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吧,她是沈陽音樂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啊。大學畢業後,她就來到深圳,在深圳的各家酒吧唱歌,彈吉他,風裏雨裏的,跑了三年多的場子。認識她時,她剛加入我的夜總會。我有一支樂隊,叫做‘快意人生’,還是我命名的呢!——蕙子是這個組合裏,最有才華的一個。”
啊,蕙子?難道此女有日本人血統?唐愛國與我對望了一下。微笑掛在彼此的嘴角。嘿,我們的猜測果真沒錯啊。隻是,那蕙子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好些。她年輕而成熟的美,有一種嫵媚,令我們傾倒。並且還是科班出身。現在連歌手都不可小覷。
蕙子在遠處應酬。一群膩友,像一簇喜燕,嘰嘰喳喳,圍著她又唱又叫,在向她祝福。她在友人中遊刃有餘,嬉笑自若。我悄悄走過去,在不遠處仔細打量。她清朗俊俏的臉,像天邊漂浮過幾絲流雲一樣,偶爾也會掠過幾許憂鬱和落寞。不過,在這個盛會上,她舉止是得體的,微笑像風箏一樣,始終飄蕩在臉上。翩若驚鴻的她,輕盈自如,穿行在衣香鬢影的人群裏,怪不得韓潮如此驕傲。韓潮跟唐愛國在聊天,隻聊了一會就耐不住,東張西望,朝唐愛國指指點點。唐愛國在點頭。我明白韓潮的意思,他要跟著那隻俏麗的蝴蝶飛舞去了。她飛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
韓潮一對已成人的兒女也來了。以前聚會時,他曾經驕傲地介紹過他的一雙寶貝。兒子和女兒如今都很有出息,小點的兒子在廣州南方醫科大學念醫學,大點的女兒在英國倫敦大學讀工商管理碩士。女兒的年紀,大約與楊蕙差不多大。父親新婚,恰好遇著學校的假期,他們就分別從廣州和英國趕來參加婚禮。
這家酒店是全城最豪華的酒店。韓潮在這裏昂貴的意大利餐廳,包了38桌酒席。盛大的婚禮像國宴一樣鋪開。我清楚地記得,那次赴宴,是我來深圳多年,所參加的最奢華,最隆重,最氣派的一次。中國是一個沒有貴族傳統的國家(貴族都在曆次農民起義給滅盡了),我們無法有幸親眼目睹英國王子或者摩納哥公主婚姻儀式的盛大排場,不過,如果能夠看到韓潮婚宴,也算沒有白來。
可惜的是,張曼聯沒有來。但是,她委托自己的助手吳雨桐專程送給韓潮一套上佳的結婚禮服。這套禮服不知道是她公司生產的呢,還是她從其他公司采購來的?從樣式看,雖說是傳統樣式,可是做工之講究,令人歎為觀止。那古典意味的中式禮服,沒有珠光寶氣,卻奢華自重,給韓潮夫婦喜慶的婚禮,增添了典雅隆重的色彩。
在熱鬧的宴席間,唐愛國坐在我旁邊,正朝我擠眉弄眼,掏出婚宴回贈的一份禮包。那是我們呈上賀禮(現金紅包)後,韓潮婚禮主辦者回複給我們的禮物。我也得到這樣一份禮物。通常情況是,在遞交禮金後,我們會收到一份包裝精美的糖果包。可是,韓潮的回禮別出心裁,他回贈給我們的,居然是五注福利彩票。嗬,他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嗎?我們呈獻給他美好的祝福,他給我們未來的希望?
我咧嘴笑了一下。心裏有些不安,不僅是不安,好像還有些沮喪。曼聯沒來,她的缺席,令我好生鬱悶。韓潮大喜日子,我不可能為了個人之事,尋求他的幫助。求助的話也決難啟齒。當此之時,或者唯有曼聯,才能助我一臂之力?可是,韓潮帶給我的消息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說,曼聯本來答應要來的,可是忽然接到一個重要商務通知,昨天即已匆匆動身到歐洲去了。據說是巴黎的業務遇到了很大的麻煩。她可能還要到西班牙的首都馬德裏去。過去幾年,馬德裏的商家,曾經發起過抵製中國製鞋業的運動。當地人極為惱怒,抵製蜂擁而至的中國鞋子,和其他的商品,他們放火焚燒了一些發展勢頭正猛的中國店鋪。因為這些來自中國的商品不僅以摧枯拉朽之勢,強行占領他們大部分的市場,使當地人幾乎沒有飯吃。現在,他們又警覺發現新的威脅正在降臨。來自中國製造業的服裝產品或許將給他們帶來更大的麻煩。要知道,在歐洲,中國商品正像洪水一樣無孔不入,全方位侵入,既讓他們驚歎,更讓他們頭疼。而曼聯的品牌店,就是這樣的力量之一。她的商店和工廠,雖說開到馬德裏的時間比較晚,卻恰好趕上這樣敏感複雜的形勢。所以,她必須緊急趕去處理。
她是我們這些人中,當然,不僅僅限於我們這個小圈子——即使將她放在這座以追逐成功為個人第一需要的城市裏,她事業的迅猛發展,也可以被視為輝煌與絢爛。她高高盤踞在這個奇跡般發展城市的頂峰,成為這個城市極速發展的超級樣板。她是那樣出色,那樣成功,使得我們非仰視不能見,並且幾乎無法與她平等呆在同一空間裏安靜地呼吸。對於許多人來說,她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族類。確實,她也是人,可她像是一個超級世界裏的超人。她從容生存的那個世界,那個典雅自重的生活圈,正以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將她與我們優雅而粗暴地分隔開來。並且,她居然如此年輕。這未婚的女人!需要怎樣的奇跡,才能夠誕生一個如此殊異的尤物?韓潮無疑是成功的,無疑也是值得羨慕的,但是與她相比,幾乎不可同日而語(這是我的直覺)。當然,如此的差異,也加深了我與她之間的距離,是無法抵達的距離,仿佛需用光年來丈量。
而現在的現實,仿佛就正在印證這樣的距離。她不在場。不在場,距離便比光年還要遙遠。想到這裏,我的心緊抽了一下。
在別人繁華喜慶的婚宴上,心事重重的我頻頻走神,作這樣悲觀的遐想,真是太失態了。唐愛國拍了我一下,悄悄問我:“你在做什麼呢?還在想你的公司?”
我低聲說:“沒有。”我怎麼能總想著公司呢?雖然它令我難過和憂傷。
他問:“那你在幹什麼?一副孤傲出神的樣子。”
我說:“我在想著曼聯呐。”
他吃了一驚,說:“你小子有問題啊。你看看。”他朝旁邊牆壁努一努嘴。陳旎正在那兒,貼耳小聲講著電話。
我沒有理睬他。他意味深長的斜了我一眼,仿佛等著看我的反應。反應?不,我沒有反應。我以同樣不予理會的姿態回應著他。是的,陳旎我還不了解?由她去打她的電話唄。
他不懷好意地說:“小子你要注意了。你們倆——你們今天都有些魂不守舍,當心走火入魔啊。”
我不以為然,說:“你想哪裏去了?”
當然唐愛國是好意的。他的提醒有許多來自直覺的方麵。事後想起來,我還不由得迷惘。是的,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刻。陳旎正好摘開貼耳的手機,朝我望了一眼。接下來,我有些迷惑。她微笑著,以一位空姐訓練有素的優雅姿勢,朝我走過來。一個端菜的女服務生,差一點撞上她。她及時地停住,並且巧妙地躲過。女服務生滿臉惶惑,尖叫一聲,湯盤裏的熱湯濺得自己滿手,燙得嗷嗷叫。還好,陳旎及時優雅地幫她托住了湯盤。我看見那尖叫的女服務生朝陳旎感激地低聲說了什麼,然後捧著湯跡斑斑的托盤退下。陳旎走過來,在桌前拿了張餐巾紙擦了擦手,對我說:“葉蟬,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你們繼續吃飯吧。”
我以為是她們航空公司有什麼緊急任務,要招她回去。她卻說不是:“這個時候,我才飛完回來呢,怎麼可能又要我去?人家外國航空公司跟我們中國的航空公司才不一樣。我有點個人的事要處理——哎,你不用送我。”
她按住我,不讓我站起來。然後跟附近幾桌她熟悉的朋友,揮手招呼,搖曳著修長的腰肢,隱沒在豪華的門廳外麵。
有那麼一會兒,唐愛國才說:“你為什麼不攔住她?”
蓉兒也說:“葉蟬,你是該挽留住她的。”
隻有我才知道,陳旎要走,我哪裏攔得住?她的性格我是知道的,重慶人那種直來直去的性格在她身上一覽無遺。具體說,她是那種想要做什麼,就不顧一切隻管去做的火爆女人。其實不僅重慶人這樣,我還覺得,來深圳這麼些年,我發現深圳這樣有個性,特立獨行的人,是越來越多了。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全都統統的敢於言,敏於行。他們真的是全都這樣的。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或別人形容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極端自我。
啊,自我的城市?
想一想,也是有道理啊,在一座以追求財富為己任的城市裏,年輕、聰慧而敏捷的人如此之多,你的身手和節奏,要是慢一點,白花花的銀子,就很可能被他人捷足先登。他們喜歡引用一句古老的格言給自己圓場:機會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一直在準備,他們像撕裂者,時刻瞪著圓圓的雙眼,隨時打算奮勇爭先,搶奪飛來橫財。
陳旎走了,我就有些神不守舍。唐愛國安撫我說:“我說葉蟬,怪隻怪你自己好了。剛才為什麼不跟她走?既然在乎她,就不該讓她獨自離開。”
我成什麼人了?她走開我都不能容忍?我有這麼小氣嗎?我說:“好了。別說了行嗎?她有事先走就先走唄。怎麼弄得這麼複雜呢?”
他們就閉嘴了。可是,同樣的感受也隻有我才明白,陳旎今天的表現肯定有些蹊蹺。平時她沒什麼朋友的。她的朋友,小學、中學和大學同學,差不多全住在重慶呢。平時,她經常抱著電話趴在床上或梳妝台前,往重慶打電話。如果打市話,主要是航空公司那幾個貼心的姐妹。今天的舉止,不能說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還有,前些日子她總惦記著跟我談論結婚的事情。最近,得知我的公司糟糕的情形後,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話題悄然消失。女人年紀大了都是想著結婚的。本來,買了房子,我們也該考慮結婚。可是誰能預料到,危機實在是來得太突然了。能與她結婚,當然是件美事。她條件好,工作收入相當可觀。作為一名空中小姐,漂亮自不待言,甚至還保有謙虛的美德。如果我說她漂亮,她自己會說,一個女人外表的美是暫時的。我也知道,美在一個女人的臉上不會停留太久。正如每一株鮮花要凋謝,每一個女人都會老去。人有情時間無情,我們誰也敵不過大自然的規律。
“葉蟬,你看人,不要隻看她的外表呀。”陳旎會這樣諄諄告誡我。是的,不要隻看外表。要認真愛她。她如此款款深情,使我非常感動。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每次出門吃飯,她已厭倦去川菜館。家鄉菜,她已經吃膩了。
“沒錯,我是重慶人,固然喜歡吃川菜和火鍋,我們甚至在大伏天,大汗淋漓吃熱氣騰騰的辣火鍋。可是,現在不是在重慶,我們是在深圳啊。不能總是讓自己一身精致的衣裳,吸滿討厭的火鍋味呀。”她埋怨說。
她喜歡埃及風,她就喜歡埃及風。“我就喜歡那裏。”她有些蠻橫地說。當然,她還喜歡法國餐館。喜歡意大利餐廳。喜歡日本菜館中森名菜。泰國菜也勉強過得去。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埃及風。那裏當然好了,高檔美觀,窗明幾淨。吞拿魚,阿拉斯加蟹腳,法國鵝肝。雖然名為埃及風,經營的全是西方經典名肴。那裏的服務生一個個精挑細選,容貌出眾,彬彬有禮。這些我都知道的。可是那氣派驕橫漠視人性的地方,不喜歡我的信用卡。它嫌我的信用卡太薄了。有什麼辦法呢?我有苦難言,且無法跟她說明真相。我薄薄的幾片招行信用卡和建設銀行龍卡,真的快要支撐不住了。當你的信用卡縮水,你就知道,你的腰杆不會太硬。在葉蟬看來,這滿世界治療腎虛的偏方,報紙和電台,電視台連篇累牘治療腎虛的醫療廣告,不是沒有原因的。繁華喧鬧的外表,其實都透露著一個令人沮喪的秘密。哼,你當真以為,天底下男人那麼容易腎虛?隻有當這個男人缺少金錢,無法令自己腰杆直起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能說自己不腎虛呢?腎虛的男人,在世人跟前無法理直氣壯,尤其是在女人跟前無法理直氣壯,同時也無法證明自己雄風猶在。知道麼?陳旎的家鄉——重慶,還有四川——這些西南地區,操一口巴蜀之語的娃娃們,看中國足球比賽,喜歡瘋狂地喊叫,哎,雄起、雄起!哼,雄起?雄起個錘子啊。如果腎虛或者腎虧,你還能雄起嗎?怪不得最近陳旎不太愛搭理我。與平時不同,她近來變得常常若有所思,有意無意地莫名其妙阻止我與她的溫存與親熱。與此相關,同樣奇怪的是,我竟然無法像過去那樣跟她放縱地瘋狂地做愛。哎,豈止是放縱?豈止是瘋狂?簡直連想要簡單親熱一下,仿佛都已力不從心了。所有的精神病科醫生都認為,一個濫用丈夫(在深圳或許更多是男友)金錢的女人,是存心要使丈夫(或男友)失去做愛的能力。從實際情況來說,葉蟬無法忍受這種日常生活的質的蛻變。他是男人,卻像從精神上已被閹割,現在他的苦惱難以言喻。
苦惱。鬱悶。我的情緒相當不好。事實上,跟其他人說話,我也一樣恍惚不已。唐愛國同情我,這個我知道。他認為我的公司出事,導致我深受打擊。雖然我與陳旎已經和好,可是,和好後的我們,也變得像陌生人一樣客氣起來。現在,冷靜下來的陳旎,對公司倒閉產生了明顯的態度變化。你當我是你的救命稻草呢?有一天,她這樣對我說。奶奶的,她就是這麼說的。公司出事了,她說:“你好自為之吧。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我知道她幫不了我什麼,可是她是我的女友,不是麼?她應該知道,我仍然期待她的精神支持。何止是期待?我其實是一直在乞求她,我乞求她能夠助我一臂之力。我還年輕,還沒有經曆過如此重大的打擊。
我艱難地說:“陳旎,你該知道的,沒有你我很難挺住。”
她忽然就質問起我來,說:“哎,你這個人!你怎麼能把我當做你的救命稻草呢?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這樣沒有良心的質詢,頓時令我瞠目結舌。我的心在滴血。一直認為,是的,我一直認為,兩個相親相愛的人,彼此之間本該就是對方的救命稻草。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現在人家不願意這樣做了。失敗使我愈加卑微。想重新奮起,既需要腳踏實地,更需要新的機會。然而,機會不會在你需要時立即出現。機會不是《西遊記》裏的觀世音。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一旦現出真身,唐僧或悟空的命運就會發生逆轉。可是,我的人生對我是無情的。遇難呈祥的故事,隻能發生在《西遊記》這樣的故事裏。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在朝黑暗的深淵快速地墜落。陳旎原本該是我的一個精神的依靠。比稻草要更重要。沒想到,她不想成為別人的一根稻草。她拒絕成為這樣的依靠。連唐愛國都一改過去玩世不恭的口吻,代之以溫和悲憫的語氣跟我說話,怕的是傷害我。於我而言,陳旎她難道不更應該撫慰我麼?唉,必須承認,這確是一個悲哀。豈止是一個悲哀呢?這還是一個打擊。豈止是一個打擊呢?這還是一個不幸。原以為我能夠承受這樣的不幸,好歹,我是個男子漢哪。這些天,這許多天,每天每天,我都在鼓勵自己,無論在黑夜還是白晝,昏昏沉沉的我,隻要一睜開眼,我就鼓勵自己一定要挺住。裏爾克說,挺住,意味著一切。噢(我深深吐了口氣),金錢算什麼?財富算什麼?我不是還年輕麼?不是才30歲出頭麼?前麵仍然有寬廣的未來,未來仍然有無限多樣的可能。盡管我反複告誡自己,可是,必須承認,我的內心仍然是軟弱的。我強健的胸膛裏,跳動的仍然是一顆善良脆弱的溫柔之心。
每次走到公司,看著那一間間嶄新的辦公室,看著那些尚還蒙在鼓裏的同事們,我在樓梯間,走上去,走下來,反複去看辦公樓(曾幾何時,我擁有整整一層這樣的寫字樓啊)。它們在短時期,也許幾天,也許十幾天,就要江山易主,棄我而去。想到這裏,我不禁熱淚盈眶。在市司法局工作的師兄兼好友許原先生,介紹了一位據說十分能幹的律師蔣律師,前來幫助處理我的危機。許原是我在北京讀大學時的校友,念的是法律,我們是在一次校友會認識的。他很驚奇在深圳這地方能遇見我這樣的老同學(老校友才對)。怎麼講我們也是師兄弟關係呀。他說,我們學校來深圳的不多啊,遇見真是親切。基於這想法,他對我報以同學之情。他介紹的蔣律師是深圳知名律師。他的律師事務所在全國都赫赫有名。在深圳,他不可思議的,以如此年輕的年紀,居然擁有相當廣泛的人脈關係。因為他的卓越成就,多年前被評為這座城市十大傑出青年。本城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刊出過他的頭像和事跡。蔣律師本人也成了政府認同和器重的人物,還被選為市政協委員。做了政協委員後,他與這城市的關係良性循環,人脈更廣。你無法猜想,這些繁複錯雜各具價值的龐大關係,他是怎樣建立並予以維護的。他知道我是許原的同學,於是對待我就增加了不露痕跡的親昵。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忽視許原的影響力。曾經有人告訴我說,好朋友就是生產力。現在我是充分體會到了這一點了。我要更進一步說,好同學也是生產力。不管如何,我自能感受到來自他的熱情輻射。
許原師兄說:“蔣律師會盡量照顧到你的利益。這個你請放心。他是這個城市最出色的律師。北京都曾經想要調他去,他沒有去。”
我憂慮地說:“案子是不是很麻煩?”
他爽快地說:“麻煩肯定是有的。不過你放心吧。蔣律師會幫你處理好的。”
蔣律師說:“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得安排公司專人負責這些事情。我有一個助手協助我工作。她叫小周,你們以後可以跟她聯係。”
而我對小周這樣學生味的助手,並不是太放心。我要求與蔣律師進行直接的對話。換言之,我要找他談論案件。如果他不認真接觸我的案件,那我找他還有什麼意義呢?蔣律師遲疑了一下,答應了我的請求。
他說:“葉總,你放心,我知道你是許原的同學嘛。我會竭盡全力的。”
按照我的要求,他真的放下重要工作,前來與我詳談數次。在這些交談過程中,我漸漸明白自己真實而無可挽回的悲慘處境。
放棄它們。是的,放棄它們才是明智的。需要的文件,在交談過程中,也快備好了。我無法不悲傷。後來,我不想參與此事。我讓財務經理司小姐代表公司,代替我全權處理這些事務。她是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尤其是責任心強。這我已經說過多次了。什麼事情,交給她都盡可放心的。我不能、也無法找其他人,譬如找夏總來商量這件事。對於他,我不知道是應該感激還是懷疑。他的確幫了我許多忙,但是,在一些重大問題特別是重大抉擇上,他表現得過度熱情,喜歡左右他人,都讓我不得不產生抵觸與懷疑。就說這層寫字樓,如果當時他不特別熱情鼓動,使我頭腦發熱,如果我隻是按照預先的構想隻買下一層,也許我就不會遭遇任何的財務危機了。他說男人嘛,要做就做大事。誰知我並不是個可以做大事的男人呢。恩格斯(可惜,現在已經沒什麼人讀他的書了,我從讀研究生的舊書裏翻到,然後放在床邊)寫道:“卑劣的貪欲是文明時代從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動力;財富,財富,第三還是財富,——不是社會的財富,而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單個的個人的財富。這就是文明時代唯一的、具有決定意義的目的。”他還寫過其他的話。讓我驚訝的是,他仿佛就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而他的那些話,卻像是正好針對我們這些人寫下的。他說:“在資產階級看來,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為了金錢而存在的,連他們自身也不例外,因為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賺錢,除了快快發財,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幸福,除了金錢的損失,也不知道有別的痛苦。”天呐,這人真是獨具慧眼。要知道,在我生活的周圍,滿是他說到的這樣的人呀。隻有一點,或許是個例外,我還不能斷定,周圍這些人,他們是不是資產階級?在中國,要想定義一件事情很容易,當然,要真正定義一件事情,又很困難。當我狠下心來,以超出我的能力,購買整層寫字樓時,我已經感覺到我內心壓抑不住的貪欲,像資產階級那樣蠢蠢欲動,像一條冰冷的毒蛇,要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過來。後來,真誠的司小姐,她在跟我討論如何擺脫這次危機時說:“如果葉總您當時買下這些樓盤,在它們到達最高價時(幾個月或者大半年前吧)就拋掉,那就可以避免出現現在的麻煩。唉,可惜,我們沒有把握好時機。”唐愛國呢,這個偶爾也會瘋狂的男人,他說得更令我心動。他說:“如果當時不是買一層寫字樓,當然,也不是買數間,而是買三層、五層——在9個月前拋出的話,現在就不僅是穩穩當當賺了不止一層寫字樓了,可能還更多——不是讓你賺瘋,就是讓你變瘋——總之,就是要讓你瘋掉。”他調侃說。
不知道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我無法表達我的感受。其實,我真的發現,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那麼聰明,拚命,他們不發財真是奇怪。反而是我比較遲鈍。我認為,我隻適合做那些日積月累的工作。什麼是日積月累的工作呢?就是那些竭盡一生之力,也不能走到盡頭或頂點的工作。我不能知道什麼地方是終點,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是相對高度或絕對高度。股票的K線圖我是看不懂的,人生的K線圖我更看不懂。我隻知道,我,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長途旅人,永遠走在朝著遠方的路上。你說吧,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像極了從農業社會出來的人?如今這樣的人,實在不少。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很快就脫胎換骨,呼吸時代的營養,變成一種合符潮流的新人。他們盡量讓自己的血液裏開始流淌著資本的血。而我呢,卻仍然保持原有的姿勢,繼續星夜兼程,趕赴遠方。國家在近年間漸漸放寬政策,讓曾經被各種政策禁錮在土地上的人們,得以離開業已凋零的故土,像花粉一樣跟隨著季風,來到更為廣闊的世界裏飄蕩。這情形,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遮天蔽日、蔚為壯觀的圖景。父親用過去那古老的一套教育我。四書五經。三綱五常。當然,他也是新社會的人,也有蠻高的覺悟,知道哪些是真理,哪些是糟粕。他的選擇遠勝那些自以為是的古板教授和泥古不化的學者。當我從家鄉走出,去到北京,說心裏話,憑著年少輕狂,內心的確是有些瞧不起他,有些鄙夷他的。在京城念完大學和研究生課程後,用現代知識武裝起來的目力,已經可以環視整個地球。不,何止一個地球?人類的視野,已經進入外層空間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又開始尊重他。還記得,在家鄉那片彈丸之地的孤單生活,年幼的我的確不知世界到底有多大。等讀完書回到家裏,我才知道其實故鄉也是夠大的。我開始知道,父親不一定全是對的,可他錯的地方好像也不多。由此,我對他的敬重和佩服,與日俱增。
參加婚宴的眾多友人,在酒席間,彼此親熱而溫情,或喋喋私語,或對酒長嘯。在對飲中,我心神不定的樣子,引發他們用奇怪的眼神來看著我。那時,我再一次明白自己不是一個擔當大事業的男人。唉,一家公司倒閉就將我壓垮了。我很內疚,也很自責。在這樣奇怪的沉默中,我無言地跟每一個人碰杯,讓每一個人覺得更加奇怪。那在酒店走動的我,在我看來已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他好像能夠看見我的臉上堆滿標準的微笑,機械地朝每一位熟人或陌生人致意。啊,那會是我?難道會有另外一個我?聽說過靈魂出竅吧?現在,我的靈魂出竅了嗎?我的靈魂從軀體裏跑出來,像另一個人,在看我自己的熱鬧?嘿!我的靈魂,會期待我出自己的洋相?婚宴中間,大家熱情洋溢,高聲談話,喝酒,甚至擁抱。青兒和蓉兒甚至分別給客人們表演了簡單的魔術助興。場麵一時間相當熱鬧甚至混亂。到處是舉杯走動的男人和女人,人人臉上蕩漾著春色。在喧嘩的人群中,我總是心不在焉。不知是何原因,本來酒量尚好的我,今天隻區區幾杯酒,就醉醺醺的了。不,不!我不能再掙紮了。我得逃離。沒多久,我借口有事果真趕緊逃了出來。能夠想到“逃”,我的靈魂,大概又回到我的軀體裏。我孤獨地將那些敬酒的熱鬧場麵,一概丟在腦後。獨自的,踉踉蹌蹌的,走出酒店大門,走進午後明亮的白色陽光裏。
白晝的深圳,或許是下過雨的原因,到處像洗過一樣。路旁的棕櫚,高高的,直入雲霄。燃燒著的簕杜鵑,遍地起伏。大葉榕樹,像巨大的傘一樣。每一片樹葉,都綠油油的,沒有一點灰塵。這是南方濱海城市的特點。每一場雨,幾乎都是驟雨。每一場雨,總是將整座城市洗刷得幹幹淨淨。唉,幸好城市是幹淨的,我鬱悶的心情,才沒有更加鬱悶。
舉目四望,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韓潮喜慶的日子,我卻懵懵懂懂跑出來,心裏隻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在明亮的世界裏,我停下來,用手遮住新鮮的太陽,朝著酒店的方向,默默地向他祝福。然後,怏然拾路而行。我在心裏不住說,韓大哥,抱歉。韓大哥,抱歉。然後,就拐彎鑽進地鐵的通道。通道很幹淨,也很時尚,兩壁是中國銀行的大幅廣告,還有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廣告。香噴噴的麥得雞誘人流口水,好在我已經吃飽,對它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在四通八達、廣告遍布的地下通道裏,我盲目行走了半天,最後在無人售票處塞進硬幣,買了一張地鐵車票,搭上往東的地鐵。地鐵真是快極了,從黑暗的洞裏鑽出來,又鑽進更黑暗的洞裏。在洞中,耳邊隻有風聲和機器聲,速度之快,真是風馳電掣。我隻記得,地鐵開了停,停了又開,不知過了多少個車站,我才跟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升到了地麵。地麵陽光依然晃眼,燦燦爛爛瀉過來,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