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汽車在城市西部的快速道上飛奔。青兒的灰鴿子在天空翱翔,像小型飛天獵犬一樣,愉快地滑翔著俯視我們。當它展翅飛近,與空中氣流對應,腳上的鴿哨便發出悅耳的叫聲。我一直想請青兒表演一次聚掌生水,除了我自己想親眼見證一下這罕世的奇跡,也希望大家認識到青兒深藏不露的價值。可是,現在是在飛快行駛的汽車上,青兒想必也不怎樣方便來做這樣震撼人心的絕招演示。溫熱的斜陽,透過一覽無遺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光線十分耀眼,令我無法睜開眼睛。韓潮則戴著名貴的淺色墨鏡,踩住油門,一往無前地朝前跑。他得知我才從中國的西部返回深圳,驚訝地問我有關西部的情況。

“西部?貧窮的地區吧?不是想去支教吧?”

“不是。”我鬱鬱寡歡地回答。

“不是說西部缺乏教師麼?現在,很多年輕人響應政府號召去西部支教。最近,電視裏有許多對西部的報道。唉,西部真是太苦了。”韓潮說。

我不是老師,沒有教過孩子。不,此刻,盤踞在我腦子裏的始終是其他的事情。生逢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社會,雖然念了半輩子書,我卻始終不知道我最應該去做什麼。這個社會,這些學校教會我的有用知識,極其有限。而有關生存技能的教育和培訓,幾乎就是完全的空白。我去西部能夠幹什麼呢?

韓潮依然沉靜地駕駛著他的商務車,偶爾會回過頭來說話。他看見挺拔沉靜的青兒,覺得有些陌生,便問:“這位小姐,我們見過嗎?”

我替她回答說:“你當然見過的。人家在你婚宴上,還有過相當精彩的魔術表演呢,你看你這個人,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真的?”他喊了一聲,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抱歉,抱歉。得罪了。嗬嗬,你看我這人的記性啊,真的那麼捧場啊,太感謝你了。”

青兒也客氣地向他還禮。

他又問我:“陳旎呢,她今天怎麼不在?”

陳旎?是啊,陳旎呢?一時間我也愣住,說不出話來。現在,陳旎已不可能出現在這個空間。那麼,陳旎她會在哪裏呢?

唐愛國擤了一下鼻涕,他的鼻炎像是更重了。喔,這汙染日益嚴重的環境啊。他替我回答說:“你說陳旎呀,她到國外去了。”現在,他伏在車靠背上,右手腕的因飛機出事的傷疤仍在,隻是色澤顯得淡了些。我想起曾經沒心沒肺地喊他疤哥。噢,八哥……我差一點又喊出口。

韓潮沒有回頭,說:“出國了?”

“她現在換了一家航空公司工作,現在飛國際航線了。天天去美國——就像你太太天天去香港一樣。”唐愛國笑著回答說。

快到寶安國際機場,高速公路旁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蓉兒驚叫了一聲,喊,快看快看。沿著她的手指,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站著一個麵容姣好的年輕女人。哎,我的天——那人不是陳旎是誰?在一片藍天白雲下麵,她與另外一位陌生的俊朗男人和孩子坐在翠綠的草地上戲耍。遠處是他們一家三口居住的城市別墅。天哪!這麼和美的日子,不要過得太好了吧。

我明白了。這就是夏總為她量身定做的大幅戶外廣告牌了。他沒有選定在我的公司做,而是另找了一家公司承接該項業務。這件事,我一直是蒙在鼓裏的。

韓潮望了一眼,笑道:“陳旎的廣告?這麼大……哎呀,葉蟬你發財啦。”

他不知道我公司倒閉的情況,也不清楚陳旎早已離我遠去。唐愛國張口欲解釋什麼,我按住他的膝蓋,偷偷地製止他,故作輕鬆地說:“哪裏就發財了?”

“陳旎都成了廣告明星啦,還能不發財麼?”他開玩笑說,然後歎息一聲:“唉,金子就是金子啊,放在哪裏都會發光的。”

“誰是金子?”我問。

“陳旎啊。漂亮的女人就是用金子做成的。”

我聽了,覺得真是蠻有道理呢,心裏暗暗感慨不已。

“可以變成信用卡用嗎?”唐愛國突然湊起熱鬧來。

“比信用卡更好。”

“若果真如此,這個世界真是太容易讓人出乎意料了。”我嘟噥著說。

車子繞著機場偌大的地方,兜著圈子找了很久,並沒有看到傳說中新建的紀念館。我們跳下汽車,找機場的工作人員詢問,他們聽了,像在聽外星人的語言,比我們還詫異。

遼闊的停機坪外圍,不,應該說是外圍的外圍,警衛不允許我們靠近。在空曠的地方,我們站在夕陽下,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看盤旋起飛的飛機。那些巨大的飛機,長長的機翼,在陽光下閃亮。它們將飛向哪裏?我不知道。每一架飛機,都自有它的去處。任何方向吹來的風,對它都是有意義的。

沒有紀念館。沒有。這一點可以確認。目力所及,的確是沒有任何的紀念館。盡管許多飛機起飛走了,仍有更多的飛機或停在停機坪,或正衝向跑道。看見飛機,我想到陳旎。我很傷感。電話在手裏響起來。噢,是澳大利亞馬教授的。啟程之前,曾經告訴他,我們要去寶安國際機場看一棟新建的紀念館,據網上說,是有關我們那次撞機事件的紀念館。

啊,災難紀念館?他聽了很興奮,隨口就給了這麼一個新的名稱。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脫口而出的定義都比我們要準確得多。他要我們到了機場就給他打電話。現在,也許是等不及了,反倒先打過來。

“你們到了寶安國際機場嗎?”

“正是。”

“看到紀念館了嗎?”

“沒有呢,我們正在找尋。”

“再找一找看?”

“在找呢。”

“哦……葉蟬啊,順便告訴你一件事,還記得你說過的南十字星嗎?我找到了南十字星座了!”他好像有點興奮起來。

“南十字星座?”喔,我當然記得。那是我曾經多次充滿熱情向他描述過的令我神往的星座啊。雖然因為太遙遠而無緣得見,在我卻是心儀已久。

“你說的沒錯,葉蟬!14世紀航海家鄭和七下西洋時,就曾用這個星座來導航。在古希臘托勒玫時代,地中海地區原是可以看到它的,當時被看作是半人馬的腳。印第安人則稱它為標槍星座。”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真不愧是教授啊。

“怎樣?是不是很美?”我急忙問。

“啊,簡直太美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形容它。正像你說的,它果然在正南方——黑夜望去,真是十分美麗耀眼,令人歎為觀止。”

“哎,你說得我現在都心動了!真想來澳洲看看這個星座呀。據說,澳洲是觀賞南十字星座最佳的國度。”我喋喋不休說。

他也說:“我真是喜歡極了……第一次發現,星空原來如此美麗。”

他看到南十字星座了。也許,他的幸運之神就要悄然降臨了。西方的習俗是這麼認為的,如果向它祈禱,那麼這顆神秘美麗的上天之星,將會賜福於那位誠摯的禱告者。

“還沒找到嗎?”他又問起了紀念館。

沒有。我們忙乎了半天,仍然沒有著落。我們沒有找到傳說中的紀念館或博物館。可能是我們弄錯了吧,紀念館怎麼可能建在機場?在工作場地,怎麼適宜興建這種建築物?

那麼,有可能會在機場附近嗎?好在機場附近範圍不是太大。沿途尋找,很快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的。

半個小時後,澳大利亞又來電話,性急的馬教授又問,找到了嗎?

沒有。沒有。不過,雖然沒有發現那幢可期待的建築物,並不代表那幢建築物就不存在。當然了,此時此刻,沒有尋見那棟心儀已久的建築物,我們還是有些失落的。啊,我們的紀念館。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紀念館。”一種突然升起的感覺,讓我這樣脫口喊出來。

所有的人,所有詫異的眼睛,齊刷刷朝我望過來。我在唇邊豎起食指。噤聲。噤聲。馬教授在世界的另一端呢。雖然遙遠,可是貼著電話就不遙遠。現在,現在他聽見了我的聲音,驚喜地說:“真的?”

“真的。”我堅定地說。

“真的有?哎,國內現在真是了不起。我感到欣慰。知道嗎?這也許是一座城市進步的象征。不,也許是一個國家……”他有些激動,話語有些亂。

“你說的沒錯。”我眺望著天空。那兒,雲彩像遊絲一樣一動不動。我回答說,“是象征。”

他隨口問道:“博物館建得怎樣,漂亮嗎?”

博物館?還是紀念館?會有這樣的博物館嗎?如果是博物館,那麼搜集反映的事件和災難,就不僅僅是“4·1”這麼一個單一事件,它的內容會更豐富,涵蓋麵會更廣泛。會是許多災難反映的集合體。當然,如果是博物館,也就不一定要建在這裏,可以建在另一個更恰當的位置。我四周望了望,眼前一片高高矮矮的鱗次櫛比的民房,遠處是一片沼澤般的荒野水澤。荒野上什麼也沒有,真的沒有所謂的博物館或者紀念館。我抬頭望了望藍天。那裏又有一架飛國際航線的大飛機正在起飛。白雲和天空,在它周圍組成遼遠美麗的背景。我心頭湧出一種幻覺,突然就有一種感動泛起。我對著電話說:“你問漂亮嗎?不知道呢。喔,我是想說,我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它?不,不是博物館,是紀念館呢!這災難紀念館——簡直漂亮極了。”

“什麼?”馬教授呢喃著說。

“玻璃幕牆啊,像玻璃一樣的牆壁。整個中國大地上,現在到處都是這樣炫目的建築。高度一致呀,仿佛中央下達了命令一樣。它代表時尚,潮流,發展、進步和希望。哈哈,澳大利亞有沒有?”

四周寂寥空洞。韓潮,唐愛國,蓉兒和青兒,全以不同的姿勢站立著。他們聽見我這樣無中生有地與馬教授說話,全都情不自禁愣住。

電話裏,馬教授的聲音清晰傳來,我猜想他們也能夠聽見。馬教授說:“玻璃幕牆?……發展與希望?”

“太漂亮啦。”我讚歎說。

誠實的青兒,此刻也不肯沉默了。她很吃驚的樣子,微微推搡著蓉兒,輕聲說:“不是吧,這個人,這個人是不是瘋了?……哪裏有什麼玻璃幕牆?”她朝四周瞭望。

“能看見飛機嗎?我們乘坐的那架被毀壞的飛機還在?是不是陳列在裏麵?”馬教授顯然激動起來。

“呃,看不太清楚。那次出事後,我再沒看見過它。”不不,雖然看不見,可是,我的心裏是有的,一直是有的。那架巨大的飛機,一直在我的心裏。這樣說著,我心裏難受起來。

那些恐怖的時刻,那些被迫的悲傷、惡意強加的驚駭和死亡籠罩的時刻。我眼睛紅了,禁不住嗚咽起來。蓉兒和青兒情不自禁相互擁著,臉貼著臉。這樣的親熱,是沒有見過的。哎,真是瘋了?她們交頸而立,以手掩嘴,像是在這樣相互質疑和詢問。韓潮跟唐愛國,都怔怔相望,錯愕不已。

噢,馬教授輕喚了一聲。

那架飛機自出事後,我沒再見過它。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它。它也許修好了,像士兵歸隊一樣重新回到鱗次櫛比的機場。不過,我們再也不會認出它原先的模樣。它也許報廢了,分解成無數碎片,百煉成鋼,熔成新元件,重新以另一種身份散布在世界各處。沒人知道,那些鋼鐵鍛造物裏曾經鑄有無辜被毀滅者的鮮血、肌肉和發絲,甚至,甚至還鑄有一種叫做不幸者靈魂的東西。我的眼睛濕潤起來。

“你們都在嗎?”馬教授問。

我環顧四周,然後說:“隻有曼聯沒有來。”哎,曼聯!……她這個人,她倒一直不曾害怕飛行?即使經曆過巨大災難,她仍然整年飛來飛去。是的,她又去歐洲了,她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

那麼,陳旎呢?說到陳旎這個名字,我的心疼了一下。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跟前了。當一個人再也不可能出現,豈不就像離去了一樣?唉,人生不得見,動如商與參。沒想到,一千年後,唐人的句子會像幽靈一樣升起,深深刺痛我。是的,就算她在美國,那又如何?今生我們不會再相見的。現在的她與我,即是古人所謂的商和參,我們現在分屬兩個再也無法相遇的世界。這樣想著,我內心難受得要命。

“向諸位問好。”馬教授語氣輕鬆起來,開朗地說:“告訴你,我很快就要回國了。”

“呃,真的?”我驚喜地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啊,祖國歡迎你回來!”

“一晃又是多少年了,唉,我的父母,也都老了。”他歎息說。

然後,我們又說了一些別的事情,才不舍地放下了電話。周圍的人全怔怔望著我,仿佛我已變成怪物。不喜言辭的青兒有時候也蠻調皮,她俯身向我,用手指在我麵前晃了一下,問:“喂,葉蟬,看看,有幾根指頭?”

“兩根。不是兩根手指嗎?”我笑容滿麵地說。

兩根好漂亮的指頭呀。《紅樓夢》裏說,青蔥般新筍般……的手指,可不就是這種手指嗎?我驀然想起,初到深圳,初到貴境的情形。想起尷尬應聘的種種遭遇。嗨!那真是羞愧難忘的記憶——我的老天呀。

好在青兒不是那個腦滿腸肥的可恨的人事經理。青兒新筍般鮮活的手指,也不是那個家夥肥膩粗俗的手指可以比擬的。我不由得吐了口氣。現在,青兒羞愧地歎口氣說:“唉,一直以為我是魔術師呢。現在才知道,葉蟬才是魔術師。”

我搖頭,說:“你是說我嗎?怎麼可能?魔術師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隻有有靈性的人才能擔當,是像青兒你這樣絕頂聰慧之人才可為之的。你說我嗎?我真是愧不敢當。說來太慚愧了,我這個人,隻能無聊地說說心中那些無法實現的夢想而已。”

青兒羞澀地嗯了一聲。也許知道說不過我,就沒有再吭聲。哎,灰鴿子呢,青兒的灰鴿子呢?那健碩通靈,相依為命的灰鴿子,是否仍在廣袤的天空飛翔?我抬頭去搜尋它,始終沒有看見它矯健靈異的身影。

唉,沒什麼好說的。我有些疲憊了。然而就在這時,一種深切的渴望,從內心深處慢慢升起來。我突然想跟他們說話。

我想告訴你們,我期待多年以後,你們能夠記住今天。我心裏有一個聲音,這樣清朗地說。

是的,我希望他們記得這個情景。曾經有個叫做葉蟬的男人,在一個黃昏,站在深圳西部寬闊的沼澤地,旁邊是一叢一叢著了火一般的野生簕杜鵑。他向地球最南端,一位名叫馬絕塵的曆史學教授,動情地描述了一個並不存在的世界。