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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陳旎出航去了。口角立即沒了,家裏安靜下來。周末一個人實在無聊,我於是來到街上閑逛。那天鬼使神差,我走進了一家網吧。

那是一家名字叫做“繽紛網絡世界”的大型網吧。網吧分成豪華、雅室和普通三種。時代發展太快,網吧都變成星級酒店了。我清楚地記得,多年前(告訴過你的,我來深圳已經有些年頭了),我隻能尋找最破舊最便宜的網吧,躲在黑暗角落,打發閑暇時光。不過現在,雖然我的公司瀕臨倒閉,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享用星級網吧豪華單間,這點兒費用我還是付得起。隻是,很久沒有玩遊戲了。我坐下來打開電腦,卻發現遊戲世界,幾乎全是新麵孔。那些曾經熟悉的遊戲,早已不見蹤影。而在排行榜前列,備受歡迎的遊戲,幾乎都不會玩。我像一個頑童來到陌生地方,頓時手足無措,倍感茫然。

正在無奈間,我的QQ頭像,那隻小企鵝,居然一閃一閃跳動起來。有人跟我對話。嗬,原來是馬絕塵教授啊。

“是您嗎?馬教授?”我又驚又喜,寫道。

“葉蟬,你好?”他那邊,跳出一行字。

我好?是的,我蠻好的。我暫時還不想告訴他,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的,我好。”我打出這樣一行字,回應著他。

“你是越來越幽默了。”他的企鵝調皮地跳著,仿佛嬉笑起來。

跟他說什麼好呢?韓潮大哥的新婚?是了,他也許不知道這件事。還有,他自己的事情,他跟他的妻子現在怎樣了?離婚了還是拖著沒有?連出國的人都染上離婚的毛病了,這個世界真可惡。

“那麼您呢?教授,最近過得怎樣?還有,你知道嗎?韓潮大哥上周結婚了。”我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了,心頭許多話,真想一股腦的,都告訴他。

“啊,上周?……真的嗎?唔,可惜不能參加他的婚禮。”

我繼續寫道:“他又、又結婚了。跟他結婚的是一位……”我想寫年輕,又覺不妥,斟酌了一下說,“是位……非常美麗的女孩。當然,當然也非常的年輕。”

“女孩?”

“應該怎麼說才好?她跟韓潮的女兒一般大呢。”

“這麼年輕?”看來韓潮的新婚妻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正是。不過,在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會怎樣看,在深圳,很正常的呢。這裏,在大街上,在人們居住的小區裏,老夫牽著少妻的手並肩喁喁而行,或者老妻陪同著少夫自自然然、進進出出的場景,人們全都見慣不驚的。”

“唔,深圳是個包容度大的城市。這個我知道的。”他若有所思寫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覺得有點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嗎?啊,沒有沒有。我沒有覺得不好。可是,我覺到了什麼呢?我隻是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我隻是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中國正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向前飛奔。我隻是不無憂慮地感覺到,在一切領域裏,我們的速度是不是都太快了?也許我們可以慢一點,慢一點,好讓我們能夠看清楚周圍迅速退去的風景。

我寫道:“僅僅從男人的角度看,我看見那些參加宴會的男人們都興高采烈。他們一定像當年聽到楊振寧博士娶妻的故事一樣深受鼓舞。我也知道,從曆史來說,這樣的事情也屢見不鮮。這方麵情況,您比我清楚得多。您是專家。我真是班門弄斧。可是……”

“可是什麼呢?”他很沉著,很安靜。

“沒有可是。”我笑起來,想起他是一位曆史學教授,然後就寫道:“我隻是在想,古代是怎樣的呢?是不是古人也跟我們一樣?為了愛情,或為利益,古今是一樣的?還是有重要差異?”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這些方麵,我不是專家。”他笑起來。

“有時候,突然就會這樣想來著。”

“我倒是覺得,怎樣活都好。——快樂就行。”

“您快樂嗎?”

“我?不,我不快樂。”

這樣問他真的不好。那麼,我該說什麼才好呢?我寫道:“快樂就是第一標準?……嗬,您現在真是這樣想嗎?”我差點忘了,他有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呢,至今仍備受折磨。

“對啊。我現在開始認識到,一個人思想的包袱真的不能太大。否則,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會沒有了。孟子說,‘無父無君,禽獸也。’最近,我在想,要不要回國來。”

回國?他終於要回來?聽到這個消息,我太高興了。是啊,有好些年沒有看見他了,真希望他回來。我笑著寫道:“啊,真的嗎?您一定要回來,要來深圳。”深圳那麼多女孩,他回來就不怕他老婆迫他離婚。深圳是男人的天堂呢。我寫道:“您知道嗎?回來正好。深圳的女孩,又多又漂亮又有才氣。全國各地品種,齊全著呢。嘻嘻。您回來一定可以找到個好女孩。”

他開心地點擊了一個“調皮”的頭像,朝我伸舌頭笑著,然後寫道:“是嗎?我也是這樣想來著。不過,深圳的女孩不喜歡教授,她們喜歡董事長,喜歡總經理。”

“那可不一定。現在教授也是個寶。”

“那得看什麼教授。這個我比你感觸更深。”

“有區別嗎?”

“當然。”看來,他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他問道,“韓潮的事情辦得順利吧?”

“你是說他結婚,還是離婚?”

他有些自嘲地說:“都是吧。這兩種他都得辦理。要想結婚,就得離婚。可以想象,我離婚還沒辦成呢,已經是焦頭爛額的。”

“我不是太清楚,隻是聽說,韓潮為他的這第二次婚姻付出了全部家產的一半。當然,也許沒有這麼多。但是不管怎樣,想一想韓潮龐大的公司和連鎖店吧,那代價真是慘重。他們說,韓潮的前妻很精明,請了一位名律師打官司,想要盡量挖走丈夫的財產。”

“韓潮願意花這麼大的代價?”他有些好奇。

韓潮怎麼說也是個商人,我寫道:“我不知道,也許他自己知道把握自己的。”

馬教授說:“他是個商人,會算計好的。”

“要是在古代就好了,一紙休書就可以解決問題。”

他笑道:“你這話,典型的男權主義。如果女人聽了會表示抗議的。”

“那也是。說的不是古代嘛。現代情況早就不是這樣了。在許多領域裏,男人已無法與女人相抗衡。”寫過之後,我立即後悔了。這樣說,豈不是會引起馬教授的誤會?

“古代也沒有你說的那樣簡單。”他說,“古代也是分很多時期,很多種情況的。遠古不必說,休書是不需要的。漢代以後,才有所謂‘七出’之說。‘七出’是哪‘七出’?就是: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口多言和竊盜。這些,都可以在《大戴禮記》裏找到的。這就是休書的來由。”

“哎!”我都糊塗了。“七出”、“七去”這樣的東西,我記得以前在哪裏看過。畢竟,它已經離我們的生活太遠了。馬教授的記憶力真好。不過說起來,從馬教授的情況看,婚姻其實是件太麻煩的事情。

馬教授笑了,說:“麻煩不麻煩?得看你怎樣看待。婚還是要結的。”

我笑了,劈劈啪啪地寫道:“所以嘛,韓潮大哥又結婚了。”

因為馬教授淵博的曆史學知識的緣故,每次與他交談,我都會情不自禁聯想起古代,經史,典章,辭賦之類,會聯想起這樣一些泛黃發黴的故紙堆。辛延年在《羽林郎》裏說,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杜甫也說,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婚姻的慘痛古今一樣。怎樣的婚姻才合適,或正確呢?也許隻有那句古老的諺語才更接近正確:婚姻是隻鞋子,合不合適隻有腳趾頭知道。

韓潮。他新婚的快樂。舊妻的哀傷。金錢的分割。婚姻的瓦解。人生的傾斜。這一切都真實地存在。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妻妾成群。誰說金錢不是萬能的?韓潮如果不是有錢,怎能娶到年輕漂亮的嬌妻?小他二十歲的楊蕙會願意嫁給不名一文的窮光蛋?我有一位網名“忘記吧”的QQ女友,此刻正在好友欄裏靜靜呆著。她在QQ簽名欄,憂傷地寫道:永恒的愛情就像古堡裏的幽靈,大家都在談論它,但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它。

我一直在想,在這個物質主義社會裏,倘若真有人想要看見“愛情”,也許隻有依靠金錢的強大引力,才能夠令它試著懶洋洋地伸出高貴而神秘的麵孔。1503年,周遊世界的哥倫布在風光旖旎的牙買加曾經感慨地說,黃金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誰有了它,誰就成為他想要的一切東西的主人。有了黃金,甚至可以使靈魂升入天堂。

五百年前,物質主義尚沒有現在這樣猖獗。可是,幾百年過去了,他的話卻像傳說中的不死鳥一樣,穿越遙遠的時空,愈來愈逼近這可憐的現實。

我摸了一下鍵盤,用食指憑感覺定了定位,然後繼續寫道:“教授,也許是您學曆史的緣故?每次跟你談話,總是感覺是在跟曆史對話。”

“這話該我說的。我的故鄉在中國哩。”

我知道的,與他對話,有一種安定感。他對曆史熟悉和認識的程度令我驚訝。也許是他深厚的家學淵源幫了他,可我寧願說,是他渾身透出的學者風度和曆史氣息吸引了我。在深圳這樣浮躁而急切的現實裏呆得太久,有時候很想鑽進另外一個時空,鑽進那個業已凝固了的陳腐久遠的生活中去,鑽進完全消失了的世界中去。那個被稱做“曆史”的世界,像《紅樓夢》裏麵的甄士隱和賈雨村,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一切真相都早已無法真正了解。它們,隻是由於象形文字的敷衍與鋪陳,才持續地存在。或許,隻有跟隨像馬教授這樣學識淵博者,才能拂去浮塵,一窺真諦。更多的時候,曆史隻不過是以一本又一本落滿浮塵,泛黃書籍的形式,寂寞地承載著曾經有過的一切。

“哎,問你個事。還記得南十字星座嗎?”我突然想到它。也許,馬教授此刻恰巧呆在明亮的南十字星座的輝照下,跟我聊天呢。反正閑來無事,聊聊這個也好。要知道,在我們這地方,是完全沒有可能看到南十字星座的。盡管我經常趴在窗口,整晚拿著雙筒望遠鏡(我又買了一架小型天文望遠鏡,同時,去東北出差時又買了一架俄羅斯軍用望遠鏡,迷彩服型外包裝,可以隨身攜帶,喜歡極了),竭力貼著地平線朝南長久地眺望,也隻能看見老人星在閃爍。老人星的南邊,還有更多的星星,可是,獨獨就是沒法看到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南十字星座。

“南十字星座?好像聽說過。”馬絕塵教授寫道。

我說:“明代鄭和艦隊航行到南洋,他們看到了這個星座,當年喚它做燈籠星。”是的,必須到更南邊去,才能看到它的。可惜中國是在北半球。此外,關於曆史,我知道,他比我懂得的多得多。

“啊……永樂年間?”果然,馬教授立即就能夠推算出年代,他寫道:“想起來了,據史書記載,鄭和……他和他的船隊,當時很有可能,已經抵達當時的澳大利亞了。”

是嗎?這些情況,我倒是不太清楚的。我隻知道澳大利亞、新西蘭、巴西和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國家,都將南十字星座印在他們的國旗上,由此,可見這星座在這些國家人民心目中的位置。我問:“澳大利亞的國旗,是不是有很多星星?”

“沒錯,是有很多的星星。”他如實回答說。

“嗬,那就是南十字星座。”我笑了起來,說,“知道嗎?如果在夜晚,你會看到,南十字星座正好在正南方的,很好辨認,它像鑽石一樣明亮耀眼呢。”雖然我沒有看到過,可是我閱讀過的所有天文學著作中,都是這樣描寫的。就是這點令我著迷。

“真的嗎?”他有些被我的熱情打動了,寫道,“那一定很好看。隻是,隻是我一點也不懂得夜觀星象呀。”

“哈哈!”我頓時興奮起來,說:“很容易的!您隻要經常看,不懂也會很快就懂的。”

“唉,對於我,眺望星空,是一件困難而傷感的事情。雖然很美好,可是卻隻會讓我更加思念故鄉。唉!這個國家,與中國相隔太遠了。”

鬱鬱寡歡的氣息,漸漸的,從他的文字裏,慢慢地流瀉出來。

“您很思念故鄉嗎?”我有些不安,應該怎樣來安慰他呢,我說,“您知道麼?在傳說中,南十字星座是吉祥的星座呢。您隻要向它許願,就能美夢成真。”

“真的?還有這樣美好的傳說?”他有些意外,是否,學者都不信這些民間習俗呢?

“其實,”我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地區所有的人,都是渴望生活能夠吉祥如意的,依我看,您不妨祈禱一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