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啊!你真是興趣廣泛呀。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的知識。”他寫道。

“早年喜歡天文學嘛。那個年紀睜開眼睛,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

“少年時期,真是多夢的時期。”他很有感觸地寫道。

“對的。少年時期幹什麼都很有熱情和衝勁。不像現在,”我停住了敲擊鍵盤。

“現在,現在怎麼了?”他問。

“唉,現在好像活得太累了。”我這樣寫道。

“哦?你沒有發生什麼事吧?”他敏感地問。

發生什麼事了嗎?當然啊。可是,此刻我不想告訴他有關我公司的變故。我們還是分享快樂吧。悲傷的事自己慢慢消化。既然不想告訴他,我就這樣寫道:“哎!您別在意,我隻是徒生歎息而已。可以問問您的近況嗎?”

“……”

這樣的問話,很快就戛然而止。大洋彼岸,馬教授那邊,電腦掉線了。我安靜地瞅著他的QQ頭像慢慢轉暗,轉成灰色色調,仿佛人的表情。我耐著性子等待,過了好久,他才重新上來,還沒站穩腳跟,又匆匆掉下去。這回,掉的可不是地方,像是掉進深深的太平洋。等待很長時間,再沒有看見他上來。

馬教授在曆史學研究中是一把好手,對網絡和電腦卻不怎麼熟悉。一點小故障,就讓兩個人在地球兩端,守著電腦幹著急。

後來,他放棄了QQ聊。我的電話響起來。他在世界那一頭說:“葉蟬啊,我這裏電腦不好用,我們下次聊吧。”

我說:“好的,教授。”

他說:“保重。”

我說:“您保重。”

我突然想起那顆星星來。“哎,教授,您聽我的,向南十字星座祈禱吧,您一定會夢想成真的。”

他笑道:“好的,謝謝你。”

我們在電話裏道別。

從網吧出來,正在尋思往何處去?抬頭便看見星巴克綠色美人魚徽標。我對這個雙尾海神頗有好感。星巴克的店名,是以《白鯨》主人公(一位嗜好咖啡的大副)名字命名的。統一店標的星巴克咖啡店,如今遍布中國大中城市,受到那些自詡為享受生活,注重休閑,崇尚知識的城市白領廣泛歡迎。在念大學時我就喜歡麥爾維爾,曾經一再閱讀他那本關於海洋的皇皇巨著,還看過根據他作品拍攝的著名電影。正是這種好感和親切,讓我全身放鬆,毫無戒心,走進這家普通的咖啡店。

踏進星巴克咖啡店,我一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難以置信,那人居然是陳旎!陳旎,不是出航去了嗎?早晨她拉著箱包匆匆出門的身影,至今還曆曆在目。唉,上帝要向你證實某件事,你就無法回避;上帝要你遇見某個人,你也無從躲過。問題還不止於此——不僅僅是她,不僅僅是她一個人!——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夏東林那個老頭子!我的天,過去,雖然一再聽說她與夏東林悄然來往,竟然沒有予以重視和警惕。現在,報應來了。他媽的,我真是昏了頭。現在,上天終於降下罪孽了。

他們兩人親昵地緊挨坐著。椅子碰椅子,身子貼身子。哦,親昵。閑暇。默契。放鬆。笑容。嬉鬧。甜點(冰激淩?)。呼吸……是的,呼吸都能吹動彼此的頭發。他們自以為很安全吧。他們是多麼愜意和歡快。天呀,我怦怦亂蹦的心,快要跳出喉嚨啦。

他們真敢如此親熱,肆無忌憚,呆在一起?哎,何止是親熱,簡直像繾綣的戀人呀。倘若,倘若你走進一家咖啡店,看見你的女友正跟別的男人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你會作何感受?並且這事情,居然發生在你的事業剛剛遭受重創,你年輕的天空恰好正是一片灰暗無奈之際!

去他娘的,這個狗娘養的世界!

現在,他們飲畢咖啡,吃完最後的甜點,慵懶地站起來,彼此脈脈傳情,想要離去。夏東林衣冠楚楚,在她的臉上親吻了一下,細心地替她拎起包。我的心像觸電似的跳了一下。哎!——如果,如果隻是看見他們喝咖啡,恐怕我是會原諒的。如果,如果她不是那樣安然地享受他的親吻,我想我也是會原諒的。可是,這一切太過分了。這一切,太刺激和打擊我了。不,簡直不能算是刺激,而是直接的傷害——我的天啊!我,我的整個世界在緩慢地坍塌:我的名譽,我的自尊,我的一切的一切,此刻無不為之蒙受羞辱。我的心,由於驚駭過度而幾近失控。我的表情由訝異而向憤怒,噴火的目光,再沒有離開過他們!

一個人,如果長久注視著那被注視的,對方是沒有可能不感知到的。這是一條動物界普遍存在的生存定理。感受注視,就是感受威脅。他們也是動物。很快的,很快的他們就感知到,有人在注視自己了。——也許,他們沒有料到,那注視他們的人,會是我。

他們的眼神,頓時就慌亂起來。他們的眼睛,一觸及我,像閃電一樣的恐慌。當然,這更多是陳旎流露的慌亂神情,她畢竟年輕了點。而夏東林,也顫抖了一下,很快鎮定下來。顯而易見,他要老練得多。他們的神色緊張起來,轉而低首私語。接著,令我愕然的是,他們,他們反而勇敢向我走來。雖然我知道他們必須向我走來。因為我知道,這是唯一的出路。

他們靜靜來到我的跟前,滿臉的尷尬卻又不無坦然(他們在這樣的表情裏變化著,像變色龍一樣)。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同時停下來。兩個人都像警覺的兔子,一動不動瞅著我,仿佛在看我會有什麼反應。啊,本來我已經勝券在握的。可是,我真他媽的沒有出息,我竟然隻會愕然望著他們!

我隻是平靜地愕然地看著他們。也許,一個人絕望之後就是平靜吧。他們停留了一秒鍾。喘息。身體顫抖。不僅僅是他們,連我也在顫抖。他們驚訝,見我無聲無息,便露出狡黠的目光。於是,小心翼翼,腳步移動。繞著我,輕輕的,輕輕的移動腳步。然後,走過去,走過去,像很懂禮貌的陌生人。他們像與我從未相識一樣。

他們悄然即出。出得門,快步疾行遠去。我的天!我的臉色鐵青,內心翻卷起狂飆……我的天,難道是因為我的怯懦,才罔顧一個男人的尊嚴,眼睜睜瞅著他們安然離去嗎?天哪(我太難過了)!我這是怎麼了?我還是一個男人嗎?在我的想象裏,真正的男子漢,應該拔出鋒利的佩劍,長嘯出擊,跟他決一死戰。可這樣蒼涼的遠古情懷,在我身上長眠不醒。我不知道我的基因裏,還有沒有這些珍稀的品質?這個狗娘養的時代,勇敢、崇高而令人景仰的人,哪裏去了?難道隻有在曾經狂熱閱讀過的先秦諸子著作中,隻有在枯黃岑寂的《左傳》裏,在司馬遷蒼涼悲遠的《史記》裏,才能看到這樣慷慨悲歌、傲然於世的燕趙之士嗎?

我渴望自己是這樣的男人,可是我的精神裏已經找尋不到這些特質。這樣鐵骨錚錚,丈劍而行的男人,在這個醜陋的現代社會裏,莫不是早已死了。

我一臉的茫然和羞愧。穿製服的女服務生好奇地望著我。她說:“先生,現在那邊有空位置了。”

她指的地方,正是夏東林與陳旎剛才離開的椅子和茶幾。那一刻,我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真是進退兩難。

據稱,現代人有一種典型的自我解嘲辦法,一遇難題,動輒掏出手機,掩飾自己的不安或無奈。

我正想這樣做。伸向口袋的手已經開始行動,卻聽見手機恰到好處配合了一個嘀聲。奶奶的,真有一個短信前來救駕了?

果真有一條短信。看了,讓我頭暈。媽的,真是荒唐呀,陳旎竟然跟我發短信了。

短信很簡單,隻是幾個字:“抱歉。這場麵,不想讓你見到的。既然是天意,我們分手吧。”

分手?這個不行。我的手跟著我的心一起顫抖。我哆嗦著,絕望地一個按鍵,一個按鍵地回複道:“為什麼?你不知我是個男人麼?”

雖然鄙視自己,我仍然拚寫出這樣的文字。是的,我的確能夠感覺到內心的羞愧。可是悲哀和軟弱已然占據了我的身心。不!我已經失去了公司,我不能再失去陳旎了。

陳旎回複道:“我並不想傷害你。可是這是天意。請你原諒。”

她居然一口一個天意?我想問她,這個世界上真有所謂的天意嗎?我想問她,為什麼要棄我而去?我想問她,真不知道他夏東林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她?

顯然,我們精心構築的兩人世界,至此已經完全坍塌和毀損。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麼。啊,求求你,求求你。我的內心在這樣說。這簡直太毫無廉恥了。天,我的天,我的天啊,我會是這樣的人麼?我害怕,害怕自己按下這樣的文字。不不,我怎能發送出如此醜陋、自取其辱、喪權辱格的文字呢?一個狠心,我關掉了電話。我知道,現在,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

也許,夏東林知道他自己無法麵對我,竟然不辭而別。委托朱怡轉告我,他正好要出國了。他說,因為出國護照等一應事項早已辦好,隻因簽證來得急,沒有時間來辭行。他的工資、獎金及其他收入已委托朱怡和司經理幫助辦理,到年底一並給夏小林就行。噢,他要離開深圳去外國嗎?我想找夏小林詢問,可是一連幾天,夏小東同樣也沒有再來公司玩耍,他像預先知道消息一般,再沒有肯來露麵。啊,……要出國!也許,出國了,他就會放過陳旎?我的心頭微微的一亮。是啊,如果出國,陳旎怎麼可能,真的就追隨他漂洋過海而去呢?

過了兩天,陳旎回家了。她臉色憔悴,一言不發,顯得很冷靜。她從行李箱取出帶回的衣裳和化妝品之類,扔得滿屋子都是,然後一件一件重新收拾疊好。她神情是嚴肅的,像在凝神思考重大問題。少頃,正式告知我,她要離開我。她低著頭,有點兒怯怯地說:“葉蟬,既已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們還是分手吧。”

“真這樣想?”我悲傷地問,臉朝著窗外,遙遠的天空白雲一動不動的。

“發生了這一切,我們別無他路,隻有這一個選擇。”

“唯一的選擇?”

“你還想什麼?”她有些不耐煩了,慍怒地說:“我不想再說抱歉了!你是個男人,得有點擔待,像個男人!——明白嗎?”

什麼?我倒應該要有擔待?難道我不像男人嗎?當然,在這樣的時刻,我沒有過多去考慮我是不是像男人。不過,我早已知道我是軟弱的。我很傷心,深深感到悲哀。我想說,我離不開她,真的離不開。可是我的嘴無法說出來。這些天的哀傷擊倒了我。雖然哀傷,可是我仍然渴望她能夠回心轉意,回到我身邊。我希望她與過去斬斷聯係。不要有任何的藕斷絲連。我祈求說:“陳旎,我、我們也許可以從頭再來?”

她停下手裏的活計,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你喜歡這樣?——你喜歡,可是我不喜歡。”

她真是果敢和絕情。說話的尖銳和決絕,也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天呐,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冷酷,冰寒霜凍,不動聲色?她無視我的挽留,悲哀和傷痛。也許一個女人一旦東窗事發,就同時積蓄了義無反顧的勇氣和能量。敢於麵對責難,敢於承擔責任,敢於說不,敢於絕然而去。

唉!陳旎,你為何不肯回頭?我不知道,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將我弄成這樣?我的世界像風雨欲來的沉沉黃昏,烏雲堆積,無數隻蜻蜓和蚊子在飛舞。我喪魂失魄地喃喃自語說:“怎會變成這樣?怎會這樣?”

“不是我變成這樣,而是我本來就是這樣。盡管我們認識有許多年了,你仍然不了解我——明白嗎?”她依然嫵媚的樣子,可是語氣不無冷酷。

啊,她還記得我們認識有許多年?(這些年難道在一起白過了?)她居然會說是我不了解她?

“我不了解你嗎?”

“是的,你不了解。我不想繼續陪你了。女人的青春太短暫,事情就是這樣。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我也已經不年輕了,我隻是想,隻是想要我想要的生活。”她停頓了一下,有些踟躕。“請允許我這樣說,我想要的生活,你已經不能給我。明白嗎?”

她的話讓我啞口無言。沉默良久,羞憤難當的我,咬著牙說:“既、既然這樣,就由你吧。”

她站在門口。行李已收拾好了。她握住紅色箱包的拉杆,對我說:“原諒我欺騙了你。我也是不得已。現在,我是真的要去上班了。我換了新航班。我現在飛美國了。等我回來,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談。”

她就這樣消失在黑暗的外麵。我想象她乘工作大巴馳向機場的情形。換製服。列隊。走向飛機。起飛。飛往遙遠的國度。啊,美國?她現在改飛美國了?那是她一直以來就十分羨慕和向往的地方啊。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強大、最富裕的國家?我忽然想起,夏東林出國,是否去的是美國?他們密謀作這樣的安排,究竟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