百無聊賴,便嚐試著跟馬教授打了一個電話。我們有兩個多月沒有聯係了。在大洋彼岸,在澳大利亞,馬教授接到我的電話,居然有些激動。他老人家(他其實不老,我愛這樣喊他的)是不是太寂寞了?澳大利亞的天空太藍,麵積太大,人口卻太少。馬教授說,最近去了西澳旅行。在環島公路,常常開車行走幾個小時,都看不見人煙。隻有袋鼠在低矮的叢林裏奔跑,時時掠過樹枝,騰起塵土,露出強健的大腿和碩大的屁股。我們聊了很久。初去澳大利亞時,我就曾給他打過電話。那一年,馬教授體貼地說,葉蟬你放下電話,我打過來給你,我這裏的電話費便宜。他的溫厚讓我很溫暖。後來,他經常來電話。後來,拜互聯網所賜,在網絡上我們也建立了聯係。感謝科學,感謝互聯網,感謝信息時代。感謝一切可以感謝的人和東西。現在真他媽的方便,真是爽極了。

唐愛國問:“老馬說了什麼?”

“馬教授嗎?他說了很多很多。我從不知道他還那麼能說話。” 我的思緒飄向遙遠的異國。是的,隻有如此,我才能夠短暫地逃離痛苦和悲傷。好在,他沒去注意我沉寂蒼白的表情。

我回憶著與馬教授的電話聊天,說,“老馬說,他老婆在內地,說是習慣了內地的生活,現在又死活也不肯出國去了。不僅不願意出國,還正鬧著要跟他離婚。他為了她出國,她最後卻不肯出去。簡直就是一個詭計嘛。奶奶的,我讓他回來。嘿嘿,換個老婆也好。”

“有這麼勸架的嗎?”

“那怎麼辦?一個人,孤魂野鬼的,去國萬裏,呆在隻有考拉和袋鼠的國家做什麼?哼,我們深圳不是滿好的地方嗎?無數的女人……”我想起陳旎,心裏有些難受。“這麼多漂漂亮亮的女人,個個都可以做他的老婆。他媽的,老子我就是不相信,一個堂堂大學教授,還怕找不著女人嗎?”

談的是馬絕塵教授的事情,想起的,卻是自己的事。想到陳旎,我他媽的不得不黯然神傷。關於馬教授,我隻有一種建議,就是他媽的回來。事實證明,他為女人出國是不值得的,倘若現在肯為自己回來卻很有必要。至於我,是的,我想過破產就破產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管不了。真要破產了,我就離開深圳。離開深圳,是為了靜下來,好好地考慮一下以後的日子。再說,這段時期以來,我腦子裏滿是走吧走吧的聲音,轟隆轟隆響,折騰得我無法安生。當然,我知道我的離開,隻是短期的離開,隻是臨時的告別。一直以來,我都渴望用雙腿在大地上行走。現在我很想自己能夠像劉浪那樣,走遍這個世界的山山水水。隻是,目前我暫時還沒有辦法能夠離開。是的,我沒有辦法說走就走。這種情形,真他媽的令人絕望啊。有人說,來了深圳,對這個城市會有一種深深的依戀。我不明白我他媽的是不是依戀。我隻是沒法想走便走。

我鬱鬱地說:“老馬去澳大利亞有點欠考慮。海外的日子是很孤寂的,回來多好?這麼多朋友,可以喝茶,可以搓麻將,可以玩紙牌,可以享用天下美食。怕他妻子離婚幹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

唐愛國被我說得一愣一愣的,就說:“你這家夥,腦子盡是些什麼鬼東西?”

“婚姻出了問題,總歸頭疼。這個你不懂。你如今在蜜罐子裏呢。”想起我跟陳旎的吵嘴,我仍舊傷心。

“好像你苦大仇深似的?”他說。

雖然還沒有結婚,可是我已經意識到了危機即將到來。還有我的公司。我的公司,多像我的情人啊。太可惜了,它跟著我的時間是那麼短。馬教授的婚姻之痛,不知是否跟我一樣的感傷?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之下,我心神恍惚,隻好委托司小姐幫助我處理公司的財務危機。她真是一個能幹且忠心耿耿的好幫手。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公司很快就要解體了。這些天我特別失望和難受,心裏油然產生一種想法,突然就不想再幹了。是的,創業太艱難了。艱苦累積起來的大廈,隻因為一個小小的錯誤,就轟然倒塌,完全無力挽回。我內心好悲傷。

唐愛國沉吟不語。沒過幾天,他又來看我。我們談論起我的公司,然後又再次談到了馬絕塵教授。正當我們在為馬教授的婚姻、為我的事業失敗而傷懷不已時,韓潮韓大哥突然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很興奮,讓我隱約感覺到,他也許正要發生什麼重大的事情。

事實很快證明了我的預感。他說他先打一個電話報個信。很快的,就將派人送一份請柬來。請柬?是什麼好事,讓他如此興奮?他說,他要結婚了。嗨!我要結婚了。他矜持地說,話裏透著歡欣。啊,他要結婚?

他不是有太太麼?我們都認識他的太太呢。短短的時間,他就有新太太了?這驚人的消息,讓我們都大吃一驚。

“你們不知道,”他開心地說,“我的公司也有新的發展。我剛剛從餐飲服務行業抽身出來,開始轉向投資夜總會了。”

啊?他倒是越做越大了。他的事業,他的膽識,他的能幹,也許還有他的幸運,都讓他走上了一條快速發展的道路。在我們未曾聯係的那些日子,他居然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且發展如此迅速。他告訴我們,他的新夜總會,是與一個原籍福建的台灣人林先生聯手合作的。呃,我知道了。他說的那個夜總會,目前正是深圳最火爆的一家夜總會。關於這家夜總會,我們早聞其名,隻是畏懼它的奢華和昂貴,一直不敢去玩。公司裏那些年輕男女們,最近一直吵吵鬧鬧說,葉總你知不知道,深圳最近新開了一家非常棒的夜總會呢,那裏的姑娘個個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全部高挑豐滿,豔麗動人。每一個人參加選美,都能夠得第一名。那段時間,我正與陳旎陷入美妙的情感世界,無暇顧及此事。現在才知,原來這家高檔和豪華的夜總會,竟是韓潮開的啊。可是,他的結婚……後來,我們總算明白了。韓潮坦率說:“去年初聚會之後沒幾個月,我便與前妻離了婚。”韓潮爽朗的聲音,從電話裏傳過來,我們聽了,無話可說。他笑嗬嗬地說:“我給你們找了一位新嫂子,嗬嗬,她是什麼人?……中國人唄,婚禮你們一定要來。是耗子是貓,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的。”

我想問他,才多久沒有見啊?你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當然,我低落的情緒,做人的禮貌,不允許我這樣過分的唐突。

因為公司的緣故,我的心情沒法爽起來。我保持著沉默。從他的話語中,我們想推測他找的會是一位怎樣的女人。他與他的她,會在哪裏認識呢?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會不會激情潮湧,浪漫拍拖?像他這樣的男人,應該不會像現在的年輕人,整天泡在網上,像孤獨寂寞的獵手,在茫茫網海裏垂釣吧。老派的男人,當有老派的做法。倘若以此推理,那這個女孩,很可能會是夜總會的職員。說到漂亮,現在的年輕一代,簡直他媽的太漂亮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靚。二十多年前,深圳曾經因為擁有全國最多最漂亮的美女而自豪。後來,她們都跑到上海和外國去啦。這是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更替。現在,全國各地的城市都蓬勃發展起來,到處都有美女停留。韓潮真是想得開,會享福,懂人生。我們在替人家搖旗呐喊(做廣告呢),他夜夜笙歌,盡享浮華生活。

唐愛國撇著嘴說:“老韓這回真瘋了。他這樣的男人,居然也會一頭栽倒在美女身上。看來,真理總是簡單的。誰都逃不過古人的讖語:英雄難過美人關。”

韓潮熱切地通知我們參加他盛大的婚宴。他喜氣洋洋地說:“結婚是人生的大事,我要風風光光地將它辦好。兩位兄弟!你們一定要來啊。”

當然了,參加婚禮肯定是沒有問題的。隻是,我們都還無法理解一些事情。上次見到他,他的年過四旬的妻子肖霞,我們還親熱地喊嫂子呢。那樣一位體貼溫和的女人,現在,隻一句話,說不是他的太太,就不是他的太太了。世事真是易變呀。那天,他還扳著指頭在算,他和妻子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啦。可是,現在……哎,一個人一生裏,能有幾個二十年?據說,結婚一年叫紙婚,結婚二十年呢?好像叫瓷婚?在即將抵達二十年瓷婚的日子裏,他們看似平靜幸福的生活,突然之間掀起了波瀾。一片驚濤駭浪之後,喘息初定,逐漸平靜的海麵,出現了另一艘清新的船帆。一個年輕的女孩進入了他的領地。他們曾有的關係,完全解體;曾有的生活,徹底改觀;曾有的世界,改變了模樣。二十年啊,這二十年的瓷婚,跟一年的紙婚,又有什麼區別呢?都是那樣易碎易損,無法挽留,無法保全。

唐愛國轉過來說:“真看不出來。哎,你說,老韓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說:“他是怎樣的人都是真實的。你不是也說過,我們現在正處在曆史轉型時期麼?曆史都在轉型,個人轉一轉,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吧。他是不是也順應了曆史潮流?你這個人,很善於從經濟角度觀察社會嘛,還來問我?再說,你現在都是處長了,是領導——在我們國家,一個人一旦成了領導,就是永遠正確的了。哈哈,要想得到正確答案,問自己好了。”

“呆子!”唐愛國罵著說:“想找死啊?拿我開涮?”

“豈敢豈敢。”我笑著躲開了他的巴掌。

“唉,現在的人是不是都瘋了?”

這樣的問題,我哪裏知道答案?我們,唐愛國和我,我們這些已經不再年輕的年輕人,我們這些辛苦打拚、過度疲憊的男人,至今仍然試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尋找愛情和溫暖。我們沒有遇見瘋子,可是仿佛到處都是瘋狂的人。我們竭盡所能,努力尋找女人,確認愛情,試圖用柔軟的心,彼此安慰和取暖。可是,他們這些年長的過來人,卻開始反其道而行之,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們拋棄女人,放棄家庭,走向新歡。唉,不知道這些舉止,是不是也是為了愛情?

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夜醒來,世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每個人都無法真正了解別人的內心。別人也無法了解自己。固然,我們不能僅僅站在韓潮的立場上說話。卻也不能一味同情他的前妻。誰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呢?他的前妻,是不是無辜的?總之,嫌棄與被嫌棄,拋棄與被拋棄,雖然理由各不相同,但是都顯示了一個事實:現在的婚姻,是如此的不穩定。連韓潮這樣的人都這樣,我們還渴望婚姻做什麼?

吃喜酒是周末一個中午。天氣很好,雨後新霽的天空,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湛藍一片。平時常見的陰霾,居然一掃而空。經過我的妥協和求饒,陳旎回心轉意,終於與我和好。這日,唐愛國,蓉兒,陳旎和我,我們四個人,心裏一片暖意,路上嘰嘰喳喳,結伴而去。我們來到韓潮訂下的酒店。韓潮快步走過來。嗬,他以前隻見過愛國,陳旎和我三個人,現在卻看到了四個人。他的眼睛閃著喜悅,在我們身上興奮地巡視。

婚宴上見到了傳說中他年輕貌美的新婚妻子楊蕙。嗬嗬,那的確是位豔麗而成熟的女孩。身材高挑,容貌出眾。也許是自年輕就在歡場度過,她的美,妖冶絢爛,像迷人的桃花。楊蕙小韓潮二十歲,站在老成持重的男人身邊,顯出過於嬌媚,過於青春勃發的味道。她頑皮,有趣,喜歡說笑。韓潮陪我們說話。對這位迷人的新婚妻子,他很得意,仿佛多年夢寐以求,方才發掘出來的奇異瑰寶。他尤其為她大學畢業的高等學曆身份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